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1
王定西彎起牛小腿般的胳膊,疊起厚厚的手掌,遞給了后腦勺,直棒棒地躺在沙丘上,覷瞇著眼睛看天。
這是公元一九六一年初夏的一個正午。天色有點灰,太陽晴蒙晴龍,還有些混沌。王定西看著看著,突然發(fā)現(xiàn),太陽原來很小,小得沒個面餅子大。他還發(fā)現(xiàn),太陽不但小,還很薄,薄得不如瓷盤子厚。把太陽與吃食這么一聯(lián)系,王定西的腸腸肚肚頓時兇猛地叫囂起來。
王定西跟隨克拉瑪依油田鉆井處紅旗鉆井隊開進“大沙肚子”,鉆“沙肚1井”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大沙肚子外圍,是一片戈壁。說是戈壁,也不是那么寸草不生,至少長著些學名叫“芨芨”的野草。這個春天,滴雨沒下,芨芨就像人的頭發(fā)供不上營養(yǎng),一團一團,亂蓬蓬地滾在一起。隔著戈壁遠眺,是一望無際的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大沙肚子位居沙漠腹部,是大風吹來的流沙堆積起來的,呈坡狀自低而高,像平躺著的胖子隆起的肚皮。那片肚皮大得去了,從這頭走到那頭,得兩三個時辰。
沙肚1井井深兩千米。紅旗隊的鉆工在泥漿飛濺的鉆臺上沒白天沒黑夜地干,開鉆兩個月,就把鉆頭伸進一千多米地層了。如果順利,再有個把月,就能完鉆??墒?,從上個月開始,基地那邊的生活供給就出了問題。
井隊的面啦肉啦菜啦的,都是后勤部門定時從三百來公里外的基地送來的。送給養(yǎng)的車十天來一趟。紅旗隊四十來號鉆工,身板一個賽一個厚實。基地的車一來,耳朵貼著沙漠,就能聽到百十米外傳來的“轟轟轟”的發(fā)動機聲。一聽到機器的轟轟聲,鉆工們便歡快地竄上井架二層平臺引頸張望,迎著漠風狂呼勁吼??墒牵畞硖炝?,送給養(yǎng)的車都沒來,吃喝跟不上,鉆工們的勁兒也就跟不上了,隊長田志鵬急得嘴角燎起一串亮晶晶的火泡。不能如期完鉆,處長要找隊長的麻煩,那麻煩可不是小麻煩,要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國家的高度。于是,田志鵬準備搭乘送水泥的車,回基地一趟。
老解放絕塵遠去,鉆工們想,就田志鵬那爆起來火山噴發(fā)般的脾氣,準能火爆回半車吃喝。
鉆工們翹首以盼,掰著指頭數(shù)天天,好容易把他盼回來了,車還沒停穩(wěn),王定西迫不及待蹬著車輪扒上車幫子,車廂里躺著幾個癟癟的粗布袋子,外號“褲襠”的鉆工吃力地翻進車廂,呲牙咧嘴地把袋子扔下車。王定西想,羊肉沒有蔬菜沒有雞蛋沒有就罷了,有白面也行。于是,他跳下車輪子,彎腰去提那袋子。一使勁,袋子沒提起來,倒“嘶啦”一聲開了個口子,撒出一縷細粒子來。他抓起一把看,是豬吃的麩皮子。他正想著,田志鵬一步竄過來說:就這么點兒玩意你他媽還給撒了,說著,照著他的臉給了一掌。不過,巴掌施得軟塌塌的,王定西沒覺得疼。雖然不疼,他還是渾身冒著虛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井隊的廚師齊胖子用麩皮子熬了一鍋粥,配了一盆白菜幫子腌的咸菜,算是晚飯。雖說不咸不淡,總算把大家的肚皮撐了起來。撐起肚皮,田志鵬招呼大家,說開個短會。
六頂帳篷,松松散散,蘑菇般地栽在沙窩子里。鉆工們坐在蘑菇中間,等田志鵬發(fā)話。田志鵬卻耷拉著腦袋,盯著腳上的大頭皮鞋發(fā)呆。王定西等得不耐煩,說:不是開會嗎?是長是短趕緊說啊。田志鵬似乎把氣頂足了,話像子彈出膛似地突然蹦出口來:國家遭遇災難了,國禍天災。災,是老天跟咱叫板,不下雨,地全荒了,莊稼人餓死不少。禍,是美國佬和“老毛子”跟咱做對,洋油漲價,老毛子逼債……鉆工們傻了,王定西也傻了。傻了一會兒,似乎又明白了,明白過來之后,王定西耿耿地說:狗日的美國佬跟咱鬧了不是一年兩年了,咋鬧咱都想得通,可老毛子不是跟咱朋友加兄弟嗎?田志鵬閉了閉眼睛,氣哼哼地說:兄弟個屁!咱拿上好的煙臺蘋果抵債,媽的,他們拿篩子過,不一般大的都喂了豬!王定西說:以后,咱只有吃麩皮子了?田志鵬抬眼,看著琥珀色的西天,說:可能麩皮子都沒了。褲襠一聽,急著說:那……咱……咱們吃啥?田志鵬沒好氣地說:你就知道吃吃吃!王定西說:褲襠沒錯,餓著肚子,哪有力氣握剎把、扛水泥袋子?田志鵬自知失言,便說:勒緊褲腰帶,沙肚1井也要按時完鉆!說完,揚手把會散了。王定西站起身,準備上鉆臺,被田志鵬叫?。憾ㄎ?,剛才把你打冤了,給你賠個不是,你要是覺著不解氣,你就還我一巴掌。
王定西是實誠人,把鉆臺當戰(zhàn)場,苦累臟險的活兒,首當其沖。帶過兵,打過仗的田志鵬甚是喜歡,已經(jīng)準備提拔他當“司鉆”了。王定西就覺得更要革命加拼命,否則,如何對得起隊長栽培。田志鵬一賠不是,他的臉刷地紅了。只是,臉被紫外線曬成醬色,看不出色來。他嘿嘿一笑說:是我不對,眼下,麩皮子比我臉皮精貴,打就打了。
王定西的話,讓田志鵬感動不已。他思索著說:眼下,肚子問題跟鉆井問題平起平坐。我想讓你出趟公差??赐醵ㄎ饕活^霧水,又說:聽說西邊有個兵團團場,有地有水。有地又有水,還能沒莊稼,沒牛和羊?
田志鵬看王定西傻瞪著眼看他,又說:你去找找,找不到米面牛羊,有野菜、麩皮也行。王定西聽明白了??缮扯?井即將最后沖刺,怎能離開鉆臺去找吃喝呢?于是,他指了指鉆臺方向,困惑地問:那……田志鵬有點不耐煩:我說了,眼下,肚子問題跟鉆臺平起平坐。
第二天一早,王定西把軍用壺里灌滿了水,田志鵬將一個扔地下能摔八瓣的干馕塞進他的黃書包,交叉著背在身上,一副即將出征戰(zhàn)士的姿態(tài)。田志鵬與他握手言別:快去快回,弟兄們都等著你呢。王定西挺了挺胸,向他致了軍禮,一臉悲壯地出發(fā)了。
王定西走出大沙肚子,踏上芨芨稀疏的戈壁。走過戈壁,又踏上一片沙漠。雖說戈壁干涸,卻硬實,走一步是一步,沙漠就不一樣了,軟綿綿的,走一步,退半步,他就那么踩著黃沙,走啊走啊,越走越艱難。他想,荒無人煙的沙漠,哪能種莊稼,牛和羊豈不更是天方夜譚?他就覺得,隊長說的那個兵團團場,只是個傳說,是想米想面想肉,把隊長想癡了。
太陽漸漸偏西,天色黯淡下來,夕陽輝映,給遠處的一叢干枯的紅柳映出一抹剪影。王定西拖著灌了鉛似的腿,跌跌撞撞到紅柳前,順勢癱坐在綿軟的浮沙上。
王定西本想歇一歇,繼續(xù)上路的,可一轉(zhuǎn)臉,一只煙頭落入視線,撿起來一看,心不由一顫,那是中午他在這里歇腳時抽的。就是說,走了一天,他又回到原地了。這下,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仰面倒了下去。
夜幕掛上高天。王定西突然想起,勘探隊每年都有隊員遭遇狼群或遭遇風暴拋尸沙漠。這可怕的念頭一冒,他慌了,心想,此處不是久留之地。于是,他決定打道回府??善鹕碜吡藥撞剑潇o一想,隊長和井隊的兄弟們眼巴巴等著他的米面羊肉呢。想到這里,他為自己打道回府的決定羞愧不已。他重新躺下來,枕著沙漠睡了過去。
睜眼,一抹霞光浮上地平線,荒涼的沙漠有了幾分生機。噴薄欲出的朝陽給王定西明確了方向,他狼吞虎咽把壺里的水、包里的馕解決了,趁太陽柔和著,便啟程向西邊走去,去找隊長說的那個兵團團場。
太陽漸漸高懸,把沙漠灼得像個大火盆。王定西脫了上衣,光著脊梁,覺得身上的水分快被吸噬光了。再往前,是個大沙窩子。他精疲力竭地站在沙窩子邊緣向下看,看著看著,突然耳鳴目暈,沙漠和藍天翻江倒海地旋轉(zhuǎn)起來,他腳下一軟,順著松軟的沙子,翻滾著跌入了谷底。
沒有一絲風,耳際卻呼呼作響。王定西想,這縱深的沙谷,便是葬身之地了,這回,老天真要叫他去了。天要人死,人不得不死啊??梢晦D(zhuǎn)念,井隊弟兄們的面龐和巍然屹立的沙肚1井疊加著在眼前晃動起來,似乎在鼓勵他,一定要爬出死亡沙谷,頓時,王定西來了力氣。他翻轉(zhuǎn)過身體,像只大甲蟲,手扒腳蹬地爬上去,滑下來,滑下來,再爬上去,上上下下不知多長時間,他終于爬出了沙谷。爬出沙谷的瞬間,王定西感到視覺中的沙漠更加遼遠,太陽也大了許多。定神遠望,遠遠的,有幾幢房子,矮矮的,木樁似的栽在地上。他糊涂了,沙漠里怎會有房子,是傳說中的海市蜃樓吧。聽說,行將斃命的人,才能看到海市蜃樓的,難道真要客死沙漠了?這么想著,沙漠和太陽又旋轉(zhuǎn)起來,懸著轉(zhuǎn)著,眼前黑了,沙漠黑了,整個世界都黑了。
2
周圍漆黑,且靜。身下是軟的,王定西確認自己還活著,以為還躺在沙漠里。沙子是一粒一粒的,身下的軟卻細細綿綿。正想著,“吱呀”一聲門響,“咔嗒”一聲,燈亮了。迎著視線的,是褪了色的藍白相間方格布簾子堵著的窗洞。這時,輕輕的腳步聲漸近。王定西木然地側(cè)眼,一個女人端著碗,臉蛋粉盈盈,眼睛細彎彎地沖他笑了笑,輕聲說:醒啦?來,把這碗面吃了。王定西軟塌塌地問:你是誰?女人眉頭擰了一下,隨即舒展開來說:我叫金枝。他借著昏暗的燈光細細地看著這個叫金枝的女人,心驀地一動,又一動。
王定西心動的時候,金枝又是一笑,扭腰坐在床邊,一手端碗,一手捏勺沿碗邊攪和幾圈,舀出一勺,嘟起嘴吹了吹說,看你,嘴唇都裂了,來,先喝口湯。說完,把勺往他嘴里送。王定西孩子般聽話地張嘴,將那湯順順溜溜咽了下去。
是湯面,不稠不稀,溫溫和和的,幾勺入口,他的味覺漸漸恢復,品出了湯的味道,有點咸,有點甜,有點麻,有點酸,還有點辣。他已經(jīng)有些日子沒吃到這么香的湯面了,不禁胃口大開,聽憑著金枝,一勺接一勺往下喝。
刮空了碗底,金枝起身,把碗放在桌上,順手抽了條毛巾,替王定西擦了擦嘴角的面湯說:吃飽了,睡會兒吧。王定西問:這是啥地方?金枝說:我家啊。王定西又問:你家?我咋到你家來了?金枝笑了笑說:我到大沙谷砍梭梭,見你躺在那里不省人事,就把你拖到板車上拉回來了。要不,就等著喂狼吧。王定西猛地坐起身來說:是你把我救了?說著去拉金枝的手。
金枝雙手背到身后躲閃著,桃花般的臉羞得紅燦燦的。王定西癡呆呆地盯著她說:讓我咋謝你呢?金枝說:謝啥,不用謝。又問:你從哪兒來?孤孤單單一個人,多危險啊。王定西報了姓名,說明來處。金枝恍然大悟地說:聽說過,鉆石油的井隊是不?王定西點頭說:井隊斷糧了,隊長派我出來找兵團團場……金枝打斷他說:這就是兵團團場啊。王定西頓時來了精神說:怪不得有湯面吃……哦,這地方能買到糧食吧?米面啥的。金枝搖了搖頭。王定西急了:是吃的就行。金枝看了看他,眼神中有些憂傷。王定西難以置信地說:苞谷面也沒有?金枝點了點頭。王定西沮喪地說:我這趟算白跑了?差點兒白死了?金枝莞爾一笑說:死了活了的,多不吉利!王定西“嘿嘿”一笑,把腦袋一撲拉,沙子簌簌往下掉。金枝說:快下地洗洗。說罷,起身備了臉盆,肥皂、毛巾。
王定西洗了頭,擦了臉。他突然感到,這屋子有些清冷,便問:你男人呢?金枝把他洗過的水倒進門口的泔水桶,坐在床沿邊說:死了。幽暗的燈光,把金枝桃花般的臉映成黃色,淡淡的沙粒黃。王定西忍了忍,還是沒忍?。核懒耍可稌r候,咋死的?金枝換了姿勢,雙臂抱膝,下巴頂著膝蓋,淡淡地說:病死的,快一年了。又說:別說他了。屋子里沉默下來。
這時,屋外傳來一聲喊:金枝……喊聲不大,卻喊得金枝渾身一哆嗦。片刻,她突然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3
敲門的是張木頭。
張木頭原本叫張樹墩,老家在山東魯西一帶,窮人家出身。解放戰(zhàn)爭前夕,部隊到他的家鄉(xiāng)征兵,他趕去報名。接兵的軍官操一口京腔說,“樹墩”倆字兒寫起來難度忒大,干脆改了,叫“木頭”吧。張木頭只怕參不了軍,忙不迭地點頭,說橫叫豎叫都是木頭的,木頭就木頭!
張木頭在后來的戰(zhàn)斗中,舍生忘死,沖鋒在前。不幸的是,淮海戰(zhàn)役中,一顆子彈穿過他的左面頰,打碎了他的顴骨。首長難過地對富有外傷縫合經(jīng)驗的軍醫(yī)說,他還年輕呢,千萬不要破了相。軍醫(yī)沉重地搖了搖頭。
軍醫(yī)取出破碎的顴骨,縫合了傷口。張木頭的左面頰因沒了顴骨而塌陷下去,把粉白色的下眼瞼扯得翻了出來,稍一動怒,臉上的肌肉一跳一抽的,一副猙獰恐怖的樣子。
張木頭后來立了一等功,榮升為連長。再后來,他跟隨部隊開進新疆,十萬駐軍奉命整編為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時候,他所在部隊的番號為農(nóng)墾七師第七團,榮升連長的張木頭就由正規(guī)軍連長轉(zhuǎn)為七團十七連的連長了。整編不久,首長發(fā)令,命十七連趕赴準噶爾盆地西部的無名戈壁屯墾開荒。
與張木頭搭檔的連指導員叫高猛,長得很俊朗,又有點文化,顯得些許斯文??±实母呙蛯е陆鹬χ了啦粡膹埬绢^而投入他的懷抱,這是后來的故事了。
荒涼的無名戈壁鄰著終年披著白雪的天山。天山雪水融化,形成了一條河道,河道岔出一條水流,穿無名戈壁而過。有了水,戈壁便有了生機。張木頭出身農(nóng)戶,開荒種地是他的強項。他和高猛率領(lǐng)連隊挖了棲身的地窩子,揮鎬筑堰,引畜耕犁,五月播下麥子、包谷和菜籽,仲夏,戈壁就綠油油一片了。
豐沛的水源加之人的勤勞,一年一年地無名戈壁被養(yǎng)熟了。養(yǎng)熟的地,更親近莊稼,麥子、苞谷、糜子瘋著長,菜地里潑了油一般,汪汪的一片綠。圈里頭圈著豬,田埂上跑著雞,更遠些,有牛和羊,張木頭和高猛做夢都咧嘴笑呢。
張木頭和高猛,光棍兩條,戰(zhàn)爭年代,炮火硝煙,槍林彈雨的,沒功夫想女人。這幾年墾荒種地,也沒騰出想女人的時間??扇缃瘢U荒之地長出了莊稼,他們就想,渾身的力氣,該往女人身上使一使了。那幾年,為了解決一級一級領(lǐng)導的婚姻問題,兵團每年都從內(nèi)地招來不少姑娘,聽說,招來的姑娘都是排著隊,按相貌打分的。分高的,都被首長們留為己有了。張木頭和高猛只能在夢中娶媳婦。
就在張木頭和高猛做夢娶媳婦的時候,金枝來到了十七連。高猛到團部參加秋收會議以后,奉團長之命,把她帶回來交給張木頭的。那是一九五九的秋天。至于為什么把唇紅眉黛,兩腮緋紅,藍底白花對襟上衣,胸前垂了條麻繩般黑亮大辮子的金枝派給了張木頭,高猛無從知道。
只是,金枝被張木頭那張臉嚇壞了。初夜,她連哭帶喊告訴張木頭,說從團部回來的路上,她和高猛已經(jīng)睡了,她是高猛的人了。張木頭都快氣瘋了,兩眼血紅地拽著金枝找到為給他們騰房睡在看守大田的草棚子的高猛。結(jié)果是,高猛死不認賬,金枝卻淚流滿面,點頭確認。張木頭的心眼死得跟石頭一樣,他認準高猛先斬后奏了金枝,把心里恨出個洞,揮起生鐵般的拳頭,打得高猛臉上血花四濺,丟下一句“姓高的,老子成全你,把這臭娘們兒發(fā)給你了!”然后,卷了鋪蓋,憤憤而去。
高猛沒吃羊肉惹了一身騷,自然不會饒過金枝。他掄臂在她臉上左右開弓。金枝不哭,不反抗,也不躲閃,任憑高猛的巴掌在她臉上噼啪作響,直到累了,打不動了,才停下手,搬了行李卷,氣哼哼地離開了土坯房。
高猛棲身在雜亂的農(nóng)具庫,張木頭則在更遠的田頭蓋間土屋住了進去。金枝獨守著兩個男人昔日的屋子,白天到地里打理莊稼,晚上守著一盞孤燈飲泣。她把兩個男人都傷得不輕,便無法預料自己將面臨怎樣的命運。
春陽融化了戈壁的最后一片殘雪。進入一九六零年春忙時節(jié),十七連迎來了幾名來自天南地北的女青年。張木頭的目光從女青年的面龐上一一掃過,面如桃花該打滿分的他一眼掠過,而將目標定格于鼻子有些塌、厚唇齙牙的彩霞。張木頭想,漂亮的金枝是嫌他丑,才寧死不從的。這個彩霞,靠得上歪瓜裂棗一類,也就沒有嫌棄他的資本。于是,他一跺腳,指著彩霞說:就你了!彩霞看著張木頭,一咧嘴,露出滿口熟過時辰的苞谷粒般的齙牙。
對張木頭,彩霞也是一百個不滿意的??伤雷约簽槭裁磥硎邎F,知道到十七團不僅僅是開荒種地而自己也將被人耕種。加之,出發(fā)前帶隊的女政委有言在先,她們只能無條件服從組織安排,張木頭是連長,代表組織,她只能服從。再說,張木頭如若一表人才,風流倜儻,能直勾勾盯著她嗎?不過,彩霞還是蒙著被子哭了一整夜。
為了開始新的生活,張木頭在窗上掛了塊花布,簡陋的土屋子有了一星亮點。彩霞進屋擱置了行李,趕忙從線網(wǎng)兜里拿出小圓鏡擎在手里,帶著點兒風情地左照右照。張木頭翻眼看了看她,悶聲悶氣地說:照啥呀照?看看我就知道自己啥模樣了,我就是你的鏡子!新婚第一天,張木頭就把彩霞給鎮(zhèn)住了。
張木頭領(lǐng)回彩霞不久的一天夜里,高猛夾著行李卷,敲開金枝獨居的土坯屋子的門,把她摟在懷里說:你為啥編了那么個彌天大謊?金枝嬌嗔中帶著點兒詭異地說,我不編謊,能有你今天?高猛說,木頭是個好人。金枝說,我沒說他壞。高猛摟緊金枝問,我壞不?金枝俏皮地嘟起嘴說,你壞透了。高猛臉上露出頑皮的孩子般得意的笑,說得恨我一輩子吧?金枝搖搖頭。高猛心里熱乎乎的,一下子把她按倒在床,說你個小狐貍精……
翻年的開春,張木頭已經(jīng)請大家為滿月的兒子吃紅雞蛋了。雖然高猛先斬后奏了金枝,可那是私事,公與私,他還是理得清的。再說,女人嘛,黑了燈上床,丑還是美,沒啥區(qū)別。再說,就算金枝貌若天仙,卻母雞不下蛋,肚子一直沒動靜。只是,這事怪不得金枝,再肥沃的土地,沒種子,也難能長出莊稼。張木頭甚至幸災樂禍,金枝不下蛋,是上天對高猛的報應。想想上天已經(jīng)替他報了奪美之恨,心里的惡氣,便被報復的快感替代了,對金枝和高猛的恨,也就漸漸平復了。平復了仇恨,張木頭一心一意擴大耕種面積,讓十七連良田萬頃,綠樹成蔭,讓戈壁變綠洲!忙完了春耕,他向高猛公布了這個愿景。高猛一聽,高興地說:事不宜遲,咱明天就行動,去看墑情。
第二天一早,張木頭和高猛騎著棗紅馬出發(fā)了。行至山根,太陽已高懸中天。按計劃,看了墑情就該打道回府了??墒牵鲱^看半山腰,綠草如蓋,樹木成林,高猛覺得滿眼的綠都在向他招手,便對張木頭說:咱到山上看看去……
從山里回來,已近午夜。身強力壯的高猛從不知累是什么滋味,可躺在床上,卻昏昏欲睡。金枝光著身子,泥鰍般地貼著他,挑逗著力不從心的高猛行了房事。高猛渾身汗淋淋地說了聲“小狐貍精……”說完便沉沉睡去。這一睡,高猛再沒有醒來。
高猛因何而死,只有張木頭知道,可他沒有透露點滴信息。而金枝則認為,高猛之死,完全歸罪于她的情欲。
喪事是張木頭一手操持的。葬了高猛那天,彩霞來看望金枝。推門,見張木頭正跪在哭得聲斷氣絕的金枝面前哽咽著說:對不起,金枝,今后,只要你張口,要星星,我給你搭梯子去摘,要金子,我挖洞給你去淘。張木頭的話,讓金枝好感動,她淚眼蒙蒙地看著他,凄婉地說:我想高猛……張木頭耿耿地說:高猛能干的事,我都能干,往后,金枝你讓我干啥,我就干啥。
彩霞斜睨他一眼,心想,張木頭你可真是根木頭,這種誓你也敢發(fā),難道金枝讓你上她的床,你也上?她又想,就那張屎殼郎見了要撞墻的臉,跟他睡一晚上,金枝的噩夢非得做一輩子。彩霞對金枝初來十七連那血花四濺、驚心動魄的一幕一無所知,所以,對張木頭,她還是放心的。后來,張木頭一絲不茍地把金枝家里家外、田間地頭的活兒,該干的事情都干了,彩霞仍然毫無懷疑。不但不懷疑,還欣慰地說:木頭,你心眼真好。又說:金枝是寡婦了,寡婦門前是非多,給她壘座院子吧。有道院墻,能擋住是非呢。張木頭果真和泥、脫土坯,結(jié)結(jié)實實給金枝壘了座高墻厚院。
彩霞被自信蒙騙了,她做夢都沒想到,高墻厚院擋住了別的是非,可院門一關(guān),張木頭心安理得就上了金枝的床。
與張木頭同床共枕后,金枝并沒有做噩夢,反而漸漸看順了他的臉,不但覺不出丑,甚至,先前的恐懼感也消失了。張木頭呢,與金枝有了一夜床笫之歡,便明白了,原來丑的女人和漂亮的女人,黑了燈也是不一樣的。
金枝的日子就像蜿蜒的古河道之水,在平靜和不平靜之中一天天流走了,直到王定西的出現(xiàn)。
4
金枝把張木頭堵在院門口說:咋又來了,黑燈瞎火的。張木頭說:不黑燈瞎火來,我還白天大日來?說著,抬腿往里走。金枝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身子一橫,擋住張木頭說:我身上來了,今天不行。張木頭說:十來天沒見了,想死我了。
窗戶直對院門,張木頭伸著脖子看了看昏暗燈光下靜靜垂著的窗簾說:發(fā)電機也餓了,沒力氣發(fā)電了。金枝心慌著,趕著他的話說:是沒油了吧?快停電了。話音剛落,窗洞忽然黑了。金枝心里一陣驚喜說:真停電了。張木頭說:你可真邪氣,說啥是啥。金枝忙說:黑燈瞎火的,趕緊回吧。張木頭無話可說,摸了摸金枝的臉說:面吃完了吧?明天我再捎點兒過來。金枝慌著說:還有……還有呢,還能對付幾天。張木頭無奈地看了看漆黑的窗洞,戀戀不舍地走了。
金枝慌慌張張進了屋子。王定西問:是誰呀?金枝說:連長……張木頭。王定西追了一句:他干啥來了?金枝頓了頓說:看我有沒有面吃了。王定西也頓了頓,把身子向前挪了挪說:咋不讓他進來?金枝鬧心地說:你咋這么多事呢。深更半夜,我屋里杵著個男人算啥事?
金枝這句話,把王定西噎住了。他想,金枝是在下逐客令呢,于是,把腳伸進鞋窩,站起身來。金枝松了抱著膝蓋的手,凝眉問:你要干啥?王定西說:我得走。金枝急了:你想死在沙漠里呀?王定西悶聲悶氣地說:井隊的弟兄們都等著我?guī)Щ厝ッ娣郏芍柍灶D面餅子呢。
說到面餅子,金枝咽了口唾沫,仿佛咽進去一口香味。
金枝意念中的面餅子,是苞谷面、野菜摻合在一起的,菜多,看不出面的顏色。說是菜,也不是白菜、油菜、菠菜,而是樹皮、樹根、灰灰菜,還有些不知名的野菜。開春時,地里的野菜還瘋著長呢,入了夏,就禿了。不是不長了,而是被人吃光了。不但葉子,連根都挖出來,樹皮也剝下來吃了。地禿了,樹也禿了,金枝就很少吃菜面餅子了??伤f不清,為啥不想讓這個來找糧食的男人失望。她看著王定西說:你傻呀你,深更半夜,上哪兒找糧食去?說完,幾把將他睡過的被子抻平,說:睡吧。王定西眨了眨眼睛說:你睡哪?金枝沒說話,拿笤帚仔細掃了掃地,掀開墻角木箱子的蓋,抽出一塊帆布,一床大朵紅花面的被子鋪在地上,然后“噗”地吹了蠟燭。
王定西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不但睡不著,還渾身發(fā)熱。在井隊,結(jié)過婚的鉆工常說些葷話解悶??裳巯滤娓鷤€女人睡在一間屋子里了,一個漂亮女人,死了丈夫的女人,把他從沙漠背回家的女人,喂他吃熱湯面的女人,他不能不浮想聯(lián)翩。想著想著,身上多日不曾勃起的部位便蠢蠢欲動。他克制著,遏制著那股沖動,可那股沖動不聽他的,沖得越來越猛。地下的金枝說:你咋不睡?王定西聽出,金枝的話聲哆嗦著,便反問:你咋不睡?金枝哆嗦著說:風從地縫里往上鉆,冷得很。王定西翻身向地下看,什么都看不到,便說:你上床,我睡地下去。說著,起身下地,金枝正好爬起來準備上床,黑暗中,倆人的身子撞在了一起。王定西感到一陣眩暈,怕金枝摔了,一把將她緊緊摟住。金枝也感到一陣眩暈,似乎怕倒下去,緊抱住王定西。他們就那么緊緊擁在一起,誰都不松手,也不想松手。王定西覺出了金枝身上的涼,冰涼。金枝也覺出了王定西身上的熱,火熱。覺出金枝渾身冰涼的王定西頓時心疼起她來,想用身體把她暖熱。被王定西緊摟在懷里的金枝突然憐憫起自己,有一個為自己暖熱身子的男人,真好。她似乎被王定西感動了,軟軟地說:親我。王定西沒聽懂她的話,只是感覺著她的氣息和冰冷卻柔軟的身體。金枝感覺出王定西的遲疑,用力摟了摟他,輕聲撒嬌:抱緊我……這下,王定西聽懂了,不但聽懂了話,而且受到鼓勵,急忙托起她的腰,箍住她的腿,將她放在了床上。
此時,如果他們當中有一個清醒的,那就是金枝。金枝手把著手,讓懵懵懂懂的王定西在黑暗中笨拙地,一點一點地認識了她的身子。此刻,如果有一個渾頓的,當然是王定西。黑暗中,他笨拙的雙手聽憑金枝的擺弄,細細體驗著她光滑的肌膚,魯莽地進入了她濕潤的身子。那一刻,他只是覺得舒服暢快,說不出的舒服暢快,完了一次,他又要一次,還要一次。
當王定西大汗淋漓,再次翻到金枝身上的時候,卻被她推了下去。金枝突然想起高猛死去那天夜里的情景。她至今認定,高猛是因縱欲而死。她害怕了,怕王定西是第二個高猛??赏醵ㄎ饕猹q未盡,揉搓著她說:我還要。金枝拿開他的手說:日子長著呢……王定西有點泄氣,喘噓著說:我不知道跟女人在一起這么好,你真好。王定西的話,讓金枝動了情。她突然害怕他離開,離開這空落落的屋子,于是,她貓似地側(cè)耳貼在他結(jié)實的胸脯上說:那就別走了。王定西頓了頓,不那么堅定地說:找不到糧食,不回井隊,咋跟隊長交待?金枝突然離開他的胸脯說:那就多住幾天,我想法找些糧食讓你帶回去。王定西喜出望外地說:真的?
在井隊,都是頭枕轟鳴的鉆機聲入睡的。在寂靜的、沒有鉆機轟鳴的金枝家,王定西這一覺睡得真香,睜開眼,天已經(jīng)大亮了。屋里靜悄悄的,他翻過身,蛤蟆似地仰起頭,看到桌上擺著三只碗,碗里是面餅子,苞谷面糊糊,紅白摻雜的咸菜。他爬起來,把飯吃了,便覺得無聊起來。在鉆臺上忙慣了,閑下來,心里慌慌的。井隊的弟兄們掌剎把,掄大鉗,甩單根,喪饑失飽的,都盼著他滿載而歸呢。想到這里,他的心慌變成內(nèi)疚,并由此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動,他幾步?jīng)_到門口,門卻拉不開。金枝把門反鎖了。他返身上床,拉開窗簾,拔出插銷跳了出去。院子不大,正房旁邊依著座耳房,是灶間;洼地里種著小白菜、辣椒、茄子。低低矮矮的菜蔬,雖說綠得不成陣勢,小院卻顯得不那么清冷了。院門左側(cè)沿墻堆著梭梭,右側(cè)坐了兩口半人高的缸??觳降皆洪T前,拉了拉,也鎖著。他有些無奈,順手提起大缸的蓋子,空得見底,挨著的一口缸中,是半缸苞谷粒,探身抓一把搓了搓,很飽滿。他不由一喜,心想:看來此行不虛啊,這么想著,便吃了定心丸似地從窗洞跳回到屋里。
等待,把時間拉長了。好容易等到天黑,卻沒來電,想必是發(fā)電機供不上油了。王定西剛剛點了蠟燭,院外就傳來敲門聲。是金枝回來了。一激動,他把金枝反鎖門這檔事忘了,打開窗戶,跳了出去。
敲門聲停了,傳來“金枝金枝”的喊聲,是昨夜造訪的張木頭的聲音。王定西吃了一驚,急忙蹬窗返回屋子。這時,敲門聲、喊聲都停了,傳來金枝急吃吃的聲音:敲啥呀敲,門鎖著呢?王定西一聽便知,金枝是給他報信兒呢,他“噗”一下吹了蠟燭。
這時,傳來張木頭的聲音:我送點白面過來……哎……屋里咋有動靜?
“哐啷”一聲,院門開了。金枝語氣生硬地說:屋里有鬼,是鬼弄出來的動靜。張木頭提了大半袋子面粉跟在金枝身后進了院,把面倒進缸說:先吃吧,吃完了我再想辦法。金枝說:謝謝。張木頭說:話咋說得這么生分呢?說著伸手抱住她。金枝推卻著說:別……門敞著呢。張木頭松手關(guān)了院門,抬腳要往屋子走。金枝一把拽住他說:不是說了嘛,我身子不利索。張木頭說:大老遠把面粉給你背來,咋也得讓我進屋歇歇啊。金枝哄著他說:我知道你想干啥……趕緊回家歇去。我還得弄飯吃呢,過幾天再來,啊。張木頭還是堅持走到門前,摸了摸,襻上有鎖,又走到窗前推了推,挺嚴實,便說:把門窗插好。
張木頭既不放心,又舍不得,但,他還是走了。金枝慌忙開了門鎖,輕輕叫了聲:王大哥……王定西一把拉過她摟在懷里,沒頭沒腦地親了起來。金枝還為剛才院子里那一幕慌張著,她推開王定西,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桌上,摸摸索索點了蠟燭,散散地坐在床邊。王定西挨著她坐下說:你們連長……咋天天晚上來?金枝不滿地看了他一眼說:咋的啦?就算醋瓶子杵這兒,也輪不到你吃。又說:他是來給我送面粉的。王定西笑了笑說:他對你真好啊。金枝沒好氣地說:你們男人,肚子里都裝著壞水!王定西的心頓時沉了下去,說:你啥意思???嫌棄我了?那我現(xiàn)在就走!說著,抓起書包和水壺,幾步跨到門口。
金枝沒想到王定西真動了氣,跑過去從背后抱住他說:冤家,你到哪去?你又能到哪去?。空f完,臉貼著他的背,“嗚嗚嗚”地哭了起來。王定西仰頭長嘆一聲,轉(zhuǎn)過身來,捧起她的臉說:你不是攆我走嗎?金枝哽咽著說:你臉皮可真薄。王定西搖了搖頭,無奈地說:我哪還有臉哪。金枝擦了淚,輕聲說:餓了吧?說完,擁著王定西到桌前,打開布包,亮出兩個饅頭,看他愣著,便說:吃吧,里頭夾著肉呢。王定西說:你呢?金枝說:我吃過了。
王定西大口小口把饅頭吃了,金枝說:洗了睡吧。王定西聽話地擦洗完畢,泥鰍似地鉆進被窩。金枝滿腹心事地坐在他身邊說:天亮了你就走吧。王定西遲疑著說:可是……金枝說:缸里的白面、苞谷你都帶走。看著王定西失望的神情,她又說:嫌少?。慷嗔四阏δ媚??王定西說:不怕多。有了糧,我們就能把井打完。多打幾口井,咱們就有石油了,美國鬼子和老毛子……金枝打斷王定西說:那些事,不是我管的。
這一夜,張木頭輾轉(zhuǎn)反側(cè),想來想去,金枝院子里的動靜都是天大的謎。天剛亮,見彩霞鼾聲如雷,他起身一路小跑到金枝的家,先是圍著院子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站定在院門口,用力一推,院門沒插,把他閃了進去,趔趔趄趄向前幾步,一抬頭,金枝正平靜地看著他。片刻,她說:進屋吧。
屋里安安靜靜。張木頭警覺地巡視一遍。床上地下,如是以往。桌上放了個空碗。他看了看碗底的菜渣說:我不是給了你白面嗎,咋還吃這個?金枝說:誰知道今后是咋回事,我得省著點兒。咋說你也是拖家?guī)Э诘娜耍€有個孩子呢,我不能老是吃你的。
張木頭疑惑地看著金枝,緩緩出屋到院子門口,提起一口缸的蓋,探頭看了看,又提起另一個缸蓋看了看,摔了缸蓋回屋問金枝:糧缸咋空了?金枝抬起頭來,不動聲色地說:是嗎?張木頭雙手叉腰,滿臉狐疑地看著她說:我看,你屋里真鬧鬼了。金枝反駁:你把院墻筑得城墻似的,鐵將軍把著門,把大鬼小鬼都擋在門外了。張木頭一把抓住她的手說:不對,告訴我,缸里的糧給誰了?金枝掙扎著,想擺脫張木頭??蓮埬绢^的手像把鉗子,牢牢鉗著她。金枝說:你像看賊似地看著我,我能給誰!張木頭憤怒之極地喊起來:你……背著我養(yǎng)漢!金枝心想,今天是躲不過去了,便放棄了掙扎,低聲卻不置可否地說:放開我!張木頭把手松了。金枝整理了衣服,冷冷地說:我就是有了喜歡的男人。張木頭突然撲過來,把她壓在身下,氣急敗壞地說:你喜歡上別人了,那我呢?我咋辦?咋辦?金枝依然冷靜地說:我是寡婦,有找男人的自由!張木頭一激靈,從金枝身上撤下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可憐兮兮地說:金枝,我這輩子就喜歡你一個女人,你不能跟了別人,不能啊。金枝低頭看了看無辜而又可悲的張木頭,閉上眼睛說:連長,你盡心盡力照顧我,我替高猛謝謝你了。你走吧,以后,別再來了。張木頭抬起頭,痛苦卻又無奈地凝視著金枝,眼里滾落出兩行清淚。
5
王定西是后半晌回到井隊的。田志鵬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伸手卸下面袋子,面帶喜悅地說:還挺像回事嘛,你自己綁上肩的?王定西沒說話,脫下被汗水浸透的上衣,露出曬脫了皮的前胸后背。褲襠圍前圍后,咂著嘴說:可把……咱定西給……給累壞了,直冒虛汗呢。王定西沒搭理他,仰頭看了看快速旋轉(zhuǎn)的鉆桿說:幾天沒聽到鉆機聲,想死我了。說著,抽出金枝塞進書包里的毛巾,沒頭沒臉地擦汗。毛巾的兩頭,印著大紅色的“兵團”兩個字,搶眼得很。田志鵬一看,驚喜地問:你找到那個團場了?王定西這才注意到那兩個紅艷艷的字,躲躲閃閃地點了點頭。田志鵬本想詳細打聽十七連的情況,可看王定西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便沒再多說。
田志鵬吩咐齊胖子做了頓臊子面,讓饑腸轆轆的鉆工們敞開肚子吃了個飽。邊吃,他邊鼓勵大家:咱革命加拼命,爭取二十天之內(nèi)拿下這口餓著肚子打下來的井!
田志鵬還是想知道十七連的情況,例如有多少人、多少地、莊稼種類、收成什么的。天擦了黑,王定西從鉆臺上下來,他跟進帳篷,一五一十地問起來??赏醵ㄎ髦е嵛幔f不出個子丑寅卯。田志鵬納悶,越納悶,越想問。越問,王定西越支吾,他就想,大概是錢把王定西難住了。便思索著說:下回去,把錢帶足了,多買些米面回來。王定西耷拉著臉看他一眼,急赤白咧地回了一句:要去,你自己去。田志鵬莫名其妙:咋回事?王定西悶聲悶氣地說:那地方……也鬧糧荒呢!田志鵬說:那……那這白面和包谷是咋弄到的?王定西頓了頓,悶聲悶氣地說:我碰上好人了,好人!田志鵬眨著眼睛思索了半天,點了點頭說:你的命真好。
幾天后,基地的給養(yǎng)車來了,車上除了一桶稠乎乎的原油般的菜籽油,一袋子“二號面”,一袋子包谷面,其余都是些樹皮磨的面、干菜什么的。齊胖子把干菜泡了,煮了一鍋菜飯,把菜籽油燒得冒煙,潑在上面,或者把包谷面和干菜摻合在一起,烙成餅子,抹層油在上面,吃起來,還算上口。越是上口,鉆工們越是如狼似虎,半個月的糧,沒幾天便告磬了。挨餓的滋味不好受,田志鵬便帶著大家到沙包上挖了紅柳的根,剁碎,抓把鹽放鍋里煮了,雖然難以下咽,可畢竟能撐飽肚子,保證沙肚1井向勝利沖刺。
眼下,對田志鵬來說,給養(yǎng)跟不上的壓力勝過一切。清晨,他把王定西從鉆臺上叫下來,王定西說:如果是去找糧的事,免談。田志鵬看著他瘦了一圈的臉,說:你有啥煩心事?此刻,王定西的煩心事是,既苦苦思念著金枝,又害怕再去十七連??商镏均i不知他的心事,長嘆一聲說:咱還得想法解決眼前的困難,讓這口井順利完鉆。不要說基地,就連北京總部那邊都眼巴巴盼著沙肚1井出油呢,咱得爭口氣不是?
王定西也想爭口氣,可想想金枝的難,那口氣又松了,回帳篷想睡一覺。一躺下,金枝的影子就在眼前晃來晃去,他無論如何難以入睡,起身出了帳篷,卻看廚房的燈還迷迷糊糊亮著,便低頭走了進去。一抬頭,他愣住了。田志鵬正守著一堆不知什么時候吃過的肉骨頭,“咔嚓咔嚓”全心全意一絲不茍地啃。突然闖進來的王定西把田志鵬嚇了一跳,收拾骨頭來不及了,便招呼他:過來過來,定西你過來。過去,吃完的肉骨頭都堆在帳篷后的沙坑里。井隊有些日子不見肉星了。吃飯時,隊長躲閃著,肯定是趁大家不在時,把那些骨頭翻出來,回了鍋充饑呢。王定西眨巴著眼睛說:隊長……你這是……田志鵬笑了笑說:哦,啃骨頭比吃肉有意思。王定西鼻子一酸,叫了聲“隊長”,聲音顫顫的。田志鵬笑著說:把骨頭砸巴砸巴,碾成粉烙餅子,基地那邊有這個吃法,聽說,營養(yǎng)價值比白面還高呢。
頓時,王定西把金枝的難,忘得一干二凈。他抹了把眼睛說:隊長,我……我再去趟十七連。田志鵬低頭思忖片刻說:行,這回你和褲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個伴兒,還能多扛兩袋子面回來。
王定西一聽,急了。讓褲襠跟著,等于多了個電燈泡,他咋往金枝那兒住?不住金枝那兒,上哪兒找糧食去?于是,他連忙搖頭擺手:用不著用不著??焱赉@了,井上需要人手。我尋思這次多弄點兒糧,有了著落,我回來帶車過去拉。田志鵬說:你還真有不收錢的旅館???一下問得王定西臉紅脖子粗的。
第二天,王定西趕在太陽起來之前就上路了。齊胖子連夜把羊骨頭砸成粉,摻和著雜合面,給他烙了兩張大餅。田志鵬一直把他送出大沙肚子。走出去好遠了,他回頭看,田志鵬還在沖他搖手。井架在他身后,只剩下一個尖兒,像被田志鵬托在手掌里。于是,他大聲喊:隊長,三兩天我就回來。田志鵬似乎沒聽到他的話,依然在搖手。
王定西寬腳大步,日上中天之時,便來到了死亡谷。看著遠處十七連的房舍,與金枝見面的心情越加急切。
盡管王定西見金枝心情迫切,可太陽落山之前,她不會回家,鐵將軍把門,他進不了高墻深院。于是,他揀了三根長些的梭梭支起來,脫了上衣,搭了頂小帳篷,把腦袋伸進去躺下,想著與金枝在一起的情景,甜蜜蜜地睡著了。
忽然,一種奇異的氣息漸漸包圍過來,輕柔的、香氳的氣息。王定西翻了個身,定眼一看,是金枝。金枝一動不動地坐在他旁邊,含著一汪淚,定定地看著他。王定西電打似地坐起身來,一把將她拉進懷里,摸索著她的臉,她的手,她的后背,最后,定格在她的眼睛上說:我不是在做夢吧?金枝淚水漣漣地說:咋一走就沒聲了,我天天到這來等你,把心都等碎了。王定西邊替她擦淚邊說:你可真傻,碰到大風咋辦,還有狼呢。金枝嬌嗔著說:你要再不來,就讓沙子把我埋了,讓狼把我吃了,讓你這輩子別想見到我。王定西趁勢動手,金枝推開他,低下頭去,摘豆子似的,一顆一顆解開扣子,外衣,襯衣,胸衣,一件一件往下脫,然后,把自己平展展地擺在了沙面上。
6
張木頭仍然天天來敲金枝的門,但一次也沒敲開過。這天晚上,他已經(jīng)躺下了,又爬起來,悄悄腳出了門。
月亮撒了把銀子,把大田染得白花花一片。張木頭接近金枝的院子時,發(fā)現(xiàn)兩個人影從院墻側(cè)面走出來。他心里一驚,定神再看,一個是金枝,另一個,不用說,是個男人。他的心猶如被重錘敲擊,抬腿便往這邊跑。
開了院門,金枝說:我給你弄點兒吃的去。說完,她就開始犯愁了。面缸空著,掃掃缸沿,最多熬碗見底的面糊糊。愁著回到屋里,王定西從書包里拿出沒舍得吃的骨粉餅子說:你嘗嘗這個。
骨粉酥,包谷面松,加之一路顛簸,餅子已經(jīng)散成一塊一塊的了。金枝吃驚地說:你們還有面餅子吃?王定西憨憨一笑,把隊長如何啃骨頭、把骨頭砸成粉烙成餅子的事,原原本本說給了金枝。金枝聽得心酸,說:你們隊長可真好。王定西說:要不是隊長,我真不想跑這一趟。說完,捏塊餅子,送進金枝嘴里。金枝嘗了嘗,點頭說:挺香的,吃不出羊骨頭味……突然,她停嘴定定看著王定西說:你剛才說啥?因為隊長好,你才回來的?王定西說:隊長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我不來,隊長難心。我來了,你難心。金枝正要說話,聽到院子里有動靜,她“哎呀”一聲,說:忘了插院門。
張木頭推門進來,站定在屋地,目光陰鷙地上上下下打量著王定西,兩眼定格在他工裝胸前的“石油”倆字上說:噢,石油上的。石油上的不去找石油,跑十七連來干啥?沒聽說十七連有石油啊。不等王定西說話,金枝先聲奪人:你沒聽說的事多了。王定西急忙解釋:我們井隊在大沙肚子鉆井……張木頭打斷他,指了指屋地說:在大沙肚子鉆井,你跑這兒干啥來了?敢情這也有井讓你鉆?
張木頭說完,轉(zhuǎn)向金枝,把臉笑得歪歪斜斜的。金枝看著他,沒好氣地說:人家是來給井隊找糧的。王定西點頭說:是啊是啊,井隊斷糧了,要停鉆的。張木頭說:你倒挺會找地方。有吃有喝,不費勁就把井鉆了。金枝怒氣沖沖地看著他說:越說越離譜了你,少在這東一棒子西一榔頭地煩我。張木頭看著金枝因憤怒而泛紅的臉,笑著說:你現(xiàn)在煩我了是不?給你壘院子,給你背米扛面來,咋笑得花似的,端茶倒水還做臊子面給我吃。
金枝都快被張木頭氣瘋了,恨不得上去給他兩耳光??僧斨醵ㄎ鞯拿妫套×?,好言說:你是給我壘過院子,接濟我糧食,可欠你的,我都還了,還了!
金枝差點就把床上那點兒事都抖露出來了。都說,女人不要臉,鬼都害怕。張木頭現(xiàn)在害怕了。說怕也不是怕,他是不想讓這個胸前印著石油倆字的男人看他小肚雞腸。于是,他轉(zhuǎn)身,黑著臉對王定西說:你來找糧食,對不?王定西點了點頭。張木頭看一眼金枝,擰巴著臉說:那我告訴你,十七連的糧食都喂了母狗了。要找,狗肚子里扒去!說完,一跺腳憤憤而去。
金枝余怒未消,“嘭”地一聲關(guān)了屋門,順勢撲在門板上,放聲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王定西手足無措,后來,她哭累了,哭聲漸漸小了。王定西把毛巾遞給了她。金枝接過來一看,毛巾洗得干干凈凈,散發(fā)著一股皂香味。她擦干了淚,哽咽說:你都聽到了,就不瞞你了……你若嫌我身子不干凈,我不怪你,想走我也不攔你。
王定西突然覺得金枝很可憐,可憐得讓他心疼、心碎。于是,伸手抬起她的下頜,沖動地說:嫁給我吧,跟我到井隊去,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金枝看著他,突然說:他不是壞人,他沒欺負我。王定西納悶:那你哭啥?金枝說:哭我命苦。王定西低沉,卻柔和地說:以后就好了。跟了我,你的命會好起來的。金枝破顏一笑:說得跟唱歌似的。王定西說:找到糧食,我回去帶輛車來,把你一起接走。金枝說:我又不是個物件,說拿走就拿走了?王定西說:除非你不愿意跟我走。金枝說:先別說那些不靠譜的話了。我得好好想想,上哪兒給你找面找米去。王定西說:這回我?guī)еX呢。說著,把黃書包里包著錢的報紙拿出來,打開。金枝平靜地說:你還真把十七連當糧倉了。王定西困惑地看著她說:種糧食的,連個糧庫都沒有?金枝淡淡一笑說:去年打的糧食,今年開春都拉走了,支援城里去了??赐醵ㄎ饕荒樖鹬τ谛牟蝗痰卣f:我一家一家?guī)湍闳ベI。一家有那么兩三斤,十家八家就能湊一袋子。王定西轉(zhuǎn)憂為喜,一下抱住金枝,又突然放開,板直站立,恭恭敬敬行了個軍禮,說:那我可真要謝謝你了,等把你接過去,我就告訴大家,糧食都是金枝同志支援的。金枝羞澀地看他一眼說:我可不是圖你感謝,再說,還不一定能買到糧食呢。王定西腦子一轉(zhuǎn)說:我早看出來了,你這個人,說到做到。
窗洞透亮了,金枝輕輕起身,到院子打開缸蓋,用笤帚從缸底掃出一把面來,摘了兩把洼里的菜葉子,剁巴剁巴,煮了碗菜面糊糊端進屋,便鎖門走了。
王定西被關(guān)門聲驚醒,起身出屋,把憋了一夜的尿放進菜畦,身上輕松了,肚子卻吼叫起來?;匚菹戳四槪似鹱郎系拿婧?,稀哩呼嚕往嘴里灌。聽著稀哩呼嚕的聲音,他覺得自己像頭豬,被關(guān)在圈里的豬??伤稽c也辦法都沒有,只有這么被圈著。他就那么躺一會兒,靠一會兒,天色暗了下來時,肚子又狂吼亂叫起來,拼命捂住,狂吼亂叫倒是被壓下去,胃又疼起來,疼得兩眼冒金花,渾身冒冷汗。
金枝進屋,放下裝著半袋子包谷面的袋子,見王定西捂著肚子在床上打滾,她拍了拍身上的塵灰說:咋跟孩子似的……見王定西只“哼哼”,不說話,不由心驚地問:你這是咋的啦?王定西半睜眼睛不說話。金枝拉開他緊捂肚子的手,心疼地說:你是餓壞了……說著,走到門口,打開面袋子,猶豫片刻,還是抓了一把包谷面,去了耳房。
金枝回到屋子時,端了只碗走到床前,柔聲對王定西說:喝點熱菜湯,把胃暖一暖。她想扶他起來,可使了渾身的力氣,他卻只哼哼,一點不配合。她只好拿了勺,一口一口給他往嘴里灌。王定西漸漸睜開眼睛,無力地問:這湯是啥做的?金枝說:吃你的就是了。
熱湯下肚,王定西的胃疼漸漸減輕了??墒?,金枝卻臉色蠟黃。王定西以為她是餓的,便說:我沒事了,你吃飯去吧。金枝看著他,淡淡笑了笑。王定西說:咋不說話?金枝說:跑了一天,只買到半袋子包谷面。王定西顯然很失望。但看到金枝難過的樣子,便故作輕松:今天半袋子,明天半袋子,還有后天,日子多著呢。金枝無奈地說:再有一年,也就這么多了。王定西“嘿嘿”一笑說,十七連上百戶人家,還能家家米缸都空著,再說,咱不是花錢買嘛。金枝說:如今,手里攥著錢等著買糧的人多著呢。王定西依然不相信:哪能呢?金枝說:我可沒心思跟你逗樂子。
這時,王定西才意識到,此行購糧之難,遠遠超出他的預料??伤幌胱屢呀?jīng)盡力的金枝為難,便靠近她說:別愁了。剛才那碗湯有股清香味,是啥做的?金枝說:山里的野菜。王定西又驚又喜,連連問:山里?是天山嗎……你上天山了?金枝說:天山誰能上得去?是天山根下。王定西說:那……那菜是……金枝看著他看了半天才說:張木頭送的。王定西納悶地說:你那天把他罵成那樣,他還給你送吃的?金枝垂眼說:我說過,他是好人。王定西釋然地點了點頭說:你也吃吧,看你臉色寡黃寡黃的。金枝說:你先睡吧。說完,拿起空碗出了屋。
耳房里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里外都安靜下來,卻不見金枝回屋,王定西便下床出屋。
耳房灶臺上的蠟燭,忽明忽暗地燃著,金枝捂著肚子蹲在灶臺邊。王定西一頭鉆進去,俯身問:咋啦?你這是咋的啦?金枝抬眼,無助地看著王定西說:我身上來了。王定西沒聽懂,急著問:你說啥,誰來啦?金枝有氣無力地說:月經(jīng),月經(jīng)來了。他明白了,是女人一月一次的生理現(xiàn)象??山鹬φσ酪畹??他力不從心,連拉帶拖把金枝弄進屋子,扶到床上。他沒伺候過人,面對需要伺候的金枝,他手足無措,連連問:這可咋辦?啊,咋辦?金枝雙目緊閉,軟軟地說:面案子上有個空瓶子,燒壺熱水灌進去,捂捂肚子就好了。王定西慌著點頭,急忙出門進了耳房。
續(xù)柴添水,等待水開的功夫,王定西發(fā)現(xiàn)案板上有些根根巴巴的東西,是帶須的菜根子。再看,鍋底涼巴巴留著一口灰灰菜的湯。他明白了,金枝是用菜根子充了饑。他后悔得連連敲打自己的腦袋,恨不得把喝進肚子的湯倒出來。他奔出耳房,從菜畦里連根帶葉揪出幾把辣椒秧子,然后回屋,提起面口袋就走。金枝仰起頭,有氣無力地說:你要干啥……王定西站了一下,又要走。金枝捂了肚子下床,撲在面袋子上,眼淚汪汪地說:這點包谷面是給你帶回井隊的。王定西俯下身,憐愛地看著她說:我給你熬碗面糊糊,就用一把面,一把。金枝固執(zhí)地抱著面袋子說:我肚子疼,求求你先給我燒水去……
金枝用裹著毛巾的熱水瓶捂肚子,漸漸地,疼痛減輕了,臉上有了點血色。王定西消了一臉的焦慮說:你這是啥毛病,該到醫(yī)院看看才是。金枝慘淡地笑了笑說:當姑娘那會兒,月經(jīng)來時碰了冷水。找中醫(yī)看過,說是痛經(jīng),只有生個孩子,月子里才能養(yǎng)過來。王定西說:這可太受罪了,等把你接到井隊,我們立刻結(jié)婚,生個孩子。金枝閉了眼睛,又是慘淡一笑。
天不亮,王定西就醒了,是餓醒的。他轉(zhuǎn)頭看了看身邊的金枝,呼吸雖然均勻,卻是那種毫無生氣的喘息,不由再次憐惜起她來。她虛弱的身子,該吃點有營養(yǎng)的東西補一補,雞湯、羊肉湯什么的,可眼下別說雞湯、羊肉湯,連雞毛、羊毛都沒有。他帶著失望,輕輕起身,下地出門,蹲在菜地邊,拔了兩棵菜秧子送進嘴里。這時,金枝醒了,隔窗看著王定西失神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哀傷。她掙扎著起身下地,捂著肚子出了門。兩人站在菜畦前,相對無語,清晨的寂靜,似乎都攬在這小小院落中。突然,王定西的肚子發(fā)出一聲鳴響。長長的鳴響,打破了寂靜,引出金枝一串清冷的淚。她抹去淚水說:餓了你就吃吧,啥東西能吃,你就吃啥吧。
整個院子,能吃的也就畦里的菜秧子了。他想了想說:這些菜秧子是要結(jié)種子的。把種子吃了,明年咋辦?金枝狐疑地看著他說:你不是說買到糧食就帶我走嗎?說著,她一聲呻吟,痛苦地癱坐在地上。王定西頓時慌了,急忙問:你……又疼了?金枝閉著眼睛,無力地點了點頭。王定西看著她失去生氣的面龐,狠了狠心,彎腰揪住辣椒秧子,一把一把連根拔了出來,然后去耳房,洗干凈操刀剁碎,往鍋里添了水,抓了兩把包谷面連同辣椒秧子一起扔了進去。
王定西端著碗,小心翼翼進屋,對金枝說:快,趁熱喝了。金枝聽話地坐起身來,狠喝幾口,那樣子,饑不擇食的。喝著,她突然停了下來,把披在額前的頭發(fā)往后捋了捋說:你喝吧,我飽了。王定西說:我喝過了。金枝說:真的?王定西肯定地點了點頭。金枝便接過碗,大口小口把碗喝空了,又伸出舌頭順碗邊溜了一圈。
金枝迷迷糊糊睡了。王定西出了屋,蹲在菜畦邊,伸手摘了幾片茄子葉送進嘴里干嚼。嚼著嚼著,突然站起身來,回屋看了看睡著的金枝,然后,抽了條面袋子,快步到院子門口,毅然決然地打開門閂。
7
張木頭低著腦袋,悶頭向天山腳下走。家里的羊,他一只一只宰了,就剩一公一母兩只雞沒舍得殺。母雞是留著下蛋的,公雞是留著踩蛋的。沒有吃食,雞也瘦得毛長腿短。斷糧了,大人餓那么一頓兩頓,還挺得住,孩子可不行,少一口都嗷嗷直哭,哭得人心碎。他只有再進趟山。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前面有個黑影在移動,時高時矮,看不出是男是女。他斷定,那人也是奔山里去的。
在金枝的院子里,王定西遠遠眺望過頂天立地的天山。院子里看山,似乎抬腿就到??芍钡秸绮抛叩缴礁?,真是望山跑死馬啊。爬到半山坡,他累趴下了。仰視前方,高的是樹,矮的是草,綠盈盈,水滋滋的,他心里頓時有了支撐。金枝說,山里有野菜、野果、野蘑菇,他要把面袋子裝得鼓鼓的帶給金枝,就像金枝把面袋子裝得鼓起來,讓他帶回井隊。金枝帶來的動力激勵著他爬起身來,磕磕絆絆向前跑去。
張木頭追了上來,近距離看,前面是王定西。這太意外了,他甚至以為自己餓花了眼。定神再看,確認走在前面那個人就是王定西的時候,他渾身一陣激靈,暗暗罵道,真他媽的冤家路窄。
王定西跌跌撞撞向前,進了林子。遺憾的是,既看不到高懸枝上的野果,也沒有野菜匍匐遍地,更不要說野蘑菇了。失望毫不留情地將他打倒在草叢中。就在這時,張木頭口喘粗氣,瞪眼站定在他面前,臉上的肌肉帶動著塌陷的傷疤,一下一下地抽搐著。王定西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胳膊肘支地,身子向上挺了挺,底氣不足地說:你咋也來了?張木頭冷巴巴地說:這山是你的?王定西似乎醒過神來:我沒說這山是我的。張木頭仍然冷巴巴地說:那我咋就不能來?王定西說:我沒說你不能來。張木頭說:那還問啥?
王定西看出來了,張木頭是在挑事,他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了。于是,他雙手支地撐著身子想起來,可沒等他起身,張木頭已經(jīng)張著生鐵般的雙手撲了過來。好在,部隊時練了些功夫,井隊這些年又跟鐵疙瘩打交道,有點身手,他把腦袋含在前胸,一個驢打滾,滾到一邊去了。張木頭撲了個空,直挺挺扣在地上。王定西一個鷂子翻身,準準地騎在了他身上。張木頭雖然不服氣,可被騎胯下,也只能俯首就擒了。占了上風的王定西高舉拳頭,等著挨打的張木頭仰頭說:算你小子狠!
只是,王定西把高舉的拳頭定格在空中幾秒鐘就放下了,說:今天咱倆進山不是來打架的,我也沒力氣打你了。說著,從張木頭身上翻了下來。做足挨打準備的張木頭趁勢而起,將王定西壓在身下,掐住他的脖子,一拳一拳狠擊在他身上。失去主動權(quán)的王定西,只有任瘋狂反撲的張木頭發(fā)威了。他想,這么打下去,怕是要被張木頭打死的。可金枝咋辦?想到這里,他舉起雙手,哀求說:張木頭,我是為了金枝才進山的。她病了,你把我打死,她咋辦?張木頭果然停了下來,氣喘吁吁地說:那個娘們兒,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王定西說:那你還打我干啥?張木頭不說話了。嘴上說金枝不是他的了,可心里哪能放得下。若真把王定西打死,金枝是饒不了他的。還有,年幼的兒子還等著他帶回去吃食呢。想到這,張木頭恨恨地放了王定西,徑自向林子深處走去。
王定西跟在張木頭身后,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越走,腳下越沉重,沉重得兩條腿拖不動身子,黃豆大的汗珠子順著額頭往下淌,胃一陣陣絞痛。他想,看來不死在張木頭的拳下,也得餓死,今天終歸逃不了一死了。這么想著,他撲向一棵大樹,順著樹干癱坐下去。
就在王定西絕望之時,他的手無意中觸到一堆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是一群簇擁在一起的蘑菇。那些蘑菇探頭探腦,豆芽般水靈,花一般漂亮。他眼前一亮,順手抓了一把送進嘴里,嚼了兩口,停下來有氣無力地喊:張木頭,回來,你回來,這里有蘑菇。
聽到喊聲,張木頭轉(zhuǎn)過頭,定睛一看,不由惶恐地大喊:別吃,那東西不能吃!說著沖過來,一把奪下他手里的蘑菇,遠遠地甩了出去,兇巴巴地說:這東西不能吃!王定西頓時惱怒,憤憤地說:今天你是一定讓我死是不?不把我打死,也要讓我餓死是不?說完,又拔了幾個塞進嘴里。張木頭沖過去,捏著他的嘴,把蘑菇摳出來,氣惱著說:我巴不得你死,可你不能死在我手里,我不能讓金枝恨我!不能!王定西不明白張木頭的話意,起身與他爭奪。可他的確已手無縛雞之力了,便軟聲說:你到底要干啥?一定讓我死你就說明白,我一頭撞到樹上撞死就是了!
張木頭氣呼呼地從腰間抽出條繩子,不由分說,把王定西綁在了樹上,說:我要是想讓你死,就把這些花蘑菇塞你嘴里。王定西掙扎著嘶喊:為啥?為啥?張木頭高聲說:這是毒蘑!毒蘑!王定西不相信那燦若花朵的蘑菇帶著毒,他大喊:我都快餓死了,就是毒蘑我也要吃!張木頭惱怒地說:我說了,就是死你也不能死在我手里,我不能讓金枝恨我,不能!王定西扭動著身子,想掙脫捆綁并嘶啞著嗓子大喊:就是讓蘑菇毒死,我也不當餓死鬼,放開我!你他媽放開我!
張木頭不為所動地向前走去。王定西一邊拼命掙扎,一邊破口大罵:奶奶的張木頭,老子要是當了餓死鬼,你也別想活安生!張木頭回頭看了看憤怒的王定西,回罵:奶奶的,老子寧可讓你當餓死鬼,也不能讓你被毒魔毒死!
跟王定西一番搏斗,張木頭的氣力消耗得差不多了,他走兩步,退一步地往前挪著,終于,在山腰的縱深處,在人所未及的密林里,找到了一片野蘑菇,他欣喜若狂,席地而坐,左一把,右一把地往嘴里塞,墊飽了肚子,又拔了滿滿一面袋,然后,順著來路往回走。走出不遠,就看到王定西跌跌撞撞迎面而來,他吃驚地停步,王定西喘息著說:你沒把我捆牢實……張木頭湊上去,仔細盯著他的臉,失聲問:你把那些花蘑菇吃了?王定西說:不吃我哪來的力氣?張木頭一失手,肩上的袋子落在了地上。片刻,他狠狠給了王定西一耳光,脫口怒罵:我說了那是毒蘑,有毒的蘑菇!王定西利落地回了張木頭一耳光,嘲諷著說:你想餓死我?沒那么容易!說完,垂眼看到地上鼓鼓囊囊的面袋子,驚喜地問:你采到蘑菇了?我也得采些回去給金枝熬湯。說完,抬腿就走。張木頭一把拉住他,沉沉地說:別了,咱回吧。王定西說:不行,金枝還在家等著呢。張木頭低聲說:把我這袋子給她就是了。王定西絕然地說:金枝以后不會讓你接濟了。張木頭定定看著王定西,沉沉地說:金枝的男人高猛……高猛就是吃了花蘑菇死的……王定西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盡管張木頭的話很誠懇,可王定西依然難以置信。他愣了好大一會兒才說:高猛是病死的!張木頭垂頭說:我沒騙你,高猛是吃了毒蘑死的。怕金枝恨我,我當初沒敢告訴她實情。又說:咱回吧。早點趕回去。
王定西不說話了,但對張木頭的話,他依然半信半疑,甚至依然認為張木頭在說謊。他就那么懵懵懂懂,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走著走著,突然站住,沖著張木頭的脊背硬邦邦地說:高猛是病死的!張木頭轉(zhuǎn)過身說:他跟你一樣,死活不聽我的……這下,王定西傻了,跟金枝死去的男人高猛一樣,他吃的真是帶了劇毒的蘑菇,他活不了多長時間了。頓時,絕望和恐懼一并襲來,他突然撲向張木頭,劈頭蓋臉地打起來,邊打邊說:你咋不早跟我說,你是盼著我死呢,我死了,金枝又是你的了……張木頭木頭似地杵著,不還手,也不還嘴。后來,他伸手抓住王定西,低聲說:兄弟,留點力氣,回去的路長著呢。王定西停下手,目光恐懼地看著張木頭,絕望地哀求:張木頭,大哥,救救我,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還得回井隊去,金枝還等著我呢。你救救我,救救我啊……張木頭一把將王定西攬在寬厚的懷里。
8
張木頭推開金枝的院門,把裝著野蘑菇的袋子放在王定西肩上,目送他進了屋子。躺在床上的金枝聽到動靜,有氣無力地說:你進山了?我想你是進山了。王定西放下袋子,摸索著點了蠟燭,呆滯地說:我采到野蘑菇了,這就給你煮湯去。金枝臉上露出一絲笑說:咱少吃點。王定西說:夠吃幾天的呢。金枝說:我是說讓你帶回井隊去。明天一早就走,我跟你一起走。王定西慘淡地笑了笑說:還是我先回去,帶車來接你。走之前你得跟張木頭說一聲,這個世界上,也就他對你是真心真意的。金枝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說:難道你假心假意?王定西苦苦一笑,沒說話。
也就一支煙的工夫,王定西端了碗蘑菇湯進屋,對金枝說:新新鮮鮮的,趁熱吃了。金枝坐起身來說:咋就煮了一碗?王定西輕聲說:我吃過了。金枝說:看你,灰頭土臉,都沒點人的顏色了,快歇著吧。王定西聽話地上床躺下,自言自語:沙肚1井快完鉆了,隊長還等著我呢,我得趕緊回去。金枝夾了片蘑菇送進嘴里,邊嚼邊說:完鉆了,石油就打出來了是不?咱這的發(fā)電機用得上,回來接我時,帶兩桶來……沒聽到王定西回應,金枝停話,扭頭看了看。搖曳的蠟燭燃出昏昏暗暗的光,王定西睡了,睡得很沉,結(jié)實的胳膊無力地垂在床邊。她放下碗,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他的前胸。王定西似乎感覺到了,閉著眼睛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笑得那么甜,那么憨,還有點意味無盡的苦楚。那是王定西留給金枝的最后的笑。
天剛放亮,不知哪家的公雞無力地長鳴一聲。隨著那聲無力的鳴叫,金枝的屋里傳出慘烈的哭聲。在院外徘徊了一夜的張木頭三步兩步?jīng)_到屋前推開門,剎那間,他愣住了。
王定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黑紫黑紫的臉腫得像面包。金枝披頭散發(fā)地坐在他旁邊,哭成了淚人。張木頭低聲相勸:別哭了,哭壞了身子,他不放心。金枝止住哭聲,慢慢抬起頭來,看著張木頭,心痛欲裂地問:他……他咋跟高猛得了一樣的病呢?
張木頭沒說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面向金枝,深深地把頭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