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

【收魂館】

這幾天，趙海覺得鄰居吳鎮(zhèn)東有點兒反常。他沒事兒就到鎮(zhèn)子邊轉悠，遠遠地看著太北照相館發(fā)呆。趙海心里嘀咕，平時，人人都躲著照相館走，這老爺子為什么像是惦記上了那兒？

說起太北照相館，可是大有來歷。柳家堡位于滇南，雖是個偏僻鎮(zhèn)子，卻有幾百年歷史。當地，有不少在外人看來頗為怪異的風俗。太北照相館，就是其一。當地人不叫它照相館，而是叫它收魂館。因為，太北照相館從不給活人照相，只給死人留影。而攝影師也是祖?zhèn)鞯模F在，傳到了老曾這一輩，已經是第四代。據說，老曾的曾曾祖留洋回來，帶回了“收魂機”──照相機。在這之前當地死了人，放到祭臺上燒之前，要由巫師收起魂魄一并燒掉。而老曾的曾曾祖回鄉(xiāng)之后，巫師認定這照相機就是收魂機，要他繼承自己衣缽，幫死人收魂。索性，曾家便開了“太北照相館”，專門將死人的魂兒收進照片，再和死者一并燒掉。這比作法召魂、呼喚鬼衣神馬、鑼鼓喧天地折騰不知便利多少倍！

因為是替死人收魂兒的地方，所以遠遠看去總有一股陰森之氣，尤其是夜晚，慘淡的月光下，那照相館就像彌漫著一層霧氣的墳。不管白天晚上，大家避諱些，總繞著走?？蛇@吳鎮(zhèn)東身子骨還硬朗，怎么對收魂館有了興趣？

不過，沒過幾天，趙海便解開了心里的疑團。原來，吳鎮(zhèn)東的心里在盤算著兒子！吳鎮(zhèn)東絕對是個心地厚道的老實人，偏偏兒子吳曉成不成器。說起來，這吳曉成簡直就是個小流氓，騎著個改裝的摩托車，跟著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整夜去荒郊野外除了飆車就是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有好幾次，吳曉成摔得鼻青臉腫地回來，氣得吳鎮(zhèn)東拿著棍子滿院子追著揍他。吳曉東不敢跟父親動手，只好跑到鄰居趙海叔家避禍。

趙海只有從中調停，調停的結果是吳曉成順利地從老爹手里摳走錢，順便搬走兩箱好酒。吳鎮(zhèn)東悶悶地抽著煙，對趙海說：“這個逆子，遲早有一天得把我氣死！不行，我得想個法子，好好收拾收拾他！”

起初，趙海以為吳鎮(zhèn)東不過是說說氣話。可想不到，吳鎮(zhèn)東接連走了幾趟收魂館之后，竟動了真格的。吳曉東22歲生日那天，吳鎮(zhèn)東從飯店叫了幾個精致小菜，又拿了兩瓶好酒，差人叫了兒子回家。父子倆坐在桌前，吳曉成讓都不讓父親，就大吃大嚼起來，整整一瓶白酒落肚，很快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吳鎮(zhèn)東悄悄來找趙海，讓他幫著自己把兒子架上板車。趙海詫異，問吳鎮(zhèn)東把兒子拉到哪兒？吳鎮(zhèn)東笑了一下，那笑容頗為詭異：“收魂館?！?/p>

趙海一下子愣住了。吳曉成分明還活著，拉去收魂館干什么？吳鎮(zhèn)東恨恨地說：“這個逆子，我已經徹底死了心，留著他，就是個禍害！”

“這話怎么說？哪有咒親兒子死的？莫非，曉成走‘白道了？”趙海關切地問。

柳家堡因為毗鄰緬甸，常常有毒販子出沒。很多年輕人染上毒癮后便鋌而走險，以販養(yǎng)毒。吳鎮(zhèn)東擺擺手，咬牙切齒地說：“跟趙老弟實說了吧，他走沒走‘白道我不清楚，可我懷疑前陣子那起糟蹋人的案子，跟這個逆子有關！那晚我見過他，衣服上有血，我問他出了什么事？他死活都不說。第二天，那女孩子就被發(fā)現了?！?/p>

趙海愕然。一個多月前，一個外地來寫生的女孩被糟蹋之后殺死在半山腰。這竟然會跟吳曉成有關？！趙海忍不住連聲嘆息。吳曉成小時候那是多好的孩子，有禮貌，對人也知冷知熱，曾經還想過當警察呢。怎么大了就像換了個人？

“我下不了手，讓老天先收了他的魂去！”吳鎮(zhèn)東恨恨地說。

那天晚上，在吳鎮(zhèn)東的央求下，趙海只得幫他把板車拉到了收魂館。趙海本來打算一路多勸勸吳鎮(zhèn)東的，可這老爺子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根本不聽勸。

來到太北照相館跟前，趙海不敢往里走。凄清的月光下，那扇黑色的大木門像是地獄之門，而里面幽暗的燈光宛如鬼火一般，令人畏懼。吳鎮(zhèn)東道過謝，上前用力推開大門，將車拉了進去。趙海轉身就往回走。離這收魂館近了，身上莫名的就感覺到一股陰寒之氣，還是離得遠遠的才好。

【老曾的法術】

一連三天，趙海每晚都幫吳鎮(zhèn)東把爛醉的吳曉成架到平板車上，然后拉到收魂館。他曾問過吳鎮(zhèn)東：“老曾怎么說？這法子有效嗎？”

吳鎮(zhèn)東卻只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收魂館集了上百年的陰氣，活人隨便在那兒照張相都得損壽十年。這樣的兒子，壽全損了，我就凈心了?！?/p>

看著老爺子決絕的神情，趙海默然。三天后，吳鎮(zhèn)東放走了兒子。他對趙海說：“從此以后，我們就再沒有父子情分！”

趙海想勸，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其實，在柳家堡還有另外一個說法，一個被收走魂魄的人，是最容易被擺布的。吳鎮(zhèn)東只想著要兒子減壽，卻沒想過，吳曉成萬一成了別人手中的棋子又該如何？不過，既然吳鎮(zhèn)東都不想認這個兒子，當然更不會理會他以后的死法。

趙海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獨自坐在院子里吸煙。這時，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趙海抬起頭看，不禁吃了一驚，竟然是太北照相館的老曾。說心里話，趙海最不喜歡看到老曾。誰家死了人，才去招老曾，他主動來，有點兒晦氣。而且，多日不見老曾，看上去他臉色青白，很是難看。趙海隨手丟給他一根煙，問老曾有啥事？老曾吐出幾口煙霧，這才開口說話。

“你得想法勸勸吳老哥。他八成是氣瘋了，竟然拉著醉鬼兒子，三次到我的照相館。起初，我怎么也不肯拍。從我祖爺爺開始，這照相館啥時候拍過活人？可吳老哥的話，我又怎么能不聽？這件事，我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該找誰討個主意。再拍下去，那娃就真的毀了，沒了魂兒，跟個木偶有啥區(qū)別？”老曾緩緩地說。

趙海手里的煙灰掉到了地上。他知道，老曾這話是真心實意，老曾和吳鎮(zhèn)東，那是過命的交情。太北照相館在文革時被砸，到了1985年，老曾想重建祖上的照相館。當時他沒錢，借了三萬塊高利貸?？烧障囵^只是小本生意，又逢太平盛世，誰家老死人？三年后，追債的拿著砍刀上了門。老曾要么還命，要么還錢。當時，是吳鎮(zhèn)東拿了六萬塊出來，幫老曾還上了高利貸。二十多年前，那可是吳鎮(zhèn)東全部的財產。這事，老曾會記一輩子。

“老吳也是氣昏了頭，”趙海說，“這父子倆的情分，恐怕是斷了。也好，與其被氣死，不如先把兒子趕出家，以后怎樣全靠他的造化?！?/p>

老曾看了趙海半晌，嘴里喃喃著：“最好別被人擺布。那么聰明的孩子，做好事能做成大善人，要是做壞事，一定會做成大惡人。”

趙海聽了，不知不覺點點頭。

【避死】

三次攝魂之后，吳曉成不再回家。而吳鎮(zhèn)東也很絕情，有人私下里向他通報，曾看到吳曉成帶著人偷偷摸摸，不知干什么勾當。吳鎮(zhèn)東卻啐出一口，翻著白眼問：“吳曉成是誰？我不認識他！”

時間一天天過去，大概就在兩個月后，柳家堡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警方一舉摧毀一個龐大的跨境販毒團伙，抓獲37人，擊斃4人。而在警方的通緝名單中，吳曉成赫然在目。而另一個被通緝的對象卻是綽號“幽靈”的大毒梟。

看到兒子的通緝令，吳鎮(zhèn)東一點兒反應都沒有。趙海怕他想不開，上門看他。吳鎮(zhèn)東卻說，收了三次魂兒的人，還能活多久？在他心里，兒子早死了！

“聽說，當時發(fā)生了很激烈的槍戰(zhàn)呢。死了四人，傷了十幾個。被抓的，恐怕沒幾個能活著出來，差不多都夠判死刑了。吳曉成被通緝是好事，至少，命還留著?！壁w海說。

吳鎮(zhèn)東悶悶地吸著煙，最后捻滅煙蒂，突然起身往外走。走到胡同口，他臉朝著收魂館，對趙海說：“我兒子，早在那兒躺著了?！?/p>

這話讓趙海身上一寒。關于收魂館，有太多太多的傳說，趙海從小在這兒長大，豈能不知？他不想再聽下去，便匆匆回家了。

三天后，吳鎮(zhèn)東正在煙酒店擦著柜臺，突然看到一隊持槍荷彈的警察朝他跑了過來。他怔怔地，不過半分鐘工夫，警察沖進了鄰居趙海的家，接著是一陣激烈的槍聲。

當天，關于趙海的“新聞”就傳遍了整個鎮(zhèn)子。令人怎么都意料不到的是，他居然就是隱藏最深的大毒梟“幽靈”！柳家堡毗鄰緬甸，大量的毒品從境外流入?！坝撵`”販毒十年，從沒有人看到過他的本來面目。想不到，這次竟陰溝里翻船，給暴露了！據說，警方從趙海家的地窖找到了四條通道，十箱金條?？上?，通道都被堵死，金條一箱也沒能運走。

因為是鄰居，吳鎮(zhèn)東去探了監(jiān)。他不解地問趙海，兒子吳曉成是不是被他拖下了水？趙海突然呵呵笑了：“你兒子的魂兒都沒了，木偶一般，誰擺布不是擺布？老哥，我知道你恨鐵不成鋼，與其讓他跟了別人，不如跟了我！你知道，我從小疼他?！?/p>

吳鎮(zhèn)東怒視著趙海，半晌沒說話，起身就走。

“你可以放心，拜你所賜，他的魂兒沒了，卻得了我的真?zhèn)鳌Ｎ宜懒?，他就是新的‘幽靈?！壁w海在吳鎮(zhèn)東的身后說，“反正是你不要的兒子，你還擔心什么？”

吳鎮(zhèn)東面無表情地快步出門。

三個月后，趙海被執(zhí)行槍決。正如趙海所說，他被抓不久，新的“幽靈”誕生了。只是，“新人”命短，沒過多久，就將趙海辛苦經營十幾年的販毒網絡給暴露出來，單是下線就抓到了上百人。

公安局歷經半年的掃毒行動徹底結束之后，吳曉成回了家。這次，他身上再沒有奇裝異服，更不是偷偷摸摸。他穿著警服，在眾人的注視下大步邁進了家門。

昏暗的屋子里，吳鎮(zhèn)東早在家里擺好了酒?？粗鴥鹤哟┲品L凜凜的樣子，吳鎮(zhèn)東笑了，笑著笑著眼里就掉下淚來。吳曉成從小的理想就是當警察，兩年前，他做了警方的線人。臥底這兩年，吳曉成出生入死，幾乎是在刀口上舔血，終于立下奇功。當然，這功勞也有吳鎮(zhèn)東的一半。要不是父親為吳曉成打掩護，趙海也不會對他那么信任！而他，也不會順利摸到趙海的地下通道。

“爸，我敬您一杯！上次在混戰(zhàn)中我中了槍，流了一大盆的血，醫(yī)生都說我沒命了。當時我就想，如果我活下來，一定好好孝敬您！”吳曉成說著，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

吳鎮(zhèn)東呵呵笑了。他對兒子說：“待會兒，我們去看看你曾伯。你知道，我為啥偏偏要三次帶你去招魂館？其實，那是你曾伯的主意。他說那不是‘招魂而是‘避死。你曾伯的祖上傳下來一架老相機，里面只剩了三張相紙。用那架相機拍三次，可以把魂兒攝住，能夠‘避死。我本來不信，可你曾伯信誓旦旦，我也只好依他的意思。沒準，真的替你‘避死了呢！”

吳曉成笑了。不管是不是曾伯的相機讓他“避”了“死”，現在去看看曾伯絕對是應該的。

父子倆吃過飯，又閑聊了一會兒，拎著點心匣子直奔太北照相館。奇怪的是，照相館的門開著，屋子里卻漆黑一片。吳鎮(zhèn)東心里陡然涌出一股不祥的預感，走進里面打開燈，只見老曾平靜地躺在一具紅漆棺材里，頭頂懸掛著自動拍照的相機。吳鎮(zhèn)東驚呆了，上前探探老曾的口鼻，早已經氣息皆無……他的腿一軟，差點兒跌倒在地。

據法醫(yī)鑒定，老曾死了至少有四個多月。也就是說，早在吳鎮(zhèn)東拉著“醉酒”兒子去“避死”前，他就已經死了。吳鎮(zhèn)東不敢相信，讓兒子“避死”還是老曾的主意，他怎么可能那時就死了？

站在老曾的棺木前，吳鎮(zhèn)東取下相機，心如刀割。扶著棺材，他似乎看到老曾在朝自己微笑。吳鎮(zhèn)東輕輕湊到老曾跟前說：“謝謝你老弟，咱兒子平平安安，一點兒事都沒有。這回，你可以安心地走了?！?/p>

第二天，太北照相館關了門。吳鎮(zhèn)東拿著鑰匙蹣跚離開，走出幾步回過頭，夕陽的余暉落在斑駁的大門上，一片金黃。

選自《古今故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