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羅
一
我母親是鄉(xiāng)村最普通、最善良的一位老人,一生拜菩薩。我剛剛記事時正趕上“文革”,那時候鄉(xiāng)村的菩薩和廟宇早就遭到“掃蕩”,沒有人敢在自己的村子里、在大隊書記和生產隊長的眼皮底下拜菩薩,我母親和她的同修們多次到十幾里之外一個小山谷的一棵樹下拜菩薩,那棵樹長在山谷的池塘邊。母親說那個地方叫蛇王廟。
又有山谷、又有水、又有樹,必定是神靈居住的地方。我們村里的香客都認為那里特別靈驗。
那時候人們心里特別緊張,若有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對這些香客追問一句無關緊要的話,這些香客就會驚恐萬狀,拔腿猛跑,一口氣跑出那個并不險峻的山谷。有的人就因為這一拜、一跑,幾個月的病也就不翼而飛。于是香客們益發(fā)傳說那個菩薩靈驗。我十來歲的時候,也曾跟著母親一干人馬去那里求過仙丹。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不過是樹底下隨意碼放的幾塊磚頭,根本沒有所謂菩薩塑像之類。香客們將當地的神靈,請入這堆寒磣的石頭里,接受自己的祭拜和索求。
母親9歲那年,家里房子被日本飛機投彈炸掉了,從此無家可歸。外公遠走他鄉(xiāng),外婆靠打短工養(yǎng)大我母親和舅舅,常常連鹽也吃不上。一聽說來了部隊,外婆一手提著包袱,一手牽著我舅舅的小手,我舅舅再抓著我媽媽的小手,跟著村里人往大鳴山深處猛跑。小時候經常聽母親談到“躲兵”時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故事。誰都不知道,日本人的炸彈什么時候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誰能保佑這些絕望的人?只有菩薩。我母親從那時候起,就跟著長輩拜佛吃齋。那時她拜的是觀音菩薩,每次吃齋期為3天。
進入20世紀90年代,鄱陽湖北岸的鄉(xiāng)村地區(qū),修建寺廟的風氣漸盛。后來我在家鄉(xiāng)進行宗教考察,發(fā)現某個行政村竟然修造了8座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寺廟。我們村很窮,建不起大廟,我母親起心動念,想在村西建一座小廟。風水先生說,我們村下關太低太敞開,聚不起錢財,養(yǎng)不出人才。如果能在村西建座廟,就能充實下關,聚斂財氣人氣,造福村民。這種說法村里人都認為在理。
族叔愛來先生說,建廟是全村受益的事,何必要你一家花錢,可以讓全村人自愿捐錢。愛來叔一生當干部,具有組織能力。由愛來叔和我父親牽頭,向村里人募捐了一點錢,在村西頭建起了那座一人多高的老嘎嘎廟。從此以后,我母親每月初一、十五都去小廟上香磕頭。母親拜菩薩的時候,家里老老小小每個人的名字都要念到,生怕落下一個。我的名字自然也常常出現在母親許愿的聲音中。
幾年之后,母親的信仰由于一個特殊的災難而出現了危機。修廟期間,有一天二哥從小鎮(zhèn)回到村里,看見村里捐款榜上母親捐款最多,100元。二哥就跟母親說,那個捐款他出一半,并隨手遞上50元錢。二哥是村里的黨支部書記,向他募捐也許有所不便,他主動捐款讓我母親好一陣歡喜。然而正是二哥的支持,讓母親產生信仰危機。小廟建起來不幾年,二哥因為意外事故不幸去世,年僅39歲。
我的母親雖然一輩子吃苦,但是兒女很旺。她生了6個孩子,個個長大成人,這在貧困鄉(xiāng)村甚是難得。中年時期的母親,總是被村里人和親戚家請去參與打理婚嫁喜事,比如給新娘扯面、給新人鋪床之類,就因為我母親的兒女個個順道,可以傳播吉祥和喜氣。每當這時,總是母親最為光榮、最為幸福的時候。
可是,當母親老了,她的正當盛年的兒子卻遭遇不測。我深知母親心頭的至痛。
我離家以后,母親天天在家哭喊:“菩薩呀菩薩,我二崽對你那么好,你怎么就不長眼哪!”
母親睡覺前這樣哭喊,一覺醒來又接著這樣哭喊。
我母親的信仰就這樣一天天動搖。我在遙遠的北國,默默地陪著母親憔悴、衰老。對于自己的命運我們竟然如此無能為力啊。
二
好幾年之后,我回家探親,遇上母親邀伴到村西小廟燒香。母親在與寺廟和菩薩疏離幾年之后,終于重新回到菩薩身邊。看來母親內心最為傷痛的一角,終于有了些微緩解,我因此感到高興。
有一次,母親和另兩位老婦一起去上香。我跟去為她們拍照。她們的儀式完畢以后,我進廟拍攝神龕里的菩薩像。
出乎意料的是,那菩薩竟然是一段一尺來長、五官模糊的木偶。
我問母親這是什么神,母親說,這是老嘎嘎。老嘎嘎是我們那里對老爺爺的尊稱,意思相當于可敬的老人。母親只知道老嘎嘎是我們村里的一位祖先,這位祖先究竟什么身份,究竟是如何成神的,母親沒法說清楚。
母親補充說,這尊菩薩不是老嘎嘎的肉身菩薩,而是從香火堂撿來的韋陀菩薩。我們村的香火堂,原先是祖堂兼神廟,除了供奉祖先牌位,還供奉三將軍(張飛)和老嘎嘎。這尊韋陀菩薩,是三將軍和老嘎嘎的護法使者。
“文革”時期,三將軍和老嘎嘎的神位被砸爛,這位韋陀菩薩被丟在陰暗潮濕的角落,寂寞十幾年。直到那年建廟,人們才找到這尊韋陀菩薩,當做老嘎嘎的肉身供奉在這里。面目模糊系木質腐爛所致。
那一天我意識到自己有兩個發(fā)現。第一,我發(fā)現我母親不是佛教徒,可是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母親既然拜菩薩那就該是佛教徒。第二,我發(fā)現我對父親母親的精神世界原來一點也不了解,而且也從來不想了解。
不但不想了解,我在受教育的整個過程中,一直按照書文上的說教在批判他們的信仰。我按照書文上的說法,一直把我的母親、我母親的母親、我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的信仰,看做迷信。我從書本上學的東西越多,越認為自己很有學問,就越加堅決地否定父老鄉(xiāng)親們的信仰和習俗。我像所有政治精英、文化精英一樣,罵他們愚昧無知,罵他們封建迷信。
所不同的是,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罵的是他們的下人,諸如阿Q、閏土、祥林嫂之類,每天給他們挑水、種地、舂米的勞動者;我罵的是我的父母,那每天挑水、種地、舂米將我養(yǎng)大成人的人。
很顯然,我發(fā)現的這兩個問題,乃是我一直犯的兩個錯誤。
那一天我還不知道,老嘎嘎的故事,以及我的兩個相關發(fā)現,將會改變我一生的文化立場。心靈的變化總是慢慢完成的,當它剛發(fā)生的那一刻,我們常常意識不到那種變化正在來臨。
三
我按照制度的安排,中規(guī)中矩地求學幾十年,按照我們村的說法,就是飽讀了一肚子書??墒?,我父母的信仰和神靈,卻在我的知識之外,在我的視野之外。我的父親母親為了讓我生活得更好,鼓勵我學習其他知識,容忍了我對他們的知識體系的漠視??墒?,我自己不能容忍。
我開始了對老嘎嘎的研究。我走訪村中老人,我翻閱族譜,終于弄清了老嘎嘎就是本村發(fā)祖南乙公的孫子。
從老嘎嘎開始,我著手對家鄉(xiāng)的宗教信仰和神祇體系進行調查研究。
從老嘎嘎開始,我著手對千百年來底層社會的所謂民間宗教進行研究。
我發(fā)現底層人的信仰是如此堅不可摧。精英階層的信仰像走馬燈一樣變來變去,鄉(xiāng)村社會的信仰卻十分穩(wěn)固。他們還在按照千百年前萬物有靈的信念,隨社立神。所謂隨社立神,就是他們在哪里建立了村社,就將那里的神靈立為自己的保護神。每個地方的老百姓,都有自己獨特的神靈。鄉(xiāng)村社會底層人群精神世界的底色,依然是他們自己的神靈。
千百年的社會動蕩中,鄉(xiāng)間草民像麥子一樣一茬一茬生生滅滅,可是他們的信仰體系、他們的精神世界是如此堅不可摧。心底里,他們依然在用幾千年前的宗教原則支撐自己的生活。
鄉(xiāng)村社會,才是真正堅不可摧的世界。我母親并不是標準的佛教徒,她甚至不知道還有頂禮。她的所謂信仰,只是以她內心的至誠至善,跟人間和冥冥世界進行能量交換。她沒有學習過任何一種宗教的教理教義,她信的是內在的虔敬和善良。這正是信仰的真髓。無論多么偉大的神靈,體現的也都是宇宙大生命的虔敬和善良。
我母親是最偉大的信徒。
(青豆摘自東方出版社《我的村,我的山》一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