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輝
一
巷子不深,但逼仄,兩邊高墻一夾,更顯得幽暗。人抱了耐心緊走幾步,拐一個彎,一條寬巷子便委屈地豁亮起來,將十幾家院落擠擠挨挨地擺開。
寬巷叫白砂啦巷,一巷的碎白石子,兄弟般團結(jié)在一起,跟人們的腳板較勁兒。它們磨破了多少鞋,懶得記,它們只記得許多鞋爛了又補,補了又爛,最后如棄婦般被扔在巷中。撿破爛的見了這些鞋,也會啐一口,一腳踢起,爛鞋在巷子里滾幾滾。踢的人一多,爛鞋也就消失了蹤影。
碎石子知道,它們踢的不是鞋,而是晦氣。
這種晦氣是鳥人柳彎兒帶來的,他原是衙門的劊子手。
據(jù)說,柳彎兒每次行刑前,都無視監(jiān)斬官那聲悠長的“斬”和緊促的追魂鼓聲,而是把眼睛睜圓,灌下大半碗酒,隨手把碗一摔。聽到碗磕地的那種響聲,他像是聽到麻眼婆婆的小曲般內(nèi)心熨帖。而后,他瞇了一只眼,瞅著囚犯的脖子。有的囚犯的脖子糟糕,他便把囚犯的衣領(lǐng)一拉,這時候囚犯的脖子因痙攣而變得無所適從,青筋便亮亮地一顯,似蠕動的蚯蚓。
“好?!绷鴱潈号e起鬼頭刀。圍觀的人覺得一股冷風撲面,一聲驚呼憋在口中還未吐出,旋見一顆頭飛起來。少頃,一腔血花冒出脖頸,爆開,幾滴血飛濺到近觀的人臉上,像長了一顆痣。
“好刀!”柳彎兒從嘴里噴出半口酒,鬼頭刀上紅艷艷的,幾粒血露珠般流下,無心無肺。他轉(zhuǎn)身進入窄巷,肩上的那把刀威風凜凜,讓窄巷驚悚不已。到了寬巷,最后一滴血滴到石子上,久而久之,白砂啦巷便成了紅砂啦巷。
一腳踹開門,柳彎兒把腳踏在凳子上,仔細地擦拭著鬼頭刀。直到刀歡快地呻吟起來,他才將紅、黃、藍、紫四種布收攏,用白布細細地包了刀,掛在墻上。退后,拈出三炷香,恭敬地插入香爐。
香爐上方的關(guān)羽坐像祖爺爺般領(lǐng)受著裊裊的香氣,一縷兩縷的香味撲在關(guān)公身上,坐像顯得斑駁。花里胡哨的周倉手里捏著的青龍偃月刀有點兒羞澀,在煙霧中若隱若現(xiàn)。
柳彎兒出門的時候,慈眉善目地提了一鳥籠,跟人打著招呼。若被招呼者衣領(lǐng)低,他的眼神便尖銳起來,周遭的空氣里立刻有了寒意。被招呼者擦身而過后,柳彎兒又恢復了常態(tài),對著鳥籠“啾啾”地叫幾聲。鳥兒卻無動于衷。定眼一瞧,鳥兒犯人般僵死在架上,一動不動。
巴城人說,柳彎兒殺人,也殺鳥。
二
1949年的子彈回避了巴城,不是子彈沒有力量穿透巴城,而是巴城警察局局長湯常玉壓根就未讓子彈出膛。從蘭州潰散的兵,或營或連地把腳步慌亂地踩向巴城,營長不像營長,連長不像連長。巴城的警察得到指令,只要他們不惹是生非,看在黨國的份上,尋樂子時就睜一眼閉一眼。西北行政長官公署撤到巴城時,湯常玉很熱心,照顧也周全。吃飽喝足的官爺們在零星的槍炮聲中恢復了常態(tài),依然尋姐喊妹起來。
長官公署劉副長官在蘭州聽到過巴城的“四大?!?,便問湯常玉。湯常玉將腰中的皮帶松了松,笑笑,轉(zhuǎn)身離去。劉副長官瞧著湯局長齊整的肩膀從門里像詞典一樣步出時,心里毛刷刷的。他叫來隨行副官,讓他去街上打聽“四大?!本烤故悄膸住芭!?。
副官回來的路上,碰到了湯常玉。打招呼時,他看到湯常玉的手里轉(zhuǎn)動著一顆子彈,在黃昏中,那顆子彈笑著在湯常玉的手心里跳躍。
湯局長的子彈
王六姐的腰
小九辮的脖子
柳彎兒的刀
劉副長官摸了一下腦門,他在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了三十多年,什么樣的子彈和刀他都見過。兩個女人的腰和脖子在他眼前晃動,他實在想象不出,這腰和脖子好在何處,以致被巴城人傳得似仙近妖。
副官得到的答案在巴城閃爍游離。進了警察局,劉副長官在酷賞張大千的那幅《蓮花山行吟圖》。巴城在抗戰(zhàn)時期是后方的后方,張大千、于右任皆來此地宣傳過抗日,閑暇時或登山玩賞,或臨水舉觴,縣黨部、政府、警察局的官員們或多或少索求了些字畫。據(jù)說張大千二游巴城蓮花山,每每提筆,總感萬壑山水撲面,竟下不了筆,就將筆頭甩得滿案亂響。那時的湯常玉還是巴城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長,他將王六姐和小九辮請來,服侍張大千。二人一到,張大千胸間丘壑呼地打開,筆下之山水如王六姐的腰扭動起來,那時斷時續(xù)的山水則如小九辮的脖子。題款時,張大千留了兩處空白,別人不解其意,只有湯常玉會心微笑??h黨部、政府一幫人眼巴巴地盯著那幅畫,張大千掃視眾人一番,揮毫提了上款:常玉慧家賞存。張大千離去后,縣黨部、政府中人常常問及原因,湯常玉只是笑。有時逼急了,他便扯出一句:王六姐的腰、小九辮的脖子。眾人不懂,他也不好挖苦別人,只管用嘴吹著畫面。畫面扇起的色香把人熏得暈暈昏昏,愣是無法把王六姐的腰和小九辮的脖子聯(lián)系在一起。
副官把想好的詞在腦中濾了一遍,先匯報王六姐的腰: 纖細,柔嫩。
“扯淡!”劉副長官一拍桌子,“纖細尤可,加上柔嫩,怎么理解,那是腰嗎?”
副官一笑:“纖腰楚楚,肥嫩濃艷。柳腰款擺,花心輕折,露滴牡丹開。”
“這是《西廂記》中崔鶯鶯的腰,與那王六姐有何相干?”
副官嘆口氣:“西施若不走進文人的筆中,她只不過是一個浣紗女。民間的傳說往往很有意思?!?/p>
劉副長官站了起來:“小九辮的脖子呢?”
副官笑笑:“潔白如象牙,光滑似天鵝絨,不語低垂,含羞轉(zhuǎn)勝。”
“那是脖子嗎?”
“俯仰生情,低徊作態(tài),貨真價實?!?/p>
“罷了。眼見為實。今晚就賞玩一下王六姐的腰和小九辮的脖子。明早一走,一路就沒有巴城這樣的地方了。”
“劉副長官何必悲觀,新疆大著呢,投奔陶峙岳不著,我們可以想別的辦法?!?/p>
“時局如此,走一步看一步吧?!眲⒏遍L官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張大千的畫作。
副官找到湯常玉,湯常玉正在翻毛皮鞋上擦那顆子彈。屋內(nèi)幽暗,那顆子彈的亮光讓副官的腿抖了一下。
“劉副長官想看王六姐的腰和小九辮的脖子?!?/p>
“他還想看什么?”
“就這兩樣。他還盯著你屋中的那幅畫,好像怎么也看不夠?!?/p>
湯常玉拍拍那只皮鞋,將它放到了桌屜中。
“非要看?”
“這是劉副長官的心愿。”
“你去告訴他,他不看,這兩個人還會活著;他要看,他得想想李自成?!?/p>
“湯局長莫不是想當吳三桂?這兩個女人中誰是陳圓圓?”
“高抬了。說實話,我在巴城呆了十多年,也沒看過王六姐的腰?!?/p>
“湯局長說笑話了,連你這個地頭蛇都無法沾邊,這王六姐豈不成了菩薩?”
“不清楚。我只在乎小九辮的脖子。”
“那不結(jié)了!讓王六姐去頂一下差,劉副長官這一陣兒也心煩?!?/p>
“如今這局勢,孫子才不心煩!柳彎兒,你去請王六姐到稻花香?!?/p>
稻花香是巴城最好的酒樓,暖閣是酒樓中最豪華的包間。
王六姐裊娜進暖閣時,天暗了下來。九月的天像趴著的狗,眼中還有絲絲亮光。劉副長官看王六姐飄到眼前,把寬大的身子一挺,一杯酒潑向了王六姐的腰。
湯常玉的那顆子彈在手心里飛速轉(zhuǎn)動。
“什么東西!本長官什么沒見過?看你一下腰還這么擺譜。”
王六姐木在地上。
“脫!”副官拍拍槍套。
王六姐望著湯常玉,湯常玉手中的子彈凝在手上,像一只蜈蚣。
“早雨夜不晴。”他將子彈裝入了口袋。
“脫!”副官加重了語氣。
王六姐掃視了一圈跟隨劉副長官來的軍政要員,款款移步。她腰身一擺,千般婀娜,萬般旖旎,垂柳一般搖曳到暖閣的窗前。窗外站滿了黑壓壓的巴城人?!拔业难皇墙o你們這幫喪家犬看的?!北憧v身一躍。
柳彎兒的眼睛盯著劉副長官的脖子。那脖子太厚,太肉,柳彎兒想嘔吐,他最怕的就是對付這種脖子。
“湯局長,這——”副官攔在了劉副長官面前。
“走吧,連夜走。要不然,巴城人會撕了你們做下酒菜。”
“湯常玉,你的膽子夠大,如此藐視行政長官公署?!?/p>
“解放軍已到了巴城東南,離城只有二十里地?!?/p>
“你想投靠共產(chǎn)黨?”
“不是我蔑視你們。傅作義都能反正,我這個巴城小小的警察局長,為什么就不能反正?”
“你想干什么?”
“我想快點兒把王六姐埋了。巴城的女人只給那些她們認為該看的人看,要不然,她們寧可死?!?/p>
副官的鼻腔里鉆入濃烈的火藥味,他拽著劉副長官下了稻花香酒樓。
“沒兵的將軍像毛彈啊,個大不唬人;潰敗的長官像烏鴉啊,叫聲都嘶啞?!备惫俳恿藴S袼蛠淼你y元,“湯局長,這王六姐的腰就那么金貴么?”
“不是腰金貴,而是她的心金貴。她的父親在蘭州為學生請愿時被省府的士兵開槍打死了。她是流落到巴城的?!?/p>
“那與劉副長官沒關(guān)系!”
“麻雀蹲在老鴇窩,不黑也得黑。”
“她的腰有人真正見過嗎?”
“你不也見了嗎?難道欣賞一個女人一定要脫光?”
“沒看出來?!?/p>
“沒機會了,巴城的烈女祠上又得添一個名字了?!?/p>
“不懂!”
“你要懂了,巴城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p>
“你說,陶峙岳會歡迎我們嗎?”
“你見過一條被人砍了尾巴的狗到人家地盤上去覓食的結(jié)果嗎?”
副官一拱手,轉(zhuǎn)身離去,他聽到東南方向有幾聲槍響。
“可惜了那幅畫。”劉副長官在西去的路上不停地念叨。
“走吧,走吧,有命就有畫。”副官勸慰著他,“風比子彈烈,女人比火烈。難怪巴城這地方外人難以駐足。”
王六姐的喪事辦得白了整個巴城。柳彎兒站在棺木前,伸長腦袋瞧著她的脖子。旗袍的領(lǐng)緊湊,將脖子襯托得風韻畢現(xiàn)。他瞧不見脖子的膚色,只從寧靜的下巴下看到一圈兒白在黑旗袍的對比下閃著幽光。一縷暗香跳進柳彎兒的鼻子,他下意識地掐了一下手心,他想,假如讓他斬王六姐,他能否舉得起刀。
湯常玉站在自己送的挽聯(lián)下,還在推敲:
長官心狠,逃生睹腰斷香魂。
六姐何苦,抽身墜樓為哪般?
在送葬的路上,出現(xiàn)了解放軍的身影。巴城地處僻遠,對兵的認識不那么確切,這些身影和善地經(jīng)過,并未打亂送葬隊伍的秩序。湯常玉看見這些疲憊的人們臉上有種國軍那里沒有的東西,他停住了腳步。送葬的人群停了下來,柳彎兒拉拉湯常玉,湯常玉退到墻邊,目送一片白移出了城門。
柳彎兒跺跺腳,他再也無法見到王六姐的脖子了。他這輩子,感興趣的只是人的脖子。
三
一九五○年的春天大搖大擺地與巴城相處時,賦閑在家的湯常玉喝水時舌頭有好幾次被牙齒咬傷。巴城公安局幾個陌生的面孔來到他家,領(lǐng)頭的把手一揮:“走吧,湯常玉?!?/p>
走進一道鐵門,湯常玉踏實多了。十多年,這道鐵門的權(quán)力是他的,讓誰進誰出,他的一支筆或一張嘴就是鐵門的鎖子。現(xiàn)在,這把鎖子一易主人,他卻被送了進來。
當了十多年局長,湯常玉從沒進過審訊室,他只是憑卷宗中的審訊記錄來判定收監(jiān)人的罪行。當年修這個審訊室時,他吩咐要修得豁亮一些,手下人卻將陰森布滿四周。他坐了下來,看到一只蒼蠅在墻上蠕動。他知道,這只蒼蠅在調(diào)整自己,過幾天就會振翅而去,想回來只是扇動幾下翅膀的事,他以后再想自由邁腿就沒那么隨便了。
“湯常玉,你是怎么憑借權(quán)力,逼死先烈的后代王六姐的?”
如果問別的事,湯常玉會認真思考,再做回答,唯有王六姐的事,他的心已疼了一次,他不想再疼第二次。
“你的長官若讓你請某人赴宴,你是請還是不請?”
“湯常玉,你不要轉(zhuǎn)移話題,你逼死烈女王六姐,罪大惡極?!?/p>
“如果我守住巴城,等巴城周圍國軍的兩個師和騎兵團聚攏來打一場,你們是不是還會這樣問話?”
“湯常玉,天津的陳長捷比你還狂,僅僅三天,天津城頭上就飄起了紅旗。馬步芳狂吧?在蘭州也不就是幾天的事?兩個師和騎兵團,加上巴城的幾百警察,能囂張幾天?”
“好,好。”湯常玉站起來,“押我回監(jiān)吧?!?/p>
柳彎兒縮成一團來探監(jiān)時,湯常玉的臉上抹布般灰暗:“把那只翻毛皮鞋放在我棺材里,那顆子彈我已留給了自己。小九辮沒有生活來源,你替我照顧好她?!?/p>
“局長,你可是有功之臣??!王六姐的死和你沒有關(guān)系?!?/p>
“你說了不算,我也說了不算。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怎么走也是一遭,我的心已死了,活著也沒啥趣味了?!?/p>
“局長,我去求政府,在巴城,你做的每一件事可都出于公心?!?/p>
“公心私理,不好界定,只要你信守諾言,替我照顧好小九辮,我就死而無憾了。”
湯常玉用自己的子彈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引起了爭議。巴城縣縣長瞧著那顆發(fā)亮的子彈,問扛了許多年槍的同事: “有區(qū)別嗎?”
“不就是一顆子彈嗎?”巴城新任公安局局長輕蔑地說,“真是頑固不化,死時也舍不得自己的一顆子彈?!?/p>
“叫柳彎兒來!”
柳彎兒圪蹴在地下,把眼閉上,又睜開:“我聽湯局長說,在翻毛皮鞋上擦過的子彈打在人頭上,腦袋會迸成碎片?!?/p>
“有這個說法嗎?”
“不好說?!惫簿珠L瞧瞧腳上還未脫下的布鞋,搖搖頭。
“不管怎么說,湯常玉在解放巴城這件事上,是有功的。這事弄的,為何巴城所有的頭面人物在槍斃他的建言書上都簽了字呢?”
“他們是吃不上葡萄要拔葡萄根呢!縣長,有你這些話,湯局長就會撿來一條命呢!”柳彎兒站直了身子。
“有你說話的份嗎?滾,劊子手?!惫簿珠L怒斥了一聲。
柳彎兒縮了脖子,倒退著出了門。他折進王府井巷,坐在那口井邊大口喘氣。
“柳哥,水井里又沒你砍下的人頭,你喘什么氣?”小九辮的辮子一甩,緊實、富有彈性的脖子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
“湯局長的命保不住了,他讓我把你接到紅砂啦巷?!?/p>
“你那豬窩是人住的嗎?”
“姑奶奶,將就點兒吧,大樹一倒,樹葉兒也會被人捋光?!?/p>
“他真的要死了?”
“我跟了局長那么多年,自我十六歲接了師傅的班,只有湯局長高看我一眼,我哄你干啥!”
“他如果跟劉副長官走了,結(jié)局就不會如此了。他傻??!”
“我不知道,也弄不明白。走吧,等湯局長死了,你走時就不方便了?!?/p>
“你拿什么養(yǎng)活我?你耍的那把破刀又不能宰狗殺雞?!?/p>
柳彎兒嘆了一聲:“走一步算一步吧。只要我活著,我討飯也要讓你活下去?!?/p>
湯常玉的腦袋迸成了碎片。多年以后,行刑的那位民警始終弄不清楚在翻毛皮鞋上擦過的子彈能使腦袋開花的原因。槍斃了湯常玉后,他曾找過柳彎兒,柳彎兒高傲地咧了一下嘴:“湯局長的子彈,是人們胡喊的嗎?”
四
小九辮坐在炕沿上,看柳彎兒擦刀。紅、黃、藍、紫四種布在小九辮眼里,仿佛四個骯臟的精怪。濃烈的腥氣從刀背上滑下,跌落在香爐里,與輕裊的煙匯合,趴在屋頂。待柳彎兒的一口酒噴出,一切復歸寧靜。
“我餓了?!毙【呸p咕噥道。
柳彎兒從炕角抓過一團羊皮,將它一抖,鋪在炕上。
油亮亮的羊皮像一張大餅,光滑中有點兒油膩。柳彎兒從墻角破凳子上的袋子里挖了一碗面倒在羊皮上,羊皮煞有介事起來,舒泰、溫暖得誘人。
“伸手?!绷鴱潈汉攘艘宦?。
小九辮伸出手,柔、嫩、白擁抱了柳彎兒的眼睛,他抬起腳,卻無法挪動腿??磻T了粗糙、肥大、齷齪的手,他在小九辮的手面前無所適從,只管辛苦著一雙眼睛。眼睛里的賊光趴在小九辮手上,那雙手感到了一種刺人的重量。
“自己抓一把面?!?/p>
小九辮被一種男人的沉重裹罩著,在羊皮上抓了一把面。
“雙手對著搓?!?/p>
小九辮搓起面來,星星點點的面灑在地上。
“對著羊皮搓。”
她弓了腰,手心手背交織著搓。
“搓臉搓脖子。”
小九辮把面撲到臉上,均勻地搓起來,面粉在臉上滑稽起來,有了戲子的意味。搓完臉,兩只手柔軟地繞著脖子。一些面順脖子而下,跑到了身上,身上有點兒麻癢,小九辮縮了縮脖子。
出了一身汗的柳彎兒毫不理會小九辮的驚詫,他拉過羊皮,和起面來。小九辮的眼睛跟著他的手旋轉(zhuǎn),那些面粉像被馴服了的囚犯,隨著柳彎兒的手指活動。待一團面小羊般臥到羊皮上后,柳彎兒到門外的爐灶上去燒火。
水一開,柳彎兒從炕席下抽出一把刀,把那團面托在手上,削起來。刀走多快,條條面線似雨點般跑多快,一條一條的面如小九辮的手指般躺在羊皮上,親親昵昵、快快樂樂。待面孩子般被柳彎兒捧到了鍋里,她的眼睛還瞄在那塊羊皮上。
把羊皮一提,羊皮便蜷縮到炕角了。
“為何要在羊皮上和面?”
“我?guī)煾嫡f,吃這碗飯的人不能用刀剁木頭,也不能在和面時用案板?!?/p>
“我只知道你這雙手會握刀,不知道你還能拿住面。”
柳彎兒對著關(guān)公像輕嘆一聲:“像我們這種人,自己不搭理自己,有哪個女人會來搭理我們!一有女人,心就會軟,心一軟,下刀的功夫就差了。行有行規(guī),我們也有職業(yè)規(guī)則呢!對犯人,能用一刀決不能砍兩刀,犯人也是一條命啊。”
小九辮縮縮脖子:“為何要讓我用面搓手搓臉搓脖子?”
“湯局長在位時,這些事哪能輪到我管?現(xiàn)在不行了,再美的鳳凰落了架也不如雞??!不讓你用面粉,我哪有錢去給你買搓手搓臉的東西?!?/p>
“用面搓搓臉有什么好處?”
“搓到你放不下它們,你就知道了。女人和面,就像雙胞胎。”
“我睡哪兒?”
一抹夕陽從天窗隱去,男人的味道上來,夜便濃起來。
“就睡這炕?!?/p>
“我怕?!?/p>
“怕什么?我那把刀鬼見了都怕,它比我睡在你身旁還要牢靠。”
“你睡哪兒?”
“柴房里搭個鋪,就成我的窩了?!?/p>
五
日子杏子一樣能捏出汁來時,柳彎兒被清除出公安局。治安科的科長蹺著腿,對立在眼前的柳彎兒一揮手,他就像樹葉被風卷了出來。他挪到了小校場。小校場原為清代駐巴城的軍隊演武的地方,后來作了刑場。一截肥厚的城墻上,爬滿了被斬頭的人的眼睛,它們感激地歡迎著柳彎兒。民國初年廢除了刀刑,但巴城的死囚犯還是要求領(lǐng)受柳彎兒的一刀,他們對子彈充滿了陌生感。他靠到城墻邊,湯常玉迸裂的腦袋慢慢聚攏,對著他笑。
“湯局長,我被趕了出來,今后,刀沒用了。”
湯常玉的嘴動了動,沒有發(fā)出聲音。柳彎兒一走,那顆頭就往后縮,縮出小校場門后,頭便消失了。柳彎兒繞過兩條街八道巷子,回到了家。小九辮坐在院中,小木凳得意地接納著小九辮的屁股。
“柳哥哎,你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誰又招惹你了?”
柳彎兒沒有搭茬,到屋中請了刀,用布包了,出了門。小校場依舊寂靜,風吹不動城墻,城墻越發(fā)豪邁起來。他站在行刑人的臺子上,這個臺子他已站了二十多年。每至秋后斬人時,秋風就會把人和場子吹得粘連在一起。到了行刑那天,柳彎兒比監(jiān)斬官還要得意,他手里的那把刀就是他的兄弟,親密得如同穿開襠褲的兄弟。
行刑臺是他的舞臺,舞臺沒有了,行刑臺也就沒有了意義。湯常玉的頭從城墻里又擠了出來。
“局長哎,你解脫了,我也被趕出了警察局。以后,我如何養(yǎng)小九辮呢?”
湯常玉的嘴緊閉著,那雙眼睛濕濕地盯著柳彎兒。
“這把刀除了斬人,我連雞都沒宰過?!?/p>
湯常玉眼里的幾點淚花下來,很抑郁地滴在柳彎兒的刀上。刀燦爛地接納著淚花,讓淚花在刀面上滾動。
“局長哎,你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會發(fā)軟,心一軟我就沒有了勇氣。你放心,我就是做牛做馬,也要把你的小九辮伺候好?!?/p>
淚花滑下了刀面,柳彎兒收了刀,走出了小校場,那顆頭再沒有跟他。他有點兒失落,出小校場門時,他將刀背在門上砍了三下。門晃動了幾下,又被風扶住。
月光趴在懷中,柳彎兒在小院中坐了一夜。刀在小九辮身邊,他只有擰自己的胸膛,胸膛沒有城墻那樣厚實,只有夜風撫慰他的脖子。這個夜晚,柳彎兒把祖宗三代請出了腦海,一一過濾。他投師學藝時,他的父親將一只砂鍋端到了師傅的面前。師傅用筷子在砂鍋里翻騰,肉片、丸子、粉條、油炸洋芋塊、白菜幫子,你上我下,一鍋湯亮亮地油油地小心翼翼地進了師傅的嘴。師傅笑了,他把夾出來的肉片、丸子、粉條、油炸洋芋塊、白菜幫子晾在一張紙上,用嘴一吹,肉片兒飛起來落在地上,丸子翻了幾下跌在粉條上,和油炸洋芋塊一左一右將白菜幫子夾?。骸昂檬炙嚕艘惠呑訉Ω蹲×硕亲?,其他的事就像砍了的頭,再滾也就是個頭了?!备赣H謙卑地弓腰離去。第二天,師傅就認了他這個徒弟。他曾問過父親,為何不給他傳燉砂鍋的手藝。父親笑笑:“三輩子得換個行當,要不然,一棵樹上吊三輩人,第四輩人就會餓死。”他不懂,再問父親。父親幽嘆一聲:“柳家的門里,你的殺氣太重。你進門出門,祖宗們老是不敢貼在暖和的地方。他們托夢,說只要你捏了刀出門,祖宗們就安閑了?!?/p>
他終于明白了,父親找了一個讓他無法推卸的理由,將他逐出了家門,他帶走的,只有他的小名彎兒。
柳彎兒。柳家少了一個兒子,巴城多了一個劊子手。
月光肥肥地落在地上,落在他面前的一只碗中。碗里生動得沒有一絲空隙,小九辮輕微的呼吸聲順牛肋巴窗格飄出,落在碗中,碗里便有了色彩。墻外沒有一絲聲響,夜晚的紅砂啦巷比石頭還要安靜,連月光都膽怯地涌到院中。夜風玩弄著月光,月光隨心所欲地把那只青花瓷碗逐來逐去,攆成一只砂鍋。他的鼻息中有了砂鍋的香味。香味裹罩著他,把他縮成一只丸子。他順手一抓,丸子消失了,他的幾個哥哥像粉條一樣立在他的面前。他出師成為巴城的劊子手后,幾個哥哥相繼離開巴城,父親是最后一個離開的。賣砂鍋的柳家容不下他這個二娘生的孩子,他的刀也嚇破了幾個哥哥的膽。據(jù)說他娘生他時因大出血而死,死在炕灰上??换依镢@滿了母親的血,草紙飄起來,腥腥地掛在柳家的門楣上,把他單薄的身子蜷曲。
父親被幾個哥哥帶走,柳家砂鍋在巴城絕跡。
六
巴城又稱鳳凰城,凡做小買賣的面餅般被貼在鳳凰尾巴的外城東關(guān)。柳彎兒的腰佝僂成一縷煙,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柳家院子易主后,他從沒有踏進去過半步。他的左腳一邁上石階,一股親切就撲面而來。推開門,生長在腦海中的記憶黯淡下去,橫陳的雜草下的火爐上,曾讓他刻骨銘心的砂鍋蒼老地蹲在上面。
院主瑟縮到他跟前:“柳爺,院子是我買下的,這是房契?!?/p>
柳彎兒的眼皮一抬,院主毛毛地后退到門內(nèi),他從一個嵌著小銅釘?shù)男∠淅锍槌隽朔科酢?/p>
“我要買這只砂鍋。”柳彎兒又耷拉下了眼皮。
“柳爺,這砂鍋本是您家的,說什么買,送您吧!”
一塊大洋爺似地立在院主的手中。柳彎兒抱了砂鍋,來到了小校場。砂鍋放到行刑臺上,像一只沉眠的笨熊,黑黑地閃亮。
“局長,我只能賣砂鍋來養(yǎng)您的小九辮了?!?/p>
盤踞在城墻里的人頭再沒出現(xiàn)。柳彎兒坐在行刑臺前,望著砂鍋。太陽也像砂鍋,沉靜在天空。草率的天氣使人易于瞌睡,柳彎兒感到了倦意,他脫了衣服,裹在砂鍋上。滿街的巴城人,并不在意光著膀子抱著砂鍋行走的柳彎兒,人們忙著公私合營,忙著收拾自己的飯碗,忙著往大戶人家的院中跑。東關(guān)的小攤小販,腰宛若鋸開的木板般直了起來。
“彎兒!”柳彎兒自己從心底里叫了一聲。
柳彎兒將砂鍋放到院中的火爐上,小九辮笑了:“劊子手端個大砂鍋,虧你做得出?!?/p>
柳彎兒扒拉開火爐上的幾根柴草,用嘴“噗噗”地吹了幾下,灰塵快活地跳起來,有一粒鉆進了小九辮的眼中。
“跟爐火較什么勁呢!”
“砂鍋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了?!?/p>
七
一片肉坐在木板上,這是塊五花肉,是砂鍋中的墊料肉,骨頭們幸福地待在湯中,把香味一縷一縷送進小九辮的鼻子中。
“我喝過那么多湯,從來沒聞到過這么香的味?!?/p>
“你喝的是富貴湯,聞的是富貴味,當然聞不到這種小院落里飄出的香味?!?/p>
“這湯是你柳家的手藝嗎?你可從來和柳家砂鍋沾不上邊?!?/p>
“有些東西是胎里帶出來的,只要我爹是柳家砂鍋的傳人。”
“這砂鍋有什么妙處?非得用它來熬湯?!?/p>
“啥馬配啥鞍。這里面的道道多,就像你的脖子,戴個翠玉項鏈,就美成五花肉了。”
“有你這樣贊揚女人的嗎?”
“可這是實話,譬如,豬的汗腺肉,看起來紫紅血翻,只要能拿住,要多香有多香?!?/p>
“別惡心人了。做你的事吧,拐來拐去還是拐到脖子上。”
柳家砂鍋原來有固定的攤點,柳彎兒把攤子一擺,就有了食客。老食客用小勺子舀點兒湯,用舌頭一卷,那味兒像老朋友一樣,德高望眾地進了嗓子。
“不錯,是那味兒??磥?,什么藤上結(jié)什么瓜。柳爺,你熬湯的功夫不亞于砍人脖子的功夫?!?/p>
說話的食客脖子粗,肥肉重疊在脖子里。柳彎兒側(cè)了頭,努力從肌肉紋路里找尋親切的角度。沒有。他揉揉眼睛,再瞅。食客偶一抬眼,看到柳彎兒眼中的兇光,那些美妙的味兒被凝住了。食客的腿似灌了鉛,掙扎了幾次才艱難地站起。
“太人了。那眼比刀子還厲害,剜人呢!”
沒了興致的柳彎兒收拾了家當,挪動著腳步,那副擔子擱在他肩上,武大郎似地搖搖晃晃。擺攤的地方跟紅砂啦巷有段距離,擔子不重,但柳彎兒的心重。小砂鍋們親兄弟般擁擠在擔子里,一股濃重的悲哀飄散,驚悸著路人。
“砂鍋賣完了?”小九辮倚在門框邊問。
“完了。”
“完了該高興,你陰個臉做什么?”
“那脖子太傷人了,粗,而且難受?!?/p>
“你賣你的砂鍋,瞅人家脖子干什么?你以為你還是劊子手?毛病?!?/p>
柳彎兒不接茬,喃喃道:“沒有好脖子的人簡直就不是爽利人?!?/p>
小九辮笑了:“莫不是被砂鍋味迷糊了,亂扯些什么?”
“你不懂,湯局長懂?!?/p>
小九辮“咣”地拍上了門。
柳彎兒將一片肉吊了起來。鬼頭刀好久沒見過光亮,從紅、黃、藍、紫四種布里鉆出來,舒了一口氣,森森地驕傲在柳彎兒手中。他神情專注,盯著那片肉轉(zhuǎn)了起來。小九辮被刀光逼得縮進屋中,隔著牛肋巴窗偷望。柳彎兒轉(zhuǎn)了一圈后,嘆口氣,扔了刀。刀插在土中,刀把上的血紅綢帶飄了幾下,仍舊依偎在刀柄上。
柳彎兒把嘆息扔在院中。他出了門,深深淺淺抬著腳步。小校場里寂靜得沒一只麻雀,他坐在行刑臺上,望那段城墻。他還在期盼著的城墻里的湯局長的頭沒有出現(xiàn)。他縮縮脖子,幾絲風懶懶地趴在他身上。
“沒有好脖子,不痛快,不痛快?!彼鸾袔茁暎闼乖谛行膛_上。夕陽像湯局長一樣蓋在他身上,腸子們叫了起來:“小九辮!”柳彎兒爬起來,巴城的陽光消失了,夜偷兒般把手伸向了天幕。
電燈泡很幽怨地閃亮,小九辮將頭發(fā)散開,披在肩上。“遮住了脖子?!绷鴱潈航辛艘宦暋?/p>
“用熱毛巾敷敷,再用冷毛巾浸浸,然后用面搓搓?!?/p>
小九辮盯著柳彎兒。
“不要盯我。把頭發(fā)攏在腦后盤起來,脖子就成了脖子?!?/p>
“你究竟想干什么?巴城人到處傳說,你賣砂鍋是為了瞅人的脖子,找下刀的機會。治安科的警察已來警告過了?!?/p>
“他們不懂,你也不懂。人最重要的就是脖子。脖子老了,人就沒有一點兒趣味了。”
八
接到只準他在清早出攤的通知后,柳彎兒熄了爐火。鬼頭刀被收走,那張關(guān)公像一下子失了精神。小九辮用剪刀絞掉了周倉手里的那把刀,畫像上的周倉便滑稽起來。
天似一鍋夾生的飯,半晴半陰。柳彎兒的攤子前蹲滿了食客,他們都用衣領(lǐng)包了脖子,衣領(lǐng)淺的用布或毛巾裹了脖子。還未亮的天,把人都陰霾了起來,這種狀況下的脖子還沒完全醒來。食客們吃完砂鍋,把豎起的領(lǐng)子放下,或扯下圍罩在脖子上的布和毛巾,遠遠地去回味昨夜的時光和盼了一夜的砂鍋了。攤子前寂靜起來,沒有脖子的太陽把新鮮的光灑在砂鍋中。柳彎兒收拾了攤子,望著行走的人。
“柳爺,你看看我這脖子,哪處下刀好。”有好事者伸著脖子,湊到柳彎兒跟前。
“去,去?!绷鴱潈河檬肿鰝€砍的動作,好事者縮了脖子。
“柳彎兒,你也太不知足了,巴城的第一脖子在你屋中,你還有心思看我們這些僅僅能支頭的脖子,咻——”好事者搖頭離去。
問了幾家商鋪,沒有粉頸爽之類的東西,柳彎兒一路咬牙。路過一紙鋪時,他買了幾張麻紙?;氐郊抑校葎澲【呸p的脖子,將紙裁成條狀。
“又不到上墳日期,你裁紙干什么?”
柳彎兒抹了一把淚:“只要有人吃砂鍋,我就能守住你的脖子。你不愛用面粉,但化妝品越來越少,粉頸爽也沒了。我對不起湯局長??!照此光景下去,你就只有用面粉搓脖子的命了?!?/p>
小九辮坐在門檻上,擰著頭發(fā)。
“把麻紙噴濕,敷在脖子上?!?/p>
“做什么?”
“保保脖子的鮮吧。雖然委屈了脖子,但也只能如此了。”
“你對脖子究竟知道多少?”
“你愿意聽嗎?”
“人家都稱贊我小九辮的脖子。不就比別人的長點兒嗎?你說說,我的脖子有哪些好?”
“我聽湯局長說過,一個女人一輩子最有意思的事有四件?!?/p>
“哪四件?”
“喝著清茶笑,托著腮子眺,裹著旗袍俏,亮著脖子鬧?!?/p>
“這還不是你們這些男人們吃飽了沒事胡亂編排的?!?/p>
“不是那樣的。脖子長的女人看起來高貴,脖子是女人的第二張臉?!?/p>
“有這么多講究?”
“我把持人的脖子二十多年,好歹也有點兒見識。脖子粗的人,壽命長;脖子細而沒有力氣的,大多短命,病多;脖子粗而硬的,愛得歪嘴?。徊弊哟侄痰娜?,大多是下賤人;走路把脖子左甩右晃的人,不可小瞧,那是厲害角色;脖子粗但身體弱小的人,有財運;脖子上有黑痣的人,一輩子是勞苦命;人瘦脖子短的人,十事九不成;脖子過長的人,愛嫉妒人。”
小九辮歪了頭,瞅起了柳彎兒的脖子: “我看你的脖子也不就是個脖子么!”
“你不懂。我?guī)煾凳瘴易鐾降艿臅r候,拍我的頭,捏我的脖子,擠我的眼睛,那個疼啊,我稍一叫喊,他朝我屁股就是幾腳?!?/p>
“練猴嗎?”
“熬了三個月,師傅笑哈哈地說我,這小子,銅頭鐵脖子,鷹眼狗屁股,是塊做劊子手的料?!?/p>
“一個脖子有這么多的說道?”
“說道還多呢!脖子太長像鵝,太短如豬,太粗如桶,太細如酒瓶?!?/p>
“我這脖子呢?”
“長得恰到好處,不粗不細,豐圓堅實,光潤亮佳?!?/p>
“你一個劊子手,還能說出這么多酸溜溜倒人牙的東西?!?/p>
“我哪里能夠想得出!湯局長和巴城的紳士們愛談你的脖子,我聽得多了,就記下了?!?/p>
小九辮轉(zhuǎn)身回屋。柳彎兒拍拍脖子,推開柴房的門,一屋的男人味出來,一點一點蔓延。牛肋巴窗格上的白紙窸窣作響,一只蒼蠅趴在窗上,被男人味嗆得東搖西晃,歪歪地扇動著翅膀。
九
巴城公安局長去吃砂鍋的那天,是個雨天。柳彎兒的心情未被雨水打濕,他的心里開出了花,孤獨中閃現(xiàn)著些微的幸福??吹焦簿珠L到來,吃砂鍋的人如雨點般避開。這個公安局長比湯常玉威嚴,巴城人在領(lǐng)受了他的威嚴后,將“四大?!睋Q了內(nèi)容:
公安局長的威風
小九辮的脖子
柳彎兒的砂鍋
巴城河里的石頭
這“四大?!弊x來不順口,流傳起來就受了限制。巴城在擴建,磚頭少, 巴城河里的石頭就成了寶貝?!笆^壘墻墻不倒”,本是巴城的一大景觀。石頭一金貴,新成立的河委會就管起了石頭,公安局長兼任河委會主任,威風便更重幾分。能管住建房材料和人命的人,想不威風也不行,所以公安局長所到之處,人們便順風而走,順雨而斜。
巴城的治安得到了保障,夜不閉戶已不是空談。得到升遷至省城的命令,公安局長帶了警衛(wèi),來過一次吃柳家砂鍋的癮。
雨不緊不忙地下,間或有雨點滴在砂鍋里。雨點仿佛也聞到了砂鍋的香味,魚般濺起,粉身碎骨在砂鍋中。后來的雨點跟著前面的雨點,整個巴城滋潤在雨中。
警衛(wèi)舉著雨傘立在局長的身后。
公安局長吃砂鍋的姿式很霸道,他的脖子掙脫衣領(lǐng),立在柳彎兒的眼前。柳彎兒把小砂鍋們擱在一邊,伸著脖子細瞅。局長的脖梗硬,頸圈上有一道白痕,那是穿矮領(lǐng)衣服和系風紀扣所致。局長吃完砂鍋,牙齒在舌尖上打轉(zhuǎn),他用勺子敲敲砂鍋沿,瞪了一眼柳彎兒: “看夠了吧,說說我的脖子?”
柳彎兒搖搖頭,把幾個小砂鍋挪挪位置。
局長解開衣領(lǐng),裸露了脖子:“看仔細。你看我的脖子屬于哪種?”
柳彎兒斂了身子,小聲咕囔:“說不得,說不得?!?/p>
局長一腳踢翻了凳子:“我的脖子不配你說?”
“不是,不是,說不得,說不得?!?/p>
局長系好了扣子,冷冷地盯了柳彎兒幾眼,走了。
那個黃昏,局長的警衛(wèi)把柳彎兒請到了一僻靜的酒館。
“說不得,真的說不得。”柳彎兒局促地坐在凳子上。
警衛(wèi)敞開衣領(lǐng),讓柳彎兒瞅他的脖子。柳彎兒瞥了一眼后長嘆一聲,悶悶地喝酒。
“你放心說,我以人格擔保,不說出去?!?/p>
柳彎兒的手抖起來:“只要是嘴,就不會有說不出去的事。”
警衛(wèi)把子彈推上了膛,柳彎兒笑笑:“你這動作比起湯局長來差遠了?!?/p>
警衛(wèi)收了槍,恭敬地站起來:“柳彎兒,我叫你一聲哥,你總不能讓我這輩子都帶著這個謎團離開巴城吧!”
柳彎兒長嘆一聲:“罷了。罷了?!?/p>
他讓警衛(wèi)附過耳朵,說了八個字。
“我呢?”
柳彎兒笑笑:“說不得,說不得?!?/p>
警衛(wèi)的踉蹌中裹著興奮,他搖搖晃晃出了酒樓。蹲在凳子上的柳彎兒扇了自己兩個嘴巴。凳子倒了,柳彎兒的頭磕在桌沿上,他的脖子像鵝頸一樣被拉長。
酒館的工作人員拉起柳彎兒:“彎兒,賬人家已結(jié)了,你又吃了一頓,還心疼什么?快回家去吧!桌上剩下的菜我已打了包,你帶給小九辮!你好福氣,我們已兩年沒見過小九辮了,也不見你生出個小彎兒和小小九辮,巴城人都恨你罵你了?!?/p>
柳彎兒搖晃了幾下,扯住了酒館工作人員的衣服,他噴著酒氣,酒館工作人員的脖子被勒得生疼。
“你這脖子不行,下刀得用十二分力氣,去?!彼砷_了酒館工作人員的衣服。
“說不得,說不得?!彼蔚搅税统堑慕诸^。
從炕上拉過羊皮的時候,小九辮察覺了柳彎兒的異樣。柳彎兒把面拉得精彩絕倫,她不想再看,坐在炕沿上,望著有點兒呆滯的關(guān)公像。做好飯,柳彎兒將面條端到桌上,看著小九辮吃飯。小九辮優(yōu)雅地吃面喝湯,珠玉一樣膚色的脖子引來柳彎兒的長吁短嘆。
“出了什么事?”
“公安局長去吃砂鍋了?!?/p>
“吃就吃唄,局長也是人?!?/p>
“他問了脖子的事?!?/p>
“你說了?”
“我哪敢。”
“這不結(jié)了?!?/p>
“他的警衛(wèi)拉我去喝酒了?!?/p>
“喝就喝唄,人家瞧得起你。像你這樣身份的人,請都請不到他?!?/p>
“他也問了脖子。”
“你說了?”
“他的沒說,我說了公安局長的脖子?!?/p>
“你是怎么說的?”
“粗而暴綻,三年必亡?!?/p>
小九辮跳了起來:“你找死啊!”
柳彎兒嘆一聲:“禍從口出,收不回來了。”
“你也說了警衛(wèi)的脖子?”
“說不得?!?/p>
“他的怎么樣?”
“細而妨主,十年興運?!?/p>
小九辮坐成了雕塑。無風的院中,倆人就那么坐著,坐了一夜。
天明的時候,警察們擁進了柳彎兒家。柳彎兒把爐臺和砂鍋擦了一遍,拍拍衣服,叮嚀倚門瑟瑟的小九辮:“我對不起湯局長,你以后只有自己照顧自己了?!?/p>
十
柳彎兒進了單身牢房。他坐在牢房里,心里安穩(wěn)了許多。他把牢房當成了一只大砂鍋,他就像一粒肉丸子,沉到下面,又浮起。砂鍋里的湯五味雜陳,沒有了先前的純粹。窗上的鐵條似沒有浸泡的粉條,有點兒歪扭。他拍拍墻壁,粗糙的印痕爬滿了手掌。
警衛(wèi)端著盤子進了牢房的時候,柳彎兒笑了。他喝光了酒壺里的酒,肉卻沒有動一口。
柳彎兒的笑壓迫著警衛(wèi),他把柳彎兒的舉動告訴了公安局長。局長沒有吭聲,拿起一顆子彈在翻毛皮鞋上擦起來。
“他要求用子彈,他說他用了一輩子刀,巴城再沒有第二個人能砍出他那種痛快來?!?/p>
局長把子彈收起來,放進抽屜,上了鎖。他在槍斃柳彎兒的文件上劃了兩杠,他瞅著“心懷不滿,妄圖顛覆新生政權(quán)”的字眼,撇了撇嘴。
小校場里涌滿了人,人頭像烏鴉一樣攢動。柳彎兒努力伸長脖子,朝城墻望去。城墻無動于衷,只是擋著一浪又一浪的沸聲。
一聲槍響,柳彎兒叫了一聲,仆然倒地。
“他喊什么?”回到公安局后,局長問警衛(wèi)。
“他喊湯局長和小九辮?!?/p>
局長打開抽屜,揮手讓警衛(wèi)出去,他把那顆子彈取出來,在手心里翻轉(zhuǎn)。警衛(wèi)叫局長吃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局長的翻毛皮鞋老虎一樣蹲在桌上,威風凜凜。局長縮在椅子里,那顆子彈像僵在手心里的一條小蛇,一動不動。
十一
公安局長和警衛(wèi)走進了紅砂啦巷。擠進了十幾戶人家,巷子擁擠了許多,溫暖了許多。柳彎兒家的門被擠得變了形狀,像脖子一樣艱難地夾在新開的兩扇門中間。巷子里的小石子早已被人們掃起來砌進了墻中,紅砂啦巷其實變成了土巷。土巷難禁人們的腳步,坑坑洼洼里活動著一兩個螞蟻,它們頭頂著樹葉,拼命地蠕動。
門虛掩著,一推即開,叫了幾聲“小九辮”,無人應答。警衛(wèi)拔出槍,立在門框邊,側(cè)耳聽了半天,里面毫無聲響,便一腳踹開了門。
局長和警衛(wèi)杵在了地下。
小九辮躺在炕上,她穿著旗袍,旗袍領(lǐng)口敞開著,一塊翠玉很冷靜地襯得脖子嬌艷生色。
“這就是令人銷魂的脖子?”局長收回了眼光。
警衛(wèi)沒有搭腔,他看著局長伸出了手,又縮了回來。
局長覺得穿了旗袍戴著美玉的小九辮躺在土炕上,像一顆珍寶散落在了柴草堆中,怎么看也不順眼。
桌上的一杯茶已涼,茶色淺綠,冷漠地望著這兩個人。
十二
多年以后,已居高位的警衛(wèi)卸任在家,有一天他打開電腦,搜出了一首《劊子手之歌》:“轟轟烈烈活下來無半滴作用,劊子手一出動,劊子手的手擺動,我的頭腦由你走了已忘記痛,我的頭腦還有記憶千瘡百孔……”
他摸摸自己的脖子,想起了當年柳彎兒給他耳語局長脖子的八個字。局長在“三反五反”運動中被判刑,材料就是他提供給專案組的,致命的罪名是貪污和濫殺。他也由此擺脫了局長粗而暴綻的脖子,信馬由韁地馳騁到了現(xiàn)在。
責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