符二
惟西當初追求我時,對我說:“我向你保證:要是你成為我的女人,我會盡快在這城市買一個房子,給你一個家。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管成天兒待在房間里看書、寫小說就行了。對啦,我肯定好好兒給你裝修個書房,四周貼上淡綠色的墻紙,地板全鋪上地暖,舒適得你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想待在里面?!?/p>
我知道接下來他還要說什么,因此我打斷了他。我說:“聽好,惟西,我也可以向你保證,這輩子絕對不會跟你好;其二,你能不能換個詞兒,開口閉口就女人、女人的,難聽死了。”
難以置信,惟西和我的這番對話,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過去了七年。七年的時間里,他由空港集團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員工,升職成了技術(shù)保障部門最年輕的主任;他買了房子;他即將成為父親。他心無旁騖地堅守著這座城市一個有限的領(lǐng)域,慢慢向四周拓展,變得越來越成熟和自信。
而我,我依舊倉皇失措、漂泊無定。七年來我不斷地離開這座城市,又不斷回來。七年來我始終孤身一人,沒有談過一場像模像樣的戀愛,沒有從事過一份固定不變的工作。我的住地永遠換來換去,同一個手機號碼,保持通話的最長時間從未超過八個月。
惟西說:“你這樣下去可不是個辦法?!?/p>
我說:“我覺得這樣挺好的?!?/p>
惟西定定地凝視著我的眼。我告訴自己,這個時候可千萬要挺住。要是一不留神露出一絲半點的軟弱相,那我可就徹底完蛋了。于是我滿不在乎地迎上他的目光,挑釁地看著他。不到三秒鐘,他敗陣下來,目光轉(zhuǎn)向別處,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
好半天,他才冷不丁地、同時又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對著窗外說了一句:“你確定?你真覺得這樣挺好?”
惟西成為今天的樣子,我應(yīng)該早就預見到。事實上,我也的確有這個先見之明。在初識惟西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一個寧靜寬廣的港口,對于所有飄搖在海面上的尋找碼頭的船只來說,這可是再好不過的停泊之處。即便就在此刻,我也依然能夠想見,十年以后的惟西的樣子——他又升了職,換了更好的汽車,銀行的存折數(shù)目一天比一天可觀;他的孩子上了小學三年級或四年級;他一擲千金,給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買名貴的皮包和首飾;他依舊勤勤懇懇地工作,腳踏實地地生活;他或許有些發(fā)福了,漸漸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中年男人,但他卻愈發(fā)地干練和精明了。
可我就是不會答應(yīng)做他的女人。
我把話兒說得死死的,動不動就把“這輩子”、“絕對”、“決不可能”這樣的字眼兒給搬出來,徹底斬斷自己的退路。
我不知道這一切癥結(jié)何在。我應(yīng)該將所有的賬都算在冬天頭上嗎?灰狗給我介紹惟西的時候,是個奇冷無比的冬天。沒下雪,光是冷。地板踩上去硬邦邦的,有點兒滑;北來的冷空氣被牢牢凍結(jié)在城市上空,使得天色從早到晚灰蒙蒙一片。這一切可真叫人厭煩透頂了。就是這樣的一個傍晚,灰狗說:“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有沒有興趣?”我說:“隨便。”灰狗說:“晚上七點半,我們在卡夫卡書屋等你。”于是我去了,就這樣認識了惟西。
在書屋碰面后,我們轉(zhuǎn)移到餐館吃晚飯,又轉(zhuǎn)移到咖啡館喝飯后咖啡。就我們?nèi)齻€人。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兒,說著近期上映的電影,今年流行的大衣款式,諸如此類?;夜沸牟辉谘傻刈谝慌酝媸謾C,后來她終于不耐煩了,說聲“我的任務(wù)完成了。你倆愛咋咋的,恕不奉陪”,說完便抓起她的包,揚長而去。剩下我和惟西,我們靜靜地待了一會兒,隨后也離開了。惟西送我回去,他沒有走市中心,而是將車子開上了環(huán)城路線,整個兒繞著城市轉(zhuǎn)了一大圈。一路上,我滿心盼望天氣下雪,哪怕下一場傾盆大雨也好。但是天空靜悄悄的,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我心里想著下一個遙遠的未知的地方,恨不得回去就收拾行李,立即啟程,趁夜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
我和惟西并沒有好上?!安粸槭裁?。”“我怎么知道?”“什么都不為。”面對灰狗無數(shù)次的追問,這是我翻來覆去給出的回答。我不光是敷衍灰狗,我同時也在敷衍我自己。如果非要推心置腹地說出心里話,我也會換一個截然不同的說法——問題并不在于惟西,而是在于我自己。因為我并不想去愛任何一個男人,我不愿意為誰而停留。至于多年以后,惟西對于我,曾經(jīng)有過那么幾次,我在心里涌起一種強烈的失之交臂的感覺。但那已經(jīng)是時過境遷的事情了。我可不是逞能,我雖然經(jīng)常失敗,卻一次也不曾后悔過。在我最初認識惟西的時候,我已經(jīng)想得一清二楚:即便錯過了他,我也犯不著追悔。所以才一口死死咬定,絕對不會同他開始。這一點一直是確鑿無疑的。
但不知何故,整個晚上,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甚至還有點兒惱怒。以至晚上回到住地,灰狗打來電話,問我對惟西是什么感覺。“什么感覺都不是,”我灰心失意地說。如此還不足以發(fā)泄心頭毫無由來的惡劣情緒,于是我又補上一句:“是你看不上的才介紹給我吧?”我的刻薄和無理取鬧激怒了灰狗,她咆哮起來:“聽著,如果只有兩條道路讓我選擇,一是再給你介紹男朋友,二是變成蠢驢,那我定會毫不猶豫選擇變成蠢驢?!彼裏o比氣憤地掛斷電話。我躺在床上,用枕頭捂住臉,感到傷心極了,只想好好兒睡上一覺。然而睡不著。時間已經(jīng)過了凌晨,我關(guān)掉房間的燈,閉上眼睛,努力什么也不去想。心里說,一切都無所謂,一切都再說吧。
明天,明天在我的腦海里,是覆蓋于灰暗的蒼穹之下,一片蒼茫如幕的碧藍色的海面。
后來灰狗跟我說:“惟西可看不上我。我們兩個,就算扒個精光并排躺在一塊兒,也馬上就能背對背呼呼大睡。就是這么回事兒。”灰狗還說:“要是惟西能看上我倒好了。說實話,我還真有那么點兒喜歡他哩!”
王純杰油畫作品-素描系列-素描
那是一個半陰半晴的冬日下午,總算有了點兒陽光。我將椅子搬到陽臺上,就那么軟綿綿地躺著,用報紙蒙住臉,聽灰狗絮絮叨叨地講著她和惟西之間的那點事兒。我簡直大失所望,因為那根本就算不上事兒——有一年的夏天,那時候惟西也剛好大學畢業(yè)開始工作,他所在的部門舉辦了一場個人先進事跡報告會。灰狗作為電視臺的編導,與主辦方的聯(lián)系人惟西就策劃事宜進行了一系列的溝通。一來二去,兩人認識了,并且作為朋友相處了下來。因為始終沒能朝著灰狗希望的那個方向發(fā)展,于是灰狗也就死心塌地,兩個人干脆一門心思地做起了普通朋友?!v到這里,灰狗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我等待她回來接著往下講,但是沒有了下文。
我說:“就這些?”
灰狗說:“就這些。不然你以為還能怎樣?”
我說:“可真沒勁透了?!?/p>
灰狗說:“有什么辦法,惟西不喜歡我這類型的?!獙α?,這些天他沒跟你聯(lián)系?”
我站起身來,到屋里拿了兩罐啤酒,扔給灰狗一個。后來灰狗還跟我說了些別的,我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心里想著應(yīng)該如何回復惟西的信息。惟西的一條短信息,此刻在我的手機里,已經(jīng)靜靜躺了三個小時。
這條信息是:“今天有空嗎?我特別想見到你?!?/p>
如果沒有記錯,那個冬天我和惟西一共見過四次面。兩次是我單獨和他在一起,另外兩次灰狗在場。獨處的頭一次,就是他發(fā)來信息的那個下午。我回復他說:“我有的是空兒?!被夜纷吆螅凑瘴┪髦付ǖ呐雒娴攸c,我也出門了。我和惟西在附近一家西餐廳吃了意大利面。惟西提議去看電影,但我嫌太冷了。然后我們就沿著冬日冷清的街道,一路散步回去。途中我們逛了幾個小書店,我在其中一個書店買了阿麗梅·諾冬新出版的小說《獨斷》。我差不多算得上是個不折不扣的諾冬迷了,但說不清楚是何緣故,這部區(qū)區(qū)四萬字的書我讀了好多次,但直到今天,也依然沒能夠?qū)⑺x完。
第二次單獨見惟西,情形實在是狼狽至極。那時候冬天快要過完了。一個霧漾漾的傍晚,房東來敲門,單方面通知我說決定從元旦開始漲房租。租房協(xié)議上寫明房租到期是來年的七月份,并且租金已經(jīng)全部預交了。我認為這不合理,為此和房東理論起來。最后我們鬧僵了。剩余的租金被如數(shù)退還,而與此相對應(yīng),我必須當晚搬離出去。這副倒霉樣兒,別說惟西,我甚至都不愿意讓一只小狗見到。但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能夠求助的人,仿佛也只有他了。于是我給惟西打了一個電話。二十分鐘后,惟西把車子開了過來,將我以及我的那些書籍和行李,運到了灰狗處。
我在灰狗那里住了一個多星期。這期間惟西來過兩次。他給我們買來水果、蛋糕、披薩餅和各種各樣的零食。每天晚上睡覺之前,灰狗往嘴里塞著惟西買來的零食,總是有幾分不懷好意地對我說:“我這可是沾了你的光。這些都是你的功勞,一切全部拜你所賜?!被夜氛f:“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你真的不打算跟他好嗎?”灰狗說:“我認為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你以后可千萬別后悔呀!”我什么都沒說,只是報之以一笑。這些并不是我所關(guān)心的。我在日復一日地等待、等待。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放在等待一個晴朗的日子上。
直到一月中旬過后,天氣才總算稍稍回暖了些。一個星期三的早晨,我收拾了幾件像樣的換洗衣物,挑上十來本喜愛的書籍,給灰狗寫了個便條壓在玻璃杯下面,離開了。
王純杰油畫作品-素描系列-3 1981
在那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在西南邊陲的各個小城鎮(zhèn)竄來竄去。我先后去了大理,麗江,景洪,西雙版納,中甸。我寫小說和詩。有時候也充當知心姐姐,給報紙寫點兒亂七八糟的情感專欄,換個千兒八百的稿費。這真是可笑,我個人的情感一塌糊涂,但卻像個有模有樣的戀愛專家一樣,專給那些為愛所困的人們答疑解惑。但舍此之外,我又還能怎么做呢?好在生活總是能有辦法繼續(xù)下去。我一直做著最壞的打算,隨時準備走到人生中最糟糕的那步田地。我預先設(shè)想了種種情況,我想我可能會露宿街頭、身無分文、走投無路什么的。但最艱難的那個時刻,我一直等待著,卻一直都沒有到來。
絕大部分時間里,我的手機處于關(guān)閉狀態(tài)。經(jīng)常保持聯(lián)系的,是省外兩三家報紙和雜志的編輯。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我用電子郵件將寫好的文字發(fā)送出去,他們隔段時間會給我寄來相應(yīng)的稿酬。我再用這些稿費繳納租房、吃飯、買書,甚至冬天添置件大衣,夏天給自己買上幾條裙子,這些都不成其為問題。收支平衡,從來沒有多余,卻也不見得捉襟見肘。生活本身說來也奇怪,一旦欲望減少,一切就會變得出人意料的簡單起來。
隔一段時間我會打開手機看一次,能收到幾條公共信息或垃圾郵件。起初惟西給我發(fā)過信息:“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見信速回。”“務(wù)必給我回電?!鳖愃频男畔ⅲ昂蟠蟾乓还舶l(fā)了十多條??上攵?,在發(fā)出這些消息之后,他是懷著怎樣急迫的心情,等待我的回音??晌乙呀?jīng)是很久以后才收到。在西雙版納的時候,我曾經(jīng)給他打過一個很長的電話。那時候已經(jīng)是初夏了,溫熱的風從遠處的寨子里刮來,帶來年輕姑娘們陣陣歡愉爽朗的笑聲。我說:“惟西,你還不了解我。目前就我來說,這可能是最適合我的一種方式。我嘗試過別的生活,在私人小企業(yè)當過辦公室職員,做過報社的編外記者和景區(qū)的臨時導游,還曾經(jīng)遠走泰國和馬來西亞,擔任對外漢語教師。在過去的歲月里,我也曾經(jīng)深深地愛過和被愛過。但我只能這樣了。況且一旦全副裝備出發(fā)了,再怎么樣也得咬緊牙關(guān)走完全程再回來。我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也許秋天就回來,也許得等到來年了……”我語無倫次地說著,電話突然斷了線。當我再次撥回去,發(fā)現(xiàn)手機話費用完了。我還有最后幾句緊要的話兒沒有說出來。但我想,既然這樣,那就算了吧。
我扔了那張電話卡,就一直沒再換上新的。
當我結(jié)束西部長達一年的邊境線之旅,已經(jīng)是又一個來年的春天了。我一身輕便,像是從未離開過那樣回到了這座城市。很奇怪,我極少有過大多數(shù)旅行者常有的那種落寞之感或傷懷之情。當七八個從未發(fā)表的短篇小說和數(shù)十首詩安靜地待在我的移動硬盤里,當移動硬盤安靜地待在我的背包里,當我安靜地待在某個小旅館、火車站或長途汽車上,我覺得一切都很好,沒什么可橫加指責和埋怨的。我想我唯一需要增長的,可能只是與這個世界周旋的經(jīng)驗。所以當我還在臨滄的時候,在決定回來的前一個星期,我就在網(wǎng)上通過中介,預先租下了郊區(qū)的一個小公寓。我已經(jīng)越來越擅長規(guī)劃,越來越擅長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下了火車,我先到房地產(chǎn)中介繳納完預付金,領(lǐng)了鑰匙。之后直奔灰狗那兒。剛到樓梯口,我便聽見從灰狗的屋里傳出很大音量的音樂。我用力敲了幾下門。很快地,灰狗來了,她將房門拉開一條縫兒??匆娛俏?,灰狗歪著頭,面無表情地問了一句:“你找誰?”我心想,光是沖著這點,就可以看出灰狗不知比我強多少倍。我說:“我回來了?!被夜氛f:“你誰呀,有何貴干?”我說:“別這樣,讓我進來。我累了?!被夜妨R了一句,將門拉開。關(guān)上門,她又跟在我身后吵吵嚷嚷個沒完,什么“你到底死哪兒去啦?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回來了。”什么“你怎么瘦得像個猴子,難不成你想進動物園去表演鉆火圈嗎!”我沒理她。卸下包,我在盥洗室洗個臉,又拉開冰箱門,就著橙汁,吃了一個火腿三明治。我走時用來壓住留言條的那個玻璃杯,盛了半杯水就放在同樣的位置。真是叫人無話可說了。我心想,算了吧。既然生活到死都是這副德行,那我又何必過多期待、過多指望呢。挪了挪塞在灰狗床底下的那三廂書,沉甸甸的,可真叫人頭疼。我想了想,決定先將行李帶走,姑且安頓下來再作打算。
好半天,灰狗在房間里窸窸窣窣不知搗鼓著什么。我背上包,隔著門打了聲招呼,說:“我走啦,灰狗?!被夜反鬄楣饣鹌饋?。她猛地一下拉開門,赤裸著身體,手中一條裙子遮住胸口,滿臉通紅地吼了起來:“真是莫名其妙,沒看見我正忙著換衣服嗎?就知道你是這么一副臭德行。我就討厭你這副自以為是、我行我素、目中無人的模樣兒,知不知道?”我說:“你還真沒穿內(nèi)褲呀,窗簾可是沒有拉上?!彼仡^看了一眼,嚇得趕緊縮回去。我拖著行李袋,剛走到小區(qū)門口,灰狗追了上來。我倆在十字路口攔了一輛出租汽車。途中灰狗說:“你還不知道吧,我交了一個男朋友,改天一塊兒見個面?!蔽铱粗巴獾慕志埃瑳]吱聲兒。車子拐過另一個紅燈路口,灰狗又說:“喂,照我說,你最好馬上跟惟西打個電話。那家伙可被你折磨得夠嗆的?!?/p>
王純杰油畫作品-素描系列-4 1981
王純杰油畫作品-素描系列-7 1981
我見到了灰狗的男朋友,省電視臺新聞節(jié)目的一名主持人。長相自然是沒法兒說,否則的話也出不了鏡。主持人對我十分友好和客氣,人也親切隨和。但就是不免多了幾分自以為是。我前后一共見過他兩次面。每次出門,主持人務(wù)必要戴上帽子和墨鏡遮住臉,一副生怕被普通市民認出來的模樣兒。在這件事兒上,我和灰狗態(tài)度就截然不同。換作是我,肯定無法忍受這樣的一個男朋友。再說了,電視鏡頭上的新聞主持人和作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灰狗的男朋友,其實二者可是有著天壤之別。此前我一直不知道,男主播也是需要化妝的。
也見了惟西好多次。確切地說,我和他差不多一直待在一起。尤其在我剛回來的那段日子里,惟西幾乎每天都來找我。他給我打電話,約我吃飯。來我簡陋得不成樣子的住所里,幫我接電線,修下水管道。每天晚上臨睡前,他務(wù)必往我的手機里發(fā)來道候“晚安”的信息。時不時會有個把女孩的電話打進來,惟西也不回避,而是當著我的面落落大方地接聽。他有意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一副光明磊落的、無所隱藏的樣子,這我清楚;我也深知那些女孩兒的把戲。惟西對女人出手可是夠大方的,這一點尤其對年輕女孩來說,可是一個致命的吸引力。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問他:“近段時間有不少女孩在追求你吧?”惟西說:“那又如何?”我說:“有看上的嗎?那么多女孩,總有個把看得上的吧?!蔽┪髡f:“你說得對,我是看上了一個。但那家伙非常驕傲,像只刺猬一樣,叫我無從下手。”我既不是傻子,又不能裝傻。我說:“知道嗎,惟西,你應(yīng)該好好兒找個像樣的姑娘,而不是像我這樣吊兒郎當?shù)摹N沂莻€徹底不靠譜的人,這一點你很清楚,不是嗎?”惟西說:“我太一清二楚了。這個可用不著你來教我?!?/p>
我起身來到陽臺,不遠處是一個公共汽車站。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往返的車輛,看它們在站臺上木然地吐出一批乘客,又帶走另外一些。
惟西正式熱烈地追求我,是五月份,他過完29歲的生日以后。仿佛有一件無比重大的事兒要發(fā)生,他把周圍空氣都弄得異樣了起來。他表現(xiàn)得還蠻像那么回事兒的,毫不掩飾地過問起了我的飲食、作息,打聽我一天之中都做了些什么。他在工作的間隙給我發(fā)來柔情蜜語的信息。他在每次外出的時候,務(wù)必詳細地告知我要去的地方,回來的時間。在喝醉的深夜,他打來電話,一聲接連一聲喊著我的名字。他含糊不清地把我介紹給他所有的朋友和同事,要是有人誤以為我們是一對兒,他就笑而不答,好像巴不得大家都這么誤解似的。
六月份,一個星期一的工作日下午,我突然接到惟西打來的電話。他興沖沖地將我叫到樓下,并且不由分說將我塞進了汽車的副駕駛室,隨后“砰——”的一聲兒使勁關(guān)上車門,一踩油門,車子彈了出去。我簡直一頭霧水。我問:“這是干什么,你要拉我去哪兒?”惟西頗有幾分洋洋得意地說:“去了你就知道了?!笨吹贸鰜恚诮吡ρ陲椬?nèi)心的狂喜?!皩?,給你放首歌兒,來個節(jié)奏明快點兒的怎么樣?”他放了一曲美國鄉(xiāng)村民謠Travinglight,還跟隨旋律吹起了口哨。我可不喜歡男人流露出這股子自以為是的聰明勁兒,因為這樣會使得他們看上去非常傻氣。何況被他這么不明不白地一弄,我心里頭已經(jīng)生出了幾分惱怒。我說:“這到底是要去哪兒,不說清楚的話,我可是要下車了。”惟西這才別過頭來跟我說:“帶你去看咱們的新房子。頭頭們終于正式下達通知,咱們可以分到單位的福利房了!這會子我可是擅自離崗,偷偷溜出來帶你去看房的呢?!蔽艺f:“誰是咱們?”他說:“我和你呀?!蔽艺f:“惟西!”他說:“好啦,別急。不等這張CD放完就到啦?!?/p>
交通有點兒擁堵。惟西不停地拍打著方向盤,時而輕微摁幾下喇叭。又開了將近四十分鐘,我們才來到一個工地。惟西說:“看見沒有?正在封頂?shù)倪@十五幢樓房,其中有一戶,就是咱們的家。”工地上各種攪拌機和大型混凝土機械在施工,發(fā)出隆隆的巨響,吵得我腦袋里一陣轟鳴。惟西激動不安地在工地外圍走來走去,一會兒用腳踹幾下裸露的鋼筋,一會兒又看看四周的地形。“這兒什么都不缺,看見沒有?”他一一指點給我看,“將來地鐵直接通到咱家門口??纯锤浇?,醫(yī)院、超市、銀行、菜市場、學校、電影院、餐館,一應(yīng)俱全?!?/p>
我說:“好啦,行啦,咱們回去吧,一會兒天要下雨了。”直到我一連催促了好幾遍,惟西這才重新回到車子里。他還打開錢包,翻出一張銀行卡在我眼前晃了晃?!霸蹅兊氖赘犊詈脱b修費都在這里面。房子暫時還不能裝修得太豪華,不過,我肯定給你裝個漂漂亮亮的書房。對啦,你喜歡什么風格?給你裝個日本的榻榻米怎么樣?總而言之,掙錢的事情就交給我,你只管待在家里邊看書寫東西就OK啦!”
當惟西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guī)状稳胍驍嗨脑?,告訴他并不是那么回事兒。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了。不過后來回去之后,我們正式談了一次。我說:“你聽我說,惟西。我并不是適合你的那個女人。將來你需要一個居家過日子的妻子,但我不是。我會到處跑來跑去,走很多的地方,過上的完全是一種未知的生活。但你想要有個孩子,有個妻子待在家里給你洗衣煮飯什么的吧?但我不是。我沒有固定的工作,如此便無法擁有固定的人生。你的一切規(guī)劃得有條不紊,而我可能一覺醒來就不知身在何方了。我們的生活沒有交集?!蔽┪魃斐鋈齻€手指頭,說:“三點:一,有沒有固定的工作,這有什么關(guān)系?二,我并不需要一個煮飯洗衣的女人,所以你大錯特錯了;三,等將來我和你結(jié)了婚,這就是交集,咱們的人生就因此而固定?!鳖D了一下,惟西又說,“再說了,你照樣可以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喜歡做的事情,這就是我喜歡的你的樣子。只要能夠同你結(jié)婚,這些對于我來說,統(tǒng)統(tǒng)都不是問題。”我搖搖頭:“并不是你設(shè)想的那樣簡單??偠灾?,你就聽我一句勸,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和精力了?!蔽┪髡f:“你這是蠻不講理。你所有的論據(jù)都支撐不了你的觀點,知道嗎,小朋友?”我氣鼓鼓地瞪著他。惟西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看,眼神熱辣辣的。忽然間,他湊近我,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你這樣子,我真想一把摟住使勁兒親個夠。我說,要不咱們試試?”我賭氣抓起包,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惟西跟在我身后說:“我相信,總有那么一天,你會愛上我的?!?/p>
我可沒跟惟西不明不白地糾纏下去。十月份,我再次離開了。這一回,我去了更遠的地方,足足有將近兩年的時間沒有回來過。我去了北京、廣州、武漢、成都和南京,期間還去了一次臺灣和韓國。我給雜志社撰稿,為企業(yè)做宣傳策劃,幫大型出版社做新書發(fā)布會。有時候為了掙上那么幾個小錢,還絞盡腦汁給廣告公司寫廣告語,參與汽車展銷會的會場布置什么的。在貴州的時候,我做了半年的志愿者,在山區(qū)的一所小學校教孩子們英語。我干得好好兒的。要不是因為母親腦溢血突然住進醫(yī)院,或許我會就一直那么待下去。因為就在當時,我已經(jīng)隱約地產(chǎn)生出了這樣一種想法——一所能夠遮風避雨的小屋,二三十個天真爛漫的山區(qū)孩子在我左右,那對于我來說,或許將是我最后的歸宿,也將是我最好的歸宿。
在此期間,我和灰狗通過MSN,保持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聯(lián)絡(luò)。她同新聞主持人分了手;她撿回了一只流浪的拉布拉多犬養(yǎng)在家里;她又交了一個新的男朋友,他居然是個部隊的高級軍官;她燙了卷發(fā),但還不到一個星期又去拉直了……我喜歡聽到來自于灰狗的這些消息,有時候?qū)ξ襾碚f,那竟是一種安慰。
我并不確切記得,這樣的日子到底又過去了多久。直到有一天,灰狗從MSN上冒出來,神神秘秘地跟我說:“我告訴你一件事兒,你聽了可千萬別難過?!蔽艺f:“什么難過的事兒?你把我的鋪蓋扔到大街上,把書拉到廢品收購站賣啦?”灰狗說:“惟西好像是有交往的對象了?!蔽艺f:“這關(guān)我什么事兒?”灰狗說:“你可別嘴硬。不過也許你說得對,這真的不關(guān)你什么事兒。反正你從頭到尾就沒有把他放在眼里。我就這點鬧不明白,你這么一個尖酸刻薄、傲慢無禮的人,長得又很一般,脾氣還那么糟糕,并且身上的缺點多得跟天上的星星一樣。惟西到底是看上了你哪一點呢?”
在灰狗告訴我這些的第三天還是第四天,我才在手機里翻出惟西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惟西距離我,猶如在世界盡頭一般遙遠。然而一直以來,我卻又依稀感覺到,他已牢牢駐扎在我心底,一刻都從未遠離。電話響了兩三聲,惟西接了起來。我說:“惟西,是我?!蔽┪髟陔娫捘穷^機械地應(yīng)了一聲。我猜想,他可能一時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不想兜什么圈子,于是就直截了當?shù)卣f:“聽灰狗說你有了正在交往的女孩兒?”惟西說:“你問這個干什么?”我說:“你還好吧?”惟西說:“你指什么?”我說:“所有一切?!蔽┪髡f:“你真不該這么問?!?/p>
沉默了大約有一兩分鐘,我和惟西誰也沒有說話。我突然意識到,也許自己確實不應(yīng)該打這個電話,于是我說:“那么,就這樣吧,再見了?!蔽艺獟鞌嚯娫挼臅r候,惟西說:“你若真想要知道的話,我也可以一五一十告訴你——沒錯兒,我跟姑娘們在一起,有時候也帶個把回來過夜。我跟她們做愛,沒有一次不幻想在我下面的人是你。你不喜歡我,但我依然想你、牽掛你。在清醒的時候我會感到心痛,不知是為你還是為了別的什么?!蔽艺f:“別說了,惟西,求求你別說了?!蔽覀兂聊舜蟀胩?,在我看來,無異于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絲尖銳的疼痛。為了不至于失態(tài),我迅速掛斷電話。
最后一次見到惟西,是在一個連我自己都猝不及防的情況下。那時候我在南寧,準備同一個新認識的欽州女孩,在廣西大學附近合伙開一個工作室。無所歸依的生活,已經(jīng)迫使我越來越遠離寫作。直到終于有一天,我將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用來做平面設(shè)計,用來做動漫,用來打印那些烏七八糟的資料。我提前接受自己失敗的命運。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接完那個電話,我以最快的速度退掉剛剛租下的房子,把省吃儉用才攢錢買下來的全新家具送給了合伙的女孩兒,回到了我無數(shù)次離開、無數(shù)次以為再也不會回來的城市。
我跑去找惟西。我站在樓下,朝著他宿舍的陽臺拼命喊:“惟——西!惟——西!”我一連喊了十多遍,沒有回音。我給他打電話。我說:“喂,惟西,你跑哪里去啦,你沒聽見我叫你嗎?”惟西說:“什么?”我說:“你聾啦?我嗓子都喊破了??斐鰜?,我在你樓下?!焙冒胩欤┪鞑琶靼走^來是怎么回事兒。惟西說:“我已經(jīng)不住在原來的地方了,不過我很快過來?!?/p>
十多分鐘后,我見到了惟西。我們在附近找了一個酒吧進去,要了兩杯啤酒。我感覺臉上燙乎乎的,也許看起來別提有多可笑。我說:“惟西,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再也用不著東奔西跑,再也不會去干那些亂七八糟的活兒了。我獲得了省政府的一筆創(chuàng)作基金,你可聽好了,是創(chuàng)作基金!喔,天哪,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這樣的好事會落在我頭上。他們還給我提供了一個空缺,叫我去做文學期刊的編輯。盡管眼下還只是臨時的,但干得好的話,不出一年就可以轉(zhuǎn)正。嘿!你知道我肯定會干好的。這消息可真叫人意外,得好好兒感激人家?!蔽艺f得顛三倒四,簡直停不下來。惟西說:“我可真為你高興?!蔽艺f:“我相信,從今以后,一切會開始慢慢兒好起來的?!蔽┪髡f:“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寫作?!蔽艺f:“知道?!?/p>
我?guī)缀鹾裙饬艘淮蟊【?,惟西面前的那份兒還紋絲不動。有那么一會兒,我們安靜地坐著。我有些后悔自己說得太快,這么一口氣就將所有的話兒都說完了。我等著惟西也跟我說上點兒什么,但他什么都沒說。酒吧的男歌手在翻唱林憶蓮的《至少還有你》,聽上去居然如此動情。唱完這一曲,他又唱了另外一支我此前從未聽過的歌。
而我,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說:“惟西,你要結(jié)婚了吧?還是,已經(jīng)……結(jié)了?”
惟西說:“結(jié)不結(jié)婚已經(jīng)不再重要。我現(xiàn)在,是一個還未成形的兩個月胚胎的父親。”
我本來想說:“恭喜你。”我想說:“喂,惟西!作為朋友,你也太不夠意思啦,居然瞞著我們。”我甚至還想扯點兒別的:“你看昨天的報紙了吧?雙城州的州長被逮捕啦,嘿,他竟然吸食海洛因!”但我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我在心里一個勁兒告訴自己——好啦,行啦。這么些年以來,你可是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要是此刻忍不住哭出來,那你可就徹底完蛋啦!我同時還對自己說,這一次見面過后,在明天,在下個月,在未來不久的歲月了,你在他心底,也就不復存在了。
CD機里,左小祖咒一遍又一遍地唱: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灰狗說:“難聽死了,就跟念經(jīng)一樣。你能不能換一首別的?求你了?!蔽抑蓖νΦ靥稍诖采?,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夜纷哌^去,將CD關(guān)了。我爬起來,又打開。又回到床上,閉上眼,從頭到尾沒吭一聲兒。
灰狗說:“搞什么,嚇我一大跳。你干嗎沒事老裝死?”
灰狗說:“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