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繭.顏離辰
楔子
紅光漫天。
他染血的沉睡面容有種驚心動魄的俊美,緊抿的薄唇透出幾許熟悉的倔犟。紫霧彌漫,青絲飛揚的女子緩緩俯下身,抱住那個已經(jīng)被烈焰漸漸吞噬的身影,他灼熱的身子讓她冰涼的手心一下子有了溫度。
霧氣漸濃,男子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開始迅速愈合結(jié)痂脫落,腦海中那一抹纖細(xì)的身影逐t漸模糊不清,遠(yuǎn)去在記憶里。
指尖輕顫,感受到由他那里轉(zhuǎn)移而來的痛楚,她微笑合眼,遮去了眸中繾綣萬千。
火舌吻上她精致的面容,雪白的肌膚出現(xiàn)大片大片的灼痕,櫻唇邊的笑意卻未褪去絲毫。
——我的公子,能與你一起千瘡百孔的人是我。只有我。
紫蘼
暮春,紫藤吐艷。
一串串碩大的花穗垂掛枝頭,紫中帶藍(lán),燦若云霞。
灰褐色的枝蔓如龍蛇般蜿蜒。
“紫藤因情而生,無愛而亡?!?/p>
說這話的時候,那著了一襲淺紫綢裙的女子,正坐在大片大片的紫藤花架下,抬頭仰望。纖細(xì)的腰間松松系著藤蔓狀的束帶,長長的流蘇垂至腳踝。
紫紗覆面,柳眉如煙,鳳目瀲滟。
“若真如此,那你呢?”
身后傳來一個略帶笑意的聲音。
女子回過頭,望向那抹頎長的身影,微笑,不語。
“‘紫藤仙姬穆心蘿,可也是為情而生的?”
男子身著的雪白色錦袍纖塵不染,薄唇挑出一個完美的弧度,一頭異于常人的銀發(fā)在陽光下閃耀著奪目的光華。
“公子?!毙奶}淺笑著向他伸出手,指尖在陽光下透著淺淺的粉色。
君無憶俯下身抱起她?!疤嫘〗銓⑤喴瓮苹刈咸}香居?!彼貙ι砗蟮淖o衛(wèi)下令道,然后抱著她,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去。
心蘿乖巧地伏在他懷里,長長的紫色裙裾輕揚,在風(fēng)中綻出一朵妖嬈的花。如瀑青絲傾瀉而下,襯著身后一片紫藤花海,盛放一簾驚艷。笑靨如花的女子,眼波流轉(zhuǎn)間,顧盼生輝。
她喜歡他這么抱著她,她喜歡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女人。
她,“紫藤仙姬”穆心蘿,是曉月聽風(fēng)樓樓主君無憶最寵愛的女人。
哪怕……
“心蘿,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本裏o憶的聲音拉回心蘿游離的思緒,他問,“你,可也是為情而生的?”
“不?!彼龐擅娜f千地將頭靠上他的肩,“我,是為你而生的?!?/p>
君無憶抱住她的手幾不可見地輕輕一顫,目光不自覺地移到她被長裙擺蓋住的雙腿上,眼中露出幾許復(fù)雜的情緒,愧疚、感動、心疼……最終化為淡淡的一抹亮光。
“心蘿,你可曾后悔?”君無憶輕聲問了一句,抬起眼看向了不知名的遠(yuǎn)方。
“悔?”仿佛聽見什么笑話一般,她嘴角的笑意淡淡地漾開來,“心蘿是為公子而生,身也好,心也罷,都是你的。莫說一雙腿,哪怕是要這條命,心蘿也毫不猶豫雙手奉上?!彼械膱远ㄕ鸷沉怂?,君無憶一時競有些回不過神來。
初見之時,她還只是垂髫女童,追在他身后揪著衣角不依不饒地說著喜歡。
原本他以為,日漸懂事的她會慢慢結(jié)束對他這份莫名的癡戀,卻不曾想,一次仇家的報復(fù),令他真真正正見識了這個女子對愛的執(zhí)念。
窮途末路跳下懸崖的那一刻,他本抱著必死的決心。
可她,這個十年來對他不離不棄的人,居然陪著他一起跳下懸崖,而且用自己的身體將他完好無缺地護了下來。
他大難不死,一手創(chuàng)立了曉月聽風(fēng)樓這個江湖上人人聞之變色的殺手組織。因著一身獨步武林的功夫和俊美無雙的姿容讓無數(shù)天下女子心醉心碎,可是眾人也知道,永遠(yuǎn)只有一個女人,有資格名正言順地與他并肩——紫藤仙姬,穆心蘿。
因為她,曾為他雙腿俱殘,就此凋零了如花流年。
奪下盟主印的那一天,他當(dāng)著所有武林中人的面從輪椅上將她抱起,緊緊擁入懷中,許下承諾。
“此生此世,我便是你的腿,天涯海角,至死不渝?!?/p>
她巧笑嫣然地偎進他懷里,紫色長衫在風(fēng)中輕輕搖弋,像一株美艷無雙的紫藤,依附著只屬于她的樹。
琴瑤
馬車在云苑戲班門前穩(wěn)穩(wěn)地停住,君無憶小心地將心蘿從車內(nèi)抱出。
“君公子,穆姑娘。今天可是來巧了?!卑嘀髟颇镆灰娝麄儽阋笄诘赜松蟻?。
“哦?怎么個巧法?”君無憶優(yōu)雅地挑眉。
“前些天剛收了個學(xué)徒,彈得一手好琴呢。穆姑娘可要聽聽?”云娘討好地建議道。
心蘿面色一沉,冷冷道:“我討厭琴!”
云娘被她突如其來的怒氣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退了一大步。
“呵呵,這丫頭,就是脾氣古怪?!本裏o憶淡淡一笑,“無妨,云娘,你把那彈琴的學(xué)徒喚來吧。”
云娘連聲應(yīng)著,退下了。
“我說過我討厭琴,我不要聽!”心蘿異常激動地在他懷里掙扎著。
“心蘿。”君無憶微微蹙眉,走進大廳將她放到紅木椅上,“乖乖坐好,別失了你的身份?!?/p>
見他動了怒,心蘿不敢再任性,只得安分地坐在椅子上。
過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云娘便領(lǐng)著一個嬌小的女子進來。那女子一襲雪白的連帽披風(fēng)包裹著窈窕的身段,如綢緞般黑亮的青絲披散而下,因她一路低垂著頭,所以看不清容貌。
但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仿佛一碰即碎的空靈氣質(zhì),讓人忍不住想要疼惜。
心蘿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女子道了個萬福,也不多言,將手中抱著的琴放上桌,十指微掀,櫻唇輕啟,唱道——
朝露曇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黃河十曲,畢竟東流去。
八千年玉老,一夜枯榮,問蒼天此生何必?
昨夜風(fēng)吹處,落英聽誰細(xì)數(shù)。九萬里蒼穹,御風(fēng)弄影,誰人與共?
千秋北斗,瑤宮寒苦,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
凄涼的琴聲伴著女子寂寞的吟唱,君無憶漸漸失了神,目光透出幾許迷茫。
“停止!給我停止!不準(zhǔn)再唱了!”心蘿忽然抽出腰間藤蔓狀的束帶,細(xì)看之下才發(fā)現(xiàn),那竟是一條做工精致的長鞭。長鞭狠狠一甩,啪,木琴應(yīng)聲而碎。彈琴的女子驚叫一聲,連退數(shù)步后跌倒在地。
“心蘿!”君無憶眼中閃現(xiàn)著怒火,“不許再胡鬧了?!?/p>
他走到那女子身邊,溫柔地扶起她:“失禮了,姑娘,你可有受傷?”
“多,多謝公子關(guān)心?!迸訐u頭,想要站起身,卻穩(wěn)不住腳步,一個踉蹌,險些又跌倒。
君無憶伸手扶住她,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頭,他脫口而出道:“姑娘,我們,可曾見過?”
“小女子自小跟隨母親賣藝為生,不久前母親病逝,才被云娘買回戲班。公子錦衣華服,氣度不凡,定非尋常人物,奴家與您自是不曾見過的。”女子低垂著頭,輕聲應(yīng)道。
君無憶微微頷首,又道:“那,敢問姑娘芳名?”
女子蒼白的面頰染上點點潮紅,她抬頭嫣然一笑,道:“奴家名喚,琴瑤?!?/p>
心蘿臉上血色全無,她強自擠出一抹近乎虛弱的笑:“公子,我累了,我們回去好不好?”
君無憶眼神一閃,最終還是點頭道:“好?!?/p>
他重新抱起心蘿,轉(zhuǎn)身往門外走去。
望著琴瑤臉上顯而易見的失落,心蘿垂眸掩去眼中的得意。這一次,他是屬于她的。
可是不等心蘿笑出聲,身后傳來的琴瑤的慘叫卻生生止住了君無憶前行的腳步。
“死丫頭,老娘買你回來是讓你賺錢不是享福的!原
本還指望著能靠你大賺一筆,卻沒想到你競也是個賠錢貨!氣走了貴客不說,居然還弄壞了一把琴!我這可不是救濟院,白吃白喝養(yǎng)活你,還得替你收拾這些爛攤子!”
云娘氣急敗壞的聲音,伴著清脆的一個耳光。
“求您別打了,琴瑤知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琴瑤嬌弱的求饒聲讓君無憶眼中倏然滑過一絲疼惜,心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拉扯著。
“云娘,住手。”
他下意識地出了聲,制止云娘繼續(xù)對琴瑤動手。
“君公子,您這是?”
云娘眼神一亮,假意地笑著。
“我要帶走她。你拿著她的賣身契,去曉月聽風(fēng)樓取銀子?!?/p>
君無憶不想多言,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嬷鈭D,也不等云娘接話,便徑自抱著心蘿走了出去。
心蘿沉默著將頭埋進他的胸膛,環(huán)住他的雙手,漸漸,收緊。
宿命
紫蘿香居里彌漫著淡淡的草藥香氣。
“琴瑤,從今天起,你便負(fù)責(zé)服侍心蘿小姐的生活起居,可有問題?”君無憶將心蘿安置好,轉(zhuǎn)頭面向他身后的琴瑤。
“是,奴婢明白?!鼻佻幥忧拥卮瓜骂^,雙手不斷絞著衣角。
“不用怕,在這里,沒人會打你?!本裏o憶放緩了語氣。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不忍見到她恐懼的樣子。
琴瑤遲疑地望著他,然后,緩緩地,露出一抹安心的笑。
心蘿看著兩人相視的眼神,笑得云淡風(fēng)輕,難過卻在眼底洶涌著。
原來,所謂的宿命,還是躲不掉呢。
待君無憶走出房門,心蘿轉(zhuǎn)過頭望向琴瑤,卻見原本一臉怯生生的她,此刻正以好奇的目光小心地打量著自己。眸光一沉,心蘿冷笑出聲:“怎么,很奇怪我這個坐輪椅的女人為什么能得到樓主寵幸?”
“琴瑤不敢。姑娘既然能讓樓主青睞有加,定是美艷無雙?!鼻佻広s忙解釋道。
“美艷無雙?”眼中閃過一道痛楚,帶著一絲恨意。報復(fù)似的緩緩摘下面紗,心蘿低沉的語氣在死寂的空氣中響起,“你看我的樣子,何以擔(dān)得起這。美艷無雙?!”
琴瑤怯怯地抬頭,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競生生暈了過去。
那……那面紗下的絕色容顏,怎會是這副樣子?!
這張臉上,競已沒有一分一寸光滑完整的肌膚,整個下半邊臉,經(jīng)過火焰的燒灼,五官輪廓已完全扭曲,只剩下赤紅的傷口和綻裂開的皮膚。
潔白纖細(xì)的手指撫上琴瑤清秀的小臉,心蘿冷笑著開口:“這樣就嚇到了嗎……若是你,你會愿意如我這般為他嗎?會嗎?”
掌下的佳人給不出答案,只是雙眼緊閉,額頭冷汗涔涔。
輕哼一聲,將面紗戴回臉上,那魔鬼般的面容迅速平整,像是戴上了一張巧奪天工的精致面具。她又變回了那個傾城絕色的“紫藤仙姬”。
除了依舊昏迷不醒的琴瑤,沒有人知道,那絕代風(fēng)華的面具下,藏著這樣一張傷痕累累的臉。
清淺的月光明亮透徹,映得滿園紫藤愈加如夢如幻。
著了一襲紫色紗裙的女子細(xì)細(xì)抿了一口茶,接著一聲脆響,打破這夜晚靜謐的美好時光。
“笨手笨腳的丫頭!糟蹋了這上好的雨前龍井!你難道不知,用沸水會把茶葉滾壞,而且還會把苦澀的味道一并沖泡出來么!還是你存心想讓本姑娘喝這泡壞了的茶!”白玉茶盞摔了個粉碎,滾燙的茶水流淌了一地,茶香四溢。
“小姐息怒!琴瑤知錨了!請小姐責(zé)罰!”琴瑤嚇得不輕,臉色蒼白地跪了下來,不顧手中還提著滾燙的水壺。
熱氣迅速灼傷了琴瑤白嫩的手腕,脫皮之后便是紅紅的一片,甚至還能看見幾顆小小的水皰。
琴瑤秀氣的眉毛擰成一團,卻不敢痛呼出聲,只能死死地咬住失去血色的嘴唇。
“這是在做什么?”君無憶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幕,琴瑤的嬌弱和心蘿的跋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微微皺眉,心下掠過一絲不悅。
“該死的丫鬟,浪費了我的好茶?!毙奶}故作惱怒地瞪著跪在地上的琴瑤,不敢抬頭直視君無憶詢問的眼神。
“奴婢知錯,奴婢知錯……”琴瑤將頭埋得低低的,隱隱有了哽咽之聲。
“不過是一壺茶,何須與她動這么大的怒?”君無憶淡淡地掃了一眼狼藉的地面,轉(zhuǎn)頭對心蘿道,“明日我讓人快馬加鞭趕去吳縣太湖,為你取來最好的洞庭碧螺春當(dāng)做賠罪,可好?”
身子不自覺地一僵,心蘿冷冷道:“毀了茶的人又不是你,你來跟我賠什么罪?”
“這丫頭是我?guī)Щ貋淼娜?,她做錯事,自是由我來承擔(dān)。”他走過去輕輕攬住她的肩,“況且……我的心蘿可不是這般小氣的人?!?/p>
我的心蘿。
——只這四個字,便生生打落了她偽裝起來的冷漠表情。
心蘿嬌嗔地望了他一眼道:“罷了罷了,那我便看在洞庭碧螺春的分上,饒了這死丫頭?!?/p>
“如此甚好?!彼c點頭,對還跪在地上的琴瑤道,“還不趕緊謝謝小姐?”
“謝……謝謝小姐大人大量?!鼻佻庮澏吨鴰缀跻呀?jīng)失去知覺的手,不敢抬頭看那個在她心里宛如夜叉般恐怖的女人。
冷哼一聲不作回應(yīng),心蘿轉(zhuǎn)頭想要伸手讓他抱她,卻不料君無憶站起身向那個正在瑟瑟發(fā)抖的嬌小身影走去。
“真是個傻丫頭,這水壺的溫度可不低,一直這么握著會灼傷自己的。”君無憶邊說邊從她手中抽走水壺,細(xì)細(xì)端詳著已經(jīng)脫皮泛紅的手掌。
“公……公子……”琴瑤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一抹羞澀,著急地想要抽回手,卻擦痛了傷口,頓時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回去拿藥膏好好擦擦,如此秀氣的手,可別留疤了?!本裏o憶將她從地上扶起,和顏悅色地說道。
“多謝公子關(guān)心?!鼻佻幷痉€(wěn)了身子,幾乎溺斃在他溫柔的眸光里。直到身后傳來一個冷冽如刀的聲音……
“琴瑤,我想聽曲。撫琴給我聽。”心蘿面無表情地下著命令。
“心蘿,琴瑤她……”君無憶微微蹙眉,想要說的話被心蘿淡漠的聲音打斷?!八俏业逆九荒苈犖业闹噶??!背聊蹋米畋涞穆曇艚又?,“這是她的命?!?/p>
琴瑤單薄的身子輕輕一顫,含淚的眼看得人好不心疼。
“可是……”君無憶忍不住想要阻止。
“沒有可是。”心蘿倔犟地逼視他的眼睛,她的眼里競有了一絲決絕,“我說過,這是她的命?!?/p>
琴瑤將手指放上琴弦,忍著鉆心的劇痛開始撥弄。
琴聲斷斷續(xù)續(xù),再沒有了當(dāng)初的悠揚悅耳,白嫩的手指此刻紅腫不堪,鮮血染紅了每一根琴弦,令見者無不揪心。
“夠了!”君無憶終于拍案而起,喝止住這殘忍的折磨。
琴瑤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停止了手中的動作,剛一停頓,紫色的鞭子破空而來,險險擦過她蒼白的臉頰?!胺潘?我沒喊停誰準(zhǔn)你停止的!繼續(xù)彈!”
“心蘿!”君無憶伸手死死攥住她想要收回的鞭子,眸中有怒火隱隱燃燒,“你太過分了!”
“過分?”心蘿冷笑出聲,“我哪里過分?她是我的婢女,我說什么她就得做什么,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我過分?我過分在哪里?。俊?/p>
“你如何狠得下心這樣折騰一個弱女子?!”君無憶撕下衣衫上的布為琴瑤的手指止血,隨即轉(zhuǎn)身痛心地望向一臉冷漠的心蘿,“你怎會變得如此不可理喻? 1”
“不可理喻?”心蘿嘴角的笑意更濃更冷,“怎么你終于發(fā)現(xiàn)了嗎?我就是這樣的不可理喻。”
她伸手轉(zhuǎn)動輪椅往紫蘿香居的方向而去,留下冷冷的
命。”說完最后一句,她望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幾許哀求。
兩人僵持著,良久,他緩緩放開握住她的手。
“那……你要去哪里?”他艱難地擠出一句,“難道就不能留下……”話音未落,只聽得里面一聲驚喜的叫喊,“琴瑤姑娘醒了!”
“琴瑤醒了!”他欣喜若狂地奔進屋去,競顧不上再看她一眼,只是敷衍地扔下一句,“心蘿你等我一下,我先去看看她!”
等?公子啊公子,我怕是,再也沒有力氣等你了。也再也等不到你了。
垂眸掩去眼中的失落,心蘿推著輪椅轉(zhuǎn)身,頭也不回。
“去哪里?自然是去該去的地方?!?/p>
下雨了,細(xì)細(xì)密密的雨絲淋濕了她離去時的路。
那抹決絕而孤獨的紫色背影,那兩條淺淺的車轍,就這樣,逐漸湮沒在那個春天斑駁的雨幕里。
庭院里的紫藤花在頃刻間退去顏色,蒼白的花瓣,碎了一地。
終曲
戲劇已落幕,就應(yīng)脫掉華麗的戲服,誰是誰,才看得清楚。
據(jù)《淑璽仙卷》記載:
云霄圣地深處,有一斷情峰,共東西二峰,極東之處日不落,西峰之盡月常圓。曾有霓天幻境之看守者玉琴仙子瑤音,因與上仙望塵星君破戒動情,觸犯天規(guī)。而被分別鎖于斷情峰兩側(cè),永世不得相見。
君無憶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這上面所記載的,才是他與琴瑤的故事。
而心蘿,只是在不屬于她的舞臺之上唱了一出折子戲。
不見來路,亦無結(jié)局。
她不是什么“仙姬”,原本僅是一株長在斷情峰上的小小紫藤而已。只因愛上那絕世姿容的銀發(fā)男子,便努力修煉成人形。她為自己取名心蘿,寓意為因愛慕之心而生的藤蘿。
她每日待在西峰之上陪伴他,聽他講瑤音,講他們的愛情。
他說,瑤音最愛唱《剎那芳華曲》,那是空桑仙子為神農(nóng)所作,唱著神仙們的愛而不得?!艾帉m寒苦,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p>
他說,瑤音有著三界之中最美的琴聲。
他說,斷情峰,若情絲真能如此輕易斷掉,那便不是情絲了。
他總是在不停地與她說話,卻依舊掩飾不了眼底的孤獨。
終于有一天,他無法忍受思念煎熬的苦楚,打傷看守的天兵試圖闖入東峰之上探望瑤音。而此舉的結(jié)果是,他被天帝給予了最殘忍的懲罰——焚心焰。
用最炙熱的火焰焚燒掉心底最深刻的記憶。那種痛楚,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不忍心愛之人受此痛苦,心蘿不顧自己法力低微硬是陪他承擔(dān)了這烈焰焚身之劫。卻也因此被天帝安排與望塵、瑤音一同經(jīng)歷轉(zhuǎn)世輪回。
而且每一世,她都會經(jīng)歷瑤音將望塵自身邊搶走的失去摯愛之痛。
三生三世,她愛他,不比瑤音少。
她為他容顏盡毀。她為他雙腿俱殘。
只因著他一句話,她便為他的愛人流盡最后一滴妖精的靈血。她救了他的心上人,她救了他們的未來。
可等待她的,是魂飛魄散。
心蘿不會忘記,那個風(fēng)華絕代的男子每一世的寵愛,和每一世被他傷過的心。
他叫了三世的“無憶”,君已無憶。
可記憶沒有了,心還在。他的心仍然會告訴他,他愛著琴瑤,他的玉琴仙子瑤音,很久很久以前便一直愛著。
至于那個小小的紫藤花精,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她陪著他們走過了三生三世,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tài)一次又一次地見證了他們的刻骨銘心。
紫藤因情而生,無愛而亡。
三世輪回,他對她僅有的一絲感情都已用盡。
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解脫。
三界里,從此少了一只名喚心蘿的花精。
而每年暮春時節(jié),曉月聽風(fēng)樓里的紫藤依舊會盛開滿簾細(xì)碎的花朵,一如,那個女子卑微而無望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