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宇而安
上期回顧:
老爺李瑩玉跑去畫舫“逍遙快活”的事情終于在陶二的及時控制下得以了結(jié),然而這件事過去不到兩天,李府內(nèi)居然說要搬進來一個皇親“方小侯爺”,而因為這個小侯爺?shù)牡絹恚逦还痈鱾€如臨大敵,甚至讓李瑩玉帶上了一張長期性有效的面具……老爺很不爽,非常不爽。
第三章
流氓,是一種格調(diào)
我是七歲那年遇見的師傅。
五歲那年,天下大荒,義父過世,我一個人揣著傳說中萬金不換的武林寶典,在江州一帶游蕩挖草根,其實以當時我的功夫,偷雞摸狗不是實力問題而是人品問題,義父總是說要做個好人、做個好人,義父尸骨未寒,我也不敢輕易作奸犯科,等到下定決心偷雞摸狗了,這方圓千里的禽獸都已經(jīng)被人先下手為強了……
后來我在一個偏僻的山洞里找到兩只小狼崽,估計它們的爹媽已經(jīng)被人吃了,兩只瘦小得跟貓咪似的狼崽可憐兮兮地看著我,躲在角落里嗚嗚直叫,我當時眼淚就掉下來了。它們還能跟我裝可憐,我又能裝可憐給誰看呢?后來我還是沒有吃它們,到底是太小了,巴掌大,一公一母,我也不是心存善念什么的,主要是想讓它們交配一下再生幾只……
又游蕩了兩個月,我已經(jīng)餓到滅絕人性了,帶著兩只小瘦狼每夜月下長嘯,我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義父留給我的秘籍,下定決心出去干一票。
我要先活著,然后才能做個好人,做個有利于國家和百姓的人!(握拳!)
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錯誤決定之一,因為我第一次打劫的對象,就是我后來的師傅,沈莊,沈東籬。
當年師傅十七歲,一個人上京趕考,何其不幸在荒郊野嶺被我打劫,我手里緊緊攥著豁口的刀,掌心出汗,一雙眼睛直直盯著他白皙俊秀的臉,心想我從沒見過這么好吃的人,嗷嗚——不小心又學狼嚎了……
后來據(jù)師傅回憶,瘦瘦小小的我在三九寒天里穿著一件單薄而且臟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衣服,目光兇狠地盯著他,身后跟著兩只同樣餓得兩眼發(fā)綠的小狼,但我比它們更像狼……(我本來就是!)
把吃的交出來!——當時我是這么說的。
他聽了我這話,眼中的驚愕漸漸柔和,帶著一絲憐意向我走來,那眼里自始至終沒有過恐懼——畢竟當時他以為我只是個餓慘了的小孩,根本沒想到我會武功。不過他仍是我見過最硬氣的書生,明明是仿佛一折就斷的柳絮身子……
他走到我面前,反而是我被嚇到了,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驚恐地看著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別過來,我真的會殺了你的!”——第一次打劫,有些手生,見笑了……
反正他沒把我的威脅放在眼里,只是從包裹里取出個還帶著點溫度的饅頭,放在我的掌心。又白又軟又香的饅頭,又臟又黑又瘦的小手,我怔了一秒,眼睛立刻發(fā)直了,抓起饅頭大口就咬。他蹲在我身前,溫暖的掌心落在我頭上,輕輕撫摸,柔聲說:“吃慢點,小心噎著?!?/p>
我當時眼淚就落下來了……
游蕩了兩年,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對我好,便是和義父在一起,走南闖北,也是受人白眼輕視。我總是不明白,為什么義父要我做個好人,明明沒有人對我們好過。我想,大概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遇到這么一個人,他對我好,不求回報,一輩子遇到一個,也就值了。后來跟著師傅,官至一品,吃多了山珍海味,回想起來,總不如當日他給我的那個饅頭。
我死乞白賴跟定了他,他帶著我進城,幫我洗去污泥,換上干凈的衣服,雜草一樣的頭發(fā)第一次被人小心翼翼地梳起,扎成兩團。再后來,他教我讀書習字,教我彈琴下棋,雖然我沒一樣學得好,沒給他長臉過,甚至那些自稱“愿為東籬門下走狗”的狗東西們提起我,也會不留情面地說是我是沈相家不成材的小徒弟(你們就是忌妒吧!),但他從未對我說過一句重話。我蹬鼻子上臉,越發(fā)囂張起來,事后想想,當時自己到底年紀小,只是想以此來證明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罷了。他不以為意,一直都是微笑地在一旁看著,如春風般和煦。
向他提親的人踏破了門檻,被我踢出去的人又撞破了門板。師傅早到了成婚年紀,卻總是推著說無意娶妻,別人說師傅有毛病,我擔心是墨惟那個狗東西仗著自己是師傅的師兄就帶著他一起斷袖,一時激憤驚恐,這才做出了禽獸不如之事。
其實我一直明白,對師傅的感情,從未變過。從第一眼看到他起,我就想吃了他,從想到吃,就是十年。
墨惟那個狗東西有句話倒是說對了,他對師傅說:“東籬,你只怕是養(yǎng)了只白眼狼?!?/p>
墨惟不只一次用不只一個的歧視性字眼來羞辱我簡直是——說對了……
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沒安好心的黃鼠狼,花花腸子的小色狼……
那狗東西將我鄙視得一文不值,可我那師傅啊,將我撿回窩里養(yǎng)著,十年如一日,被咬了一口都笑笑說不疼,這么好的師傅,我能不愛嗎?!
我李瑩玉生生世世,都愛皮薄餡大的美人師傅!
“師傅,我愛你!”我激動地嗷嗚了一聲。
“睡吧……”
“哦……”
上元節(jié)后第二天早上,欲求不滿的我精神萎靡地待在沈園仰望天空。
你說吧,如果能夠做些活動什么的,讓我在沈園里足不出戶幾個月都成,可什么都不能做,只是看看能飽嗎。
師傅被我看得久了,臉上紅得讓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結(jié)果現(xiàn)在連看看都不成了。
我這是造的什么孽??!
不對,不是我造的孽,是那個方小侯爺造的孽!
我對某下人招了招手:“你,去把蓮兒給我叫來?!?/p>
這李府上下都是陶二的人,蓮兒,我的小丫頭,請允許我嗤笑一聲,人家原來可是白虹山莊的管家之一,傳說中心狠手辣的女魔頭,現(xiàn)在她主要負責我的日常起居,我對此沒有半點愧疚,因為我覺得她對這個角色適應得挺快的。
不多時,蓮兒便小跑著過來了——府中不允許使用武力——這是為了照顧半殘疾人的我的心情。
“什么事啊老爺?”蓮兒聽上去有些不滿,好像我打擾了她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那個方小侯爺怎么樣了?”我問。
蓮兒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眼:“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干咳一聲:“此事事關重大,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蓮兒顯然不吃這套:“你就直說吧!”
我嘿嘿笑了聲:“蓮兒,我很討厭那個人,你幫我把他趕出去吧!”
蓮兒白了我一眼,直接走人,我急忙拉住她:“別別別,你別拋下我啊!”
“老爺不是我說你啊,別人家姑娘十五六歲就該嫁人了,十七八歲也有孩子了,就您這般年紀,怎么說也得是三四個孩子的媽了,你有點當人母親的樣子好不好7不要整天胡思亂想!”
所以我說蓮兒適應得很快吧,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得是受了多大刺激才能變成這副嘮叨的老媽子模樣。
我愁眉苦臉地接受教訓。我倒想生幾個來著,可是沒人配合啊。
“蓮兒啊,我跟你說實在的?!蔽艺J真了,“那個方小侯爺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其實關鍵是,我想知道他和陶二都做了些什么。
潛意識里,我不相信陶二會背叛我,但是擺在眼前的事又讓我有點懷疑,自從遇見墨惟這個斷袖的,我就不大相信男人之間有純潔的友誼了。這廝鐵定有些事情瞞著我。方小侯爺一出現(xiàn),他就把我扔廂房里,好像怕被方小
侯爺發(fā)現(xiàn)我和他之間的關系似的。方小侯爺來我家借宿,我這個老爺竟然要躲著人家?
方小侯爺有什么了不起?當年我大鬧國子監(jiān),拳打皇親國戚,腳踢當朝一品的時候,他還不知穿著什么顏色的開襠褲呢!
“今天陶二公子陪著方小侯爺去了一趟三連畫舫,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蓮兒說。
聽聽,又去那種風月場所,能有什么正經(jīng)事。
“聽說太宗皇帝賜給方小侯爺?shù)膫骷矣衽迮獊G了,最后在畫舫里找到,方小侯爺好像還在找什么人……”
聽聽,連傳家玉佩都能弄丟,這是什么樣的紈绔子弟啊啊啊啊——玉佩?
我暗地里抹了把汗,不出所料,應該是被我順了的那一塊。
糟糕,梁子結(jié)大了。
“蓮兒啊,那其他幾位公子呢?”這種事我不能自己上陣,得找把劍使使,俗稱借刀殺人。
“三公子一起出門了,四公子和五公子都在各自園子里?!?/p>
“那你把……把四公子給我叫來。”
喬四原先是暗門第一高手,這種陰人的事他做起來應該比較順手。
說起暗門,和方小侯爺?shù)故怯幸晃腻X的關系。
暗門是世襲制的朝廷內(nèi)部組織,訓練出來一等一的殺手專門做些見不得人的事,包括暗殺、打劫,當然也有護衛(wèi),保護那些金貴的皇子們。幸虧方小侯爺不屬于直系皇親,否則喬四出于職業(yè)本能,一定不會幫我這個忙。
不多時,喬四便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身后。
這個孩子真是壞毛病,總是喜歡出現(xiàn)在我后面,雖然他不是想嚇人,但我膽子小,很容易被嚇到的。
我把他推倒在石桌邊上,這個時間師傅在午睡,我做些小動作應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在喬四對面坐下,我笑瞇瞇地看著他:“四兒,老爺對你好不好啊?”
喬四本來還算柔和的表情在聽到我這句話后立刻變了,斟酌了片刻,老實孩子答道:“不算太好。”
我點點頭:“那就是挺好了。”
喬四:“……”
“老爺有件事希望你能幫幫忙,你不會拒絕吧?”我依舊微笑,炯炯有神地盯著他。
我們家四兒啊,身材真是沒話說,這胸肌腹肌,那可是從小練的,可是身上那些傷痕啊,想起來老爺我都心疼。你說虎毒不食子吧,他爹怎么就狠心那么對待自己的兒子呢?
我們家四兒啊,在那樣陰暗的環(huán)境下長大還能有一顆閃閃發(fā)亮的紅心,沒有仇恨社會,真是天可憐見。
我含情脈脈地望著他,聽到他說:“不幫?!?/p>
我嘴角僵了一下:“四兒……”
喬四認真地回視我:“唐三說,你只有要借刀殺人時才會想到我。”
我的心臟抽了一下,疼得死去活來。
怕是被我的神情嚇到,喬四急忙抓住我的肩膀,緊張地道:“你怎么了?”
我笑了笑,說道:“沒事,四兒啊,唐三那廝嘴里吐不出好話,你別聽他的。他是嫉妒咱倆關系好,我一有事就想到找你幫忙,這不是信任你的辦事能力嘛!”
這話似乎也沒怎么哄著他,喬四隨意地嗯了一聲。
唉,你說他這不是故意讓我傷心愧疚嘛。
當年暗門最強少主喬羽,也不過是個缺少母愛還缺點心眼兒的孩子,否則哪里這么容易被我給策反了,想到他為了脫離暗門受的那些苦,我這心臟又開始哎喲哎喲疼起來了。
唉,不想了。
“四兒,你給老爺我泡杯茶吧?!彼懔?,這事我得另外想辦法。五個公子里,喬四的話最少,但話少的人,心里想的事往往更多。他把什么都藏心里,只讓我去猜,我這人有時也缺心眼兒,因為他沉默便忽略了他,等回頭時想起了,又自己心疼得緊。
看到他用那雙精通十八般武藝的手笨拙地為我沏茶的時候,我的心又平靜下來了。
初次見喬羽的時候,他要抓我,說實話,我真沒想到這么一個少年竟然有那么強的爆發(fā)力和戰(zhàn)斗力,而且意志之強更讓我絕對害怕。刮骨療毒,我只在傳說中聽過,他卻讓我血淋淋見識了一番。從蜀中到帝都一路,我逃他追,到最后他不遑了,我又犯賤跑回去找他。這輩子我只要犯賤那么一次就夠了,如果那一次我沒有回去,只怕以后都見不到他了。
喬四把茶杯遞到我手里,我嘟囔了一聲:“燙啊。”這敗家孩子就逆轉(zhuǎn)了真氣幫我冷卻茶杯……
我抽了抽嘴角:“四兒,茶這樣冷卻,就不好喝了……”
他怔了一下,臉上似乎有些尷尬的表情,我沒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臉。旁人說他冷峻、冷酷、冷漠,其實他只是有些面癱(什么話……),如果你從小被人訓練得沒有喜怒哀樂,笑一次,抽十鞭——不是抽十鞭,而是抽斷十條鞭子,哭一次,腿打折——折后再接。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你要是還能像我一樣表情豐富,那……絕對不可能。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我這等沒心沒肺,沒臉沒皮的人敢靠近他——豈止是敢,簡直是樂之至也!當時我就知道,這一身黑色勁裝下肯定包裹著讓人噴血的身軀。
只是沒想到傷痕會那么多。
我在心里嘆了口氣:“四兒,你有聽過方小侯爺這個人嗎?跟我說說他。”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喬四好像僵了一下。
“紈绔子弟。”喬四給出精準評價。
“只是個紈绔子弟?”我摸著下巴沉思,“他和陶二是什么關系?”
“普通朋友?!?/p>
噗……
我一口茶噴了出來,喬四面無表情抹去臉上茶水。
這四個字最近很流行嗎?
“方小侯爺為什么來洛城???”我接著問。
“看花魁大選?!?/p>
“嘖,果然紈绔?!蔽移擦似沧欤澳撬裁磿r候走?”
“不知道?!?/p>
“四兒,你是不是不喜歡他?”我眨著眼睛問。
喬四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
“你想辦法讓他快點離開好不好?”我接著眨眼睛。
喬四愣了一下:“殺了他?”
我忘記了,喬四最常做的,讓一個人“離開”的辦法就是讓他升天。
這個可得慎重了……
我鉤了鉤手指,喬四附耳下來,我低聲說:“我總覺得陶二有事情瞞著我,你知不知道他瞞著我什么?”我緊緊地盯著他的面部表情,事實告訴我:陶二果然有事情瞞著我,而且這件事喬四也知道。
喬四是府上最老實的人,他的反應根本騙不過聰明的老爺我,但是要他說實話和要他說謊一樣難,陶二一定吩咐過,不讓他說。唐三喬四燕五都被陶二以暴制暴鎮(zhèn)壓住了,一個個叫他二哥,渾沒有把我這個老爺放在眼里。師傅不喜歡人家叫他大哥,說江湖味太濃,他們這才叫他的字——東籬。
對了,這件事,東籬知道嗎?
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堂堂老爺我被蒙在鼓里?
我的心臟又疼了哎喲哎喲……
我跌在喬四懷里,他緊張地抱著我:“你怎么了?”
我氣若游絲地瞇著眼睛說:“四兒,老爺問你個事兒,你別騙我?!?/p>
喬四猶豫了一下,我接著哎喲哎喲……
喬四狠狠心,說:“老爺,我得向二哥請示能不能回答?!?/p>
我怒了,二哥二哥,當我死人??!我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照著他的臉一通蹂躪,他眼里一閃,驚了一下,很快又恢復正常,白皙的臉皮我蹂躪出兩團粉紅。
“四兒我問你,陶二瞞著我的這件事,是不是你們五個人都知道?這個問題可以回答吧?如果大家都知道,我就不逼問你了。”
喬四聽我這么問,他終于背叛了二哥選擇了回答:“是?!?/p>
我挫敗地撓墻,沒有墻,撓他胸肌。
喬四雖然最老實,但原則性也很強,逼供無效,套不
出話來,看來只能另尋他法了。
和喬四坐著聊了會兒家常,我便打發(fā)他去給我買點零嘴兒,末了想起一件事,我叫住他問:“四兒,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俊?/p>
于是我們冷酷的喬羽少主踉蹌了一下,面紅耳赤地逃了。
唉,是我生又不是你生,你害羞個什么勁???
這個問題很嚴峻,蓮兒沒說我還沒想起來。我今年二十有一了,當年若是一早拿下了師傅,也不至于后來又扯出這么多人,那么現(xiàn)在我和師傅應該正雙宿雙棲,他當丞相,我是一品夫人,孩子也生了一二三個了。但是沒有如果,我現(xiàn)在有五個親親侍郎,就一年一個地生吧,也得生五年。而且這種事情是計劃不來的,因為也不知道誰的命中率比較高。
我要是生了唐三的,喬四肯定要不高興了,反過來也是一樣。師傅寬厚仁慈,但生性羞澀,次數(shù)少一點,要是沒生一兩個,他嘴上不說,心里必然難過的。他難過,我更難過。陶二那廝太強勢,不用我為他考慮,但我要是沒給他添個孩子,估計我下半輩子都不好過,我得為自己當心。燕五也不是個善類,他很有可能直接讓我不孕了。
還有,如果我接連生兩個師傅的孩子,其他人怎么辦?畢竟孩子是誰的血脈,得等生出來才知道……
你看看,這是件多么嚴峻的事情啊。
我托腮遠目嘆氣,郁悶煩惱揪頭發(fā)……
不過當時師傅正在房里叫我,我也沒有時間煩惱了。
“師傅——”我拉長了尾音撲進房里,師傅剛剛睡醒,正在梳理他那緞面一樣柔滑的長發(fā),我自然地搶過他手中的木梳,“師傅啊,你今天好像比平日早起了點點點?!?/p>
番邦搜來的玻璃鏡子清晰映出師傅微笑的臉:“喬四來過了?!?/p>
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
“師傅真是神通廣大,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徒兒對您的敬仰……”我這恭維話還沒說完就被師傅一臉無奈地揮手打斷:“玉兒,你是不是悶得慌?”
我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會不會,跟師傅在一起,一輩子都不會悶?!敝灰阕屛矣H親摸摸抱抱……
師傅垂下眼瞼,輕聲問道:“你這可是真心話?”
我用力點頭:“自然是真心的!”
師傅死心眼兒,這我也是在一起后才發(fā)現(xiàn)。他原來之所以遲遲不敢向我示愛,顧慮的不過是幾點。第一是年齡差距,他大我十歲;第二是文化差異,他覺得我倆沒有共同語言;第三是性格不同,他靜我動,他文我武。我是這么跟師傅說的:你不是年紀大,是成熟,年未而立便官居一品,誰不說您年輕有為?再說,年長的人會疼人,師傅你疼我吧?(臉紅,別過臉輕輕點頭的師傅)文化差異也不算大事,很多事情,只要做不用說,你說對不對?(師傅臉上更紅了)我們性格互補,陰陽協(xié)調(diào),中和一下,你靜我動以后孩子就動靜咸宜,你文我武以后孩子就文武雙全!(師傅臉紅得快滴血了……)
我這一顆心,比珍珠還真啊!
此刻我也是同樣真誠地直視師傅的雙眼,可能一不小心把心里那點齷齪的想法都抖了出來,師傅一開始還好好的,慢慢地臉上竟然又淡粉淡粉了,眼里似乎還有小火花在閃。
師傅輕輕嘆了口氣,別過臉看向窗外幽幽道:“枉我沈東籬飽讀圣賢書,教出來的徒弟竟是如此……”后面的話卻沒有說出來,我忍不住想幫他補足——流氓。
不好意思地摸摸臉,我這人沒什么優(yōu)點,為人處事靠著的便是“流氓”二字,精通的是臉厚心黑厚黑學,憑的是堅忍不拔草根精神,竟然縱橫天下無往不利,說來也是命太好了,目前為止還沒遇到比我更流氓的人。
“師傅,你也別難過,我流氓是天生的,不是你的錨?!蔽野参克?/p>
“教不嚴,師之惰?!睅煾档氐?,“這都是為師過去忙于公務,疏忽了對你的管教。既然這段時間你不能出沈園,我們不如趁此機會,重修課業(yè)。”
我倒抽一口涼氣,驚恐萬狀,連退三步,顫聲道:“師、師傅,你可當真?”
師傅微微笑著一點頭:“師傅可曾騙過你?”
我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和師傅挑燈夜讀,紅袖添香,那自然是十分美好的,但前提讀物得由我挑選,要看《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那還不如看《金×梅》《玉×團》……
師傅果然是師傅,他無視我內(nèi)心的哀號,從架子上抽了一本書,堪堪兩個大字劃過我眼前——《大學》!
這書我倒會背幾句,畢竟是國子監(jiān)的必修課程。在國子監(jiān)念書的,不是皇親國戚就是官宦子弟,只有我一個人比較特殊,丞相大人的親傳弟子,這是師傅唯一一次以權謀私,讓我走了后門,到滿是鴻儒大士的國子監(jiān)當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吊車尾。
其實別看我平日里好像粗野不堪,好歹也能識文斷字,詩詞也背得幾首,只不過出處不能讓師傅知道。我?guī)煾当蛔u為無雙國士,文章一出,帝都紙貴。我身為他唯一的親傳弟子,自然也不能太糟,怎樣都算略有薄名,曾經(jīng)一首詩讓國子監(jiān)的老師自愧不如,吐血三升,告老還鄉(xiāng)。我還記得那首詩這樣寫來著:
朕與先生解戰(zhàn)袍,
芙蓉帳暖度春宵。
但使龍城飛將在,
從此君王不旱朝。
其實句子都是別人的,我只是睡得迷糊順手摘抄,還寫錯了幾個字,哪里想得到它本意如此荒淫無道?當時我就被踹出國子監(jiān)的大門,罪名是帶壞太子爺。國子監(jiān)上上下下放假三天以示慶祝,只有一個小兄弟對我的離去表示依依不舍。叫什么名字來著?記不清楚了,大概也只是個被我的風采傾倒的路人甲。(且容我自戀一回……)
我的人生從來不缺乏這樣的路人甲吧。
其實師傅就是怕我閑得發(fā)慌出去惹事吧。
被迫把大學抄了一遍,我揉著有些酸痛的手心想,這也太不信任我了,我能惹什么事呢?我這人從不找麻煩,只是麻煩常常來找我。(主角的萬有引力定律之一)
我朝門外走過的下人揮了揮酸痛的手:“過來,和老爺我說說話。”
師傅約了人下棋,只有我一個人在書房里抄書,真是不公平。
那長得挺路人甲的下人甲誒了一聲,走到我跟前:“老爺您有什么吩咐?”
“三公子這幾天都干什么去了,怎么沒來看我?”
陶二被纏住是無奈,燕五定時把脈,喬四悄悄地來悄悄地去,奇怪的是平日里風風火火的唐三,怎么一連三天不見,他也沒有來看看老爺我?我當然不承認是我有點失落有點想他了,承認犯賤比犯賤難多了,我想我只是擔心他生病什么的。
“三公子和方小侯爺相談甚歡,今日去了蜀中酒樓。”
瞧陶二調(diào)教的手下,還會用四字成語呢!
我冷哼一聲:“相談甚歡,他們都談了些什么?”
下人甲眼神閃爍,分明是知道些不可告人之事!不可告人不要緊,你別把老爺我當人就行了!
“快說快說,你還有沒有把我當老爺了!”我瞪著眼睛逼問他。
路人小廝抬手擦了擦冷汗,唯唯諾諾地道:“老爺啊,這小的就不知道了,只是聽上去似乎就是些吃吃喝喝,這幾天三公子做東,請方小侯爺吃遍了洛城。”
我震驚了,抽氣道:“除了吃吃喝喝,可還有其他?二公子哪里去了?”
“二公子要談生意,脫不開身,沒怎么見著人?!?/p>
“那就是說,只有三公子和方小侯爺兩人?”
路人小廝點點頭。
我豈止是震驚,簡直是震怒!
方小侯爺,好險惡的用心!
方小侯爺是個紈绔子弟,除了吃吃喝喝他還懂什么?
我們家唐三可就不一樣了,怎么說也是曾被譽為唐門百年來最有天分的少主,豈能和這方小侯爺一起墮落?而且俗話說得好,飽暖思淫欲(飽暖思淫欲……),這兩人一旦吃飽喝足,又喝了點酒,到時候會做出什么事可是難以預料的!有老爺我前車之鑒,我怎么放心讓我們家唐三重蹈覆轍?
我用力一拍桌子!
“好疼……”我捂著手直跳腳,眼淚嘩嘩,差點忘記我已經(jīng)武功全廢了,這雙肉掌真真是肉掌,甚至已經(jīng)快變成豬蹄了!
“你你你!”我抬頭怒瞪他,“有沒有讓人跟著?三公子缺心眼,小心讓人賣了都不知道!”
路人小廝呵呵一笑:“誰敢買……”接觸到我殺人的目光,他又閉上了嘴。
唐家堡的暗器和毒藥堪稱雙絕,即便是當年正處于巔峰期的老爺我都險些折在他手上。我那個毒郎君喲,真是不知道人心比什么都毒,他暴雨梨花針再細密,又怎記得上別人算計他的心思?
這方小侯爺是真紈绔還是裝瘋賣傻,還有待觀察呢!
不行不行,越想越焦慮,我把筆一扔,厲聲道:“老爺我要出門,你們誰敢通風報信的話……”我眼波一橫,小廝身子一抖,我滿意地點點頭,回屋換了身粗布衣裳,興沖沖地直奔蜀中酒樓。
娘的,吃好吃的也不叫上我!
我心里清楚,那小廝在我面前哆嗦,一轉(zhuǎn)頭肯定就去跟燕五告狀,誰讓老爺我在府里沒地位,反正我也認命了,現(xiàn)在的生存志向是過把癮就死,多日未見小油雞,甚是想念。
蜀中酒樓是洛城最地道的川菜館之一,大門口就掛了幾串鞭炮似的辣椒。我們家里那幾口子,師傅吃的是清淡,陶二吃的是豐盛,三兒吃的就是個辣味,四兒不挑食,最挑的是燕五,一定要均衡營養(yǎng),連喝水都講究要玉泉山的水。老爺我呢,最沒志向,只要隨處可見的小油雞,二十文錢一只,加一個銅板還能幫你切好打包帶走。
但老爺我也不吃辣,就因為我不吃辣,所以家里飯桌上也少見辣椒。三兒卻是個無辣不歡的老饕,平日里找不到人和他一起吃辣椒,想必他也很是寂寞。他本是蜀中小辣椒,如今來了這陳國和閩越邊界的洛城定居,這地方的食物又忒甜,實在是難為他了。如今來了個臭氣相投的方小侯爺,難怪他樂不思“爺”了。
我哼哼想著,憤憤不平地剁著筷子,一旁的小二怕是被我充滿殺氣的眼神嚇到,猶豫著不敢上前。
“兩只小油雞,半斤饅頭。”我扔了塊碎銀子出去——這還是我從師傅房里摸到的,老爺我可真是一文不名。
此時唐三和方小侯爺坐在臨窗雅間內(nèi),門沒有關上,從我這個方向剛好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一桌子紅艷艷,兩個人相視而笑,果然相談甚歡。
我一邊啃著小油雞一邊想,這個方小侯爺?shù)降资钦l呢?為什么這么面善?
之前想過可能是我年少風流欠下的情人債,但有沒有做過我自己還會不知道?我確定是沒有的。不過他看上去又像是認識老爺我,當然也有可能認錯,我只是長得像他認識的人,而他可能也剛好長得像我認識的人——有這么巧嗎?
再想想幾位公子的反常,我這心啊就像被貓爪子一下一下?lián)现y受得發(fā)毛。
好奇心殺死老爺我了!
不行,得去竊聽一下。
我扔了最后一塊雞骨頭,悄悄摸近雅間,尋思著就我目前這張臉,唐三估計也認不出我來。實在太平庸了,不掛上個牌子就沒有辨識度。
“那事說起來都是方某自己不小心,讓唐公子見笑了?!狈叫『顮斝呛堑卣f。
唐三似乎喝了點酒,聲音有些高?!胺叫『顮敿热徽J了在下這個朋友,朋友有事,我自然要拔刀相助。那等宵小賊人,便不是為小侯爺,為道義,也該揪出來為民除害!”
方小侯爺聽唐三這么說,笑了一聲道:“唐公子這么說,在下要是還瞞著就是瞧不起唐公子了?!?/p>
唐三爽朗道:“你我一見如故,還叫唐公子就太見外了,小侯爺若不嫌棄在下是個江湖人,還敢稱一聲‘方兄!”
“怎會嫌棄?”方小侯爺從善如流地喊了一聲“唐賢弟”,差點沒震落我一身的雞皮疙瘩。
果然非奸即盜,這才幾天就稱兄道弟?我們家三兒沒心眼兒,這家伙看著分明沒安什么好心眼兒!
又聽方小侯爺說:“那天也是愚兄太不小心,在三連畫舫撞到了一名男子,之后才發(fā)現(xiàn)不見了玉佩,回去找的時候競發(fā)現(xiàn)在老鴇手中。經(jīng)過盤問,才知道是一名青年男子拿了抵債,聽她描述,和我所見之人并無二致。”
“這等扒手撞人偷竊是慣用手法,只是方兄也是習武之人,怎么當時一點察覺都沒有?”唐三奇道。
“說來慚愧,當時心有牽掛,所以沒有顧及財物。”
嘿,他怎么不老實說趕著上廁所才沒有來追?
我倒是聽蓮兒說,他可是動用了官府的人去搜查三連畫舫,甚至準備讓人潛水,結(jié)果倒是老鴇自己交出來了。看來那玉佩果然十分重要,唉,偷錯了。
“那青年男子方兄還在尋找?”唐三打了個嗝兒,語氣上有些飄了,“可有線索了?”
方小侯爺嘆了口氣道:“其實,那是個女扮男裝的年輕女子,長得與在下的一名故人極為相似。在下只是心酸,若這位故人淪落為扒手,在下無論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觀?!?/p>
唐三一拍桌子叫道:“好!方兄果然重情重義,在下沒有看錯人!只是人海茫茫,你要怎么找呢?”
方小侯爺微微笑道:“她人應該還在洛城,只是這洛城唐賢弟比我熟悉,還要勞煩賢弟幫忙。在下早已畫出她的樣貌在城中找尋,只是尚無音訊?!闭f著頓了頓,道,“你去幫我拿一張畫像來。”
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跑了出來,方小侯爺又對唐三說:“其實我還聽老鴇說,那女子點了一桌酒菜,卻只動了幾筷子,偏偏兩只小油雞吃得干干凈凈。我心想她必定對此物十分偏愛,所以下令,凡有人買了小油雞,店主到官府舉報有賞。”
我一聽,愣了。
便在這時,身后傳來喧嘩聲。
“就是那人,他點了兩只小油雞!”店小二手指著我,對一群差大哥說。
KAO,吃個小油雞,我犯什么罪了我!
下期預告:好不容易從方小侯爺?shù)氖种刑由睦蠣?,才方回家就被告知自己偷跑的消息已?jīng)傳遍全府,而最要命的是李府的當家人陶二也剛好回到家中,于是免不了又是頓收拾,而燕五也不幫忙,甚至還落井下石,恨得老爺牙直癢癢,也由此回憶起了她跟燕五相識的往事,那可真是,怎個“慘”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