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民

前些年，昆侖山里的狼特別多，多到傷人吃家畜乃至“十五敢”也不敢進山的程度。

“十五敢”──好多人不知道他的真名實姓。他從小就膽子忒大，頗像闖過關(guān)東的爺爺。十歲生日的晚上，他和伙伴藏貓貓，居然鉆進一個老墳洞里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一手戴著從枯骨上撿來的銀手鐲，一手提著條手臂粗的活蛇，嘴里啃著從石供桌上拿來的供果，那神氣勁兒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孫悟空。長大后，他嗜好狩獵，而且膽隨人長。據(jù)說十二屬相里的動物他都不怕，剩下的“三敢”是：不怕天，不怕地，不怕人。

“十五敢”膽子雖大，無奈打獵的家什不行。用了多年的土獵槍一摟火只能噴出鐵砂，打兔子和鳥還湊合，對付狼差遠(yuǎn)了。

不久，當(dāng)?shù)伛v軍開展了打狼行動。“十五敢”自告奮勇充當(dāng)向?qū)?，領(lǐng)著其中一個排的戰(zhàn)士走遍了大山的溝溝坎坎，搜遍了常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石縫山洞，親眼看見一只只惡狼倒在戰(zhàn)士們的半自動步槍下，既興奮，又羨慕。行動接近尾聲，在一個凹進的山崖石縫里，“十五敢”發(fā)現(xiàn)一窩小狼崽兒，有三四只?？墒?，人只能干瞅，卻通不過狹窄的大石縫兒。剛離開窩的母狼則趴在不遠(yuǎn)處一塊大石頭后面，探出半個腦袋，怒目而視。帶隊的排長和幾名戰(zhàn)士正在思考對策，山腳下一個通訊員喊道：“排長──連部命令行動結(jié)束，集合回營！”“十五敢”意猶未盡，說了句“看我的”，把土獵槍對準(zhǔn)石縫，一摟扳機，“轟”的一聲，小狼崽被近距離的火藥和鐵砂噴得血肉橫飛。母狼知道自己的孩子遭到不測，狠狠瞪了“十五敢”一眼，然后悲憤得“嗷──嗚──”一聲哀叫，跳下石崖，轉(zhuǎn)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打狼行動以消滅了近百只狼的戰(zhàn)果而提前結(jié)束，原因是“十五敢”的二叔──退休的老生物教師向駐軍首長建議：狼患既已消除，不可斬盡殺絕。否則，它食物鏈的下面──野兔、狗獾甚至老鼠等會隨之泛濫成災(zāi)，糟蹋莊稼。

這天中午，“十五敢”一人扛上土獵槍在山里轉(zhuǎn)了一圈兒，一無所獲。正要回家，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十來步遠(yuǎn)的小路上，一前一后蹣跚行走著兩只狼，后面的一只把兩條前腿搭在前面一只的身上。“十五敢”一陣躊躇。聽爺爺說，瘸狼難斗──因為它并不瘸，而是狡猾的老狼故意制造假象引對手上鉤。他想放棄，又不甘心，心想：大群狼都被部隊消滅了，眼前這么兩只再難斗也成不了氣候。他按捺不住，瞄準(zhǔn)前面的那只，“轟”的一聲，鐵砂把它噴得翻滾在地，慘叫不已。另一只猛地把嘴往地上一拱，突然發(fā)出“嗷──”的一聲長嘯，霎時間，四周的灌木叢響起刷刷的奔跑聲。“十五敢”心里一緊，知道壞了：遇上狼群了。他情急生智，趁被狼群包圍之前，急忙爬到一個被稱作椅子崮的石崖上。

狼群不大，只有七八只，卻一個個殺氣十足，眼紅得嚇人，仿佛把近來大批同伙的死全算在眼前的對手身上。

狼群在頭狼的指揮下準(zhǔn)備向椅子崮上的“十五敢”進攻。好在地形對他十分有利：身后和左右三面是幾人高的絕壁，狼絕對爬不上。只有正面的石壁雖然比其他三面稍矮而且坡緩，但那高度狼爬不上來?！笆甯摇眲倓偹闪丝跉?，想瞅空兒給土獵槍裝藥和鐵砂，可立馬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只見群狼在頭狼的指揮下，圍上那只剛才被土獵槍打得奄奄一息的同伴，張開血口，幾下撕扯，轉(zhuǎn)眼間分食殆盡。之后，一只體型最大的母狼兩爪搭上石壁，弓腰站在崖下；另一只退后一個助跑，踩著母狼的脊背忽地一個躥跳，恰好露出一個腦袋和雙爪向石崖上的“十五敢”撲來。他顧不上給槍裝藥，慌忙把槍當(dāng)棍用，拼命橫著向狼腦袋掃去。第一只上來的被掃下去，第二只、第三只繼續(xù)上來，被掃下來的狼翻個跟頭，轉(zhuǎn)身毫不遲疑地迅速加入再次進攻的行列。毫無疑問，狼群實行的是輪番進攻的車輪戰(zhàn)術(shù)，意在拖垮對手。

幾番進攻，狼群沒有得手，卻依然沒有放棄的跡象。“十五敢”累得兩臂酸軟，筋疲力盡，卻硬撐著不敢有絲毫放松。

午后，上山下地的人多起來了，有名村干部發(fā)現(xiàn)了情況，忙回村打電話向當(dāng)?shù)伛v軍求救。一個班的士兵得到命令，荷槍實彈迅速向椅子崮方向沖來。為了保證人員安全，老遠(yuǎn)便朝天放開了排槍。

指揮進攻的頭狼聽到熟悉而又讓它心驚膽戰(zhàn)的槍聲，示意手下停止進攻，迅速撤退。只有那只母狼仰頭望著崖上這個曾經(jīng)殘忍殺死自己孩子的仇敵，顯得焦躁不安，明顯對半途放棄心有不甘。

椅子崮上繼續(xù)響著“嚓嚓”的鐵器摩擦聲，“十五敢”站在崖上，機械人一般雙手撥拉著土槍，兩眼發(fā)直而血紅，對眾人的招呼充耳不聞。一個從正面爬上去的戰(zhàn)士剛露頭，便被他毫不留情地?fù)芾氯ィ藗€頭破血流。沒辦法，只好幾個人搭成人梯，從后面上去抱住他，奪下了幾乎磨成兩截兒的土獵槍。

戰(zhàn)士們望著空空的戰(zhàn)場，松了口氣，各自收起手中的槍，架著呆若木雞的“十五敢”向山下走去。“十五敢”看著這群身穿綠軍裝頭頂紅五星的救星們，好似大夢初醒，仿佛從地獄又回到了人間。尚未開口，突然，旁邊的灌木叢里“呼”地騰起一股旋風(fēng)──那只埋伏下來的母狼在眾人的驚呼中，出其不意的一個飛身躍起，越過攙扶著“十五敢”的戰(zhàn)士，從半空中向他撲去。一個戰(zhàn)士下意識地把肩上的槍筒向上一伸，母狼側(cè)身一躲，尖長而鋒利的狼牙毫不費力地把“十五敢”的左眼球和左耳朵及半邊頭皮撕了下來?！笆甯摇睉K叫一聲，連痛帶驚，當(dāng)即昏了過去。等眾人回過神摘下槍來，那母狼竟沒有逃跑，發(fā)出一聲勝利復(fù)仇后的歡叫，兩腿蹬地，重新一個飛身躍起，撞向石壁，頓時腦漿迸裂而死。

在場的人都被這驚心動魄的瞬間一幕驚得瞠目結(jié)舌，欷歔不已。

“十五敢”被送到了縣醫(yī)院，一連幾天昏迷不醒。第五天，醒來之后，兩眼驚恐，渾身打戰(zhàn)，拔掉身上的輸液管，兩手機械地重復(fù)著椅子崮上揮槍掃狼的動作，時不時突然發(fā)出幾聲瘆人的號叫，幾個護士也按不住。當(dāng)天夜里，他終于大叫一聲，從七樓病房的窗戶跳下，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氣絕身亡。

葬禮上，“十五敢”的二姑抹著眼淚，感嘆道：“十二屬相里面沒有狼，侄子是被狼嚇?biāo)赖?。世間萬物，相因相生。人膽子再大，也不可以隨心所欲，亂殺生靈──這點他不像他死去的爺爺?！?/p>

不久，政府開始收繳民間槍支，其他地方的槍大都是“被收繳”的，而昆侖山區(qū)的有槍人是主動把槍交出來的。不可思議的是，狼，從此竟然在昆侖山區(qū)絕跡了。

選自《新聊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