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鐘海
柔和的日頭親吻著搖椅上的阿嬤,其腹上安靜地趴著一只慵懶的黑貓,它跟她一樣緊閉雙眼,若非她偶爾挪挪身子,它也絕不會昂起似乎笨重的腦袋,微微撐眼瞥一瞥她;按人類的換算方式,黑貓已到垂暮之年,比耄耋的阿嬤還要年長,但她不懂得這些,她只知道她老伴阿爺走了幾年,它就伴她幾年了。
那年阿爺病得很重,好多個有名的大夫都來看過,無不例外地說了那句話:準備后事吧。阿嬤不哭不鬧,坐于床沿,捧起阿爺?shù)氖?,貼于她的臉龐,光笑不語;阿爺睜大雙眼,努力地擠出了笑,說:“當年我應了要陪你百年的,看來我得先走了,在那頭等你,???”阿嬤仍舊緘默,而身后齊齊跪地的子孫們哭成了一片;阿爺輕力地捏著阿嬤的雙下巴,說:“你的肉肉還是這么好捏———對不住,別怪我,別怪我,???”自從阿嬤發(fā)福后,下巴就多了贅肉,可阿爺一點都不介意,喜歡趁她不在意時,偷偷地捏她一把;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習慣,他總會在她酣睡時摸一摸她,其實她不管有無睡著,只要他捏她下巴的肉肉,她都佯裝不知。不久后,阿爺咽氣了;入殮當日,黑貓驟然出現(xiàn)在墻頭,喵了幾聲,道士和族內(nèi)耆老無不驚慌,生怕黑貓竄入,擾了阿爺?shù)撵`魂,便一個勁地喊人將其驅趕。黑貓走了又來,來了又走,三番五次,最后把眾人累個半死,它還高傲地立于墻頭。這時,阿嬤手拿雞公碗站于墻下,仰頭望了黑貓幾眼,后將碗放于地上,轉身便走;不一會兒,黑貓?zhí)讼聛?,像得了魔咒似的伏于碗旁,紋絲不動,一聲不吭。
從此,黑貓留在阿嬤的身邊,陪她度過了一年又一年;阿嬤的子孫越發(fā)出息了,都在城里買了新房。出于孝心,他們多次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她隨他們?nèi)氤前蚕硗砟?,她總是不肯走,也總愛說那句話:“這間老厝,是我和阿老一磚一瓦筑的,他走了,我再走了,就真的空空的了;沒有人氣的厝,最容易結蜘蛛網(wǎng)啰,阿老以前最怕這些?!弊訉O們知道阿嬤的心思,便也不敢強求她,可讓她獨居老厝,他們也不太放心,她則說:“我哪里是一個人,還有阿黑呢,再說了,出了厝門多走幾步,抬頭就能看到阿老的墳頭,我哪里會孤獨呢!”這話一落,子孫們恍然大悟,原來阿嬤并非舍不得老厝,而是放不下阿爺,想他了抬腳便可走到墳頭,可一旦入了城,那就費事多了;于是,子孫們同意了阿嬤繼續(xù)待在老厝,他們隔日便來探望她。
每當日頭落在厝門前,阿嬤就會拉出搖椅,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慢慢躺了下來,輕輕地晃了起來;這時,黑貓蹲于門檻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阿嬤,隨后喵了一聲,她便合掌拍拍,似乎示意讓它上來。黑貓心領神會,邁著輕盈的步子走近搖椅,嗅了幾下后,它往上一躍,落在阿嬤的大腿上,再躡手躡腳地往上爬,直至她的胸口才伏了下來;阿嬤捧起黑貓的前爪,輕力地上下撩著,它閉上雙眼,享受著這種逗弄,待她不動了,它便拿它的圓頭蹭碰她的下巴,一下兩下,直到她咧嘴呵笑。一旦看到阿嬤走出厝門,站在巷頭望向埋著阿爺?shù)纳筋^,黑貓總會立于她的腳下,嗚嗚地喵著;阿嬤就這么旁若無人地站著,那些老鄰居見此,甚是揪心,擔心她有個好歹,總會勸慰她幾句,讓其返厝去。阿嬤念著鄰居們的好,扶著墻面,一步一步地走回厝去,鄰居緊跟其后,卻不輕易出手攙她;之前,有人曾要攙著阿嬤走路,都被她婉拒了,可誰又能知道這也是她追憶過去的一種方式呢?孩提時,阿嬤和阿爺經(jīng)常玩著一個游戲:在一窄巷里,一人手摸墻面倒著走,一人躲于其后,看誰跑得快,一旦被抓到了,就得角色調換。眼下,阿爺走了,阿嬤也老了,一個人做不了這個游戲,卻只能深藏心內(nèi);可每次阿嬤這么扶墻走時,黑貓總是安靜得像個影子,慢慢地跟著,卻絕不落遠了。
暑去寒來,光陰荏苒,不知不覺間,黑貓伴著阿嬤已有十幾個年頭了;黑貓老了,阿嬤更老了,而阿爺?shù)膲烆^也斑駁了。子孫們想給墳頭修葺,阿嬤橫豎不肯,后請來堪輿先生一擺羅盤,也以為不修為宜;長孫忙問阿嬤怎會未卜先知,她說:“是你阿爺托夢告訴我的———他說呀,你阿嬤住著老厝,他怎么好意思住新厝呢。”子孫們一聽,哄堂大笑,嚇著了黑貓,忙往阿嬤懷里鉆。不久后的一日,阿嬤發(fā)現(xiàn)黑貓病了,勞煩鄰居幫忙請大夫,可大夫說自己懂得醫(yī)人卻不會醫(yī)貓;阿嬤忙問誰會醫(yī)貓,大夫說城里有獸醫(yī),他們會醫(yī)。于是,這么多年來,阿嬤頭一次主動給城里的子孫打了電話,喊他們請來獸醫(yī);獸醫(yī)仔細地檢查了黑貓,覺得它老到頭了,沒必要救治。阿嬤聽了,跟當年聽到大夫說阿爺?shù)牟∏橐粯?,一語不出,抱著黑貓踱來踱去,懷里的黑貓吃力地抬起圓頭,老練而細膩地蹭著她的下巴,一下兩下,直至她臉掛笑意。黑貓死了,死在阿嬤的懷里。
阿嬤并非迷信之人,一世人拜不了幾次神靈,但這次她卻為黑貓請了幾個和尚,為其唪經(jīng)超度,又讓木匠為其特做一口木盒,裝下了黑貓的尸體;最后,阿嬤捧著木盒,在長孫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至阿爺?shù)膲烆^,將其埋在旁邊。子孫們在清理黑貓的雜物時,阿嬤死活不肯丟了那只當年誘下黑貓落墻來的雞公碗,眾人不解,她一字一頓地說:“那是你阿爺生前的飯碗,留著吧?!逼呷蘸?,阿嬤在睡夢里走了,走得很安詳;族內(nèi)老者說,阿嬤今年剛好一百歲了,子孫們的耳畔立即回響起了當年阿爺彌留之際對阿嬤說的那句話:“當年我應了要陪你百年的,看來我得先走了,在那頭等你……”
(聶勇摘自《汕尾日報》2011年5月2日圖/劉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