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情漠漠

一

我掀翻了棋案，已經(jīng)是第七盤了，我一直在輸。

喬立凡事都毫無原則地遷就我，只有下棋從不讓著我。

所有的對奔輸贏本是正常，而我的氣急敗壞是緣于我總是在勝勢之時，突然間就一敗涂地，盤盤如此。

喬立把棋子一枚枚地揀起來，什么也不說。對于我的無理取鬧，他在隱忍。一個人隱忍另一個人是有原因的，那就是愧，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愧他才會這樣無原則地遷就。如果是七年前我把棋盤掀翻，他會把茶幾摔碎，然后轉(zhuǎn)身離去。可現(xiàn)在他不會，他把整個身子趴到地上，用衣掛一點點地?fù)艹瞿侵粷L到床底下的“炮”。

我拎起手袋出了門，我不想看到他這個樣子，我怕我會心軟。

我坐在超市邊的椅子上拿了一瓶綠茶，看車來車往，人流穿梭。幾個十七八歲的學(xué)生從我面前跑過，他們相互追逐著，笑得很清脆。

我在他們這樣的年齡時也會很清脆的笑，不但清脆而且甜蜜。因為那時我剛剛和喬立談戀愛，那時，我以為愛了就會是一輩子。

可，事實卻非如此。

二

我在華燈初上時回來了，因為除了這里，我無處可去。

喬立給我遞過來溫?zé)岬拿?，說：我給你煮了粥，你想喝的時候熱熱，晚上我有應(yīng)酬。

我沒有接他的毛巾也沒有接他的話，任他拿著毛巾的手在半空中僵硬。

喬立走了，看著他黯然的樣子，我有報復(fù)后的得意。

手機響了，吳蔓的聲音軟塌塌地傳過來，我請你和喬立吃晚飯吧。

不去嘍，喬立有應(yīng)酬，出門前他給我熬了魚片粥。我用甜得發(fā)膩的聲音向吳蔓炫耀著。

你太幸福了，江漢可沒喬立那么心細(xì)。

江漢怎么了?我覺得他對你很好啊。

一句話引出吳蔓近半個小時的抱怨，我一邊聽著她和江漢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一邊把整鍋魚片粥倒進了馬桶。

喬立給我熬的粥我并不在乎，但我想讓吳蔓知道我過得無比幸福。準(zhǔn)確地說，我是想讓吳蔓告訴她男朋友江漢我過得很幸福。我還要讓吳蔓向他抱怨，說做江漢的女人不如做喬立的女人。這才是我對江漢最好的報復(fù)。

三

江漢是我和喬立的同學(xué)，一個曾被我視為兄長的男人，一個暗戀了我五年的男人。他親眼目睹了我和喬立從甜蜜到晦澀，再到痛苦的全過程。

我和喬立的愛情曾是那么甜蜜：天崩地裂的相愛，欲仙欲死的纏綿。那時我們那么小那么窮，我坐在他的單車后面，指著街上浪琴表的廣告說：我想像劉嘉玲一樣優(yōu)雅漂亮。喬立一邊用力蹬著自行車一邊喊：青青，我要給你最好的，要對你好一輩子。

喬立的話我記住了，可他卻沒做到。

不到兩年時間，我對喬立的愛就已遠遠遜色于另一個女人帶給他的奢華。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進皮箱，我從后面箍住他的腰，我聽見自己發(fā)出的聲音是那么卑微和凄涼別離開我。

他一動不動，我們就像一尊雕像，靜立著，沉默著，他的后背石頭般堅硬冰涼。

就這樣整整四十五分鐘，我終于放開了自己的手，四十五分鐘的靜默已經(jīng)是最終的結(jié)局。喬立走出了門口，沒有說一個字，沒有回一下頭。

喬立離開我的日子，江漢整日陪著我。

四

有了江漢的陪伴，喬立離開的痛苦緩解了很多，他陪我看電影打游戲，填補了我的空寂，讓我沒有時間去回憶。我以為他做這些事是因為他還愛著我，我已經(jīng)說服自己就這樣接受了他吧。雖然我并沒有那么愛他，但他讓我覺得溫暖。

可我錯了，因為有一天，他告訴我他愛上了一個叫吳蔓的女人，如癡如狂。

我不相信一個對我這么好的男人會愛上別的女人，那他對我的好是什么呢?

江漢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甚至是親人。

我憤怒了，我潛意識里早把他當(dāng)成了自己的奴仆了，他怎么能棄我而去呢?我說：給你一個星期考慮，要么我們在一起，要么我們就成為陌路人。

一個星期后，在仙島咖啡廳，江漢對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這三個字注定是我的愛情結(jié)局嗎?我忍住心痛微笑著對江漢說我尊重你的選擇。

江漢說：我們還是朋友。

我搖搖頭：我們從此陌路。

他沉吟著說：何必呢?

我用力地保持微笑：我們都不要再強求對方了，我不強求你的愛情，你也別強求我的友情。好嗎?

我在桌上放了一百元，站起身說：我希望你幸福。然后保持著笑容，優(yōu)雅地出了仙島。

我?guī)е┯驳奈⑿ι狭顺鲎廛嚕欢鄷r手機里閃出了江漢的信息：保重。

瞬間，淚倉惶地在我臉上肆意流淌，沖毀了我用了兩個小時化的妝。我知道自己徹底輸了，像江漢這樣的男人一定知道女人的分手其實是最后的挽留，但他順了我的坡，堂而皇之地離去。

一個暗戀了我很多年的男人，一直默默關(guān)心著我的男人，說沒就沒了。從那一刻起，我就告訴自己，男人的愛是最不值得相信的。

可當(dāng)我從出租車上下來的時候，看到了站在樓底下的喬立。

五

我冷冷地問喬立：你怎么在這里?

喬立說：我忘不了你。

我不屑地冷笑著從喬立身邊走過，他一把抓住我，乞求我的原諒，一如當(dāng)年我乞求他不要離去。我終于同意了和他重新在一起，但不是因為原諒，而是為了報復(fù)。

喬立帶我離開了出租屋，給我換了一套大房子，他說，他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要給我這樣的一套房子，從窗戶可以看見海。

我不歡喜，也不拒絕。我睡在那張鋪著紅玫瑰圖案床單的大床上，而喬立，睡在下面的地毯上。

喬立沒有怨言，很卑微地對我好。他給我買我喜歡的雜志書籍，香水衣服。推掉所有能推掉的應(yīng)酬，回來給我做飯，而我一樣是不歡喜也不拒絕。

只有在外人面前，我才會笑，挽著他的胳膊幸福洋溢。我就是帶著這樣幸福洋溢的笑容挽著喬立的胳膊在同學(xué)聚會上遇到的江漢和吳蔓。

我了解江漢，我和任何一個男人在一起都不會再讓他有感覺，除了喬立。在他的記憶里，他永遠在喬立的下風(fēng)。所以我那樣憎恨喬立卻依然接受了他給我的一切，為的就是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給江漢最重的打擊。

六

吳蔓說要來家里看看，我馬上給喬立打電話說我想喝魚片粥，他慌忙答應(yīng)著說回來給我做。

喬立進屋時帶著一絲涼氣，我躺在床上向他招手，他走過來一臉疑問地伏下身子，我慢慢地解他的衣服。

他傻瓜一樣，呆了半晌，然后甩掉手里的東西，撲了上來，洋蔥、生姜、魚片撒了一地。他瘋了一樣地吻我，我也激烈地回應(yīng)著他。

不像是纏綿更像場肉搏戰(zhàn)，等到高潮退去，喬立沒有起身，依然用身體壓著我，我抬頭看到他眼里有淚。

其實他比七年前更好看了。不，他一直都是個好看的男人。

敲門聲起，我對喬立笑了笑說：我餓了。

喬立慌忙起身穿好衣服，揀起地上的食物去了廚房。

喬立煮的粥很鮮美，我吃的不如吳蔓多。喬立很禮貌地應(yīng)承著她，一直沉浸在我?guī)Ыo他的歡娛之中，不停地沖著我傻笑。

吳蔓臨走時要了喬立的電話，她說要向喬立請教廚藝。

晚上，喬立躺到了大床上，看我沒有回應(yīng)他，他便訕訕地要下去，我攔住了他，這一晚他在我身

邊拉著我的手，睡得很甜。我把他的手機調(diào)到靜音后玩游戲，晚上十二點，他的信息閃動：謝謝你的粥，我今天過得很開心。

當(dāng)然是吳蔓，我回道希望有機會再做給你吃。

我用手指挑出一絲黏稠的曖昧，迎合著她的挑逗和勾引。我想這個時間她應(yīng)該和我一樣躺在一個熟睡了的男人身旁，那個男人就是江漢。

七

我終于看到了我想要的結(jié)局，在吳蔓的床上，江漢看到了喬立和吳蔓的纏綿。他再一次輸在喬立手下，狼狽，落魄，倉皇。江漢找到我，我們坐在一個廢棄球場的臺階上，風(fēng)吹過，我的頭發(fā)都撲到了臉上，他說喬立和吳蔓在一起。

我咬了咬自己的手指：是嗎?

你覺得值得嗎?

我瞪著他問：什么?

是你讓喬立勾引的吳蔓。

我咬著手指說：我想讓你知道，為了這樣的女人而放棄我是你的錯。

江漢說：我放棄你從來不是因為吳蔓，而是你沒有放下過喬立，你只是習(xí)慣了我的陪伴，接受不了我對別的女人殷勤。

江漢走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風(fēng)中。手指有些疼，低頭才看到被自己咬破了。

八

喬立說：青青，我們再下盤棋吧。

我用了最大的耐心和細(xì)心，但，我還是輸了。

喬立把自己的東西裝進了皮箱，我問他：你要和吳蔓在一起嗎?

他冷冷地看著我，我看著他，如同兩尊雕像，靜默著，佇立著。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把我摟進懷里，緊緊地，緊緊地。

喬立流著淚對我說：我不會再愛上別人，我從來也沒有愛過別人。為了給你想要的生活，我陪了那個老女人兩年。你一直是要求完美的人，我希望自己有條件讓你優(yōu)雅?？晌义e了，就是給了你錦衣玉食也換不回我們以前那樣的笑。

我蜷縮在那張巨大的床上，像一只贏弱的貓。喬立走了以后我才知道我根本撐不起這樣大的空間，海在夜晚里的呼嘯讓我那么驚慌，落寞而孤冷。我把棋子擺滿，自己和自己對弈。

喬立臨走時說：知道你為什么總是在勝勢的時候輸棋嗎?因為你糾纏了太多的過去。知道為什么我下棋的時候不讓著你嗎?因為我一次次地想告訴你，人生如棋，局局新。

我放不下，和江漢在一起的時候，我沒有放下喬立，再重新接受喬立是為了報復(fù)江漢。我從來沒讓自己放下過去重新開始，我糾纏的一直是一盤盤破損的殘局。為什么我不在男人愛我的時候放下過去，說出那句我也愛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