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宗俊
斜戴的貝雷帽和煙斗,永遠是黃永玉的標志。
大師、名士、紳士……這些尊號戴在他頭上總像小一號的帽子。這個87歲的老頭依然時尚,比我們更先生。
他是一個活得最像自己的老頭。有時小孩,有時慈悲,有時狡猾,有時淚流滿面……
很難讓人將黃永玉與87歲高齡聯(lián)系在一起,他精力旺盛,思維敏捷,語言幽默,脾氣也不減當年。
經歷豐富的黃永玉
黃永玉一生有很多種奇遇。有時感覺就像那個時代刻意進行了某種壓縮,把最豐富的經歷注入到一個人的生命當中。 他的奇遇也與同時代人分享。在戰(zhàn)爭、饑餓、動亂、背叛和屈辱之間,人生如同戲臺,角色仿佛虛設,常于最熱烈處遭遇雷雨,也在最真切時發(fā)生懷疑。
生于湘西的黃永玉,少年時代正逢抗日戰(zhàn)爭,在福建、江西一帶過著流浪的生活,靠著自學的繪畫和木刻,在戰(zhàn)亂中求生存。那時半個中國的人幾乎都在流亡路上,江湖潦倒、前途未知,倒是給一個少年人的奇遇打出了草稿。
在泉州,他在一座寺廟游玩摘玉蘭花時遇到他最尊敬的豐子愷的老師李叔同。在江西,黃永玉遇到畫三毛的張樂平。在宣傳隊,蔣經國和蔣方良喊他的外號“蠻?!?。在杭州,他遇到了久仰的大師林風眠。在香港,他遇到了寫雜文的知交聶紺弩。他在香港《大公報》用木刻記錄新聞,在長城公司寫電影劇本,拍過《小城之春》的費穆就趴在他的劇本底稿上死去,上面還留著咳出的血跡。上世紀50年代初他聽了表叔沈從文和朋友的勸告,熱血沸騰地回到北京,在大雅寶胡同的鄰居,正好是李可染、李苦禪、董希文諸先生。文革中,造反學生的皮帶抽在背上,他心里數(shù)著數(shù),二百四十下,卻也把它當奇遇一場。
身處的逆境多了,奇遇也如平常。87歲的黃永玉,隨心所欲不逾矩。在北京東部的鄉(xiāng)村一隅,有他的“萬荷堂”,在意大利翡冷翠,他與達·芬奇相守于山上石屋;在香港,他有“山之半居”;回鳳凰,則有“奪翠樓”和“玉氏山房”。每一處住所,自然又是一段奇緣。這個人,他怎么可以穿過這樣繁復的時空而保存有孩子般的心神!
黃老頭捏著煙斗自己答:“有愛心,恐怕是要緊的?!?/p>
勤奮的黃永玉
黃永玉很勤奮,屋里常掛著幾幅未畫完的畫。哪怕接受采訪時,如果有調整拍攝器材、換磁帶、打燈光的間隙,他都會跑去畫幾筆。
一次,采訪進行到中午,大家暫停去吃飯,一個小時后回來,大家傻了眼,客廳里又多了一幅畫,是一幅藍色的荷花,那是用上午畫一幅畫剩余的藍色顏料畫的。黃永玉的五弟說:“這半個鐘頭,他用剩余的顏料又掙了128萬?!币驗椋词袃r,黃永玉的畫4萬元一平尺。
黃永玉說:“我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日子好了,也不懶。我的畫怎樣我不管,反正我天天都在畫。”
黃永玉現(xiàn)在只做兩樣事情。一是讀書,沒一天不讀書;二是工作。一時高興就畫畫,畫完就悔,趕緊畫第二幅填補后悔;不停地后悔,不停地畫畫。
問他看什么書?他說:“我一輩子不停地看書,看書的毛病就是記不得。學問家看書,但是他們家里的書不多。我問錢鐘書:你的書呢?他說書在圖書館。我看馬克思《資本論》,從來不記得,但是陳寅恪讀了都能記住。我們畫畫的人讀書是讀感覺,都讀了。你說哪件事我知道,畫畫不是大學問家,顯示書本的學問干什么?因為讀了書,所以畫畫會用感覺鑒別。我們是在書本上滾過來的。
黃永玉最喜好畫荷花,大概有八千多張,畫了這么多年的蓮花,它們的形態(tài)與精神已經爛熟于心,即使睡覺的時候也有“十萬狂花人夢寐”。為此他還專門刻了一個圖章,叫“荷花八千”。據說,他小時候,外婆家附近有個荷塘。他一淘氣犯事,外婆要找他算賬的時候,黃永玉就把一個高高的洗澡盆滾入荷塘,跳到里面躲起?!靶r候個兒不高,看著荷花像房頂那么高,呆久了,青蛙都過來了。水蛇什么,能夠仔細地看到它了。于是發(fā)現(xiàn)荷花底下的那種變化,不是我們所看到的那種一根一根這么清清爽爽。有很多的苔、草,那種光的反映、色彩的關系,豐富多了,我開始畫荷花?!?/p>
“惹不起”的黃永玉
同為湘西人,性格方面,黃永玉與其表叔沈從文截然不同。他說自己表叔的性格“像水一樣,很柔順,永遠不會往上爬”。而他年輕時,則是靠“拳頭打天下”挺過來的。他的性格讓不少人都畏他三分。
早在抗戰(zhàn)時期,他才十六七歲就在街頭以剪影為抗戰(zhàn)捐飛機,雖然剪一個影才5毛錢,但是,沒有這一點手藝活,連5毛錢也掙不到。
1948年,黃永玉的作品隨“中華全國木刻協(xié)會”在上海的一次展覽中展出。一對年輕的夫婦買下了黃永玉的部分作品,男的叫黃苗子,是國民黨財政部的要人,女的叫郁風,是郁達夫的侄女。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黃永玉一直沒有收到稿費,他在好友王琦的陪同下,去南京郁風家上門“收賬”,后來兩人竟成了好朋友。
2004年夏天,鄉(xiāng)親們對黃永玉說,沱江上游有人開了一家化工廠,污染了水。黃永玉一聽,叉起腰:“怎么能這樣呢?好,我?guī)讉€人去‘搞他們一下?!本尤话讶思业霓k公室給砸了。黃永玉說:“沒有比這個方法更快的。要告訴他們這樣是不行的?!彼f,愛護自然要像講衛(wèi)生一樣自覺。
在對自己作品的經營上,黃永玉也很講究原則。黃永玉在家掛著一則“啟事”,以此來回避索畫者。“一、熱烈歡迎各界老少男女光臨舍下訂購字畫,保證舍下老小態(tài)度和藹可親,服務周到,庭院陽光充足,空氣新鮮,花木扶蘇、環(huán)境幽雅,最宜洽談。二、價格合理,老少,城鄉(xiāng),首長百姓,洋人上人……不欺。無論題材、尺寸、大小能滿足供應。務必令諸君子開心而來,乘興而返。三、畫、書法一律以現(xiàn)金交易為準,嚴禁攀親套交情陋習,更拒禮品、食物、旅行紀念品作交換。人民眼睛是雪亮的,老夫的眼睛雖有輕微‘老花,仍然還是雪亮的,鈔票面前,人人平等,不可亂了章法規(guī)矩。四、當場按件論價,鐵價不二,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糾纏講價,即時照原價加一倍;再講價者放惡狗咬之;惡臉惡言相向,驅逐出院!五、所得款項作修繕鳳凰縣內風景名勝、亭閣樓臺之用,由侄黃毅全料理?!?/p>
懂享受的黃永玉
沒有人比黃永玉更喜歡造房子和買房子的了。至今為止,記錄在案的就有五處:鳳凰兩處——奪翠樓和玉氏山房;北京一處——萬荷堂;香港一處——山之半居;意大利一處——無數(shù)山樓。
這些住宅無論是建筑風格還是規(guī)模,都各具特色,很有講究,且耗資巨大。很多人都認為他這樣做無非是有錢了之后顯闊罷了,而他卻說“這大概也是一種玩法。其實建筑也是藝術。蓋房子,蓋什么樣的房子,和畫一幅畫花費的心血一樣多。房子的形式又比畫大得多,我可以容納許多朋友到我的作品中來,不僅是一個人的開心,它是很多人的開心?!钡拇_,他所設計和建造的豪宅都幾乎成為了文人墨客欣然向往的地方。見過黃永玉私宅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既懂藝術,又懂享受的人。
回龍閣、奪翠樓這個地方,原來都有點歷史的底蘊,后來敗落,曾經做豬欄養(yǎng)過豬。但見識過翡冷翠和塞納河黃昏的黃永玉,最知道鳳凰的美在哪里。當他看到沱江邊新式的“洋房”一棟棟蓋起來,非常著急,就在當?shù)氐碾娨暸_上,連續(xù)7天講解了保護古建筑風格的意義。
但人家未必聽他的,只有用事實來說話。黃永玉在縣城的沙灣一帶,買下一塊寬3米、長27米的坡地,建造了如今在當?shù)睾苡忻麣獾膴Z翠樓。“奪翠”是鳳凰話。一個粗俗并不詩意的話,比如說吃的東西吃得好,就說很“奪翠”,今天你的衣服很“奪翠”。奪翠樓建成后,成為當?shù)氐囊惶帾毺氐娘L景,也成為當?shù)厝说尿湴?。在奪翠樓的影響下,政府部門重新對沱江兩岸的建筑進行規(guī)劃,古城鳳凰漸漸恢復了它往日的風貌。
喜鵲坡上的玉氏山房是黃永玉先生在鳳凰修建的第二座房子。
“玉氏山房”的大廳沒有按照常規(guī)把它隔成一間一間的,而是全部打通。事實上,這個大廳主要是圍繞一棵“陰沉木”來設計的。“陰沉木”是遠古的樹木因地質變動,沉埋土中,經過上千年的浸泡和磨壓,結構發(fā)生變化而形成的一種珍貴木材,被稱為“木化石”?!坝袷仙椒俊钡摹瓣幊聊尽睘槿龒{“陰沉木”,質地堅硬,色澤黝黑,重達6.8噸,需三四個人合抱。把大廳設計成現(xiàn)在的樣子,從每個角落都能看到這個“鎮(zhèn)宅之寶”。
黃永玉設計了一些燈,這些燈棱角分明,燈籠的框架用花梨木做成,四個側面是用傳統(tǒng)的方式用紙裱糊,黃永玉在其上畫十二生肖、花鳥蟲魚、人物山水等水墨畫。晚上點亮,透出的白光把水墨畫反襯得格外醒目,有破紙而出的感覺。
有趣的黃永玉
黃永玉愛笑。87歲的人了,住在他自己建的“萬荷堂”里,養(yǎng)著一群狗,畫些畫兒,看看電視轉播的比賽,樂呵呵的。“咱老百姓,可不就是過過日子么。”
黃永玉的幽默感,對于他和他的“受眾”們的年齡差來說,多少顯得有些匪夷所思。比如他會說出“書房是一個人的底褲”這樣的話,還煞有介事地解釋說“底褲者,內褲也”;比如他會說“我短跑成績是12秒!”當眾人驚訝之時又慢條斯理地說:“當然是50米的成績?!?/p>
“你們看我現(xiàn)在心態(tài)挺好,健康快樂,其實原因在于……”當所有人都以為老爺子會說出什么養(yǎng)生經時,黃永玉吐出兩個字:“受苦?!彼奈恼轮幸眠^一句話:有些事可以寬容,但不可以原諒?!拔乙菦]吃過那么多苦,怎么能有這么大愛心呢?但是惡人惡事卻永遠不能原諒,而應該牢牢地記住。”
被他稱為“大廳”的屋子約有70平方米,雜亂無章地堆著各種器玩,從不知哪個朝代的夜壺到幾人合圍的大樹樁,無所不有。他也是在這里作畫,“不要把畫畫弄得那么神秘,有些人說畫畫必須要聽貝多芬、肖邦才能畫得好,哪里有這個事。你想好了,還要貝多芬干嗎……有時我就穿褲衩打赤膊,不是電影里反映的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p>
他愛養(yǎng)鸚鵡,北京的萬荷堂,鳳凰的玉氏山房,處處聞啼鳥。他的畫作,常常是在巨大的搖滾音樂夾雜著鳥鳴狗吠中完成的。他家的鸚鵡,常常會諷刺地說“老板,你好”,過年又說“恭喜發(fā)財”,有時還講英語。關于鸚鵡的故事,他有時一口氣可以說上好幾個,最好笑的是這樣一個:有人丟了一只鸚鵡,很焦急,怕鸚鵡把他曾花了時間教給它的東西說出來,左思右想后,決定在報上發(fā)表聲明:本人的政治觀點與丟失的鸚鵡完全不同。
黃永玉亦喜歡作對聯(lián)。這幾年,家鄉(xiāng)旅游旺起來了,他作了一堆對聯(lián)。如“水秀山清風景好,紅男綠女送錢來”。又如,“大嫂沿河開餐館,幺妹滿街賣姜糖”。這些描述蕩漾著鳳凰新的風俗及情趣。玉氏山房“黃永玉藝術工作室”的大門旁,一副“展出百般手藝,招惹各路財神”的對聯(lián),把黃老頭兒干活攢錢之心不遮不掩,痛痛快快地告之世人……
(程明珠摘自《三峽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