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在我讀中學(xué)時,文化荒蕪的慘淡景象刺激了一顆顆叛逆的心,于是我迷上了小說,特別是外國名著。在坊間流傳的禁書中,最具爆炸力的應(yīng)是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如果誰的家里藏有一套,可以拿去換一輛鳳凰18型錳鋼自行車。我還聽老三屆們說,一個知青從上海帶了一套《基督山恩仇記》到黑龍江農(nóng)場,結(jié)果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因為“販賣”反動文化而受到嚴厲處罰的還有一個人,他就是知青歌曲《南京之歌》的作者。
《基督山恩仇記》確實很難借,我為之奮斗了整整三年也沒成功,后來我在同學(xué)家里讀到一本解放前出版,已經(jīng)翻爛了的《萬象》,開本與今天的《萬象》差不多,里面的內(nèi)容包羅萬象——印證了書名。有一篇文章說到大仲馬出名后的生活如何糜爛,一個法國作家到他家里去,一推門嚇了一跳,三個妓女圍著他撒嬌,“她們身上的布片加起來還不夠做一件鶉鳥的斗篷”——那位作者如此描述。
后來有同學(xué)借我一本《三劍客》,是大仲馬的一部游俠小說,民國舊譯,半文不白,對我這個中學(xué)生是不小的折磨。不過達爾大尼央和三個火槍手的友情,劍客們的正義感及傳奇性故事深深吸引了我,也讓我想起本土《七俠五義》、《說唐》之類的小說。
有必要交待一下,因為后面排隊等著看的人盯得緊,我們看小說往往不分場合,在課堂里也大模大樣地讀,反正課堂里亂得像茶館菜場,老師一般也眼開眼閉。不過我們當(dāng)時的班主任是厲害角色,他愛穿一件洗白的軍裝。有一次我看了《茶花女》后不過癮,還要抄在一本黑封面的筆記本里,等到抄完最后一個字,被覬覦已久的他一把奪走,讓我兩眼一抹黑。
而《三劍客》給我時間也只有兩天,那么我只能在上課時看。沒想到這一次又給班主任逮個正著,一臉壞笑:“哈哈!屢教不改,這次看你怎么辦?!?/p>
第二天傳來消息,這本禁書已經(jīng)送交工宣隊,估計要對我加重處罰,新賬老賬一起算。正在憂心忡忡時,一個女同學(xué)站到我面前:“怕什么,我來頂?!?/p>
這個女同學(xué)也是個厲害角色,抽煙,罵人,打架,樣樣行,她愛穿中山裝,衣襟敞開,白跑鞋不系鞋帶,鞋舌塞進,看到不順眼的男同學(xué),一個嘴巴子過去,沒人敢頂嘴的。她為我頂包?我簡直不敢相信,平時我與她并無瓜葛嘛。但她的誠意感動了我:“我最恨有人欺侮老實人。”
后來有接近她的人告訴我,她先跟班主任挑明,說這本小說是她的。班主任當(dāng)然不理她,但當(dāng)天回家后就發(fā)現(xiàn)軍裝背后被人橫七豎八地潑了好幾道紅藍墨水。后來班主任推出工宣隊這個后臺老板,她轉(zhuǎn)而向工宣隊老師傅要,不肯是嗎?工宣隊師傅的自行車當(dāng)天就被人戳爆輪胎。她是不會動手的,在她身邊總有一群搗蛋男生像蒼蠅一樣圍著她轉(zhuǎn)。結(jié)果不出一星期,《三劍客》完璧歸趙。我想說聲謝謝,卻不知說什么好。過了幾天,她向我借五元錢,我也無法拒絕。要知道,我一個月的零花錢才一只洋,五元錢對我而言絕對是一筆巨款。我只得向老爸預(yù)支了下個月的零花錢,又向老媽要了一元錢,加上三元積蓄,像繳庚子賠款那樣送到她手里。直到中學(xué)畢業(yè)她也沒還我,她合情合理地把此事忘了。
補充一句,這個女同學(xué)長得相當(dāng)漂亮,大眼睛,大嘴巴,抽煙的姿勢像煞一個女特務(wù)。放在今天,她可是演電視劇的一塊料啊??僧?dāng)時,她在社會上被叫作“拉三”。上周日看小寶在東早的專欄《拉三從何而來》,終于得到信服的注釋,剛剛問世的新版英文老書《上海紀游》里說,舊上海稱歡場女子為“l(fā)ass”。lass讀作“拉四”,意為小妞,它的異體詞lassie讀音就是“拉三”。小寶由此感嘆道:上海真是個雜種:一半以上的俗語都有國際品牌背景。
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在“文革”后重版,書名叫《基督山伯爵》,但我一直沒買,因為我得把有限的經(jīng)費交給托爾斯泰、巴爾扎克、莎士比亞等大師,直到有一次在新華書店里看到打一折的《基督山》,才說服自己帶了一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