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尼埃爾.佩納克
一位法國老師
我上二年級。
他發(fā)現(xiàn)了我是怎樣一個人:一個真誠的愛編故事的人、高高興興的自殺者。
我功課學不會,作業(yè)不做,準備的理由卻越來越有創(chuàng)造性,對我的這種能力,法語老師無疑十分驚訝,他就決定免掉我的論說文,讓我寫一部長篇小說。我必須每周寫出一章,一個學期內(nèi)創(chuàng)作出一部小說。題材自由選擇,但是要求我提供的稿子沒有錯別字,“提高批評水平的故事”。(整部小說我全忘記了,但是還記得這句指點的話。)這位教師已經(jīng)上了年紀,他將一生的最后幾年貢獻給了我們。他要貼補點退休金,就到了巴黎北郊這所私立程度最高的學校。他發(fā)現(xiàn)我是個“善于講故事的人”,于是心里就想,不管會不會拼寫,要讓我學習開竅,就必須用講故事的形式激勵我。我滿懷激情寫這部小說,借助詞典,一絲不茍地修改每個詞(從那天起,我就詞典不離手了),每周交出一章,就像專業(yè)的連載小說家那樣準時?,F(xiàn)在想來,那篇故事一定很悲慘,當時我深受托馬斯·哈代的影響。哈代的小說就是由誤會釀成災禍,由災禍導致無可挽回的悲劇,這特別迎合我對命運的興趣:從一開始,人就無能為力,這正是我的看法。
我并不認為那一年,我的學習有了實質(zhì)的進步,無論哪門功課,但是從我上學以來,一位老師破天荒第一遭給了我一種身份。在某個人的眼里,我以學生身份還是存在著,如同一個人要沿著一條線路走下去,而且要堅持到底。顯而易見,我對恩人感激涕零。老先生盡管保持一定距離,還是成為我的秘密讀物的知情人。
“說說看,佩納齊奧尼,現(xiàn)在看什么書呢?”
要知道,閑書還是看的。
當時哪里曉得,看閑書會救了我。
那個時期可不像如今,看閑書并不是什么荒唐的壯舉。那時看小說被視為浪費時間,以妨礙學習而著稱,在我們的學習時間里是禁止的。因此,我有了秘密閱讀的愛好:小說包上書皮,好像課本一樣,藏在一切可能藏匿的地方,夜晚打著手電閱讀,不去做體操,只要我能單獨捧著一本書,什么辦法都行。正是住校培養(yǎng)了我閱讀的興趣。我需要一個屬于我的世界,這便是書的世界。我?guī)У綄W校的小說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沒有列入教學計劃。誰也不會向我提這方面的問題。任何目光也不會從我肩上射過來,讀這些文字:我和小說的作者,我們就單獨相處。我閱讀的時候并不知道是在自學成才,不知道這些書喚起我內(nèi)心的一種欲望,甚至在書中情節(jié)忘記之后,而這欲望猶存。少年的這些讀物的終結(jié),就是四扇通向世界標志的門,四本不可能再迥異的書:《危險的關(guān)系》、《逆向》、羅蘭·巴特的《神話集》和佩雷克的《物》,然而,這四本書卻在我身上織成緊密的親緣聯(lián)系,這其中的原因,有一部分我至今還沒搞明白。
我不是個品位高雅的讀者。請福樓拜不要見怪,我看書就像15歲的愛瑪·包法利那樣,僅僅為了滿足自己的感受,而我的感受,幸好沒有饜足的時候。我閱讀這些小說,對我的學習沒有任何立竿見影的補益。同我接受的所有思想相反,狼吞虎咽看過的數(shù)千頁文字,很快就忘掉了。但是我那位老師他審讀我的小說,絕不肯降低水準。我交給他的手稿,不能有拼寫錯誤??傊晃唤逃觳?。也許僅僅對我如此,也許僅僅符合這種情況,但不失為一位天才。
另外三位老師
巴爾先生本人,是一位偉大的數(shù)學家嗎?還有,次年教我們的吉小姐,是一位聞名遐邇的歷史學家嗎?再有,我復讀的畢業(yè)班的老師S先生,也是一位舉世無雙的哲學家嗎?想必如此,不過老實說,我并不知道;我僅僅了解這三人身上寄寓著傳授他們課程的這種激情。他們就是用這種激情武裝起來,一直下到我氣餒的深底尋找我,等到我在他們的課堂站穩(wěn)腳跟才放手,而他們的課堂顯示,這正是我一生的前廳。他們并不是特殊關(guān)懷我,無論好學生或差生,他們都一視同仁,并且善于激發(fā)差生聽懂課程的愿望。他們一步一步陪伴我們的努力,樂見我們的進步,對我們的遲緩也不喪失耐心,從不把我們的失利視為個人的恥辱,但是要求我們很嚴,尤其這種嚴格要求是建立在他們本人教學的質(zhì)量、一貫認真和慷慨的基礎(chǔ)之上。此外,很難想象還有比他們更不同的老師:巴爾先生,笑瞇瞇的平靜神態(tài),就是一尊數(shù)學菩薩;吉小姐則相反,應是一種陸地龍卷風,把我們從懶惰狀態(tài)中拔出來,以便把我們卷進歷史紛亂的課程里;至于S先生,懷疑論者的哲學教師,以尖形為特征(尖鼻子、尖帽子、尖尖突出的肚子),沉穩(wěn)不動,極有洞察力,他給我腦子留下亂哄哄的問題,到了晚上我還急切想回答。我交給他寫得很長的論說文,他譽為詳盡,從而暗示他更喜歡批改簡潔的作業(yè)。
綜合考慮,這三位教師只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從不放棄。他們不容我們承認自己的無知。(有多少回因為拼寫錯誤太多,吉小姐讓我重做作業(yè)?有多少回巴爾先生見我在走廊失神,或者在自習室冥想,就給我上輔導課?“既然我們都在這兒,佩納齊奧尼,我們學一刻鐘數(shù)學好嗎?好了,就上一刻鐘……”)
此外,我覺得他們有一種風格。他們在傳授知識中是藝術(shù)家。他們講課,當然是言傳的行為,但是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知識的傳授近乎自發(fā)的創(chuàng)造了。他們游刃有余,將每個課時都變成一個事件,我們因為親歷而能牢牢記住??磥?,吉小姐復活了歷史,巴爾先生重新發(fā)現(xiàn)了數(shù)學,蘇格拉底通過S先生的口表述!他們給我們上的課,如同構(gòu)成那天講授內(nèi)容主題的定理、和平協(xié)定或根本思想那樣令人難忘。他們講課就在創(chuàng)造重大事件。
他們對我們的影響就此而止。至少,他們表面的影響是如此。在他們所體現(xiàn)的課程之外,他們就不想對我們施加影響。他們不一樣,而那些愛炫耀的老師,就總講自己影響了多少苦于缺少父親形象的青少年。至少,他們意識到自己是救學生的老師嗎?至于我們,我們是他們的數(shù)學課、歷史課和哲學課的學生,而且僅僅是他們的學生。誠然,我們就像一個非常封閉的俱樂部會員那樣,產(chǎn)生一種略顯時髦的自豪感;不過,假如他們得知45年后,他們的一名學子多虧了他們而成為教師,出色地扮演弟子角色,為他們立起了一尊雕像,那么他們肯定會頭一個感到吃驚!他們肯定還有其他關(guān)注點,有一種開放式的好奇心,借以增長力量,這就是為什么他們上課能那樣緊湊的原因之一。(特別是吉小姐,我覺得她那胃口能吞下她那些圖書和世界。)這些老師讓我們分享的,不僅僅是他們的知識,甚至還有對知識的渴望!他們教給我們的是傳授知識的興趣。因此,我們饑腸轆轆去上他們的課。我不敢說我們感到他們喜愛我們,但是肯定看重我們(今天的青年則講“尊重”),這種看重一直體現(xiàn)到批改我們的作業(yè),批語完全針對我們每個人。典型是我們上高等師范學校預科,一年級的歷史老師博姆先生的批改。他要求我們的論說文后面留一張空白頁,他好能用打字機以單行距,用紅鉛字打上每份作業(yè)的詳盡答案!
我在中學最后幾年遇見的這些老師,大大改變了我對其他那些教師的看法。那些教師總把他們的學生簡化為“這個班”,一個不穩(wěn)定的整體,他們一提起“這個班”,就使用“最差”的字眼。在他們眼里,我們總是他們教學生涯中教的最差的四年級、三年級、二年級、一年級或畢業(yè)班,他們教過的班級從未如此……這樣……就好像他們的學生一年不如一年,不配聽他們的課了。他們向校領(lǐng)導抱怨,在班級委員會上,在家長會議上大發(fā)牢騷。他們的訴苦喚起我們身上一種特殊的兇殘,類似遭遇海難的人那種瘋狂,非要揪住讓船觸礁的懦夫船長同歸于盡不可。這么說吧,他們尤其是我們理想的罪人,我們也同樣是他們理想的罪人;他們通常的抑郁癥維系著我們身上一種解氣的兇狠。
他們當中最可怕的人是布拉馬爾先生(布拉馬爾是個綽號),我9歲那年的可鄙劊子手,他給我打的壞分數(shù),多如雨點落到我頭上,時至今日,我還被卡在行政級別的尾部,有時不免把我等候的票號視為布拉馬爾的判決:“No.175,佩納齊奧尼,總是遠離祝賀!”
再如那位自然科學課教師,在我中學最后一年教我,正是由于他,我才被開除出那所中學。他抱怨“這個班”平均起來,分數(shù)不高,而他的不慎之舉,就是問我們是什么緣故。他揚起額頭,伸出下頦,耷拉下眼皮,問道:“怎么樣,誰能解釋一下這種……功績嗎?”
我禮貌地舉起食指,提出兩種可能的解釋:或者我們班的統(tǒng)計出現(xiàn)巨大的謬誤,或者這種饑餓的結(jié)果表明這種可有可無的教學質(zhì)量。
他一定對我的回答滿意,我猜想。
不料卻被趕出教室。
“英勇,但是徒勞,”一個同學向我指出,“你可知道一位教師和一件工具之間的差異?不知道?壞教師不可救藥?!?/p>
結(jié)果被開除。
我父親當然怒不可遏。
那些年日常的怨恨,留下不堪回首的記憶!
(摘自《上學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