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頭
在我家的院門口,那兒有一塊空地。下午來了一伙外地人,請求從我家扯出電線供他們使用,再把一只燈泡高高地吊起。
有一個男人,他為觀看的人群表演。
那是每天飯后都有很多蝙蝠在頭頂亂飛的夏日夜晚,撲火的飛蛾與飛蟲拼命撞擊燈泡。他撿起地上的一個石頭,說要用手指鉆出一個洞。他若真能辦到,那他的手指就比鐵器還硬了??伤娴霓k到了。
他扎著扭曲的馬步,那手指在石頭上鉆啊鉆的……
我實在沒法相信這個表演,所以我很想回到過去弄清他的把戲。
但來到我們小學(xué)的這個賣藝人,最后表演的這個節(jié)目,我相信一定是來自于他的真功夫。他的表演讓我至今記得真切。中年男人那張被遺忘得一干二凈的黑臉,像只被投了千年偏見的烏鴉。他的臉是烏鴉,晦暗而卑微。
他拿出幾個鐵球,對圍著他的我們說,這鐵球我把它吞進肚子,再運氣吐出來,他說吞這鐵球最多不能超過三個,他的師妹就是因為一口氣吞了三個,后來只吐出來兩個,第三個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就死掉了,這次他準(zhǔn)備吞兩個。
我們看那鐵球,大得驚人,根本塞不進他的嘴巴。
他倒是很從容,走起場子,邊走著邊運氣似的,走了幾圈,在場中央站好,扎好馬步。兩只手交替在身前移動,像注射器里的膠皮活塞在推著藥液,他是在往自己的身體里面貪婪地注射著氣體嗎?
男人舉起一個鐵球,送到我們眼前讓我們看,好好看,看仔細。你看仔細了,他就拿起一個水瓶往鐵球上面澆水。是水還是什么別的液體無從知曉。澆過水,把烏黑冷酷的鐵球頂在嘴巴上,似乎它真比嘴巴大,塞不進去。
他像咬一只蘋果那么咬住鐵球,那只手掌隨即一拍,鐵球便掉進他的嘴里。他猛抖身體往喉嚨里面咽,抻長脖子,一只手由上往下推脖子,把鐵球推到身體里。
第二個鐵球也是這么吞進肚子的。
大家都感到害怕和難受,那只鐵球像被塞進自己的喉嚨,嗓子緊緊的。
這顯然是一種絕妙的賣藝竅門,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會刻意這樣表演。我們只是一群拮據(jù)的小學(xué)生,而他只是一個想吃飽飯的流浪藝人,跟我們耍這種手段又有什么意義。并且,他展現(xiàn)給你的一切,分明是誠心誠意,分明是刀頭舐血,是真正的用命換飯吃。
吞了鐵球,就到了真正的表演時間,他要把它們吐出來。
他像一匹揚蹄嘶鳴的烈馬,只不過沒有嘶鳴。他不敢發(fā)出一聲,臉憋得通紅。他一腿彎曲,一腿繃直,扭轉(zhuǎn)身體以弓步站立。他不斷運氣,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突然爆發(fā),腳底板狠狠砸著地面,那渾厚低沉的一聲吼是從鼻子里噴出來的。臉一揚,鐵球本該從嘴里跳出來,可沒有。
他失敗了。
他需要再來一次。重新運氣,以弓步站立,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突然爆發(fā),腳底板狠狠砸著地面,那渾厚低沉的一聲吼像一個巨人在拼命嘔吐。臉一揚,鐵球從嘴里跳出來,拋一個沉甸甸的弧線,掉在地上。
秋風(fēng)一吹,他的臉上沁出些許汗珠,秋風(fēng)一吹,他的目光化開些許渾濁。我們都不敢喘氣,也不敢言語,似乎剩下的那只鐵球就懸在自己的身體里。不能喘氣,不能說話,要不然那鐵球可就墜了下去,頂著胃朝下墜,墜落,墜落,痛苦地撕扯著你的五臟六腑。
他變得虛弱,以弓步站立,雙手運氣。一下,兩下,三下,突然爆發(fā),那只腳像一個大鐵錘,砸出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聲響,像砸我們的神經(jīng)元,砸我們的血管壁、我們的穴位、脈絡(luò)。那渾厚低沉的聲音不再渾厚,只一味低沉。那種快被他的腳碾進土壤里的低沉,碾出血來的低沉。臉一揚,迎來的卻只是一次失敗。
他需要重來。
我們站在操場邊,小小的心、像李子一樣大的心,擠在嗓子眼里。我們手心出汗,脊背也濕漉漉的發(fā)涼。
他的五官痛苦,開始扭曲。他的臉猙獰恐怖,他的身體開始顫抖,步子也開始搖晃。他一次又一次重復(fù)那個運氣的動作,那弓步變成一個快要坍塌的石拱橋。
他不斷運氣,每運一次氣,都像把我們往大海里面推,沒了腰,沒了胸口,沒了脖頸,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沒了嘴巴,沒了鼻子,沒了眼睛。他大吼一聲,那吼聲來自他撕裂的胸口。臉一揚,還是沒有沉甸甸的弧線。
孩子們陷入到驚恐之中,那顆懸起的心就握在自己的手里,眼見就要捏碎。
他也慌了似的,運氣的步驟不再那么有條不紊,像是胡亂地比劃著,很潦草地比劃幾下子,馬上便揚臉去吐。伴隨而來的又是震耳欲聾的吼聲。
失敗。
失敗。
失敗……
他只要吐一次,就失敗一次,可是他不斷去吐,他只能不斷去吐。那低沉的吼聲一浪推著一浪。我們沉入海底,窒息的感覺讓人胸口出現(xiàn)裂痛,那聲音是一只帶血的枯朽老手,一下又一下,把我們徹徹底底推入深淵。
有的女生已經(jīng)被嚇得開始大哭。
我們也都怕得眼淚在眼睛里面直打轉(zhuǎn)。
他像是沒有力氣了,軟綿綿的。他已經(jīng)失敗很多次,眼神渙散,但還在拼命地吐著。他一腿彎曲,一腿繃直,扭轉(zhuǎn)身體以弓步站立。他不斷運氣,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很多下,似乎在積攢力氣做最后一次掙扎。他準(zhǔn)備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之后突然爆發(fā)。腳底板狠狠砸向地面。那讓人毛發(fā)倒豎的一聲吼像一聲滾雷炸響。臉一揚,鐵球從嘴里跳出來,咚一聲砸在地上。
他的身體朝后趔趄,跌跌撞撞,幾乎就要坐在地上。他站穩(wěn)身體,精疲力竭地喘著氣,走向那個地上的鐵球,用腳踢了踢,讓我們看。
我們看那鐵球,上面粘著血。
每個鮮活的個體都是一件鐵器,生活的本質(zhì)也是一件鐵器,那么活著的意義便是兩件鐵器的赤身肉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多少瑟瑟發(fā)抖的人縮在幽暗的角落里,吞咽著鐵球一般堅硬冰冷的晚餐,那是用命換來的糧食,帶血的糧食。
(小薇摘自《萌芽》2011年第3期圖/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