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
她從夢中夢里驚醒時,恍惚覺得王書成就站在她身邊,驀地起身一望,窗外正是琉璃火,未央天,不見青梅竹馬,只有寂寂流年。
1.
慕微微從奇怪的夢中夢里驚醒,忽然記起,許多年前,春天里。
她只是一個梳著麻花辮的小女孩,王書成也只是一個留著三毛頭的小男孩。
巷口的大青石上,她乖乖地坐著,他站在她身后,笨手笨腳地為她編麻花辮。暖風(fēng)從池塘吹來,蕩漾開她頭發(fā)上的蘋果香氣。彼時彼刻,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歲月美好。
不過,兩小是事實,美好卻是臆想。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三年級,慕微微都是在王書成的欺負中茁壯成長。僅有的這次為她編辮子,那也是他先惡作劇扯散了她的,她怕被老媽責(zé)罵嚇得哭了起來,他才不得不美好一下。當(dāng)然,結(jié)果也不美好,她的頭發(fā)被他弄得一團糟。
他喜歡花樣百出地欺負她。
他偷藏她的作業(yè)本,害她急得紅了臉;
他偷喝她的牛奶,害她捧著空牛奶瓶皺眉;
他用樹枝挑著毛毛蟲伸到她面前,大喊一聲:“看招!”
他搶走她的奶糖,跳得遠遠地說:“過來拿吧。”等他跑過去,他卻手心一翻,奶糖噼啪掉在地上。她什么也不敢說,只能蹲下身將奶糖一顆顆撿起來,丟人現(xiàn)眼卻又吃得很香甜。
那時,慕微微膽小怕生說話聲音很輕唱歌跳舞也很笨,王書成聰明絕頂古靈精怪很喜歡惡作劇。只要看到她嚇得咬緊小嘴,動也不動,淚水默默地在眼眶轉(zhuǎn)悠的樣子,他就莫名地開心。欺負了她之后,明明該說對不起,可他說的都是:“你又笨又丑又膽小,將來怎么嫁得掉呢!”
直到小學(xué)三年級的春天,王書成隨著家人一起搬進了城市,離開了小鎮(zhèn)。
兩小與美好,同時戛然而止。
2.
十六歲的春天,慕微微有一頭微微卷曲的蘑菇短發(fā),蘋果圓的臉蛋和淺淺的笑容。她依然膽小卻不再為了唱歌跳舞糾結(jié),她發(fā)掘了很多讓自己歡喜的愛好,比如寫日記。這個春天她在日記里寫道:“那個喜歡欺負我的家伙竟然又回來了!聽說新來的校長是他叔叔,所以他跟著轉(zhuǎn)學(xué)過來了,哼,關(guān)系戶,肯定很頑劣成績很差!”
出乎她的意料,王書成一派翩翩少年樣成績也很好。他就坐在慕微微的后排,他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嘿,那個撿我的糖偷我的文具盒的丫頭,如今你也不再流著鼻涕淌著口水了?!?/p>
慕微微小心翼翼瞪他一眼,繼續(xù)低頭忙活。她買了很多色彩鮮艷圖案各異的彩紙,她正在包一本本新書。
王書成伸手說:“給我一張?!彼^也不抬地遞了一張過去。
過了很久王書成都沒有做聲,她禁不住回頭一看,這家伙居然在折紙鶴!認真專注的神情,有股溫和的男孩氣息。
王書成也猛然抬頭,那么溫暖的陽光,此刻大大咧咧地灑在慕微微的臉上,勾勒出她微微上揚的嘴角的輪廓,那一刻,他相信,這世界上有天使,并且就在他面前。那美好而篤定又充滿希望的感覺,第一次在他的人生里出現(xiàn)。
后來,王書成用那張彩紙折了十六只紙鶴,裝進慕微微的文具盒。她一只只地拿起來欣賞,不解地問:“為什么是十六只呢?”
他心里想的是“為了我們十六歲再次相遇”,說出來的卻是:“你笨啊,一張紙剛好夠折十六只嘛!”
就是這樣,王書成對慕微微雖然萌發(fā)了少年的愛慕之心,可仍然情不自禁會像小竹馬欺負小青梅一樣欺負她。
他在文具店發(fā)現(xiàn)一塊很可愛的丑娃娃橡皮,高興地買了回來送給她。她正傻乎乎地驚喜,他卻壞壞來一句:“你不覺得你們太像了嗎,都好丑!”
數(shù)學(xué)課上,老師叫慕微微回答問題。她的數(shù)學(xué)很不怎么樣,正冥思苦想,王書成寫了答案從桌子下遞過去。她流暢地回答讓老師很滿意,贊許她有進步。她坐下,悄然扭頭用唇語說“謝謝”,他撇撇嘴角輕輕地說:“下課給你講吧,你真的好笨!”
閱讀課上,王書成在雜志里看到一篇文章,文章里說,在青春期及以前,如果男孩喜歡女孩,他就會下意識地欺負她捉弄她。他會心一笑,豁然開朗。他猶豫好久才把雜志翻開在那頁遞給慕微微:“推薦你閱讀這個!”
慕微微讀了,她心有領(lǐng)悟,但什么都沒說。只是在這天的日記里,她寫:“你欺負我的情景還清晰如昨,回想起來雖然只嘆年幼無知,但當(dāng)時的我,是多么膽怯心驚,多希望你能放過我。而現(xiàn)在的我,多希望你能贊我聰明美麗,而不是糗我又丑又笨。青春的虛榮和自尊,你懂,還是不懂?”
3.
十七歲的春天,慕微微和王書成不再坐前后排,也不再同班。王書成數(shù)理化優(yōu)異,自然選擇了理科,慕微微是數(shù)理化白癡,只好選擇了文科。
比其他同齡男生難能可貴的是,他逐步看清了自己的理想。他從小學(xué)習(xí)繪畫,想來是熟能生巧,他的繪畫作品也曾獲獎也曾被美院的教授稱贊??伤淮蛩惆牙L畫作為興趣愛好。他真正的理想,是去航海,在碧波藍天下,咸濕海風(fēng)里,磨礪皮膚和人生。未來的方向,雖然遙遠,卻已明晰。
他也能猜到慕微微的理想,像她那么膽小的家伙,無非就是讀個普通大學(xué),愛上一個普通人,過普通的人生,肯定舍不得離開父母遠走高飛。
理智早慧如王書成,于是清晰地預(yù)感,即使相互喜歡,將來他們也不會走在一起,他們之間,不僅可能遠隔千山萬水,還隔著理想與現(xiàn)實的雙重距離。
慕微微心思單純,智慧不足,笨拙有余,她的理想果然沒能超乎王書成的預(yù)料。而看似膽小被動的她,其實早有自己的人生觀,既然未來充滿變數(shù),那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好了,不刻意,不強求,該干什么干什么。
有男生給慕微微寫情書,情書字跡瀟灑,文筆華美,詞句動人,作為一個文字語言愛好者,慕微微無法不為這樣的情書打動。男生還時常給她買零食,榛子,巧克力,還有她最愛的麻辣鴨脖。作為一個美食愛好者,她也沒法矯情地說這些東西不合我的胃口。
何況,男生從不嘲笑她的膽小更不會欺負捉弄她,他說他會保護她。
可當(dāng)男生問她“你是否喜歡我的時候”,她才驚覺,情書和零食不是白看白吃的,她后退一步,聲音細小卻清楚:“不?!笨v然她再膽小,她也不會違逆自己的心。
校園就那么點大,慕微微經(jīng)常都能碰到王書成。王書成會蹦到她面前說“怎么,慕微微你好像胖了喲,真不知道除了吃吃喝喝你還會做什么”,或者是“長痘了呀?慕微微你是不是想戀愛了嘿嘿”。
她會紅了臉窘窘地瞪他:“就知道你沒句好話!”
他還無辜地聳肩:“我不過是實話實話罷了?!?/p>
那個春天,學(xué)校唯一的一株櫻花一夜之間全部盛開,粉色花朵,團團簇簇,緋紅如云。整整一天的課間,都有同學(xué)成群結(jié)隊跑去看花,三三兩兩在樹下合影。慕微微的座位就在櫻花樹正對的窗戶下面,她一直在留意王書成有沒有來。
晚飯時間,同學(xué)們?nèi)汲燥埲チ?,慕微微還在座位上坐著,一邊做數(shù)學(xué)題一邊留意窗外的櫻花樹。不覺間竟被題目纏住,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往窗外一望。
啊……
櫻花樹下,王書成著身子彎著腰,正在畫架上涂涂抹抹,他的側(cè)面,是那么生動,靜謐,美好。她的心幾乎從胸膛跳躍而出。
他似有覺察,乜斜了眼睛轉(zhuǎn)頭看她,他本來充滿戲謔的眼神,瞬間深邃閃亮起來。
她來不及躲閃,靜靜地和他對望,花瓣從樹端輕盈飄灑,宛如雪花漫天紛揚。
慕微微在那天里日記寫:“那一刻,我和你,永不忘?!?/p>
4.
十八歲的春天,緊張壓抑令人窒息的高三,少年們的光芒都被淹沒在高考灰蒙蒙的壓力里。所不同的是,王書成想考上他理想中的那一所大學(xué),而慕微微,唉,反正她的成績也不是太好,只要能考上一般的大學(xué)就不錯了。
省里有中學(xué)生藝術(shù)交流活動,每個學(xué)校都要指派學(xué)生參加,好多小有藝術(shù)特長的同學(xué)都盼著能借這個機會出去透透氣,大家都在努力爭取。慕微微根本沒往這方面去想,因為她覺得,怎么想也輪不到自己。
但名單里赫赫寫著慕微微的名字,還有王書成。
交流會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現(xiàn)場作畫,輪到王書成,他提筆畫了一幅櫻花。慕微微站在他邊上,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什么時候你能在你的畫里畫上我呢?”說完她習(xí)慣性做好被打擊的心理準備,料想王書成一定會說“你那么丑畫上去不是添亂嗎”。
可王書城默默垂眸,思量了一回,才說:“什么時候你能在你的作文里寫上我呢?”
慕微微認真點頭:“會寫的!你小時候欺負我的那些事,我可記得清清楚楚!”
王書成無言,抿嘴一笑。
活動結(jié)束,回校的火車上,半夜,王書成跟周圍的同學(xué)說說鬧鬧終于困了,低著頭睡覺。越是睡得沉,他的腦袋越是往下低,最后只好靠在了慕微微的肩膀上。
周圍的同學(xué)都睡著了。慕微微不敢睡也不敢動。他的頭發(fā)很短,扎得她的脖子不舒服。她聞到他頭發(fā)里有蘋果香氣,恍惚同小學(xué)三年級那個春天傍晚,他為她編辮子時風(fēng)里的氣息一樣。
彼時今日,不覺已近十年。
她看著他酣睡的模樣,很沖動也很激動,很想叫醒周圍的同學(xué),滿車廂的人,所有的來人來看看,看看這個酣睡的少年,這是她的青梅竹馬,這是小時候總欺負她的人,這是她第一次喜歡的人啊!
春天之后,王書成要回去了,他的戶籍在父母工作的城市,他得回去參加高考。
他走得很低調(diào),任何人都沒告訴,除了慕微微。他說:“喂,愛哭鼻子的膽小鬼,我要走了,行李太多我扛不動,你能用你的小綿羊馱我到火車站不?”慕微微有一輛乳白色的小綿羊電動摩托車,很威風(fēng)很神氣。
火車站在小城的最北方,學(xué)校在最南方,慕微微騎著小綿羊馱著王書成,穿越整個城市。恍恍惚惚,她竟然走錯了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來繞去,似乎永遠也到不了火車站。
王書成不急不躁,悠悠然坐在后座唱歌,他唱的是:“就這樣走啊,隨便你帶我去哪兒……”
5.
十九歲的春天,慕微微開始蓄長發(fā),不過從蘑菇頭到長發(fā)需要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過渡,春天正是過渡期里最難看的時候。不過她倒不怎么介意,反正她喜歡的人也看不到。她考的大學(xué)沒有意外,果然普通,就在省內(nèi),回家十分方便。
而王書成也如愿以償,考上了北方的一所海事大學(xué)。
他們像普通的老同學(xué)一樣,偶有聯(lián)系。
初春,王書成打電話來,說:“嗨,慕微微!我在老家呢,要回學(xué)校去了。不如順便來看看你,敲詐你一頓?!彼崔嘧⌒老?,淡淡地說:“好啊好啊,你來吧,我請你吃糯米團子和水煮魚。”
她以為他真的是從老家來,走她熟悉的路線,中巴車加快巴,六個小時就可以到了。
其實。他是從北方來,乘火車穿越千山萬水。他如此沖動,迫不及待,只因為他在頭一天晚上夢見了她。春運尚未完全結(jié)束,售票窗口前是密密實實的長龍,他從清晨排隊到凌晨,終于買到去往她所在城市的火車票,一路南行。
行至半途,氣溫驟降,本來溫暖的春天,居然紛紛揚揚飄起雪花,越是臨近她的城市,雪花就越發(fā)肆意瘋狂,透過車窗已能看到白白的積雪。
火車一路都在晚點,他的心堅定朝著她的方向馬不停蹄趕去。在離她的城市不到2個小時車程的地方,大雪加劇,道路受阻,臨時停車。正是凌晨,茫茫雪夜,荒原之上。他并不焦急,他告訴她的是,他將在明天從老家出發(fā),下午到。再怎么晚點,他也能提前到達。他知道她膽小,預(yù)防著她會焦慮不安。
他在次日上午抵達,雪晴后的城市,分外干凈明亮。
她穿著牛角扣的格子短大衣,有點“二二”地站在他面前。
他忍住沖動,很收斂地笑:“你是蘑菇控嗎?以前你的發(fā)型像香菇,現(xiàn)在又像金針菇?!?/p>
她是久經(jīng)他打擊的老手,早已淡定如石:“你可以直接說我很丑,謝謝?!?/p>
“不過你這衣服倒是很美。”他說。
“嗯,好朋友送的!”她又忘乎所以掉以輕心了。
“我就說,你的審美不至于如此突飛猛進的。”果然進一步被打擊。
慕微微如約帶王書成去吃水煮魚。看著慕微微狼吞虎咽吃得很酣暢的樣子,王書成瞇縫起眼睛:“我說,你是為了這些家鄉(xiāng)美食才舍不得出省的吧?”
她點點頭:“嗯啊,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我大概只能是生于斯老于斯了?!?/p>
他喜歡的女孩,如此戀家戀鄉(xiāng),如果他說愛她,要她畢業(yè)后跟他遠走天涯,那是否太過自私?因為無論多豐饒的愛情,也不能取代親情和友情啊。何況,即使再普通的人,也有自己的理想吧?慕微微的理想,肯定不是為了愛情遠走天涯。
最終,他的想念,他的沖動,他的大雪無阻來時路,都在一頓熱辣辣的水煮魚里,漸漸安靜下來。
原來,他穿過茫茫雪夜,來到她身邊,不是為了追求什么得到什么,僅僅是為了看她一言。昨天夜里夢見的人,清晨醒來就要去看她,生活本來應(yīng)如此簡單。
6.
二十歲的春天,王書成已是光彩熠熠的青年才俊,有女生明里暗里地喜歡他,留意他。不過她們都覺得,他一定是有異地女友的。因為他常拿手機發(fā)信息,或者對著天空發(fā)呆,再熱鬧喧嚷的場合,他也一臉茫然神游物外。即使是面前站著多么鮮明動人的女孩,他的目光也是越過她的肩膀,看向某一處未知空間。
他的狀態(tài),分明就是思念。而當(dāng)朋友們問起,他也不置可否。
慕微微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長,微微卷曲變成了大波浪,在陽光下泛起自然的亞麻黃。朋友都說她又“二”又白還很迷糊,因為她總是感受不到來自周圍的灼熱目光。她怎么能感受得到呢?她的心,都用來想念那個數(shù)十年如一日喜歡欺負她的家伙了。只是這家伙,越來越音訊稀疏,一年半載,也難得收到他幾條短信。
她依然順其自然地想,該是你的,始終會來的吧?
在一個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的日子,她和室友去逛公園。逛得暈乎乎地才發(fā)現(xiàn),背包的拉鏈不知何時被拉開了。錢包手機都不見了。錢包里有這兩個月她全部的生活費和飯卡。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不能讓家里知道,肯定會挨罵。第二個念頭是,找同學(xué)借點錢,買幾箱泡面湊合過下去。
一天,她去水房打熱開水了,熱開水泡面更好吃,大家都懂的。宿舍電話響起,說是找慕微微,還說慕微微的手機怎么總打不通呢她還好吧。熱心的室友就“她的手機錢包都被偷啦她還不準我們走漏消息給她爸媽又拒絕我們救濟她你不是她爸媽吧你勸勸她吧”balabala一大堆。
第三天黃昏,王書成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慕微微宿舍樓下。
慕微微驚駭?shù)谜f不出話。
他卻很淡定:“慕微微,你終于不再蘑菇控了,你現(xiàn)在的發(fā)型,分明就是一把海帶?。 ?/p>
說著,他遞過來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說:“我剛從老家來,爺爺奶奶姑姑伯伯給了我壓歲錢,聽說你被偷了,分你一半吧,也給你壓壓歲,嘿嘿?!?/p>
不容慕微微拒絕推辭或是感謝,他匆匆轉(zhuǎn)身就走:“快趕不上火車了,我得飛奔啦!拜拜,你多保重啊。想吃就吃別餓著,愛胖不胖隨意吧!”
等慕微微回過神來,他已消失在大路的轉(zhuǎn)角。她追過去,卻再也不見人影。若不是手中沉甸甸的信封,她根本不敢相信他真的來過,她只會以為是她太想念他而出現(xiàn)的錯覺。
信封里的錢,是她丟失的生活費的一倍,一共兩千塊。
她申請了一張銀行卡,將這筆錢分文不動存了進去。然后打電話回家,告訴老媽生活費被偷的消息。老媽果然罵了她一頓,倒不是罵她粗心大意丟了錢,而是為什么不早點告訴她!她用老媽匯來的生活費充了新的飯卡,買了米飯和麻辣雞翅,一邊吃一邊紅了眼。
王書成如此焦急地關(guān)心自己,雪中送炭,卻不肯多停留一分鐘,多說一句話,多看她一眼……他始終還是,覺得她很笨很丑很“二”,不屑與她有更深的情誼吧?
那么喜歡的他,最終不得不變成回憶,她決定寫一篇文章,題目就叫《青梅竹馬在春天里》。
在回去的路上,茫茫夜色之中,王書成在瑩亮的手機里寫下短信:“我不敢多停一分鐘,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看你一眼,我怕我會走過來擁抱你對你說我喜歡你很久了。”寫完信息,他長長一嘆,輕輕點擊,刪除。
他更加不會讓她知道,那不是他的壓歲錢,是他在課余打工的所有積蓄。他甚至很變態(tài)地感謝那個小偷,若不是他,他怎么會有機會為她做點什么呢。
7.
二十二歲的春天,所有的大四學(xué)生都忙著找工作,定去向,謀前途,焦頭爛額,四處奔走。慕微微卻很坦然,她現(xiàn)在想要的,跟少女時期所期盼的,其實并無二致,依然是普通的工作,普通的愛情,普通的人生,多么地胸?zé)o大志卻又腳踏實地。
她會留在這個城市,她的家鄉(xiāng),她熱愛的美食,她依戀的父母,她青梅竹馬的回憶。
王書成卻是好一番糾結(jié)。
他在QQ里問慕微微:“怎么還沒戀愛呢你?是不是太丑太笨沒人要?。俊?/p>
她氣呼呼地回:“喜歡我的男生有好幾個!但他們不是我想嫁的人,我是要以結(jié)婚為目的來戀愛的!”
他發(fā)過去一個戲謔的笑臉:“懂了,所有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原來你不但笨,還很土!”發(fā)完信息他望著她的頭像,她的頭像是阿拉蕾,話說她還真得長得很像阿拉蕾呢。這個傻乎乎的阿拉蕾,她想以結(jié)婚為目的來戀愛,在這個充滿速食愛情的年代,她的愛情觀,是有多傻氣又有多珍貴啊。
他自己為什么至今也沒有戀愛呢?無非是,他也只想跟他想娶的人戀愛罷了。只有她。他是要放棄理想和多年的努力,留在陸地上,與她戀愛結(jié)婚?還是去海上,背負理想遨游?
理想,理想,理想……最后,理想擊敗了一切。
家鄉(xiāng)與異鄉(xiāng),陸地與海洋,現(xiàn)實與理想,終于如他在少年時代預(yù)感的那般,變成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既然不能跨越,那就遠遠地,靜靜地,看她戀愛,結(jié)婚,幸福,安好。
得知他最終去了海上,她一邊寫著《青梅竹馬在春天里》,一邊默默地想,你的畫呢,有沒有畫上我了?
她還寫到那兩千塊錢。唉。那張卡,她本是特意辦好,準備什么時候碰面的時候還給他的。他的錢,她分文未動??墒?,自從那個春天里他匆匆趕來給她送錢,他們再沒見過。她好幾次提起,他去說:“不要你還,那是給你的壓歲錢?!彼媸抢贤恋娜税。?,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我怎么能要你的壓歲錢呢?
那張卡,便一直放在抽屜的最深處。
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這個冬天,千年極寒,冰天雪地。她的閨密為了愛情去了異鄉(xiāng),不幸同時遭遇失戀,失業(yè),生病,沒錢交房租又被房東趕了出來。閨蜜也是倔犟的人,不肯向前男友低聲下氣卑微求援,也不肯向家人開口舍不得他們擔(dān)心,只好跟慕微微哭訴。
慕微微也才過了試用期,囊中十分羞澀。她想到了那張卡,她將錢取了出來,匯給閨密。閨密用那筆錢租房,治病,重新找工作,度過了人生最嚴酷的寒冬。
她感激地想,王書成,謝謝你。
8.
二十四歲的春天。王書成已經(jīng)在海上度過了幾百個日日夜夜,無數(shù)次望著太陽從海平面升起,再從海平面落下。茫茫大海,舉目四望,他必須用羅盤才能分辨他愛著的女孩在哪個方向。
那樣地孤獨,思念,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慢慢地演變成了一種心痛,那種心痛的感覺不是心驟然破碎,而是從完整的心上,由一個針尖大小的傷開始,從周圍一寸寸蔓延裂開,這個過程,緩慢,安靜,卻持久不停歇。
即將全盤崩潰時,海船終于在碼頭靠岸。
他馬不停蹄趕往家鄉(xiāng),慕微微所在的城市。
春日黃昏,櫻花簇簇,紅路燈路口,慕微微在對面,王書成在這面。
綠燈亮起,他們同時穿越斑馬線。
他背著薄薄行囊,目光如炬。
她傍依著身旁高大的男子,揚眉微笑。
擦肩而過。
目光短暫對接的一瞬,慕微微心里一痛,王書成,是你嗎?究竟是不是你呢?黝黑皮膚,粗糲輪廓,滿臉胡楂。不太像啊。
容不得她看明白想仔細,未婚夫拉著她的手匆匆向前。
他卻停在斑馬線中央,定定地望著她。海帶頭發(fā),柔柔春衫,傻傻微笑,迎面而過時她眼底有心事深埋。除了她,不會有別人。
他一直沒在畫里畫過她。他知道,即使自己的妙筆能畫出她模樣神態(tài)與微笑,卻畫不出她在深埋在春天里的那份心事。
他忽然懂得,那心事里,有他。
紅燈亮起,兩旁的汽車不耐煩地鳴響喇叭,他轉(zhuǎn)身,退后,飛跑,卻只見她柔柔春衫的一角,消失在一叢花樹后。
驀然記起,兒時玩捉迷藏,不論她藏在哪里,她都害怕他找不到,每次都要故意露出衣角,是那樣柔柔的衣角。
原來相濡,終成相望。
那天晚上,慕微微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中夢:
她正在做夢,夢里她經(jīng)歷了二十歲以后的所有人生,夢著她又忽然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不過是在高一的課堂上睡著了,經(jīng)歷的那一切其實只是一場夢。陽光照得她的臉皺成一團,她告訴坐在后排的王書成,說她做了個好長好逼真的夢,王書成罵她你好白癡啊,好好聽課吧。她揉揉惺忪眼角,發(fā)現(xiàn)窗外櫻花盛開,陽光燦爛,一切都還充滿希望。
她從夢中夢里驚醒時,恍惚覺得王書成就站在她身邊,驀地起身一望,窗外正是琉璃火,未央天,不見青梅竹馬,只有寂寂流年。
她忽然記起,許多年前,春天里。
編輯/藍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