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老幺

酒桌上，肖娜說起她的戀愛經(jīng)歷。大學快要畢業(yè)的時候，她們班有個叫杜衡的男生被查出得了癌癥，是她帶著學生會一干人等籌措了幾萬塊醫(yī)療費去陪他治療。雖然后來才知道是醫(yī)院誤診，可在這往來的過程中，她和杜衡走到了一起。

眾聲喧嘩，這是個令人慶幸的結(jié)局，可以拍成一部催淚的青春偶像劇。

只有我不說話，把桌上的啤酒喝到一瓶都不留。這樣做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在別人問我的時候，我不必裝出感恩的表情，也不必很默契地去凝視肖娜的目光，讓彼此焦灼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疙瘩。

肖娜從來不喝酒，她說，杜衡不許她喝。

話題就落在了我的專制上面，一個我不太熟的哥們抓起我的頭發(fā)，提溜著我的腦袋問我，杜衡，你憑啥這么牛B?

我打了一個酒嗝，用盡最后一絲表演天賦說，連自個兒媳婦都管不住的男人，還算是個爺兒們嗎?

大家一起鼓掌，我便伏在桌上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我會忘掉酒桌上所有的人，可我將記得肖娜說過的那些話。也許在我們金婚紀念日的時候，她依然會把那些事情當成回憶的佐料。而我的孫子會跑來問那是不是真的，我必須擺出慈祥的表情，來證明一段年過古稀卻依然知恩圖報的愛情。

沒有人懷疑過我和肖娜會結(jié)婚，包括我自己。

可是，沒有人知道，其實我的心里恐懼得想殺人。

肖娜跟著我參加每一次聚會，她覺得那是她的分內(nèi)之事。所謂戀愛就是向世人證明兩人之間有著某種超乎尋常的關(guān)系，證明的方式是成雙成對。

不過那天去醫(yī)院打點滴的時候，我到底還是煩了。我對正在打電話請假的肖娜說，我自己去就行了，我是你男人，又不是你兒子!這話讓她感動并且妥協(xié)，她說，好吧。

一開始，在輸液大廳里，我并沒有過多地注意那個穿著白大褂的護士，即使她拿著針管向我走來，我也依然沒看清她的長相。我很緊張，上次進醫(yī)院輸液已經(jīng)相當久遠，遠到我?guī)缀蹩煲俗约河袝炨樀拿　?/p>

我對自己說，別看別看。

可就在針要插進血管的時候，我到底還是看了一眼。于是，我暈了。

再次睜開眼，然后我就記住了那張離我很近的瓜子臉，有著很優(yōu)美很柔軟的弧線，很平坦的顴骨。她豎起三個指頭問我那是幾，我說是四，她就笑了，別裝模作樣了，你是暈針，不是腦震蕩。

我說，我不是暈針，我是看見了你。

我說你別走，你走了我一個人還會暈倒的。她指了指前方墻壁上的液晶彩電對我說，看看《喜羊羊與灰太狼》，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

三個小時后，她來給我拔針，還怕不怕了?她問。

我說，不怕了，我現(xiàn)在只怕平底鍋。

她抿著嘴笑得像棵剛剛開苞的棉桃，露出整齊清白的牙齒：“你放心，我不是紅太狼。”

我也不是灰太狼。我說。

她的臉突然就紅了。

肖娜搞不懂我怎么會突然變得弱智起來，買回來一整套《喜羊羊與灰太狼》的光碟，而且咧著嘴邊看邊傻笑了一個晚上。她離開的時候外面正在下雨，門開之后雨水沖擊的聲音驚醒了我，于是我給了她一個吻和十塊錢，我說要不是我重感冒，一定會送你回家的。

我最欣賞肖娜的地方是，她始終保持著足夠的獨立，從不留下來過夜，哪怕我竭力擺出真誠的姿態(tài)挽留。

所以，我有時間來幻想某些事情。例如那個叫齊琪的護士。

第二天，她沒有上班。第三天，我對她說，你知不知道，我昨天等了你一天。

齊琪說，等我干什么，難道你想請我吃飯?

于是我就請她吃了一頓飯，還開了一瓶解百納，紅酒的好處是，它能讓人微酣，但不至于迷醉。所以我們可以手拉手在月光下散步，一直走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也無須刻意地拉近距離，就好像愛情彌漫在街頭，想飄向哪里就飄向哪里。

我對愛情一向遲鈍，以為人生不過遵循既定的公式，就好像A+B=C，如果A和C都注定不可變更，那B到底是誰根本就不重要。但那一夜之后，我豁然覺醒，遲鈍的原因，是因為你沒有碰見真正的愛情。

幸好我在30歲的時候覺醒，不算太早，也不算太遲。齊琪從不跟我討論將來，或許是由于她跟我一樣缺少信心，但總得有人變得勇敢，無所畏懼，甚至冷血。

我希望，當年那場癌癥并不是誤診，這樣我只是單純地欠下了一筆錢。可誤診是事實，雖然我迅速地還清了債務，卻欠下了一份沉甸甸的人情。

無論用怎樣的方式，我都必須還清。

要怎樣形容齊琪的出現(xiàn)呢，她是一陣風，帶來一場沙塵暴。

我越來越排斥陪肖娜逛街，她熱衷于試穿各種衣服卻不買。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主要原因是我不想讓齊琪碰見我們在一起。

可到底還是碰見了。齊琪的手挽在一個禿頂男人的手臂和身體之間，那種奇妙的差異，迅速引起了肖娜的注意。她忿忿不平地說，現(xiàn)在什么世道，難道女人挑男人就只注意他的口袋?

這個問題，齊琪后來給出了解答，她說她不想做齊天大圣，愛情還沒到來，她總得先挑一樣。我就釋然了，其實道理都是一樣，不在山重水復中走走停停，誰又能找到那片柳暗花明?

我還越來越排斥和肖娜做愛，因為這會讓我想起齊琪。她會不會像我一樣，摟著一個不愛的身體，在純粹的生理快感中感到羞恥?

所以噴薄的時候，我總是死死地抱緊肖娜，不讓她看到我一臉的沮喪。

肖娜卻以為我很快樂，她說，好了好了，我們可以做到老死，干嘛這么癡纏?

我問了肖娜一個問題，灰太狼被紅太郎欺負得夠嗆，可他依然樂此不疲地為她去捉羊，為什么?這個問題其實是一個提示，答案是因為他愛她，而不是他欠她。

可是肖娜不明白，她想了很久說，因為他賤。

契機的出現(xiàn)毫無征兆，但它一旦出現(xiàn)，就看你是不是有勇氣把它變成機遇。

我的鞋帶散了，在繁華的十字街頭，我蹲下來系鞋帶，一個人影突然從人群中竄了出來，搶走了肖娜的包。她的包里其實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但關(guān)鍵不在于此。

我沖了過去，腳步被一種莫名的力量驅(qū)趕，死死地跟在那個強盜后面，一前一后的奔跑追逐，像拍電影一般引人側(cè)目。

終于，他力竭，停下來喘著粗氣。他說大哥，別追了，我把包還給你。

我說，沒用的，跟我去警察局。我說了很多話，每一句都斷絕了他的后路，例如他會死得很慘，妻兒老小從此都抬不起頭來。他的臉色漸漸慘白，渾身發(fā)抖，我跟你無怨無仇，干嘛把我往絕路上逼?

我說，因為你是個垃圾。

他突然就拔出那把刀。

我笑了，然后沖了過去。

刀鋒刺破我小腹上的肌肉，并不深，可是很疼，我捂著傷口，看到那個身影落荒而逃。肖娜很快趕到，抱住了我，她說你怎么那么傻?我看著她，想笑，卻扯痛了傷口的神經(jīng)，于是一個激靈倒在她的懷里。

迷糊中我問她，我欠你的，這一刀已經(jīng)還清了，可不可以放過我?

我醒過來后，看到了一張好看的，顴骨很平坦的臉。

齊琪說，你醒了。

這是我家，當然以后也會成為齊琪的家，我們會依愛筑巢，相濡以沫直到老死。所以她在這里，本來就是情理之中。但意料之外的是，她出現(xiàn)得不應該這么早，至少我應該打個電話給她，讓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齊琪說，不是她未卜先知，是肖娜讓她來的。永遠不要低估戀愛中女人的感知能力，她們會察覺出男人最細小的變化，并且會在第一時間去查明原因。

齊琪削著蘋果，然后把切下來的第一塊塞進我的嘴里。我抓住了她的手問她，她對你說了什么，是不是又說了一遍我們的戀愛史?

她點點頭。我笑了，多么滑稽的女人，總是把經(jīng)年往事當成愛情的籌碼，好像這樣就能無往不利。難道她真的以為，一段虧欠就可以綁架一個男人的一生?不過這樣也好，我無須再解釋什么，至少再沒有什么能阻止我和齊琪在一起。

齊琪笑得有些悲涼，不知是在嘲笑我，還是在嘲笑她自己。她說，杜衡，你見過的那個男人，我的確不愛他，他給我的那些真金白銀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墒悄愀嬖V我，我欠他的，怎么還?

我愣住，無話可說，只能死死地抓住她欲掙脫的手，我能感覺到她的手正在急速冷卻，就像失血的黃昏。她摸了摸我的臉頰，把最后一點余溫也帶走。她說，別告訴我你可以帶我走，去私奔，我已經(jīng)過了什么都不管不顧的年紀。

于是我懂得了她，她和我一樣不甘心，只是不甘心而已。

那時候，我突然感覺到了無所依附的恐懼，終于問出了那一句，肖娜在哪里?

她回過頭，說，不知道，來的時候她就不在。

我說好吧，她應該很快就會回來的。

那一刀并不深，只是切開了我的肌肉。傷口很快愈合，拆線后只剩一條窄窄的刀疤永遠停留在腰腹上，就像一條蚯蚓。洗澡的時候，一低頭就能看見，那是我和肖娜之間惟一的紀念。

這條疤痕總是在提醒我：在我的生命里，有過一個叫做肖娜的女人。

只是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

在一個深夜，我收到一條短信，不知用什么樣的方法抹掉了來電號碼，只寫著一句話：我愛了你六年三個月，而你，一天也沒有愛過我，這才是你欠我的，可是你再也無法償還。

我知道那是肖娜，她正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跟我一樣失眠，一樣寂寞。

她有著很高很高、令人思念的顴骨，她再也不會說起我們的戀愛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