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
老樓里故事多。當(dāng)然這不是一個鬼故事。雖然不是鬼故事但卻有那么一點……令人恍惚。我們還是從頭道來吧。
很久以前,我們家的對門住了一對小夫妻,剛結(jié)婚不久。男的在我們單位上班,女的是嫁過來的。少年夫妻吵吵鬧鬧也是常有的,可這一對打起仗來卻頗為兇猛,樓里的鄰居不免開了自己家的門,站在樓道里偷聽(現(xiàn)場直播)。
“你要是個男子漢,就,就,就拿一把刀把我殺了!”女的說。
靜場片刻。幾聲乒乒乓乓稀里嘩啦的聲音響起,大概是碗碟或者花瓶被摔在了地上。女的又說,“要砸你就砸值錢的東西,有本事你把電視機給砸了!”
其后一聲巨響,敢情真的是電視機。鄰居們不忍再聽下去,紛紛回家關(guān)上了房門。那福日電視是單位統(tǒng)一發(fā)的,在那年頭十分貴重。我們家所有的親戚都羨慕我們單位的福利好呀。
可平時碰見這對小夫妻,卻是一副很恩愛的樣子。上下樓梯時女的總是挎著男的胳膊。那男的則少年老成,見人就笑。我們的單位大,只知道他姓杜。小杜戴一副金屬邊的眼鏡,高高瘦瘦,一點也看不出是一個暴躁的人。每次總是他先和我打招呼,“回家啦?”、“上班呀?”、“買菜去?。俊毖哉Z也不多。然而關(guān)起門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由于我住在小杜的對門,比起別人來更是深受其害。一次深更半夜,又一聲巨響把我驚醒了,我們家的門似乎也跟著晃動了幾下。我連忙翻身下地,跑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面張望,對面的門上一道白光瀉出,照亮了黑暗的樓道——原來小杜家的門被打破了。
從此以后他們家的門上就有了一個碗口大的破洞,小杜也不修補。他找來一本掛歷掛在門后。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一本掛歷,是因為通過破洞看見的畫面每月不同,先是劉曉慶的尖下巴,然后是張瑜的一雙大眼,然后是陳沖的紅口白牙……日子就這么過著。
樓里的鄰居開始議論,說這樣鬧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呀,是不會長久的。果不其然,那本掛歷還沒有翻完他們就離婚了。
那時候的人不像現(xiàn)在,小夫妻在一起的時候打得不可開交,分手之際卻異常平靜,沒有為分割財產(chǎn)而鬧騰。房子歸了小杜(本來就是單位分給他的),那女的只是提著一個包走了,就像外出旅行,從此再無音信。樓道里終于安靜下來。小杜仍然上下樓梯,只不過現(xiàn)在是一個人了。他仍然彬彬有禮,細(xì)著嗓門和我打招呼,“回家啦?”、“上班呀?”或者“買菜去???”
根本看不出這是一個被離婚的痛苦折磨的人,甚至也看不出他結(jié)過婚。
小杜的第二任妻子是個北方人,身材高挑,脾氣卻似乎很溫和。自從進(jìn)了小杜家的門,從沒有聽他們吵過架。樓里的鄰居都說,小杜終于苦盡甘來,可以安安心心地過日子了?,F(xiàn)在在樓梯上上下的又是一對璧人了。并且北方女人很有禮貌,小杜開口和我打招呼的時候她也加入進(jìn)來,兩人齊聲問候我,“回來啦?”、“上班呀?”或者“買菜去???”
雖是合唱,但聲音仍然不大,剛好是你能夠聽見的程度。我很喜歡這對夫妻,喜歡看見他們上下樓梯。
小杜和前妻沒有孩子,和北方女人結(jié)婚一年以后,一個男嬰便呱呱墜地了。那扇破門自然也換掉了。他們家不僅換了門,而且還搞了裝修,那裝潢一新的房子我沒有進(jìn)去看過,但我媽進(jìn)去看過。北方女人坐月子前后,小杜的岳母從老家趕來,由于是近鄰的關(guān)系我媽和那位老太太熟悉起來。據(jù)我媽說,小杜家裝得像宮殿一樣,吊了頂,到處都是瓷磚,射燈一照比大白天還要亮。
小杜的岳母大概住了半年多就回老家去了。之后不久,小杜也離開了,但這次不是鬧分手,小杜去的是深圳。他在單位里辦了留職停薪,南下闖世界去了。這是大勢所趨,光是我們這棟樓里的年輕人就走了四五個。我要不是因為我媽身體不好,也去深圳闖了。總之對門的小夫妻又只剩下了一個人。
北方女人在家?guī)Я藘扇甑暮⒆?。由于她不上班,在樓道里碰見的機會自然多。如果她和兒子一起出現(xiàn),便會彎下腰去對那孩子說,“叫叔叔?!比绻挥兴粋€人,北方女人只是微微一笑,點下頭就過去了。小夫妻的合唱再也聽不見了。我轉(zhuǎn)念一想,她這是在避嫌呀。不僅不惱,反倒感嘆小杜有福,碰上了這么一個賢惠懂事的女人。
小杜大概有四五年沒有回南京,或者來去匆忙我沒有見到。直到他們的兒子都上小學(xué)了,小杜這才又在樓道里出現(xiàn)。人蒼老了許多,不過看上去很精神,西裝革履,好像還抹了香水,胳膊下面夾著一個黑包,只是鼻梁上的那副金屬眼鏡沒有變。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在打電話,用的是那種磚頭般厚重的大哥大,一面大聲地說著什么一面走下樓梯。他看見了我,但沒有和我打招呼,也許是打電話無暇顧及吧?我估計,如果他沒在打電話和我打招呼,聲音也不會像以前那么斯文了。
總之這家伙是發(fā)了財,所謂榮歸故里。后來又有幾次在樓梯上碰到,我們?nèi)匀粵]有打成招呼——他仍然在打電話。有一次他沒有打電話,我們也沒有打招呼,因為見面不打招呼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xí)慣。
他沒有和北方女人甚至那孩子一起出現(xiàn)過。
小杜發(fā)財?shù)牧硪蛔糇C是他開著車回來的,一輛小型面包車。一次我去菜場買菜,看見那輛小面包拐進(jìn)巷子里。巷子很窄,兩邊又都是賣菜的,因此小面包開得很慢。小杜從車窗里伸出腦袋,一直在朝后面看,生怕車身被什么刮著。由于他過于專心致志,所以沒有看見我,打招呼之類的事不提也罷。
你可不要小瞧這輛小面包,我敢打賭,小杜是南京最早擁有私家車的人,至少是最早的之一。他連私家車都不遠(yuǎn)萬里地開回來了,看來是不準(zhǔn)備走了。果不其然,他們家開始了第二次裝修。
這次的動靜不比上次,又是砸墻,又是破墻開窗,弄得市房產(chǎn)局都來人了。電鉆、電刨整日轟鳴,工程隊干了不下三個月。其間小杜家的門大敞四開,水泥一包一包地扛進(jìn)去,裝在編織袋里的垃圾一袋一袋地運出來。接近尾聲時,我隨樓里的鄰居們進(jìn)去參觀過一次,是不是宮殿我不敢說,只是覺得很像賓館房間。據(jù)說裝修期間小杜一家都住在星級賓館里,看來這家伙對賓館的確是情有獨鐘的。自然和賓館相比也有不同,比如進(jìn)門的地方砌了一道屏風(fēng),上嵌彩色瓷磚,拼合成一幅裸女汲水的圖畫。一位見過世面的鄰居說,小杜家裝得像桑拿浴室。
小杜一家從賓館里搬了回來,關(guān)上那扇新?lián)Q的整張鐵皮的防盜門開始過新生活,沒想到悲劇卻發(fā)生了。
事情的始末我是聽我媽說的,因為小杜的岳母又從老家趕來了。老太太由于悲痛和煩憂需要找人傾談,我媽自然是首選。
據(jù)小杜的岳母說,小杜已經(jīng)在南京注冊了公司,準(zhǔn)備把業(yè)務(wù)轉(zhuǎn)移到南京來。一切就緒,新的拼搏就要開始,趁有閑暇小杜計劃去醫(yī)院動一個小手術(shù),割除闌尾。這手術(shù)可做可不做,小杜之所以決定去做大約是輕裝上陣的意思。沒想到由于麻藥過敏竟然死在了手術(shù)臺上。說到此處,老太太已是淚水漣漣,“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喲!”她說。
這往后的日子自然已不包括小杜,老太太是為她的女兒和外孫擔(dān)憂。
經(jīng)過三個月的喧囂,摟道里再次沉寂下來,甚至比小杜家裝修以前還要寂靜。小杜的岳母、北方女人包括那個孩子走路都靜悄悄的,他們出現(xiàn)時就像影子一樣,一晃就不見了。真的比小杜回南京以前還要安靜呀。小杜的岳母即使找我媽絮叨,也像做賊似的,壓低了嗓門,也來去匆匆。
這一次老太太也只住了半年,然后就回老家了。和上次不同的是她帶走了外孫。臨行前她又找我媽聊了一次,意思是要給女兒一個空間,好讓她開始新的生活。小杜的岳母說者無意還是別有用心?反正我媽是往心里去了。這之后我媽就不斷地提醒我,年紀(jì)也不小了,就別再挑挑揀揀,結(jié)過婚的有過孩子的也可以考慮。她老人家說,自己也沒幾年好活了,我這輩子不能總是一個人呀。她還特地提到了對門的女人,說像她那樣的就不錯,她找小杜不是也找了個結(jié)過婚的嗎?
總之我媽在我的耳邊嘮叨了好幾年,開始的時候我很反感,漸漸的也就習(xí)慣了。說實話,我一直沒有結(jié)婚除了沒人看上我,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怕麻煩。就這點而言,選擇對門的女人倒也不錯。門對門,把鋪蓋搬過去就是了,甚至連房子也不用再裝修。并且照顧我媽也方便。當(dāng)我開始半真半假這么想的時候,就注意留心對門的女人了。以前也不是不留心,只是沒有那份心。
但在樓道里碰見,北方女人仍然不和我打招呼。不僅不和我打招呼,甚至也不朝我看。印象里,她總是圍著一條黑圍巾,將半邊臉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們的樓道里又沒有燈。我試著主動招呼對方,問北方女人道,“回來啦?”、“上班呀?”、“去菜場買菜啊?”她似是而非地點一下頭,算是應(yīng)付過去。
由于這招呼打得不尷不尬,后來我也就不打了。兩個人見面連招呼都不打,更不用說進(jìn)一步發(fā)展了。好在一開始,我對這件事就沒抱多大的希望。
日子就這么過著,如靜水深流從老樓里流了過去。
一天我看見北方女人,她撤去了那條黑圍巾,露出了青白的脖子。我的心里不由地一動。還沒等我完全明白這件事的意義,她已經(jīng)交上男朋友了,一個又高又瘦面目模糊的男人經(jīng)常出入于對門。這以后事情發(fā)展神速,他們結(jié)婚了——對面的防盜門上貼出一個大紅的“囍”字。沒有任何喧嘩,樓道里仍然安安靜靜的,只是現(xiàn)在上下樓梯時那女人已不再形單影只了。
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很新鮮,漸漸的也就習(xí)以為常了。新郎有時會和我打招呼,女的仍然保持沉默。
這天我和這對夫妻前后腳下樓,我走在他們后面。只見女的挎著男的胳膊,一副很親熱的樣子。我發(fā)現(xiàn)北方女人仍然很年輕,至少從背影看還是那么苗條。那男的也不顯年紀(jì)。我不由地恍惚起來,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對小夫妻,男的已不是那個男的了,女的也不是那個女的了,可他們?nèi)匀皇菍﹂T的兩口子,那房子也不曾過過戶。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寫這篇小說的時候,對門又開始裝修。想必地板要撬掉重鋪,墻皮也得鏟掉重新粉刷,也許還會裝個地暖什么的??傊娿@、電刨又開始轟鳴,老樓又開始抖動。在搖搖欲墜的感覺中,我的問題始終沒有答案——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