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秀
午后日頭斜斜披掛,到處都占滿它黏人的光影。即將被九月分割的夏,似乎還沉浸在好夢里不肯醒來。冒著高溫腳步在兩座大學間移動游走,淌汗的體內(nèi)卻一派寧謐安適。
兩年來樂觀就僅剩這么點好處了。彷佛無視于潮來潮往的時空更迭,面對令人駭痛的情海波瀾,硬是有法子讓自己八風不動處變不驚!樂觀的頭顱內(nèi),肯定還裝著個健忘的腦袋瓜子。
幾個斑駁片段像是回憶,又恍惚事不關(guān)己。已經(jīng)過去好久她才忽然想起來。然而終究還是花了點時間,狠狠掉頭去悼憶了些時日。
記得那個午后,她獨自坐著火車回來。運氣壞,擠成沙丁魚的車廂教人喪氣又悵惘。中間的插曲,因為最末一幕失序的演出而顯得不美。
事情結(jié)束后她等了他幾天,但他留在手機內(nèi)的話語卻像化掉的肥皂泡泡,突然就在一個午夜消失了。末了她也很識趣地,選擇去刻意忽略遺忘。盡管起先她也挺努力地想要扮演好角色,想給他一則往后可以拿來瞭望或?qū)戇M生命窗口的故事,美美地起飛和降落。
然而事與愿違,盯著方向盤的那張臉,連笑容都似結(jié)了早霜,儼然不肯妥協(xié)的抉絕。初時的熱絡(luò)此時已顯累贅。那沉默彷佛在說:“你趕快回去吧!今天除了見你,還有好多活兒要忙呢!”
她當然知道他寶貝那臺昂貴的單眼數(shù)字相機,就好比唐明皇寶貝楊貴妃一樣慎重。而在他和它兩者間,她甚至以為自己是多余的。
這也是每次想起來,都讓她感到陣陣酸楚還拌點兒茫然委曲,以至頻頻往牛角尖鉆。即便后來MSN上的幾次對談,他仍然忍不住頻頻爆料,為展現(xiàn)鏡頭下的張力,無論多累,仍會維持一貫早起晚睡的作息。
就連那個下午也不例外。他原本承諾,說要親自開車送她回家,末了又反悔。把她扔在火車站前,就很快地轉(zhuǎn)向,直接把車駛向情人碼頭,去守候那百拍不膩的暮色。
知道后,她只覺莞爾。
“要我成熟的人生,去跟一臺整日悶首黑臉,只管喀蚩喀喳的小機器爭風較量,實在為難得有些離了譜了吧?”她兀自忖想著。
但畢竟急切好強慣了的心思,實在熬不住別人突如其來的冷落。一日兩日過去了,他留在她手機上的音訊,徒然變成所有來電中,一串過去的數(shù)字符號。當初應(yīng)他強烈要求,而學習運作的實時通對話框,也屢屢呈現(xiàn)對方離線的狀態(tài)。
她無論如何也料不到,只緣一份有欠思考的背叛,這么快就成了業(yè)的主人,除去償還沒別的退路。這讓她原本單純敏銳的心思,更是雪上加霜。難道說,福禍之間,冥冥中早有定數(shù)?
平日好強偏執(zhí)的性子,經(jīng)過這三番兩回折騰,足足有三四天功夫,被某種接近挫敗的情緒灌滿。一會如幽浮飄在半空,一會兒又飽脹如快炸裂的氣球。瞬間毀損的恐懼,讓繃緊的心腦神經(jīng),無思索能力。
回想那已然遭歲月汰置一角的情節(jié),也不過是被他招待去吃了頓中飯,喝了杯飯后附贈的500CC冰咖啡,應(yīng)該還構(gòu)不成遺棄罪才對。
后來吃完飯,他說要帶她去找個優(yōu)雅僻靜的所在,順便欣賞他歷年所收藏拍攝的影像和自繪的畫作。她也只是點頭不置可否,想想反正來這一趟也不容易,人家怎么安排都是個誠,努力配合才能顯現(xiàn)做人寬度嘛。
她記得,那是一間有著巨形落地窗的雅房,窗戶外蓄著一個養(yǎng)魚的池塘,種著幾株紫荊鳳凰花樹的院子,都看得好清楚。
屋內(nèi)光線很明亮,擺設(shè)也稱得上豪華。透明茶幾上一盆黃金葛的葉脈,還見一束陽光的斜影錯落著。紗窗上有風飄進來,她不知要做什么,便四處走動,胡亂提問問題。
后來她便依他的囑咐,坐在某張較小的沙發(fā)上,盯住那臺十七寸筆記型計算機,一面看著上頭正播放著的“月桃花系列影像”。
據(jù)聞,那是他好不容易從山崖絕壁的縫角里,辛苦拍攝完成的極品。那猶似珍珠彩鏈般姣好婉麗的穗墜,像一個個花仙子在眼前舞動,她的筆也在膝頭上快速舞動。
瞬間,她的詩和他的影像,恍惚合而為一,化做同體。
這項展出計劃,原是他和她連月商議密謀的。眼看著他手中變幻的美麗仙子,就要拎著她所賦予的故事魔棒,躍上布滿星光的舞臺,在許許多多陌生和熟稔的觀眾前,詮釋幾則浪漫神話。
于是,她眼角驀地感到一股濡濕,好想生命從此定格。期間,她似感到那只環(huán)腰的手,力道有愈來愈猛之勢。拘謹?shù)谋灸?,不覺讓她側(cè)身整了下坐姿。
這舉動卻似驚擾了他,那廂突然便止了手,和她保持了起碼的距離。后來,兩人中間便多出了一大段詭異的空白,沉靜詭異到可以把時間擰出水漬。
她又看他取好鏡頭作勢要拍她,卻是連連閃避。對于不笑時的自己,她總極度缺乏自信,要勉力擠出一絲笑容來,卻又頻頻笑場搞不定。之后,他也許周旋得累了,十分無趣地抱起相機頹然埋入沙發(fā)。
一會,便聽見他很放肆地問了句:“那現(xiàn)在到底要干嘛呀?”那廂,她也全失了耐性:“不干嘛呀,就回家吧……”
對白宣示窘迫,像兩條并行線,始終難有交集。于是,再緊跟后頭的場景,便銜接上先前往火車站的那段靜默。
幾天后的某個周六,她終于還是熬不住地先撥通手機詢問。
“你怎么了?怎么見完面就變了?”
“變?我哪有?不過是頻率不對,懶得走下去而已?!彼K于和盤托出真話了,絲毫不懂掩飾地回嘴,突兀地暴露出性格暴烈的一面。
她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脾氣壞的男人那么可怕!
頻率是什么呢?她想了幾個晝夜,還是沒法理出頭緒,甚至想到失眠。窗口邊栽的那株月桃花,肯定不會等到下次花期就枯萎了。自從遇見他,才對這種鄉(xiāng)村型植物產(chǎn)生絲絲好奇。
以前在老家舊居地,滿山都是它的影子。月桃、菅芒、野姜、水筆仔草……構(gòu)筑她童年的一小塊版圖。可她那時不識月桃的美與真,把玩時,還會殘忍地將它們的衣服一瓣瓣剝開,拋到圳邊小河中,眼睜睜看它們隨波逐流。
那時,她的日子多平靜婉好呢。常常,她就獨個兒或吆喝幾名童伴在野溪中游耍,整日不歸也不感乏味。捉小螃蟹,拿小石頭在大石上寫字,偷人家堆擺在河岸,準備賣給果商的菠蘿仔吃……
晚了,母親就站上對岸山頭,那塊陡坡上喊,字句清晰。
那高倨著,又站得顫巍巍的月桃花不曾凋萎,就像童年的日子,恁滅恁長,從來不必對世俗曲意承歡。而此刻,她竟想把它從老家的山崖拔下來,這得冒上三分生命的險端。
那山幾年來,已被地震風災(zāi)凌遲得四分五裂,一株碩果僅存的月桃,就恰巧站在兩處斷臂的坳口上,顫巍巍的,卻依然笑得樸拙率性。
她喀拉一聲,把整株給裁了下來,迢迢地將它們載送到城里,也不管路邊村人詫異的眼神和兩老的質(zhì)疑。那么平常的植物,那么不經(jīng)賞的穗形蕊瓣,到底這是犯了什么咒癮?為何此刻行徑顯得怪異?
月桃花被安置在窗口外的陽臺一隅,她特別花錢請人在上頭,置了座人工花臺。從此,它就那樣直挺挺站著,陪主人度過夏秋兩季。
每晚,她忙完瑣碎的家務(wù),泡杯晚茶在燈下與稿紙對磨,抬眼,就望見伊盈盈對她笑著。然而,心中有難時,那景象就全不是這回事了。她只想狠狠地扯下一瓣穗浪,狠狠地往窗口外丟,狠狠地將它一次摔個粉碎。
她再也沒多花時間研究照顧培植的方法,除了偶爾投去哀怨的一瞥,她甚至忘了澆水這回事。在她內(nèi)心一處別人無以捉摸的處所,肯定早已理解,那月桃不過是他鏡頭中偶爾失序演出的一個小配角。
他拍它,也或許只由于從來鮮有人想去拍吧?他習于推陳出新,敏銳的觸角和雙眼,一如狼的嗅覺??伤奈缚诳隙ū壤沁€粗大些。
那次見面,她曾用眼角余光偷偷比畫丈量,她有這份自信,已約莫琢磨出大半。萬事萬物都可能受他鏡頭之邀,變成高感光效果的饗宴或者肉質(zhì)鮮美的獵獲。
可她不知道,當她為他作嫁的一系列影像文字,在展出前三天被臨陣換掉,而改由一名跟他頻頻交談順暢的女詩人作品取代時,那株被她遺忘在窗口外,陪了她近半年的月桃花,已由枝葉繁茂走向泛黃腐敗,逐步邁入凋零……
月桃雖無語,想必也曾張口對她探問吧?
“你只在乎別人如何棄你而去,卻始終不肯觸碰自己的心……”
“究竟它在等什么?盼什么?”
“真的喜歡那人嗎?或者只是寂寞而已?”一連串咄咄的問句,肯定說得她啞口無語。
在老家山崖邊活得好好、開得粲粲的月桃花,終究無法在異地挨過第二個雨季,就直率無悔地選擇香消玉殞。春城的人工花臺,即使從不虞蝴蝶蜜蜂飛來探訪安撫,頻率終究不對。
就像她掌上的那條無以跨越的宿命線,注然的輪回,還得沿路伴隨她,一個人候鳥似地,度完長長冷冷,彷佛永無止盡的獨夜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