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際春
我買了一堆各式各樣的魚,都極為活潑地游來游去。其中有一條烏魚,體形巨大且花斑美麗,脾氣極壞,在大盤里憤怒地躥來躥去,以表達(dá)對新居的不滿。
我是有點(diǎn)抱歉的,基本這個可以忽略,貓哭耗子,太有岳不群的氣質(zhì)了。我愛吃魚,并且有以身相報的覺悟,既然作為食物存在已不可避免,我們就默默忍受吧。但是顯然這條烏魚對生活的理解遠(yuǎn)不如我來得深刻,數(shù)天后它的同伴都不見了,它還是一見人影就勃然大怒,水花四濺,誰敢靠近一點(diǎn)定然叫你好看,噴你一身自來水。它還是跳高能手,得把沉重而有空隙的物事壓著盤口,要不三兩分鐘就跳出來,煩得你不行。
我又被濺得衣衫盡濕后嘆口氣,用手撫摸了它一下,心想是清蒸好呢還是花旗參燉湯,嗯,生魚片白灼也不錯,蘸著小蔥醬油花生油怪下飯的。怪了,它居然乖乖不動了,溫馴地靠著我的手,然后慢慢地游開,優(yōu)美的尾巴劃著水,宛若游龍。
我絕對愣了好一會兒,因為我站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膝蓋好酸。揉搓一會兒才能去陽臺,把那個本來打算種荷花的大缸洗刷干凈,放了半滿的水,移進(jìn)角落,讓陽光直射不了,然后摸了烏魚幾下,它一動也不動,我捧起來,放進(jìn)了水缸。我有了一條烏魚做寵物。它安穩(wěn)地在缸里生活,好像忘記它有跳高的本事,忘記了流動的水,忘記了池塘,忘記了以往,從沒見它跳出地面過。
我與它的交流主要有兩個方面:一個是想起來的時候撫摸它一下;另外一個是食物,我養(yǎng)活自己已很艱難了,從沒養(yǎng)過寵物,所以基本是我吃飯時覺得它能吃的都給它,有福同享嘛。它吃過的食物我統(tǒng)計過,大約如下:米飯、雞蛋、豬肉、雞肉、青菜、小魚等。就是沒吃過魚飼料。全部的分量都很少,因為我請教過別人,說魚不能多吃的,會脹死。
我們一直相安無事。有一次我有事出門太急,想起它時已身在交通工具上了。十天后回來,趕忙伸手去摸一下,它還在,并且沒什么變化,身體滑溜溜地一轉(zhuǎn),游開了。
有人送我一瓶上好的冬蜜,豬油般白膩地凝結(jié)在那兒,打開蓋子,氣味芬芳,一陣蜜味撲鼻而來,每次喝完都咂咂嘴意猶未盡。一天捧著杯子在陽臺眺望時看到烏魚缸,咦,它還沒吃過蜜糖,好東西要與好朋友分享,于是我把一小勺蜜糖放進(jìn)了水缸。
第二天是情人節(jié),我很是記得這個日子,因為我去看烏魚的時候它居然死了,肚子朝天翻白,都已僵硬了。我很是自責(zé),兼有點(diǎn)悲傷。我想把它埋在花盆里的,可是它太大了,最后只得包好丟走。
它吃了這么多與我同樣的食物沒有死去,餓了十天也沒有死去,沒有魚飼料它也活得很健康。也沒有死于砒霜,我的烏魚它死于蜜糖。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不知是否出于內(nèi)疚,還是真的有了陰影,遇人遇事有時會三省吾身:這會不會是烏魚的蜜糖?
(蕾峰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圖/張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