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我們該知道,文章在一些人眼里雖然小道,卻關系重大。真正的好文章可以正人心,可以興觀群怨,可以讓人生社會立心立命
一直有人問我作文的訣竅。我最初的答案是熟讀若干篇文章,但這個問題持續(xù)了一二十年,我的回答也多少有些變化。
作文之不易,背誦詩文是基礎,但背誦詩文并不能保證會寫一手好文章。我年輕時也幾乎能背誦穆旦的全部詩歌,但跟我尊重的這位天才前輩相比,我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在無足稱道。
背誦名篇佳作當然有益,這會擴大我們的詞匯量。多掌握一個新詞就意味著我們命名世界能力的增強,意味著我們對大千世界體悟的深入,意味著我們心智靈魂邊界的拓廣。我在中學時也是很愛用詞的,但老師經(jīng)常批我“華而不實”,甚至質(zhì)疑我用詞的精準。我至今記得有一次寫了一篇“希望在燃燒”的文章,我很得意,結(jié)果卻被老師痛貶,問我希望怎么會燃燒。這讓我羞愧無地,從此想象力再不敢任意馳騁。到大學,發(fā)現(xiàn)朦朧詩、意識流小說等現(xiàn)代派文藝大行其道,我反而無所適從,沒有參與其中的能力了。
我在大學時一度發(fā)誓要讀遍古往今來的文學名著,但讀過一兩本后,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擺脫某種閱讀的焦慮感。幸運的是,我的英語老師王毅教我讀美學、哲學,雖然讀得半懂不懂的,但那種入迷的感覺卻是小說給予不了的。溫克爾曼、黑格爾、胡塞爾、羅素??讓我?guī)缀跬耆撾x了文學的影響。我讀胡塞爾,一天都讀不完三頁,但那種思維在詞語的密林里穿行編結(jié)為生命密度的體驗,至今難忘。
王毅先生是一個很好的老師。以我現(xiàn)在對她的理解,她在北京成長、受教育,算得上是文化的“富家子”,故沒有當時文化教育領域的幼稚或病態(tài)。80年代的中國,一度稱為“知識爆炸”,在知識領域有種種趕時髦、唯新唯外的現(xiàn)象。知識的暴發(fā)戶那時就有了。從西方引進的大師接連不斷,誰引進了似乎就與有榮焉,成為大師的二把手,就可以整合、裁斷此前的知識秩序??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那時的人們多多少少都是“大師控”“思想控”“現(xiàn)代派控”??王毅先生沒有那種貧寒氣,沒有那種站在知識的碎片上而自覺闊氣的心態(tài),當時的詩人動輒把屈原、李杜、莎士比亞??踩在腳下,非非主義、莽漢主義??宣言、口號層出不窮,她對詩歌界的運動不以為然,她說這會成為過去。她教我對流行的圖書保持警惕,要多讀歷史的東西、哲學的東西。
我因此游離在中文系的熱鬧之外。詩社、詩會很多,但我?guī)缀鯖]有參加過,我也沒怎么寫東西。書讀得雜亂,流行的弗洛伊德的作品敬而遠之,班上流行的一本《性心理學》倒是看了,但佩服的是潘光旦先生的譯筆,他把老外的著述變成我們漢語的了。
我后來一度沉浸于薩特、梅洛-龐蒂的作品,沉浸于穆旦、莊子的世界??年輕的好處是,學什么像什么。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研究薩特的文體,幾乎可以亂真。
無論如何,中文系出身的人面對社會有一種精神上的優(yōu)越,也會有社會言說上的局限。我后來能夠參與社會事務,大概得益于學生時代文史哲通識的一點基礎。我后來做《戰(zhàn)略與管理》雜志,對自然科學、人文社科等多有接觸,更深地體會了古人說的學以致用。但這還不夠,還要多走路,多交游。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交四方友,確實非常有道理。
我知道有些才子恃才傲物,不愿放下身段,但要使自己的思考和文字具有普遍可傳達性就有所不足了。何況時移世異,當代社會經(jīng)歷著空前的轉(zhuǎn)型,大眾文化有著廣闊的市場,但不僅才子,就是學者、年輕朋友都沒有做好準備。我們能夠提供公共知識產(chǎn)品的作者太少了,能夠提供最低限度之倫理共識的文字太少了。古人說,文章者,經(jīng)國之大業(yè),確實有相當?shù)牡览?。能跟時代、國家社會相匹配的文字太少了。我們有無數(shù)作者,尚未能給時代提供足夠的文章服務。一如微博盛行,能積淀下來、留存下來的文字不多。
這當然是我們寫作者的責任,甚至是債務。在今天這樣一個誠信、正義缺失的時代,寫作者的責任尤其重大。因此我體會到的文章之道,最重要的乃是誠實。誠能動人,這話真實不虛。如果我們的文字不能打動人,我們首先應該反省的乃是自己的心地,而非文筆、才學、識見。當代的學者、作家中,最典型的案例是茅于軾先生,他的學識并非大家最在意的,讀者感動的是他的誠懇。很多人推崇儒家,甚至自稱儒家,行為做派也像孔子的信徒。茅老從不標榜自己跟儒家的關系,但公道自在人心,如果孔子和儒家仍有積極的意義,如果儒者有其正向的一面,那是因為有茅老那樣的道德文章,茅老才是真正的儒者。
明乎此,我們該知道,文章在一些人眼里雖然小道,卻關系重大。真正的好文章可以正人心,可以興觀群怨,可以讓人生社會立心立命。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