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靜
“小說像是我的女兒,而電影就是女兒的女兒,是外孫女,我就管不了那么寬了。劇本改得好,那是改編者的本事,改得不好,也是改編者的恥辱,都與我莫言無關?!?/p>
——莫言
莫言,1955年出生,緊隨他童年的,是發(fā)生于1959年的三年自然災害。但是,作為一個兒童,即便是在那個苦難時期也是有著巨大歡樂的,那是于貧困中對幸福的向往。他的童年與大自然有一種特別親密的關系——每天放牛,一個人孤獨的時候,就跟天空、鳥兒、牛說話,有時候看著天上飄過的白云,會想像它們變成白面饅頭,降落到他的嘴邊,這種甜蜜的想像有時甚至讓他掉淚。恰恰是自己所經歷的艱苦但暗含甜蜜的成長歷程,讓他的作品不會多夸張一分,也不會有所隱瞞,這種獨特的寫實手法讓莫言最終為文學界認可。然,能夠在國外有影響,莫言亦坦言,這里有張藝謀的功勞。1987年的時候,《紅高粱》在德國得了金熊獎,很多人是先看了電影才去找小說、找作家。80年代末,早一點被翻譯出去的作家都沾了張藝謀的光,有他的電影開路,后面的小說才跟了上去。這一點,不能否定。
其實,早在《紅高粱》在此之前,莫言的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也有機會走上銀幕。當時,西安電影制片廠的導演和編劇聯(lián)系莫言,想把這部小說拍成電影,后來被擱置。之后,長春電影制片廠的一個導演也對這部小說感興趣,最終也沒有成功。
拍《紅高粱》之前,張藝謀還是攝影師,但想改做導演,一直在找劇本。一個偶然的機會朋友推薦他看了本小說,看完后就被吸引住了,印象最深的是小說中對畫面色彩的描述。電影里能夠表現的色彩小說都寫出來了,故事也非常有力量,讓他動了改編成電影的念頭,這就是莫言的《紅高粱》。巧的是,莫言也恰恰看過由他掌鏡的《黃土地》,影片輝煌的畫面和樸拙的造型也是莫言所欣賞的。當然,兩個人的了解也僅限于此,緣于彼此的作品。張藝謀因為拍《老井》從農村體驗生活剛回來,聽說已經有好幾個人找莫言要過《紅高粱》的腳本,就急乎乎地直接找上門去。用莫言的話說,第一面見到的張藝謀光著一只腳,手上提著在公共汽車上被人踩斷了鞋帶的鞋子,一進樓道就高喊“莫言”,一點兒不像個導演,倒是個活生生的生產隊隊長??删褪且驗槊菜啤吧a隊長”,讓被稱為“農民作家”的莫言放心把版權交給了他——農民作家肯定信賴農民導演嘛!在構思《紅高粱》時,出現在莫言腦海里的不是人物也不是故事,而是一個接一個的畫面?!饵S土地》讓莫言建立了對張藝謀的信心,一個從優(yōu)秀攝影師改行的導演拍這部片子,本身就已經有了很大的勝算。的確,影片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的畫面感。
電影的影響力的確比小說大得多,小說寫完以后,除了文學圈也沒有太多的人知道,但當電影公演過后,莫言從高密回北京,深夜走在馬路上還能聽到很多人在高聲大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才讓他感到電影確實是不得了。
莫言小說改編電影:
● 1987:《紅高粱》(導演:張藝謀,原著《紅高粱》)
● 1999:《白棉花》(導演:李幼喬,原著《白棉花》)
● 2000:《幸福時光》(導演:張藝謀,原著《師傅越來越幽默》)
● 2003:《暖》(導演:霍建起,原著《白狗秋千架》)
《暖》劇照
現在的《紅高粱》已經變成了莫言的一個符號,但他并不認為是因為自己的作品出色,而是這個作品有一個很好的命運。莫言夸贊張藝謀是一個高明的導演,因為他改編的電影完全汲取了原作的精華部分,以至于《紅高粱》在改編成電視劇時,編劇跟莫言抱怨:“張藝謀太黑了,把能挖的都挖走了。”
盡管有此一說,當張藝謀后來看到莫言寫的一共五部《紅高粱》系列的時候,仍感覺電影拍出來以后,遠遠沒有把小說里面很豐富的東西表現出來。到現在為止很多的中國觀眾還認為《紅高粱》是張藝謀最好的作品,在他看來這應該歸于小說的水平高,雖然當時改動了很多故事情節(jié),但電影中的神韻以及生命力釋放出來的感覺,完全是由小說提供的。從拍完《紅高粱》,張藝謀的電影便再沒有表現過那樣張揚的生命力。
2002年大江健三郎與張藝謀、莫言的談話中,張藝謀說到:“我覺得我當不了作家。我所有的電影都是由小說改編的,我覺得最難的是放一張白紙,或擺臺電腦在面前,讓我從零開始。所以,我很佩服作家,他怎么就能寫出那么多故事來呢?”莫言對答:“你要不當導演,就又有一半人不寫作了?!彪m然是彼此的謙辭,但作為引領了一代風潮的最成功改編作品,《紅高粱》當之無愧。
很多作者面對自己被改編的作品都像看孩子一樣,亦步亦趨地盯著,哪怕是改動一句話都要得到原作者的許可。但莫言不是,改編《紅高粱》的時候,他對張藝謀說,“莫言不是魯迅,也不是茅盾,改編他們的作品要忠實原著。改莫言的作品愛怎么改就怎么改。我的小說無非是給你提供了一點材料,引起了你的興趣,激發(fā)了你創(chuàng)作的欲望。你完全可以添加情節(jié),添加人物,放心大膽地按照你的激情去發(fā)揮。”如今再回過頭來看,電影與小說相比,作為原作者,當然有許多的不滿意,但在當時的條件下,能拍成那個樣子已經很不容易了,那的確稱得上是一次雙贏。
距《紅高粱》事隔十二年之后,張藝謀又拍了《幸福時光》,也是根據莫言的小說《師傅越來越幽默》改編的??梢哉f,這是兩人一直期待的再合作。張藝謀發(fā)現了莫言作品明顯的轉變,從最早寫人的傳奇、家鄉(xiāng)的故事,慢慢到寫身邊的事情。恰恰張藝謀也正想拍身邊的小人物。在《收獲》上看到《師傅越來越幽默》,一看標題就覺得很好玩,再看是莫言寫的,就把它擱起來準備重點閱讀。到了晚上,小說吸引著他一口氣讀完,既有意思,也能表達時代的變化,就有了很大的興趣去改編,趕緊跟莫言預訂了小說的改編權,但莫言壓根沒把這真當回事,因為張藝謀感興趣的小說太多了。而且,小說中人物的身份在電影里不好表現,莫言的故事里的人物是過去一個時代的勞動模范,到了新的時代,他的觀念、生活甚至生存,都發(fā)生了一系列的改變,由此產生了一個幽默而荒誕的故事。所以在電影中,這個人物只能改,改到最后,整部電影只剩下張藝謀喜歡的小說中那輛被棄置在小樹林中的報廢的、后來被師傅和他的徒弟改造成“林間休閑小屋”的公共汽車殼子,還可以說是原貌,結果開場五分鐘后被吊車吊走了。到最后只是故事的框架被利用,看完小說再看電影就會覺得《幸福時光》和莫言沒關系。
電影上映后并不是很成功,但莫言反而為張藝謀開脫:“張藝謀曾說,作家寫壞了可以撕掉一張紙了結,電影開拍了,就已經騎虎難下了,還只能硬著頭皮當成一個偉大的作品拍。都說藝術家是帶著鐐銬跳舞,他的鐐銬過于沉重。我的原小說寫的是一個勞模臨近退休突然下崗了,他整個人落到了一個不尷不尬被晾起來的境地,這才由此產生一系列黑色幽默的荒誕故事。張藝謀的電影把人物的身份變換了以后,就面臨著再創(chuàng)作的巨大困難。如此一來,小說所反映的社會環(huán)境就沒有意義了。小說中在汽車殼子里所發(fā)生的故事又涉及到一點性的問題,在電影里也是不太好表現的。假如這部電影有什么遺憾的話,就是因為這個題材本身富有挑戰(zhàn)性,而張藝謀非要拍,結果就遭遇了很多障礙。繞來繞去,他心里很多想的東西只能是曲曲折折地表現出來。這與《紅高粱》的直接‘吼’出來不同。因為我是小說作者,我看了以后,有的地方還可以會意,但觀眾看了以后就很難感受到我們原來創(chuàng)作的初衷?!?/p>
從那以后,在電影導演眼里,莫言成了一個“很好說話”的作家。2003年,根據莫言小說《白狗秋千架》改編的電影《暖》在一周之內,連奪金雞百花最佳故事片獎和最佳編劇獎、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金麒麟大獎和最佳男演員獎,為國產電影帶來了新氣象?!栋坠非锴Ъ堋肥悄缘囊徊慷唐≌f,導演霍建起在影片中修改了結尾,使得矛盾沒有發(fā)展到極致,這正是他所欣賞的隱而不發(fā)的狀態(tài),“修改后,主要講三個人的關系,井河與暖的心理活動。原著更加慘烈些,作為小說可以,但更多觀眾希望生活更美好。如果像小說那樣極致,文學作品是恰當的,但作為電影反而失真了,會削弱力量?!钡@樣的修改似乎與莫言的風格相去甚遠,莫言也頗為惋惜:“我覺得一些精彩的細節(jié)被刪掉或者置換了,由于影視和書籍的表現方式的不同,原作被調整和犧牲?!比欢P于這次改編,莫言依然堅持著他十多年前《紅高粱》改編時的原則:“我認為小說一旦改編成影視劇就跟原著沒多大關系了,電影是導演、演員們集體勞動的結晶,現在幾乎有名的電影都有小說的基礎,但小說只是給導演提供了思維的材料,也許小說中的某個情節(jié)、語言激發(fā)了導演的創(chuàng)作靈感?!?/p>
到現在,莫言已經有多部作品被改編成電影,其中既有成功,也有失敗,而他也只能感嘆:其實小說與電影無關。
莫言說過,作家的小說被改編是名利雙收的好事情,改得好能被更多人知道。他希望自己的小說被更多地改編成電影,但他不會自己動手去改編,那是一件十分艱苦的事。而且一個電影導演與一個小說家的合作實際上是一種精神的契合——這樣的機會并不是很多。一個有自尊的小說家在開始創(chuàng)作一部小說時,不會也不應該去考慮改編電影的問題,否則就會破壞小說的純潔性。這有點像戀愛,你最好不要腳踩兩只船。
《暖》導演霍建起(右一)和演員在一起
《紅高粱》之后,莫言與張藝謀有過幾次合作的企圖,曾經為他寫過一個名為《英雄·美人·駿馬》的歷史劇本,還為他寫過一個故事性很強、寫作時就想到讓他改編成電影的中篇小說《白棉花》,但都沒有成功。盡管張藝謀一再告誡莫言不要考慮電影的問題,但是由于有了先入為主的概念,寫的時候還是向電影方面傾斜,結果小說《白棉花》并不好,雖然后來由臺灣導演李幼喬拍成了電影,但現在影片已經被淹沒。由此,他覺悟到,小說家在寫小說的時候千萬不要考慮影視的問題,尤其不能為了吸引導演的眼光來犧牲小說的藝術。一個小說家不應該跟在導演的屁股后,他必須保持自己的獨立性,應該是導演來找小說家,而不是小說家去迎合導演。想明白了這件事,莫言便再沒跟張藝謀聯(lián)系,埋頭寫自己的小說去了,一直到張藝謀看到了《師傅越來越幽默》。似乎是為了再次印證小說家應該多么地獨立,莫言又再次犯下一個錯誤:寫《紅樹林》的時候,被要求先出一個劇本,然而再根據劇本改寫成小說。但事實證明,這部作品是失敗的。
如果說寫小說的時候是皇帝,那么改編劇本的時候,人就變成了奴才了。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是小說改編成影視劇后巨大的金錢誘惑。其實,當初拍《紅高粱》的時候,國家有統(tǒng)一規(guī)定,張藝謀只能付給莫言800元,后來還是張藝謀覺得錢太少了,照顧一下他,按上、下集算,一共給了2800元。后來霍建起改編電影《暖》,因為兩人是多年的好朋友,莫言咬半天牙才要了5萬,比一般作家的版權費低很多。這就促成了莫言的那句“名言”:“給一分不嫌少,給一萬不嫌多?!毙≌f之于電影就好比小說想暢銷一樣,有的時候,作家挖空心思想寫一部暢銷書,討好讀者,結果不行;但有的時候存心制造和讀者之間的閱讀障礙,越是漠視讀者,讀者反而蜂擁而上。同理,改編這事也是不可預測的。
這幾年莫言的小說被改編成電影越來越難,因為小說的情節(jié)做了很多淡化的處理,像《生死疲勞》這樣的小說里有很多超現實的描寫,寫一個人去世后轉化成各種各樣的動物,這個也許改編成漫畫還可以,要改編成電影難度就很大。他個人很喜歡的《檀香刑》、《豐乳肥臀》都是有人問津、無人敢拍。但莫言相信,真正有眼光的導演一定不會希望作家投合影視而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暖》是莫言的小說《白狗秋千架》脫稿很多年以后才被導演相中而拍的,當年的《紅高粱》寫作之初更是沒想到后來會被改編成那么有名的電影。
“文學和影視絕對不能去刻意靠攏。就是說作為一個小說家,應該千方百計地逃離電影。而逃離的結果就有可能是影視追上了你。你要是千方百計地去追影視,影視可能給你一個冷冰的脊背,或者狠狠一擊,把你打得遠遠的?!边@是莫言多年與電影結緣的經驗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