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伍

母親眼中懂事聽話、風華正茂的兒子，怎么會通過QQ自殺群趕赴千里之外與人結伴自殺？律師反復研究死者生前的QQ聊天記錄，一步步揭開了大一男生的自殺謎團。悲痛欲絕的單親母親將騰訊公司告上法庭，并在律師的幫助下，打贏了有史以來個人狀告騰訊公司的中國第一案。

QQ群里遇“知己”，絕望大學生千里結伴赴死

2010年6月23日晚，身為上海某電器公司銷售部經(jīng)理的徐妍穎，開完會回到家已是21時。到家后，她沒有看到兒子范陽，就打兒子的手機，結果關機。接著，她給范陽的幾個同學打電話，結果誰也不知道范陽的下落。兒子去哪兒了？也許在網(wǎng)吧，徐妍穎慌亂地跑出家門。46歲的她自去年離婚后，就把心思和希望都放在了兒子身上。如今兒子正上大一，剛滿20歲。

這時，徐妍穎的妹妹徐妍靜接到電話也趕來幫姐姐在附近網(wǎng)吧尋找范陽。可是夜深了，兩人還是一無所獲。也許范陽自己已經(jīng)回家了，兩人疲憊地回家一看，還是沒有范陽的影子。徐妍穎一夜未眠，她不斷起身眺望窗外，期盼兒子的身影出現(xiàn)。

6月25日一大早，徐妍穎的手機驟然響起，她趕緊抓起手機接聽，對方是浙江省麗水市公安局的警察，說范陽在麗水市湘海賓館自殺了。

徐妍穎吃驚得連聲音都顫抖起來：“這，這是真的嗎？麗水可在千里之外呀！”對方說是按照死者手機里儲存的媽媽的號碼打過來的。徐妍穎聽罷，眼前一黑，暈倒在地。徐妍靜一把抱住姐姐，拼命呼喊：“姐姐，姐姐！”徐妍穎醒來后，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才聲嘶力竭地哭道：“這可讓我怎么活呀！”

為了盡快搞清事情真相，姐妹倆帶上家里的現(xiàn)金，乘火車趕往麗水市蓮都區(qū)公安分局。警察說，范陽是在QQ上與人相約來麗水自殺的。對此，徐妍穎堅決不信，但警察說范陽的“自殺同伴”張峰已證實此事。

2010年6月23日23時，范陽打電話給張峰，說他已坐上開往麗水的火車。24日早上7時，張峰在車站見到了范陽。

22歲的張峰是浙江省麗水市人，去年從職校畢業(yè)后，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沒有找到理想的工作，經(jīng)常被父母罵成“廢物”。他感覺生活毫無意義，曾兩次自殺，但都沒有成功。

就在兩個月前，張峰在一個QQ自殺群里認識了范陽。兩人都感覺人生無味，于是相約一起自殺。從網(wǎng)友那里得知：一氧化碳中毒的死法痛苦小，死亡率高，于是，兩人決定就用這種方法自殺。

張峰在QQ上留下自己的手機號，邀請范陽來浙江麗水自殺。范陽記下了電話，卻一直沒有聯(lián)系對方。直到事發(fā)前三天，張峰才接到范陽的電話。范陽說自己考慮好了，準備一下就去麗水。

2010年6月24日清晨，范陽到麗水后給張峰打去電話。兩人見面后一起去市場買了鐵質(zhì)臉盆、膠帶和8斤木炭，然后來到湘海賓館開了502房間，決定在那里自殺。

徐妍穎聽到這里，立刻反問：“與我兒子一起自殺的人還活著？”警察說是的，并根據(jù)張峰的交代，還原了當時的情形。

張峰與范陽在24日12時左右拎著買來的東西走進了湘海賓館。到502房間后，他們用膠帶封嚴衛(wèi)生間的門窗，在臉盆里點燃木炭，然后相視一眼，靠墻坐下。

開始兩人都沒說話，后來張峰為了緩解內(nèi)心恐懼，便說起了自己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范陽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炭火發(fā)出暗紅的光，兩人靜靜地等待死神的來臨。

衛(wèi)生間面積不大，燃燒的木炭很快消耗了里面的大量氧氣，兩個小時左右，兩人都出現(xiàn)了頭暈、惡心等一氧化碳中毒癥狀，先后倒下。

過了一會兒，張峰開始嘔吐，感覺這樣太難受，決定不自殺了，于是慢慢向門口爬去。側臥在地的范陽有氣無力地勸他再忍忍。

張峰喘著粗氣說：“算了，再找別的辦法死。”爬到門口后，他扯掉門上的膠帶，然后用背頂開門，爬了出去。出去時，他還回頭看了一眼范陽，想勸范陽也出來，但虛脫的他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在衛(wèi)生間外的地毯上也不知躺了多長時間，張峰清醒了些，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打開502房間的門，扶著走廊的墻壁走了出去，身后帶彈簧的房門自動關上。這時大約是24日18時左右。

張峰走出賓館，虛弱地坐在街邊。這時，范陽發(fā)來讓他回去一起自殺的短信。張峰回復說太痛苦了，讓范陽也放棄。但范陽堅持讓張峰回去。

張峰怕回家挨父母的罵，便去網(wǎng)吧登陸了QQ自殺群，想找一個其他的不痛苦的方式自殺。

張峰說，他和范陽都是因為毅力不夠才結伴自殺的，他一走，范陽肯定也會放棄自殺行為。從范陽發(fā)的短信看，他神志清楚，并不糊涂，只有呼吸到新鮮空氣的人才會這樣，所以他也就沒有回去看看范陽到底如何。

到了晚上23時，張峰再次接到范陽的短信：“我就要是（死）了?！边@次，范陽把字打錯了，估計已經(jīng)神思恍惚。張峰這才感到后怕，如果他和范陽一起死去，那么誰也不用為誰負責。但他中途離開，如果范陽死了，他還活著，那他就脫不了干系。

此時，張峰離湘海賓館已經(jīng)很遠，趕回去怕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于是他撥打了湘海賓館服務臺的電話，說502房間有人燒炭自殺。賓館大堂經(jīng)理立刻帶保安跑向502房間。開門進入衛(wèi)生間后，他們發(fā)現(xiàn)一人躺在地上，已經(jīng)沒有了脈搏和呼吸，于是報警。沒多久，蓮都區(qū)公安分局的干警們趕到現(xiàn)場勘查，同時通過賓館電話找到張峰，并把他帶回公安分局。張峰如實說出了事情的整個經(jīng)過。

6月27日，徐妍穎在殯儀館抱著兒子冰涼的尸體哭得死去活來，她覺得兒子死得太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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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29日，徐妍穎從麗水市公安分局得知：張峰對范陽的自殺不存在犯罪事實，不予以刑事案件立案。也就是說，范陽自己想死，和誰都沒有關系。但徐妍穎認為如果兒子沒有從QQ自殺群里得到張峰的信息，就不會去死。張峰中途逃走見死不救，應負一定責任；而QQ聊天平臺傳送死亡信息，才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對兒子的死亡更是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她要為兒子討個公道。

7月3日，徐妍穎回到上海找到廖亞梅律師，委托她起訴騰訊公司和張峰，要求民事賠償。廖亞梅為收集證據(jù)，征得徐妍穎的同意后，打開了范陽生前的QQ聊天記錄。

范陽從上高二起，開始在QQ空間里記錄對人生的種種感悟。

范陽寫道：班里有的同學是靠家長借錢來讀書的，而我父母經(jīng)濟殷實，家庭溫馨，我真幸運。

我想考清華、北大，或者去美國哈佛和英國劍橋深造。爸媽給了我好日子，將來我也要讓自己的孩子過上好日子。

……

這時，范陽正背著父母與班里的一名女生談戀愛。QQ日志里記錄了他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房子要大，讓孩子能撒歡；窗戶要大，能和愛人一起曬太陽……

臨近高考的時候，范陽非常偶然在門外聽到父母爭吵。這是他長這么大第一次聽到父母吵架，心里有些害怕。推開門后，父母立刻停止了爭吵，但都陰沉著臉，誰也不說話。不久之后，父親說公司派他去福州工作，便提著行李離開了家。

父親離開家的三個月里，不斷給范陽打來電話，但對母親沒有只言片語的關心和問候。父親走后，母親就沒有笑過。而在父母臥室，父母的結婚照不知何時被摘了下來。

種種跡象表明，父母離婚了。

聽廖亞梅讀到這里，徐妍穎哭了。她說有一天，范陽臉色很難看地問她是不是和父親離婚了。她嘆口氣說，是的，并讓范陽不要分心，要好好學習，考所好大學，給她爭氣。

父母離婚，對范陽的打擊巨大。他在日志中寫道：以前回家，最讓我開心的就是爸媽總圍著我轉(zhuǎn)，那時的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如今，我真不想長大，這樣，爸媽就會始終疼我愛我，而我也會一直幸福下去。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失去了，那么恩愛的父母都能離婚，世上還有至死不渝的感情嗎？他感到自己就像街邊的流浪貓，雖說有家，但心是冷的。

徐妍穎說，離婚后她經(jīng)?？吹椒蛾柣丶液蟛婚_燈，抱腿坐在黑暗中。她想勸兒子，但又不知從何說起。離婚對四十多歲的她來說，何嘗不是巨大打擊？她想兒子已經(jīng)19歲，是大人了，讓他獨自面對家庭的變故，也是一種磨練。

范陽可能怕母親擔心，從未對母親說過內(nèi)心的想法，對生活的絕望漸漸累積，無法也無處釋放。2009年高考，成績優(yōu)異的他只考上了上海的一所普通大學。

此前，大家都對他抱著很高的期望，他也說過自己要考北大、清華的，可這樣的高考結果等于他主動把臉伸到別人的巴掌下，自取其辱。

與范陽相戀的女友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兩人的差距瞬間冷卻了曾經(jīng)熾熱的感情。僅存的希望破滅了，范陽心灰意冷，整天流連在網(wǎng)絡上。

徐妍穎忙著賺錢養(yǎng)家，對兒子的關心不多，而范陽又不愿找朋友、同學玩。當網(wǎng)絡也不能給他空虛的內(nèi)心帶來激情時，他徹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2010年4月初，范陽進入一個QQ自殺群，看到這里有人像他一樣痛苦和絕望，不禁把自己的痛苦和煩惱也傾瀉了出來。當然，徐妍穎沒有機會看到這些，也因此失去了勸說兒子回頭的機會。

自責中，徐妍穎說了一件事情，讓廖亞梅覺得范陽本來是可以放棄自殺念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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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10年5月22日，徐妍穎46歲的生日，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一大早，范陽就問她：“今天休息嗎？”徐妍穎說，上午要參加一個新產(chǎn)品宣傳會。范陽提醒她：“今天是你生日，我有安排了?！毙戾f驚呼自己連生日都忘了，幸虧兒子記得。走出臥室時，范陽正在擦地板，看到母親出來，他露出燦爛一笑。徐妍穎感到被兒子關心真是太幸福了，不由得吻了一下兒子的額頭。

下午，徐妍穎回家看到范陽擺了一桌子的菜。范陽說自己不會做，就去飯店點了母親愛吃的。這頓飯讓母子重拾歡樂，也就是從這天起，范陽每天在飯后不是陪母親看電視，就是和母親講校園里的趣事。

6月初，徐妍穎發(fā)起高燒，范陽催促母親躺下休息，并向?qū)W校請假照顧母親。徐妍穎掙扎著起來，說有個重要客戶到上海，自己必須去公司接待。范陽扶母親出門，見她腿發(fā)軟、腳步不穩(wěn)，便不讓她開車，而是叫了出租車送母親去單位。一上午，范陽給母親打了30多個電話，以至于徐妍穎不得不關機，以免被打擾。當徐妍穎談完生意走出公司時，看到兒子正焦急地在公司大門外徘徊。范陽埋怨母親關機，徐妍穎笑了，夸兒子長大了，懂得心疼人了……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范陽絕對不會去自殺，那么轉(zhuǎn)折點在哪里呢？

范陽在最后的幾篇日志里寫道，大學校園里有個女生喜歡上了他。女孩的溫情點燃了他對生活的希望，生活還是美好的，也就是在這時他開始關心起母親來。但女孩僅和范陽相處了幾個月，便提出了分手。

舊傷未愈，又遭打擊，范陽徹底崩潰了，馬上給張峰打電話相約自殺。

廖亞梅認為，范陽自殺，張峰的邀請起到了蠱惑、誤導作用，而騰訊公司對自殺信息監(jiān)管失職，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2010年9月3日，徐妍穎和從福州趕來的前夫一起把騰訊公司和張峰告上法庭。9月21日，麗水市蓮都區(qū)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

廖亞梅指出：被告張峰在范陽表示還要繼續(xù)自殺的情況下，獨自離開賓館，未能及時阻止范陽的自殺行為，應承擔主要責任；而騰訊公司作為網(wǎng)絡服務提供者，能夠看到QQ群的聊天內(nèi)容，卻未能對“相約自殺”這種侵害他人民事權益的內(nèi)容采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措施，間接造成了范陽的死亡。因此，訴請法院依法判令被告張峰、騰訊公司連帶賠付原告死亡賠償金49萬元、喪葬費1.3萬元、交通住宿費2096元、精神損失費27萬元。

2010年12月3日，法院依法做出一審判決：被告張峰一次性賠償原告死亡賠償金、喪葬費、交通費及精神損害撫慰金合計111225元；被告騰訊公司一次性賠償原告死亡賠償金、喪葬費、交通費合計55612.50元。

2011年1月中旬，廖亞梅接受采訪時說，“相約自殺”首先危害了當事人自身，其次侵犯了他人的生命利益，社會影響極壞。她希望國家能夠盡快頒布相關法律法規(guī)，防止類似事情的再次發(fā)生。

她還說，青少年相約自殺的事情屢屢發(fā)生，讓人痛心。通過范陽一案，她鄭重提醒家長朋友們：對當今的獨生子女進行挫折教育，必不可少。

在律師的幫助下，徐妍穎打贏了國內(nèi)第一起狀告騰訊公司的官司，但再多的經(jīng)濟補償也無法撫平她痛失愛子的心靈創(chuàng)傷。

（文中除律師外，其他為化名。）

〔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