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微涼
三年前,拜這個冷血無情的男人所賜,她傷心欲絕,跳海自盡。三年后,她以一個全新的身份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想要他為曾經(jīng)的絕情行為付出代價。然而,她卻不知道,在她精心策劃的這場陰謀里,他才是一直掌控全局的那個人。原來,即便是三年后遇上他,她仍舊只能輸?shù)靡粩⊥康亍?/p>
楔子
天色漸暗,華燈初上。
百樂門里奏起了舒緩動聽的旋律,接著有女子上臺,扭著曼妙的身軀輕輕吟唱:“回憶往事恍如夢,重尋夢境何處求……”
桃紅花色的旗袍下擺處大大的開岔直到大腿,襟前的琵琶盤扣一直繞到脖頸,規(guī)矩地扣緊,胸口處卻開了一個小小的扇形圓弧,露出她半片裸露細膩的肌膚,以及那顆妖嬈魅惑的朱砂痣。
一曲終了,眾人皆拍手叫好,嚷嚷著“再來一首”,但那女子卻不顧眾人的要求,微笑著彎腰鞠躬,然后緩步下臺。
宋書廷的目光一直緊緊追隨著她的身影,從臺上至臺下,當她端著酒杯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終于忍不住試探著開口喚她:“阿阮——”
那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恍如隔世。白夢回頭,眼睛里閃過一瞬間的驚詫,片刻后又恢復(fù)到方才鎮(zhèn)定悠然的模樣,然后眉目含笑地扭著細軟的腰肢走過來招呼他:“這位先生怕是認錯人了吧?我叫白夢,不是阿阮。”
“阿阮——”宋書廷不敢相信似的,再次喚她的名字,聲音里竟摻雜著異樣的顫抖,他后面還想繼續(xù)說什么,但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終究沒有說出。
白夢沖他職業(yè)性地微笑,同面對這里所有男人一樣的微笑,嫣然百媚,媚骨天成,總之一個字,媚。
這確實讓宋書廷有些難以置信,看這面目,分明就是三年前跳海身亡的阿阮,但這通身的氣派卻無異于紅樓賣笑,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風(fēng)塵女子,及不上阿阮半分清純可人。
怕是真的是他認錯人了!宋書廷搖搖頭,頹然地坐回座位,繼續(xù)與自己的同僚喝酒,方才失態(tài)的行為,不免惹來他們一陣調(diào)笑。
一
剛剛的一段小插曲,白夢并未放在心上,而是依舊同往常一樣哼著調(diào)子走到后臺換裝。
化妝間的妝鏡旁清一色的玫瑰、百合惹來其他女子一陣羨慕的欷歔,她們說:“白夢,你還是趕緊趁著年輕、人紅,趕緊找個好男人嫁了吧!若是等到年老色衰,怕是沒有出頭之日了?!?/p>
白夢攏了攏自己的杏色披肩,笑著回她們:“你們這群多事精,還是多多考慮一下你們自己的大事吧!反正我是不急的?!?/p>
大家一陣說笑之后,便各自去忙各自的,白夢換了簡單的旗袍,對著鏡子細細地卸去臉上那艷麗妖媚的妝容,提了手袋便要回自己的公寓。
走到門口的時候,剛要招呼黃包車,不料,身后的披肩卻被人猛扯了一把,一個喝醉了的男子便摟上了她的身子,嘴里污言穢語的,說了一通,惹得她幾欲作嘔。
白夢想推開他,無奈那男子身強體壯,怎么推也是推不動,他大概是被她惹惱了,扯著嗓子大罵:“明明是個婊子,還裝什么貞烈,老子肯碰你,是看得起你!”
如此穢褻難聽的言辭,無疑是在白夢的心上扎刀,她氣得渾身顫抖,眼見就要吃虧了。此時,有一雙有力的手將那男子的身體狠狠剝離白夢身邊,并且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
竟然是他!
白夢有些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原來,救她的正是方才喚她“阿阮”的那名男子。
他將那名喝醉的陌生男人打得逃走,便回身理了理自己的銀灰色西裝外套,對著白夢微笑,他說:“你沒事吧?白小姐?!?/p>
白夢愣愣地點頭,仿佛還未從剛才的那場驚嚇中回過神來,過了半晌,她才回道:“我沒事?!?/p>
“白小姐這樣回家實在不安全,若你信得過宋某,便讓宋某送你一程好了。”宋書廷指了指自己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對白夢客氣地說道。
白夢略有些遲疑地搖頭拒絕:“那太叨擾了,我坐黃包車回去便好。”
看她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宋書廷佯裝生氣地挑眉:“那白小姐是信不過宋某了?”
白夢怕他誤會,連忙急得擺手,說:“沒有的事,那便有勞宋先生了?!?/p>
宋書廷這才朗朗一笑,殷切地替她開了車門,邊開車邊問她:“白小姐是哪里人?”
“西關(guān)。”白夢的手指把玩著披肩上的流蘇穗子,不緊不慢地回答。
宋書廷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臉上的笑容也霎時僵住,白夢覺察出他的反常,若無其事地問他:“怎么了?”
宋書廷搖搖頭,試探似的說道:“沒什么,想到一個朋友,她也是西關(guān)來的,你們——很像?!闭f完,還仔細地去留意白夢的反應(yīng)。
白夢卻只是哦了一聲,目光直直地與他對視,并沒有露出半點破綻,她說:“那真是巧?!?/p>
宋書廷嘆了一口氣,繼續(xù)開車,心里卻反復(fù)疑問,真的是巧合?難道真的不是同一個人?可怎么就長得這樣相似?
二
這樣的疑惑,吸引著宋書廷想要一探究竟,如此一來,他便時常光臨百樂門舞廳,有時是聽白夢唱歌,有時是來約她吃飯,白夢本就擅長交際應(yīng)酬,一來二去的,兩人也越發(fā)熟絡(luò)起來。
那晚,白夢唱完一場回到后臺,看到自己的梳妝臺上擺著一捧淡紫色花束,不禁有些訝異。此時,宋書廷走了過來,笑著問她:“白小姐可喜歡這花?”
白夢嘴角一揚,鼻尖湊到那束花里輕嗅:“我這里皆是玫瑰、百合也越發(fā)看得厭了,獨獨宋先生這束不知名的鮮花,倒令人覺得淡雅芳香,只是不知,這是否也是你那個朋友喜歡的?”
聽出白夢的話略含嘲諷之意,宋書廷原本微笑著的面龐有一瞬間的窘迫,囁嚅了半晌,才道:“白小姐打趣我了。”
白夢看他一副緊張局促的模樣,不禁笑出聲來,宋書廷也就跟著她尷尬地笑了起來。
等到白夢的表演完全結(jié)束之后,宋書廷請她去西餐廳吃飯,聊得正歡暢之際,他掏出一個精致的黑色錦盒推到白夢的面前,說道:“這個送給白小姐。”
打開,竟是一條鉑金項鏈,中間嵌著三顆紅色鉆石,在黑色錦盒的映襯下,更顯得色澤鮮亮,圓潤剔透,定然是價值不菲。
白夢連忙擺手:“宋先生,禮物貴重,白夢是斷然不能收的?!彼麉s忽然抓了她的手,神色略有些恍惚地喃喃:“不管你是不是阿阮,我都不會再輕易放開你了。”他的掌心寬厚溫熱,讓白夢有種熟悉的心安,加上餐廳里昏黃的燈光和悠揚浪漫的鋼琴曲,竟讓她意亂情迷,一時怔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此時,宋書廷卻忽然起身繞到她的背后,將那條鉆石項鏈小心翼翼地戴在她的脖子上。
燈光下,那紅色的鉆石項鏈在她雪白的頸子上閃著熒熒的光,宋書廷盯著她,幽黑的眸子深情款款:“阿阮……”他輕喚。
白夢抬頭,他的唇便覆了上去,帶著淡淡的紅酒氣息似火焰般在她的唇上游走,讓她透不過氣來。竟有那么一瞬間,她差點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眼前這個深情專注的男人,就是曾經(jīng)令她差點葬身大海的那個人。
三
三年前,她還不是百樂門里的歌女白夢,而是信德師范的女學(xué)生蘇慶阮。那時,宋書廷是她們學(xué)院的校長,并且早已娶妻,但她還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他了。
兩人雖早已心意相通,但依舊如朋友一般相處,不料宋書廷的妻子會忽然找來,口口聲聲地指責阿阮是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是勾引別人丈夫的狐貍精。
阿阮本就是面皮極薄之人,經(jīng)她這樣一番胡鬧,阿阮在學(xué)院里早已無法見人,但最令她羞憤的是,宋書廷為了自己的名譽,居然在報紙上發(fā)表聲明,與阿阮撇清關(guān)系。人生至此,阿阮才真正體會到何為人心薄涼、生無可戀,于是一時糊涂,竟然跳海自盡。
一想到這些往事,白夢的表情立刻變得冷硬起來,纖細的手指在背后狠命地攥緊拳頭,而脖子上亮眼的項鏈也像是枷鎖一般令她拘謹難堪。
翌日傍晚,當舉著報紙一臉憤怒的方佩出現(xiàn)在白夢的公寓門前時,白夢的面上并未露出半點驚訝之色。因為,她的來意,白夢早已心知肚明。
果然,方佩一進屋就將報紙拍在茶幾上,低聲質(zhì)問她:“這是怎么回事?讓你在百樂門收集情報,怎么又會招惹上他,你忘了當初自己為什么會跳海自盡?”
白夢并未回答,撿起茶幾上的報紙,竟看到宋書廷給她戴項鏈的一幕,她略有些嘲諷地一笑,對方佩說:“不錯,把我拍得挺漂亮的?!?/p>
“你倒是什么都不在意了,忘了當初我父親是如何把你從海里救起來的?”方佩看她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禁更加生氣地提醒道。
“他如今的身份是汪偽政府的高官要員,對我們大大有利。你放心,他現(xiàn)在還沒認出我來,大概是心懷愧疚,才會一再接近,我們正好可以利用這一點,找到更多想要的東西?!卑讐魧χ脚鍕趁牡匾恍?,將那報紙重新塞回她的手里,略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你總是那么多理由,不過,要多加小心。”方佩無奈地搖頭,臨走前又十分不放心地叮囑她一句。
報紙的事雖出乎白夢的意料,但也算間接地幫了她的忙。因為三日之后,宋書廷買了戒指來向她求婚,白夢面上雖有些猶豫,卻并沒有當真拒絕。
她問他:“像宋先生這樣優(yōu)秀的男子,怎么會至今沒有娶妻?”
宋書廷大概沒料到她會這樣問,于是嘆息一聲,一副往事難提的模樣,說道:“三年前是有的,后來我那朋友死后,便離婚了,她太強勢剛烈,硬害得人家身敗名裂,跳海自殺。”
聽到這里,白夢的臉色略有些發(fā)白,捋了捋額前的碎發(fā),十分惋惜地嘆道:“那真是可惜,否則,我也想看看自己同她如何相似?!?/p>
宋書廷想起自己曾在車上提起她與阿阮相像的事,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干笑兩聲,趕緊一語帶過,說:“都是些舊事了,不提也罷!”
四
事情發(fā)展得似乎十分順利,宋書廷對白夢的身份并未產(chǎn)生什么懷疑,成婚之后,兩人經(jīng)常一同出席舞會晚宴,郎才女貌,倒也惹得眾人連連稱贊。
那日,宋書廷說南京來了重要人物,要攜她去參加晚上的接風(fēng)宴會,白夢一臉歡喜,連聲說好,片刻之后,卻冷了臉說:“這種場合可都是要穿什么高檔禮服的,我又沒有,還是不去了?!?/p>
宋書廷以為她是哪里鬧別扭,聽她說出理由后,不免笑道:“這還不是小事,我陪你去百貨公司買一件不就行了?”
白夢的愿望達成,失望的小臉兒又立刻雀躍起來,但嘴上還是十分平靜地說道:“你那么忙,還是我自己去吧!”
然而,她一副為他著想的樣子并未打消宋書廷想要陪她一起去的念頭,他一本正經(jīng)地握緊她的手道:“那怎么行,再怎么忙都要陪的?!?/p>
白夢開心地踮起腳,摟著他的脖子便送了個大大的香吻,但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面色卻變得十分陰森可怕。
下午,宋書廷陪白夢在百貨公司里選了一件款式十分新穎的紅色禮服,白夢看起來似乎十分興奮,一邊倒著走路,一邊蹦跳著同他講話,出門的時候卻不小心被一個年輕女子撞了一下,眼看著就要跌倒,幸而那女子眼尖,一把扶住白夢才沒有讓她受傷。
宋書廷被她剛才的驚險動作嚇得心驚,又不忍心真的責備她,只好開玩笑似的說道:“看你,總這樣莽莽撞撞的,若真受傷了,今晚的舞會我怕是要找新的舞伴了。”
白夢本在撫著胸口喘氣,聽他這樣說,故意裝作吃醋似的拍他的肩:“你敢?”
宋書廷原是有意逗她,但看她一副瞪著眼睛的樣子,便立刻舉手投降,道:“不敢,不敢。
兩人回到家之后,白夢便迫不及待地跑進臥室試禮服,還刻意將門反鎖了起來,宋書廷打趣她:“都是夫妻了,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白夢也玩笑著反駁他:“總不能便宜你這色狼?!闭f著,將手中的字條兒拿出來細看,那是方才在百貨公司時,方佩給她的,既然有心支開宋書廷不成,她只好故意裝作要跌倒,然后順手接過方佩手中的字條兒。
上面沒寫文字,只有幾行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這是她們之間的暗語密碼,上面的意思是,“暗殺聶少文”。
聶少文是汪偽政府十分倚重的人,此次來上海的目的是要與日本人簽訂一份秘密協(xié)議,而他也正是宋書廷口中的重要人物。
白夢將手中的字條兒撕得粉碎扔出窗外,看著白色的碎屑飄舞著飛遠,嘴角鉤起一抹戲謔的笑容,今晚,恐怕要有好戲看了。
五
傍晚時分,當穿著紅色禮服的白夢挽著宋書廷的手出現(xiàn)在舞會現(xiàn)場時,立刻吸引了在座賓客熱切驚艷的目光。
此時,一個身穿麻灰西裝的中年男子向他們走過來,隔著半米遠就伸出手來同宋書廷打招呼:“宋老弟,好久不見。聽說不久前辦了喜事,恭喜恭喜?。 ?/p>
“難為聶兄還掛念著老弟?!彼螘⒁采斐鍪秩?,同那男子的手重重相握,兩人皆朗笑著讓對方落座。
白夢聽到宋書廷那一聲稱呼,眼睛倏忽一亮,面上雖是十分禮貌地跟著宋書廷與那男子握手寒暄,心中卻小心地盤算著今晚的暗殺計劃。
屋頂?shù)膸妆K大型水晶吊燈照在宋書廷送給白夢的紅色鉆石項鏈上,熠熠生輝,惹得不少女眷嘖嘖艷羨,口中或真心或恭維地贊嘆幾句:“嫁給宋先生這等好男人,白小姐真是好福氣?!?/p>
白夢略有些羞澀謙遜地低頭微笑,心中卻是在冷笑譏諷:“好男人?恐怕是衣冠禽獸吧!”
眾女眷見白夢不說話,只當她是不好意思,于是也不多說,客氣地舉著酒杯繼續(xù)到各處招呼其她官太太。
白夢站在離聶少文不遠的位置,看著他與宋書廷頻頻點頭說話,一副精明睿智的模樣,心里頭不免有些緊張。
大概又過了半個小時,舞會正式開始,眾人皆攜了舞伴雙雙步入舞池,白夢也邁著優(yōu)雅精湛的舞步同宋書廷一起跳了起來,但是,范圍卻一直徘徊在聶少文和他的舞伴周邊。
正是酒酣舞醉之際,屋內(nèi)的燈光卻驟然熄滅,黑不見影。眾人皆慌亂起來,頻頻發(fā)出女眷們的驚呼聲,此時,一聲槍響更是將他們嚇得四處逃竄,亂成一團。
衛(wèi)兵們第一時間從門口沖進室內(nèi),但苦于沒有一絲光線,竟是無從下手。過了十分鐘,廳內(nèi)的燈光線路被重新接好,水晶吊燈全都打開,霎時亮如白晝,眾人卻只看見聶少文的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大理石地面上,胸口處正汩汩地冒著猩紅的鮮血。
白夢尖叫一聲,用力地抓緊了宋書廷的手,靠在他的懷里不敢睜眼,宋書廷安慰似的拍著她的肩膀,嘴里喃喃地勸道:“別害怕,有我在?!?/p>
這本是一場好好兒的接風(fēng)宴,不想竟演變成了聶少文的催命宴,上海汪偽政府的相關(guān)部門害怕身在南京的汪精衛(wèi)追究,于是趕緊下令追查,在場的所有人也全都被軟禁在家中,接受盤問。
六
那日,白夢與宋書廷在家中閑來無事,一個坐在沙發(fā)上看書,一個在書房里寫字,白夢只覺得無聊,于是想問問宋書廷中午要吃什么。
但是,剛走到門口,宋書廷就迅速地將手中的信紙折起來放入抽屜,白夢裝作沒看見,繼續(xù)皺著眉頭,十分不滿地問他:“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吭缰辣悴慌隳銋⒓邮裁垂砦钑??!?/p>
宋書廷卻不以為然地沖她咧嘴一笑:“這也算好事,正好可以在家陪你,平時你不總嫌我太忙嗎?”
如此牽強的答案,令白夢愈加不滿,于是撅著嘴反駁道:“這不是一回事,我可不想失去自由?!?/p>
宋書廷被她天真的樣子逗笑,俯首在她耳旁輕語道:“你放心,我們很快便能重獲自由的,聽說聶少文死前,抓了那刺客的一片衣料,現(xiàn)如今他們正在一人一人地核對呢!相信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聽了宋書廷所謂的內(nèi)部消息,白夢的表情立時僵?。骸按嗽挳斦??”她又問他一遍,臉上的笑容也越發(fā)變得蒼白無力。
宋書廷見她不信自己,于是,再一次斬釘截鐵地告訴她:“那是自然。”
白夢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快要癱軟似的,但嘴上還是強裝鎮(zhèn)定地歡呼:“那真是好,我可早就受夠了。”
晚間,好不容易等到宋書廷睡熟,白夢從臥室里拿了那件宴會穿過的紅色禮服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房,先是打開白日里宋書廷藏東西的抽屜,亂翻了一通,又將紅色禮服翻來覆去地看。
“你在找這個吧?”此時,宋書廷忽然捏著一張薄薄的信紙出現(xiàn)在門口,白夢被嚇了一跳,手中的衣服飄然落地。
此刻,她什么都不用解釋,一切都已昭然若揭。
“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懷疑我的?”白夢的表情麻木鎮(zhèn)定,聲音也是出奇平靜。
“在你刺殺聶少文的那晚。當時我并不十分確定,于是,后來編出聶少文死前抓了衣料的事,那晚,你心慌得很,定然是不曾注意的,我如今這樣一提,你若心虛,便一定會偷偷拿出來看?!彼螘㈦S意地走到書房的桌案前坐下,語調(diào)相當平緩地敘述著事實,并未覺得此刻的白夢是個危險的人物。
白夢驚訝于他的機智,不禁有些惱怒,他如今是要她自投羅網(wǎng),不攻自破,真是城府夠深,“你打算如何處置我?”
宋書廷沒有說話,而是拿起桌上的一支派克筆任意把玩,片刻之后,他才站起身走到白夢的身邊,與她對視,眼睛里流露出一種難以言明的悲痛。
“若我想置你于死地,此時大可打電話檢舉,命人來捉拿你。”宋書廷的手握上她瘦削的肩膀,口氣有些發(fā)恨似的吼道。
他眼里的悲痛似乎要將白夢淹沒一般,令她的心無端酸澀起來,為掩飾自己的不安與難過,她偏過頭去不理他。
宋書廷卻用力地扳過她的肩膀,令她的眼睛直視自己:“因為是我虧欠你的,阿阮?!?/p>
最后那一句“阿阮”,徹底擊垮了白夢的心理防線,她的眼角濕濕的,有溫熱的液體不斷溢出,她問:“你是從什么時候知道的?”
“在我送你鳶尾花的那日。還記得三年前我與你去郊游時,在草地上看到了好些漂亮的花兒嗎?你很喜歡,采了好多,隔天卻出了一臉的紅疹,醫(yī)生說你對這種花粉過敏,那天我為了試探你,故意送了你那種花兒,你還湊過去聞,結(jié)果我第二天去找你時,有人說你病了,臉上出了好些紅疹,我就有所懷疑了?!彼螘@息一聲,將事情的始末娓娓道來。其實,他也并非刻意試探她,只因她不肯承認自己的身份,他也只好隨她一起演戲,想要看看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宋書廷,我竟未料到你是如此心細如塵,我還真是低估了你。”阿阮不再否認自己的身份,只是眼睛里盡透露著不甘。原來,他與她的這場較量,她從一開始便一敗涂地。
“阿阮,你從我這里陸續(xù)偷走的情報,已經(jīng)讓他們對我起了疑。所以,你還是快些離開這里,其他的事,便交給我處理?!闭f到這里,宋書廷一臉決然,令阿阮覺得有些意外,她隱瞞自己的身份,潛伏在他身邊,如今殺了人,他倒要替自己背黑鍋,這還是當初那個自私自利,無情無義的宋書廷嗎?莫不是,他想要通過她,引出自己身后的其他共產(chǎn)黨員?真是奸詐!
“你不要在這里裝好心了,我是不會聽你的?!卑⑷钜桓辈豢仙袭?shù)臉幼?,扭過頭去并不理會宋書廷此刻滿臉緊張與不安。
七
如此一來,阿阮與宋書廷便僵持了一夜,兩人誰也不肯退步。天明之時,有衛(wèi)兵闖進宋書廷的宅子,來人手持逮捕令,說宋書廷是政府的內(nèi)奸,并且與聶少文的案子有關(guān)。
宋書廷裝著認罪的樣子伸出手來,待那人走近時卻用力將他打昏,一個轉(zhuǎn)身從腰中拔出佩槍對沖上來的衛(wèi)兵放了兩槍。
“還不快逃!”看著仍舊愣在原地的阿阮,宋書廷著急地大吼,額上的青筋似乎也要跳出來一般。阿阮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宋書廷,不禁有些吃驚,回過神來之后,立即聽他的話向外逃去。
宋書廷以一敵眾,自然是有些吃不消的。但是,雖然腿上中了一槍,卻還是拼盡全力將追趕阿阮的衛(wèi)兵打倒在地,然而自己因寡不敵眾,最終被人捆了起來。
阿阮好不容易逃過一劫,于是拼命地跑到方佩的公寓門口。方佩一開門,阿阮便直直地癱倒了下去,口中不停地喘著粗氣。
“你的身份暴露了?”方佩見她一臉狼狽,可想而知是發(fā)生了十分危險的事。
“怎么辦?他被抓了,怎么辦……”阿阮的嘴里一直喃喃地念著這兩句話,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額前的碎發(fā)也全部貼在額上。
當阿阮將宋書廷如何發(fā)現(xiàn)她的身份,如何掩護她逃跑的事一一道出時,方佩也頓時被驚呆了!
但是,她還是拍著阿阮的肩膀安慰她:“這是他欠你的,你不必因此愧疚?!?/p>
阿阮點頭,緩緩閉上眼睛,氣息也漸漸變得均勻而平穩(wěn)。但是,不知為何,她心里的某個角落卻在隱隱作痛,如同針扎一般,綿延不歇地痛。
此后,阿阮的身份又回到了過去,不再是百樂門的歌女,也不再是宋書廷的妻子,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她要回西關(guān),忘了上海發(fā)生的一切,然后重新開始。
對于阿阮想要離開的念頭,方佩并沒有勸說和挽留,因為這幾日,她看著她心神恍惚的樣子,早就有些擔心,若她留在上??偸窍胫螘ⅲ€不如讓她回家,回西關(guān)去。那樣,她或許可以好起來。
八
1943年,上海黃埔江碼頭。
輪船離岸時那一下長長的鳴笛聲劃破了黃浦江的平靜,船上的乘客和碼頭上送別親友的人群,也都立時喧鬧沸騰起來,看著這座熟悉的城市,在自己的眼前漸漸模糊不清,阿阮的心里有有種說不出的悲傷。
雖然,三年前,她差點死在這里,三年后又差點死在這里,但她還是對這座城市充滿了眷戀與不舍,因為所有的記憶都圍繞著那個男子,不管是三年前還是三年后。
阿阮的眼里漸漸有淚浮了上來,她抬手去拭,此時卻有一道熟悉的男聲響起,他問:“小姐,你怎么哭了?”
阿阮不想被人看見自己流淚的樣子,于是,頭也不回地解釋道:“被風(fēng)吹得有些發(fā)痛?!?/p>
但說完之后又忽然覺得哪里不對,這聲音怎么那么熟悉?
阿阮有些驚訝地猛然回過頭去,卻看到宋書廷在對著她笑,他沒有穿西裝,而是一身家常的棉布長袍,鼻梁上架著一副細細的金邊眼鏡,與三年前信德師范的校長宋書廷沒什么兩樣。
阿阮的記憶似乎被帶回了過去,可轉(zhuǎn)念一想,他無論如何也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才是,于是一臉不敢置信地問他:“你怎么會在船上?”
“那天,是組織派人救了我。你以為我是汪偽政府的官員,才故意接近我竊取情報,可是,你卻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是國民黨軍統(tǒng)局的情報員。”宋書廷的話說的既輕松又簡單,仿佛只是一樁小事一般。
阿阮聽后,卻忽然冷了臉,他還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她原本以為自己是這場謀劃的操縱者,可是,殊不知,他才是。
阿阮覺得自己既失敗又難過,仿佛一個小丑一樣在他的面前演戲,卻不知道他卻是這場戲的導(dǎo)演。
宋書廷看著阿阮的目光漸漸變得冷漠,沒有溫度,心里頭難免犯了急,他將她攬入懷中,急切地開口解釋道:“阿阮,當初是慧娟以我的名義在報紙上發(fā)表聲明的,并不是我,阿阮,你信我?!?/p>
阿阮本欲推開他的身體,狠狠地給他一記耳光,但聽了他的解釋,她便一動不動了。她就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地任他抱著,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只是,剛擦過的眼淚又像泉水一般,汩汩地涌了出來,止都止不住。
“阿阮,我保證,以后不會再有那樣的事,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阿阮,你不要再恨我!”宋書廷見她不說話,心里更是沒有底,于是,手臂更加用力地擁緊了她,在她耳邊大聲地保證。
阿阮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微笑,但依舊帶著哭腔罵他:“傻子,為什么不早說?”
其實,當他那樣不顧一切地掩護她逃走時,她就已經(jīng)不恨他了。因為,一個肯為自己丟掉性命的男人,他再怎樣對不起自己,那也只是曾經(jīng)了,如今,她對他,更是沒有恨了。
“阿阮,你是原諒我了?阿阮,我太開心了!阿阮……”宋書廷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口不擇言,他一遍遍喚她的名字,生怕這是個入了很久的夢境。
“你不用再回去了嗎?”阿阮忽然想到他的身份,小聲在他耳邊提醒。
宋書廷卻對著她神秘一笑,然后在她耳邊小聲回道:“不回了,那樣腐敗的國民政府,我早就想離開了。可是,你呢?”
阿阮的擔心和疑慮隨即解除,但她似乎為了捉弄他一般,輕聲耳語道:“我是離開了,可我還是共產(chǎn)黨員??!所以你要小心,我很可能繼續(xù)潛伏在你身邊,隨時給你重重的一擊?!?/p>
宋書廷故意裝作害怕的模樣,惹來阿阮一陣笑聲,他在她的唇邊印上淺淺的一吻,繼續(xù)小聲回她:“那我就跟你一起干革命好了,我為共產(chǎn)黨辦事,你總不會害我吧?”
于是,兩人便一同笑著鬧成一團。
空中的落日余暉正在一點一點地向天邊蔓延,如同他們的幸福一樣,在整艘輪船上彌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