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昌禮

聽同仁說起已104歲高齡的汪一鶴老人至今還衣食自理、精神矍鑠的時候，心里多少有些吃驚，與自己想象中的老邁無力、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形象不太一樣。這種聽聞與想象之間的差距，讓我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老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樣的長壽之道呢？帶著這種好奇，2011年1月，在一個溫暖的午后，我見到了汪一鶴老人。進門的時候，他正在餐廳一角，用心地享用著午餐：一盤肉末豆腐，少許青菜，一份蛋湯，外加少量米飯，相當簡單。見到我們進來，他一邊點頭，一邊說“里面坐”。聲音不大，但口齒清晰，中氣十足。

在女兒的攙扶下，老人緩緩落座，幾縷陽光柔柔地灑在老人清瘦的臉龐上，平和而安詳，女兒在一旁靜靜站立。訪談的話題，很自然地就從老人的家庭生活方面展開了。說起自己的家庭生活，老人一臉的知足，他說，五個女兒對自己都挺孝順的，不管是已經(jīng)定居在外地的，還是在上海的，她們都會時?；貋砜赐约?、關心自己。一旁的老四補充說，父親平日里的生活十分簡單，沒什么特別嗜好，對現(xiàn)在的生活比較滿足。而在談到過去時，老人也顯得相當?shù)?，曾?jīng)發(fā)生在他身上的那些往事，成功的輝煌也好，苦難的磨礪也罷，于他，仿佛都是過眼云煙。我在想，知足而常樂，意平而淡然，方能享黃發(fā)之期，汪一鶴老人之所以能長命百歲，頤養(yǎng)天年，首先恐怕是和他歷盡人生劫數(shù)與磨難而依然能淡定自若的心態(tài)分不開的。

心 態(tài)

汪一鶴近影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國家提出建設大西北的口號，號召廣大知識青年到新疆等地支援地方建設。當時，汪一鶴剛從華東革大結業(yè)，和很多知識青年一樣，他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去了新疆，隨后被分到新疆塔城貿(mào)易公司工作。那里是祖國邊陲，氣候惡劣，條件異常艱苦。更讓知青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只領到了三個月的工資，后來就發(fā)不出工資了。在惡劣氣候和艱苦生活的雙重打擊下，汪一鶴進疆不久就出現(xiàn)了四肢僵痛、關節(jié)失靈的毛病。更讓他無法適應的是，他所在的單位并沒有什么具體的工作，每天就是掃雪、聊天，或者看別人玩牌。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汪一鶴最后以重病辭職的方式，經(jīng)由新疆人事廳批準，輾轉回到了上海。

回到家鄉(xiāng)，親人團聚了，汪一鶴關節(jié)的毛病由于環(huán)境的變化也好轉了。承擔著家庭重擔的汪一鶴開始四處托人找工作，后來經(jīng)人介紹，他認識了私立培明中學的校長，他的學歷和早年的生活背景得到了校長的賞識和認可。1954年，汪一鶴進入培明中學高中部，講授世界地理課程。

生活從此似乎步入正軌，但是，命運和他開了個玩笑，一年后，汪一鶴的命運急轉直下。1955年，在肅反運動中，曾在國民黨組織部當過處長的汪一鶴被抓進了上海提籃橋監(jiān)獄，被以反革命分子罪判刑七年。蒙冤的汪一鶴心里很清楚，自己雖然未曾親身投入火熱的革命斗爭，但一向思想進步，熱愛祖國。他自信，頭上這頂“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遲早會被摘掉的。1957年，上海新成區(qū)人民法院在重審此案時，撤銷了之前軍事法院的判決，認定“原判度刑確有不當”，“應不予追究”，并當堂宣布無罪釋放。后來，上海靜安區(qū)人民法院又重申聲明，認定原案屬于錯案，對汪一鶴予以徹底平反，恢復名譽，并向他的親屬子女及工作單位一一通告，消除不良影響，同時還安排他進入當時的衛(wèi)星中學任教。 “文革”期間，汪一鶴再次受到打擊，在一次批斗會上，一個沖動的學生拿出鞭子朝汪一鶴的頭上惡狠狠地打過去，正打在他的左眼上，當時血流如注。后來到了醫(yī)院才發(fā)現(xiàn)，左眼晶狀體被打壞了，汪一鶴就這樣失去了左眼。萬幸的是，上天眷顧，他的右眼視力一直很好，晚年還能讀報、看電視，保證了他下半生的正常生活。這個“被打事件”后來有一個頗讓人意外的結局：“文革”結束后，有一天，一位上海某大學的負責人突然來到汪一鶴家中，向他了解一位學生的情況，這位學生，正是當年那個用鞭子打壞他左眼的人。原來，“文革”后這位學生進入大學學習，臨近本科畢業(yè)，想繼續(xù)留在大學里攻讀研究生，組織上對他進行政審。在得知學校方面的來意后，汪一鶴對學校負責人說，這個學生當年打壞自己左眼的事情，應該說是歷史原因造成的，有著特殊的時代背景。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就不要再追究了吧。他這番寬容大度的表態(tài)，讓校方來人深感意外，同時也對這位學生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后來，學校經(jīng)過慎重考慮，決定讓這位學生繼續(xù)完成本科學業(yè)，但沒有讓他繼續(xù)攻讀研究生。

在和我述說這些陳年往事時，老人是那么的坦然和平靜，沒有刻意回避，也沒有憤懣抱怨。汪一鶴說，這一切都是歷史的錯誤，個人的命運悲喜，在歷史面前，實在是太渺小了。我想，時過境遷，往昔的苦難早已如云煙，也許是老人天性使然。一個人若能如此，生命于他，似乎早已成為四季更替的輪回，長或短，已經(jīng)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汪一鶴的父母都是長壽老人

青年時期的汪一鶴與夫人吳靖山

真 訣

在和老人攀談的過程中，我還發(fā)現(xiàn)了老人的另一個長壽秘訣，那就是健康的體魄保證和始終如一的人生追求。用汪一鶴老人自己的話來概括，就是“好”與“找”二字真訣。這“好”與“找”的精神，汪一鶴說，是受到胡適先生的啟發(fā)。

汪一鶴祖籍安徽績溪，和胡適同籍。那個時候，重鄉(xiāng)情的績溪人在北京建立了會館，并請胡適當館長。當時正值汪家家道中落，全家遷往北京，借住在績溪會館里，汪一鶴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會館里度過的。汪一鶴回憶說，胡適十分熱心館務，常常到會館里看望鄉(xiāng)親，這讓少年時期的他有幸親耳聆聽先生教誨。其中，胡適常提到的兩句話讓他受益終生，一句是“一個人要好好地活”，另一句是“一個人要動腦動手去找”。汪一鶴告訴我，他理解胡適先生所講的“好好地活”，就是要身體好、道德好、學問好；所講的“找”，就是要找知識，找真理，找振興民族和國家的道路。后來，汪一鶴一生就以此為目標，勤奮求學，認真鍛煉，努力找尋振興民族與救國之途。

他先是經(jīng)過勤奮刻苦的學習，考上了北師大附中，后又考取清華大學經(jīng)濟系，并因成績優(yōu)異被保送入讀研究生，拜著名經(jīng)濟學家、教育家陳岱孫為導師，學業(yè)上可謂一帆風順。大學期間，他還努力學習外語，先后學會了英語、德語和法語，為他日后留學歐洲打下了堅實基礎?！昂脤W”的同時，他也十分“好動”，他曾擔任校排球隊的主攻手，并曾在華東運動會上拿過冠軍。這種偏好體育運動和鍛煉的“好動”精神，伴隨著他的一生。直至退休，他還時常進行徒步旅行、登山等活動?，F(xiàn)已邁過“期頤之年”的他，還常常在女兒的陪伴下，在樓道里、小區(qū)花園里散步。也正是有了這種好習慣的堅持，為老人的長壽打下了堅實的身體基礎。我們常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好動”的精神，健康的體魄，就是汪一鶴老人百歲基業(yè)的本錢。還有一點他承襲了長壽基因，因為其父母也活到近百歲才離世。

與此同時，一生堅持找尋振興民族與救國之途，讓汪一鶴的人生有一個堅定的追求目標，從未動搖，這可以說是他得以保持長壽之身的另一原因。1933年，汪一鶴學成畢業(yè)，進入中國銀行天津分行工作。一年后，經(jīng)過嚴格的考試選拔，汪一鶴被當時的國民政府交通部選為出國實習人員，于1935年遠赴歐洲，學習當時西方先進的經(jīng)濟知識。其后，汪一鶴先后在奧地利、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等歐洲五國學習郵匯和銀行知識。1938年，汪一鶴回到了國內(nèi)，被派往上海郵匯總局工作。當時國內(nèi)抗日戰(zhàn)爭風起云涌，汪一鶴和大多數(shù)愛國民眾一樣，也在思考著如何找到一條抗日救國的道路。他連同一起學成歸國的幾位同學，借鑒英國戰(zhàn)時發(fā)行愛國儲蓄的經(jīng)驗，向政府建議發(fā)起抗日救國儲蓄運動，由國家通過郵局發(fā)行“抗日愛國儲蓄券”，充分利用郵局覆蓋面廣、影響廣泛的優(yōu)勢，大范圍募集民間游資，支援抗戰(zhàn)。很快，這一建議就得到了政府的采納并被迅速實施?？箲?zhàn)勝利后，汪一鶴回到南京，任郵匯局首席稽查、南京分局經(jīng)理。1947年，世界萬國郵聯(lián)大會在法國巴黎召開，汪一鶴代表中國郵政總局出席了大會，在會上他當選為匯兌委員會副主任，這是一件讓當時國人倍感自豪的大事情。解放前夕，當時郵匯總局的主要負責人已撤退至廣州，準備向臺灣地區(qū)轉移，郵匯總局負責人連番向汪一鶴去電去信，催促他盡早攜帶局方在滬資產(chǎn)，隨同他們一同前往臺灣。當時，汪一鶴并連同谷春帆、董希錦、王維中等人，設法巧與周旋，拖延時日，最終迎來了上海的解放，同時完好地保存了郵匯局的資產(chǎn)，將之送到人民政府手中。

晚 年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汪一鶴從教師崗位上退休，卻并沒有停下好學好找、追求進步的步伐。經(jīng)人推薦，他受聘為上海社科院特約研究員，憑借學生時代打下的扎實專業(yè)基礎，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查研究，他先后編寫了《中外合資經(jīng)營企業(yè)》和《外商投資企業(yè)》，對如何引進外資、利用外資這一當時的熱點問題進行了深入闡述，成為這方面最早的專著。書一出，一時成為熱門，很多大專院校紛紛開設專業(yè)課，用這兩本書做教材。這兩本書一版再版，以至于賣得脫銷。為此，社科院將這兩本書評為最佳著作成果獎，上海市委宣傳部當時也將此書列為1979-1982哲學社會科學得獎著作之一。此外，他還用業(yè)余時間，先后寫作了大量對外貿(mào)易、國際經(jīng)濟方面的學術論著，時常發(fā)表于《社會科學》、《世界經(jīng)濟》這類全國性的學術刊物上。他還多次參與涉外法規(guī)、利用外資方面的專題研討會，參與《外資企業(yè)法（草案）》的制定，提出的不少意見都被采用。1984年，汪一鶴以民革成員身份，通過時任民革中央副主席朱學范向郵電部建議恢復1953年停辦的郵政儲蓄業(yè)務，建議很快被采納。1986年4月，中國郵政全面恢復儲蓄業(yè)務，2007年3月，中國郵政儲蓄銀行正式成立。長期致力于郵政儲匯事業(yè)的百歲老人汪一鶴，在獲悉這一消息后深感欣慰。

如今，已百歲有四的汪一鶴老人，沉浸在天倫之樂中，平淡悠然地享受著自己的幸福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