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成

小時候，我銜著寧津草，在白天看到過天上的星星。

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古老的小村：謝家集。

謝家集在哪里？和我一樣聰明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中國小村的名字。它在中國的東部，當然也是在世界的東方，隸屬山東省德州市寧津縣，在縣城西三公里處。村長而薄，只有前后兩條街，八百余口人，建村卻有上千年的歷史了。我就出生在這個小村里，故事就發(fā)生在我身上。

那么寧津草呢？據(jù)《寧津縣志》記載，寧津草又名芝麻鹽草。野生草本植物，生于溝頭、壕崖及田間，鋪地而生，夏秋開小白花，取全草煎湯內(nèi)服，治療痢疾和腸炎效果很好。

可是，這個記載忽略了寧津草的一個特殊功能，一個廣泛流傳于民間的傳說：在寧津草開花的季節(jié)，把它銜在嘴里，白天就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我最早聽到這個傳說是從我二爺爺那里聽到的。上世紀70年代中期，二爺爺是殘廢軍人，跛了一條腿不能下地干活，隊里就照顧他在生產(chǎn)隊喂牛。那時還沒有電燈，當然也沒有電視，我和伙伴們耐不住從晚飯后到睡覺前這段時間的寂寞，便一起跑到牛棚里聽二爺爺講故事。在他打哈欠流眼淚的時候，故事才會講完，而這時，他已經(jīng)給那一排在牛槽里吃草的老牛喂過第二遍草料了，自己也該爬到土坯壘成的土炕上去休息了。

星光滿天的夏日夜晚，我吃飽晚飯，匆忙跑到牛棚里。二爺爺端著草篩子給老牛喂草，離他講故事還要等一段時間，我跟在他屁股后面，急得團團轉(zhuǎn)。二爺爺有一句無一句地問著：“二狗子，長大了想干什么？”我說：“長大了，想到天安門上去招手?！倍敔斅牭轿业脑?，放下草篩子，回過頭看了看我，然后蹲下身來，用雙手抱住我的臂膀，說：“二狗子有志氣，長大了能有大出息。”很快，我的伙伴們都到了，二爺爺又對他們講起我說過的話，沒想到伙伴們齊聲攻擊我：“反革命，明天，我們要告訴老師，不，要告訴民兵連長，把你抓起來?！蔽覈樍艘淮筇?，二爺爺卻理直氣壯地說：“別怕，他們不敢抓你，我打鬼子鬧革命的時候，他們還沒生下來呢?！?/p>

那天晚上，二爺爺豪情頓生，說話的聲音也明顯加大，我想，他一定是受到了我那句話的感染和鼓舞。

“我年輕時，跟著隊伍走南闖北，下過天津衛(wèi)，到過南六北七，見過高山大川，狼蟲虎豹，就是沒見過咱們的寧津草。因為我們寧津草在別處不長，單單長在我們寧津。你想，深山老林里有人參，有靈芝，那我們這里也合該有一件寶貝，就是寧津草。像人參、靈芝這樣的寶物，它的旁邊總有仙鶴、老虎或是大蟒蛇守著它，誰也不能靠近?！?/p>

二爺爺講到這里，故意停了一會兒，神秘地說道：“而我們的寧津草呢，不但能給人治病，還有一個特殊的功能：在開花的季節(jié)，把它含到嘴里，白天就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這個迷人的故事著實讓我們吃驚不小，我們沒有想到，這遍地而生、司空見慣的寧津草，我們每天放學后割來喂羊喂兔的寧津草，居然還有這樣一種特殊的功能。于是我們一致表示，明天一定要拔下一根草，銜在嘴里，看看能不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為啥這種草專長在我們寧津呢？”我納悶地問。

二爺爺說：“因為咱這里有一頭神牛，這種草是專門喂神牛的?！?/p>

“神牛？神牛在哪里？”

二爺爺拉長聲音，說：“說來話長??！很久以前，那神牛就趴在縣城里，牛頭向南，牛尾順北，四蹄下清水泛波，身旁良田千頃。我們現(xiàn)在到城里看看，還能看到那個神牛的形象?？h城中心隆起的地方就是牛的脊背，在南關東村、南關西村、李家園村和西關外村，有四個大灣，那就是神牛踩下的蹄印兒?！?/p>

我在腦海里迅速回憶著跟爺爺去趕集的情景?？h城中心確實有一塊高出來的地方，旁邊也有四個大灣，只不過平時沒有留意。

“神牛是從哪里來的呢？”我問道。

二爺爺并不答話，從炕上溜下來，去給牛添第二遍草料，他一邊篩草一邊對我們說：“明天咱再接著講。”

這是二爺爺慣用的手法，每到關鍵時刻總是停下來去給老牛添草，讓我們干巴巴地等著。這時，雖然夜已經(jīng)很深了，但我們被二爺爺講的這一切迷住了，都不肯走。

我大聲說：“二爺爺，我現(xiàn)在就想聽?！被锇閭円伯惪谕暎骸皩?，我們現(xiàn)在就想聽。”

二爺爺嚇唬我們：“再晚了，小鬼們就出來了，半路上截住你們，咬你們的小鳥兒，吃你們的兩個肉蛋蛋！”

我們嚇得急忙捂住褲襠。

第二天晚上，我們早早來到牛棚，一再催促下，二爺爺才語重心長地說：“那頭神牛是從哪里來的呢？說來話長?。　?/p>

“大禹時期，有大河在我們寧津縣穿境而過，洪水經(jīng)常泛濫成災，民不聊生。大禹為了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據(jù)說，我們臥牛城的牛脊背就是大禹挖土留下的一個大土崗，叫臥牛崗。經(jīng)過幾千年歷煉，土崗得脫牛形，漸漸地有了靈性，變成了一頭神牛?！?/p>

“為紀念大禹的功勞，以前我們城里還有一座大禹廟，里邊供奉著大禹的神像?！?/p>

我對治水不感興趣，打斷二爺爺?shù)脑捳f：“那頭神牛現(xiàn)在還活著嗎？”

“唉！神牛在幾百年前，也就是清朝康熙末年，被人給害死了?！?/p>

“是哪個壞蛋給害死的，找他拼命！”我們義憤填膺。

“說來話長?。≡捳f清康熙末年，城東大香房村的翰林趙笏，經(jīng)康熙爺準奏回鄉(xiāng)省親。翰林是什么官？按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皇帝的秘書，是專門給皇上寫圣旨、寫文件、出謀劃策的。你想想，他天天和皇帝在一起，誰不怕他？別說是一個小小的縣官，就是那時的省長也得怕他幾分。這一天，趙翰林來到寧津邊界，隨從人員鳴鑼開道，前呼后擁，那氣派，那陣勢，大得就沒法說了?？h官也接到縣境，乖乖地跟在趙翰林的屁股后面，大氣都不敢喘，一直把翰林送到家?！?/p>

“縣官回到縣衙，犯了愁。翰林爺?shù)泥l(xiāng)黨很多，有翰林做靠山，誰還會把他這個縣官放在眼里？縣官反來覆去睡不著，就走出臥室，來到小閣樓的涼臺上散心。就在這時，他忽然看到城南有兩道亮光沖天而起，定睛細看，一頭巨大的神牛閃著金光，慢慢地立起來?？h官恍然大悟，方才明白白天發(fā)生的這一切，都與這頭神牛有關。有了這頭神牛，寧津就是一片風水寶地，就會出現(xiàn)很多像翰林爺一樣的朝庭命官。他還模模糊糊地看到，在神牛南邊有十個武將在拉弓射箭，在神牛東邊有十桿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在神牛西邊有十頂大轎在空中慢慢升起，在神牛北邊有十個文官穿著蟒袍官帶在舉著笏板。也就是說，在以后，縣城的東南西北都會出現(xiàn)十個朝庭命官?！?/p>

“縣官嚇得屁滾尿流，一個翰林爺尚且讓他膽顫心驚，40個這樣的大官還不讓他嚇破狗膽。這一夜，縣官狠了心，想出一條害死神牛的計策。他讓人們堵死了城南的兩口深井，害瞎了神牛的眼睛；讓人把城南的草料市搬到城北，斷絕了神牛在白天吃的草料；讓泥瓦匠在城中心修了一座大閣，名為穿心閣，扎進神牛的心臟。神牛慢慢地氣衰力竭，死了。此后，城東出了很多剃頭的，那擔子上的掛巾就是由旗桿變來的，城南出了很多箍漏匠，那鋦盆鋦碗鋦缸的拉繩和鉆桿，就是弓箭的形狀。城北出了幾個叫胡同的小村，胡字就代替了笏板。城西出了許多貯存白菜的白菜窖，這窖就是轎的諧音?！?/p>

“咱村里就有很多白菜窖?！蔽艺f。

“咱謝家集就在城西，出白菜窖的地方說的就是這里?！倍敔敽芸隙ā?/p>

“那個縣官若是不害死神牛，以后，咱這村就有可能出大官。”伙伴們說。

“就是這么個事兒。”二爺爺更肯定。

我和伙伴們?yōu)樯衽Ｖ栏械酵锵?，二爺爺說：“你們不用害怕，神牛是不會死的。你想，那神牛是大禹用黃土做成的，豈能讓一個小小的縣官害死？”

“神牛發(fā)現(xiàn)有人要害它，從那以后就很少出世。以后，城南的老百姓為吃水，很快就偷偷地挖開了那兩眼井，神牛的眼睛又復明了。不久，那座穿心閣也倒塌了。不過，那座穿心閣也著實讓神牛難受了一陣兒，因為縣官肉眼凡胎，扎不準神牛的心臟，扎到了神牛的肚子上。從那以后，我們這地方就長出了一株神草，當時沒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后來，人們看到這株草的草籽像芝麻，無論是好地還是鹽堿地都能生長，就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芝麻鹽草。只要有這些草在生長，神牛就不會死，因為這些草是神仙為治神牛的胃病而派來的，還能為神牛消炎止痛，把這株草煮成湯，人喝了也可以治腸炎、痢疾?！?/p>

“怪不得俺一肚子疼，俺娘就給俺煮草水喝?！蔽议L長地呼出一口氣。

“那個壞縣官呢？”

“過了不到半年，那個壞縣官就暴病身亡，得了報應?！?/p>

“這就是說，我們這里以后還能出大官？”我急忙問道。

“能，一定能，只要你們以后好好念書，就能升大官?！?/p>

后來，我考上一所中等專業(yè)學校，父老鄉(xiāng)親們都說，沒想到我這個從小打魚摸蝦胡鬧八方的黑小子會吃上皇糧。二爺爺逢人便說，這黑小子從小看著就有出息。我上學那天，二爺爺特地來送我，他對我招著手，故意大聲喊道，畢業(yè)后，別忘了到天安門上去招手。

從那以后，銜著寧津草看天上的星星就成了我的一個愛好，母親不止一次地埋怨二爺爺，說他不知道講了些什么，讓孩子們變得神神道道的，并一再警告我，若再看見你對著天空發(fā)呆發(fā)傻，晚上就不讓我出去玩了，不讓我到牛棚里去了。其實，母親讓我到牛棚里去聽二爺爺講故事，是為保護我的安全，她怕我和伙伴們黑燈瞎火地捉迷藏，萬一碰著磕著，還不如讓我去聽故事來得劃算。

我銜著寧津草對著天空看了很多次也沒看到過星星，看得脖子發(fā)酸眼冒金星也沒有看到。我去問二爺爺，沒想到二爺爺又說了一個條件：“要想看到星星，必須找到草王，只有銜著草王的枝葉，才能如愿以償。”

于是，我又下大力氣去找草王。我想，草王一定長得很大，很粗壯，枝葉很茂盛。我找到了無數(shù)棵大草，又否定了無數(shù)棵大草，因為我依舊沒有看到白天的星星。再去問，二爺爺又說：“草王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的，沒有福氣的人一輩子也找不到，和草王有一面之緣的人都是大福大貴之人。草王找人易，人找草王難?。　?/p>

“你看我能找到草王嗎？”我聽得迷迷糊糊，只關心能否找得到它。

“那就看你的造化了。”二爺爺說。

那年秋天，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我隨母親去地里干活。我在道邊獨自玩耍，玩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覺。小時候我常在地里睡覺，母親散工后，如果我還沒有睡醒，她會把我抱回家里，輕輕放到炕上，讓我繼續(xù)睡下去。那天，我玩累了，依舊走到道溝里，在溫暖的陽光下面瞇上眼睛。出于習慣，還下意識地掐了一根寧津草銜在嘴里。

陽光在我的臉上閃閃爍爍，草莖上白色的花朵在我的眼前搖晃不停，秋日的空氣溫柔如水，輕輕撫摸著我的全身。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和愜意，閉上眼睛，盡情享受著面前的一切。不知什么時候，耳邊忽然傳來一個小女孩輕喊：“小弟弟，你拔我頭發(fā)干什么？”

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穿著綠褲頭、戴著綠兜兜、光著小腳丫的小姑娘笑瞇瞇地站在溝沿上。她頭上扎著兩個羊角小辨，右手拿著一把小鐮刀，左手提著一只小竹籃。

我慌里慌張地爬起來：“誰拔你頭發(fā)了？”

“你看，你嘴里銜著什么？”

我摸了一下嘴，果然從嘴里抓到一根頭發(fā)，便說：“還給你，不就是一根頭發(fā)嗎？”

她接過頭發(fā)，放在頭上：“不行，不能就這樣算了，你得幫我割草?！?/p>

“你是哪村的？我怎么不認識你？”

“我是臥牛村的。”她用手向東邊一指。

“你怎么跑到俺村來割草？”

“俺村附近的大草都讓俺割完了?！彼锲鹱欤冻鑫臉幼?。

“你割這么多草干什么？”

“喂牛啊！我家里養(yǎng)了一頭大黃牛，一天能吃很多草?！彼哪樕嫌致冻隽诵θ?。

我覺得她笑得很好看，便說：“好吧，我來幫你割草。”說完，就在地上拔起草來。

她大聲說：“我不要這種草，我要寧津草！”

我說：“好，我就給你拔寧津草。”

我把其他的草向旁邊一扔，埋頭幫她拔起寧津草來。我拔了一堆又一堆，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可她的竹籃還是沒有裝滿。我停下來，看到她手中的鐮刀在飛快轉(zhuǎn)動，還沒有碰到草，那些草就自動地飛進了竹籃。

我看得有些發(fā)呆：“你怎么這樣能耐？”

她說：“因為我是你的小姐姐呀。”我覺得她說得好像很對，便默默地點點頭。

我又問：“你在白天能看到星星嗎？”

她說：“能啊！”

她的手向天空中輕輕一揮，天空瞬間就開滿了無數(shù)小白花，我知道這是寧津草開出的花朵，這些花朵慢慢地升高，慢慢遠去，變成了一顆顆發(fā)光的小星星，把太陽團團圍在當中，整個天空好像變成了一個美麗的萬花筒，飄懸在頭頂。天空真美呀，星星真美呀，太陽也變得格外鮮艷。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原來天上的星星，就是寧津草的小白花變成的。

“小弟弟，竹籃割滿了，我該走了?！彼脑捯暨€沒落地，耳邊就傳來母親的喊聲。

母親抱著我經(jīng)過生產(chǎn)隊的牛棚時，我掙脫開母親的懷抱，向牛棚里跑去。二爺爺正在給老牛喂草，我氣喘吁吁地說：“二爺爺，我看到星星了！”二爺爺慢慢回過頭，笑笑地對我說：“怎么可能呢？”我肯定地說：“我看到星星了！”二爺爺?shù)氖置偷叵蚧乜s了一下，老牛的舌頭舔著了他的手。他再喂草，老牛又舔了一下他的手。他突然回過頭來，抱起我就向外面跑，竟然不顧母親在后邊喊。他一邊跑一邊著急地問：“你在哪里看到的？”我用手直直地一指：“就在村東的道溝里?！?/p>

二爺爺抱著我趕到那里，我瞪著眼睛向二爺爺詳細地說了剛才的經(jīng)過。二爺爺在周圍仔細地尋找，地上有很多割草的痕跡。

二爺爺愣住了，我也愣住了：“二爺爺，那個小姑娘是誰？”

“她就是咱們寧津草的草王?。　?/p>

后來，據(jù)母親回憶，她散工后，在周圍尋找我，那些嬸嬸大娘們也幫著母親找，沒有找到我，以為我自己跑回家了。母親回到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問鄰居，問我的小伙伴，都說沒看到，母親這才著急起來，又急忙跑到地里來尋找，一眼就看到我四仰八叉地躺地溝邊上，嘴里銜著一根寧津草，還沒有醒來。

聽著母親的話，我忽然意識到，寧津草還有一個特殊的功能，它還能隱身。

這么說，神牛確實還活著，還盤臥在寧津縣城里，只不過有神奇的寧津草為它隱身，我們再也看不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