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內(nèi)容簡介】
百年激蕩,回望辛亥。大革命,過場的都是大角色,一大堆左右了歷史的燦爛群星。都督的樣兒,黨人的棒兒,名士的案兒,俠客的范兒,八旗的槍兒,新軍的彈兒,幫會的堂兒,暗殺團的膽兒……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發(fā)揮得好與孬,都在改變著歷史。其中惆悵低徊與一拍三嘆,直追三國與先秦。
真相,總在歷史最深處。
革命的偶然與孤獨
說起來,這個革命的發(fā)生,多少有點偶然性。從小的方面說,如果當時坐鎮(zhèn)武昌的湖廣總督不是瑞澂,如果他不是炮一響就像個懦夫一樣挖洞逃走,如果他此前的處置不是那么失當,偶然破獲了革命黨的據(jù)點,又拿人又砍頭,而是當眾把繳獲的革命黨人花名冊給燒了, 1911年10月10日晚武昌新軍工程營的槍聲,興許不會變成一場占領(lǐng)武漢三鎮(zhèn)的起義。因為革命黨人這樣零星的槍聲,已經(jīng)響過很多次了,沒有一次成氣候的。就在武昌起義爆發(fā)前的一個月左右,武昌新軍也來過這么一回,但并沒有鬧起來。
從大的方面講,如果不是西太后和光緒死后,上臺當政的滿人少年親貴由著性子胡鬧,先是趕走了最能干的袁世凱,得罪了最不該得罪的人,然后又張羅收權(quán),把地方權(quán)力收回中央,把漢人的權(quán)力收回滿人。革命即使發(fā)生,也成不了氣候。
千不該萬不該的是,在各地立憲派風起云涌立憲請愿的時候,親貴們不答應(yīng)也就罷了,卻搞了一個皇族內(nèi)閣,讓各地士紳們心里涼到底——從此之后,中國的事,就由這些生在深宮、長于婦人之手的紈绔親貴包辦,士紳們借立憲分權(quán)的希望,被徹底浸在了冰水里。這么一來,士紳們把個滿人王朝恨得牙根癢癢,本來聽不進去的革命黨人排滿的宣傳,忽然就入耳了,真是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盡管讓他們放火,他們還是不敢,但只要有人放火,他們是樂于煽風的。辛亥武昌起義第二天,起義士兵群龍無首之際,逼來的黎元洪一言不發(fā),死活不肯“從逆”,但作為湖北咨議局議長的湯化龍卻來了,一來就不走了,連帶著聽他指揮的商團,也參加了革命。正是由于立憲派士紳的幫忙,不僅穩(wěn)住了局面,而且爭得了外國人的同情,說服了黎元洪改變主意,甚至還策動了前來鎮(zhèn)壓的海軍艦隊的反正,因為艦隊司令的參謀湯薌銘,是湯化龍的弟弟。不僅武漢一地,立憲派幫忙革命,其他地方,也都在幫忙革命,有的地方,立憲黨人干脆自己出頭。最初獨立的多個省,實際上是革命黨人和立憲黨人平分秋色。
盡管說,革命黨人一直處心積慮要策動革命,但革命的形勢卻一直都不夠成熟。尤其是清廷推行新政改革以來,革命成功的機會相當渺茫。盡管革命黨在政界、學界、軍界有諸多的滲透,很多新軍官兵受排滿宣傳的影響,但革命黨人發(fā)動的大大小小歷次起義,好像沒有一次有成功的希望。收買會黨的起義,像是雇人造反,錢花光了,人也就散了。而且起義都在邊邊角角的地方,鬧與不鬧,都沒有什么影響。而新軍的起義,動靜大了一點,但卻總也形成不了規(guī)模,要不就是時機總也不對。最關(guān)鍵的是,每次起義,都沒有社會的呼應(yīng),基本上是革命黨人單打獨斗——他們一直以為這樣個人英雄式單打獨斗可以喚起民眾,只手打天下,為此,暗殺成為起義之外最重要的手段,從南到北,革命黨人都在試制炸彈,炸了這個炸那個,可惜,始終沒把民眾的覺悟炸出來,也沒有把清朝炸垮臺。
大過錯與新氣象
不能否認,革命黨人有救國救民之志,但落到實處,往往奪取政權(quán)的心情要占到上風,盡管奪取了政權(quán),他們是為了實行最先進民主共和制度,好讓中國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清朝的改革做得好,尤其是預(yù)備實行立憲了,他們感覺自己的機會就越是渺茫??陀^地說,如果不是有日本這樣一個處心積慮不想讓中國變好的近鄰,這樣的近鄰總是借著幫助革命黨人給中國政府搗亂,革命黨人策動起義的本錢會更少,連宣傳的影響力都會受局限。這是因為,清末的新政改革,的確做的不錯。庚子后的亂局,很快就穩(wěn)定下來,經(jīng)濟得到很大的恢復(fù),外國投資增加,中國人自己辦的工商業(yè)也呈現(xiàn)興旺的景象。新政的各項事業(yè),都在穩(wěn)步前進。原來以為會引發(fā)強烈反彈的廢科舉改革,居然平穩(wěn)度過,新學堂遍地開花,雖然問題成堆,但新式教育從此生根。軍事改革,法律改革,官制改革,財政金融改革,地方自治乃至預(yù)備立憲,都在穩(wěn)步推行。盡管有庚子賠款的巨大壓力,但各級政府的財政收入都在大幅度增加,到辛亥年,朝廷的歲入居然達到破紀錄的兩億四千萬有余,而各地財政,也大多有結(jié)余。爆發(fā)武昌起義的湖北,打開藩庫的革命黨人,發(fā)現(xiàn)他們拿下的這個政府,居然有四千萬元左右的存銀。事實上,正是有這些結(jié)余,各地的起義者才賴以招兵買馬,擴張軍隊,維持了革命的命脈。新政的推行,不像以往很多論者所說,事業(yè)一塌糊涂,引起了民眾的強烈反抗。新政后期,整體上社會治安良好,大的股匪都招安了,小的匪盜得到控制。所謂民眾對新政的反抗,只有少數(shù)地區(qū)比如山西有對興辦新教育不滿的騷動,有民間結(jié)社干草會所謂“燒學堂,打先生”的騷動,但規(guī)模并不大。其他的所謂反抗,主要集中在反抗丈量土地和清查人口方面,但騷動也都是小規(guī)模低烈度的。以往的研究,往往先驗地認為凡是王朝覆滅,必定是政治紊亂,民不聊生,遍地烽火,其實,清末恰恰不是這樣。政治雖然談不上清明,但比起庚子之前,卻要好得多,民眾生活也談不上安定,但比起庚子之前,也要好得多。建國后史學界為了驗證清朝腐敗,天下大亂所做的統(tǒng)計,驗證辛亥前一年,整個國家的民變(實際上有些夸張)次數(shù),不過一萬起。即使這個夸張的數(shù)字,放到這么大的國家里,實在算不了什么。
但是,主持變革的當家人,畢竟是一個剛剛犯過大錯的集團,而且是一個少數(shù)民族集團。像鼓動借助義和團盲目排外這種逆時代潮流而動的大錯,不僅導致八國聯(lián)軍入侵,國家主權(quán)大幅度喪失,而且造成了國家巨大的動蕩和損失,數(shù)額達到四億兩的庚子賠款,等于是在國家經(jīng)濟的血管上開了巨大的失血口。這樣的錯誤,大大降低了這個政權(quán)的合法性。由于這樣的一個錯誤,革命黨人持續(xù)排滿宣傳才有了市場。更多的漢人精英意識到原來這個朝廷是異族政權(quán),從而使?jié)M清王朝的合法性進一步降低。剩下來的事,只能辦好,不能辦壞,一旦辦壞,大家就會認為是非我族類的緣故。
民國其實不怎么樣
盡管破壞不那么大,但革命畢竟是一場中國人學習西方的激烈變革。革命后,中國國門上的招牌變了,從一個君主專制的政體,變成了最先進的美國體制,接任孫中山做臨時大總統(tǒng)的袁世凱,也被譽為中國第一華盛頓,世界第二華盛頓。但是,革命后的現(xiàn)實告訴我們,這樣的制度,落到實處,的確大有困難。就整體而言,雖然沿海開放口岸城市的紳商歡迎革命,而內(nèi)地農(nóng)村的士紳滿懷疑慮,漢人的官僚在革命進行中,卻罕有為清朝殉節(jié)的。懷念清朝的遺老遺少,都是在革命后民國制度運行之際產(chǎn)生的——民國來了,很多人才覺得前朝其實更好一點,換句話說,民國不怎么樣。
民國辦不好,在很大程度上是沒有生成一種新的秩序。然而,新秩序的產(chǎn)生,有賴于現(xiàn)存秩序的穩(wěn)定。日本趁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機的粗暴干涉,亂中添亂,袁世凱和他的謀士,錯判形勢,貿(mào)然稱帝,袁世凱這個唯一的強人垮臺,秩序的穩(wěn)定,自然無從談起。革命帶來了民主共和制度,但這個制度在中國卻落不了地,落不了地的制度,卻沒法修正,中國回不到更合適的君主立憲體制那里去,因為在上層信奉的進化論歷史觀里,制度的演進,是進化的必然,已經(jīng)進化到先進的制度,任何“退步”,都是開歷史的倒車。
辛亥革命,是一場沒有準備好的大變革。這場變革,卻給中國帶來了深刻的變化。革命成功后不久,上海的報紙不無戲謔地羅列了革命前后的變化:“共和政體成,專制政體滅,中華民國成,清朝滅,總統(tǒng)成,皇帝滅,新內(nèi)閣成,舊內(nèi)閣滅,新官制成,舊官制滅,新教育成,舊教育滅,槍炮興,弓矢滅,新禮服興,翎頂禮服滅,剪發(fā)興,辮子滅,盤上髻興,墮馬髻滅,愛國帽興,瓜皮帽滅,陽歷興,陰歷滅,鞠躬禮興,拜跪禮滅,卡片興,大名刺滅,馬路興,城垣欄柵滅,律師興,訟師滅,槍斃興,斬絞滅,舞臺名詞興,茶園名詞滅,旅館名詞興,客棧名詞滅”。其實,新教育,槍炮,律師,馬路這樣的東西,并不是民國才興的,而除了制度變化,其他的變化,都是皮相的,甚至并沒有真的變過來,至少在民國初年是如此?!駠?,正如長袍馬褂依然如舊一樣,瓜皮帽也沒有退出歷史舞臺,依舊為士紳的常服。為孫中山倡導的中山裝,即使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也只是黨部人員在官方場合的服裝,回家之后,很多人還是袍褂當家。很多在日本學了軍事的將領(lǐng),在今天留下的老照片上,洋式戎裝,筆挺精神,但平常卻喜歡長袍馬褂,甚至喜歡坐轎子,連上戰(zhàn)場都不例外。自由、民主和文明,離中國人的生活,其實還相當遠。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辛亥:搖晃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