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
使一個人成為他自己的那些要素——時間、地點、相關(guān)人物和事件……從他命運的最終結(jié)局來看,都是缺一不可的。缺少其中任何一種,這人便不會成為他自己,而會是另外一個什么人。這些要素以其奇妙的序列存在于綿邈的時空之中,似乎是專門為某個人而準備,并早在他到來之前就已在那里等待著他了。它們猶如一顆顆釘子,最終把屬于一個人的命運牢牢釘在了他的身體上。如同十字架和受難夢見了耶穌,失明夢見了荷馬和彌爾頓,一些先事而來的要素則夢見了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生于1899年。如果換個姿勢審視這一事實,則完全可以認為,博爾赫斯與其說是個人物,還不如說他更像是1899年的一個期待而已。假設(shè)他早到或晚到這個世界一步,那么他后來所經(jīng)歷的一系列人和事,在這個充滿偶然的世界里就會變得難以預(yù)料了。例如,他十五歲那年的歐洲之行直接催化了他的文學(xué)生涯,而如果他晚出生一年,那么他的歐洲之行顯然就變得虛幻了,因為就在那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了。假如沒有1914年的歐洲之行,也就很難有1919年的西班牙之行了。沒有這次西班牙之行,他便很難得到西班牙當(dāng)時聲名鼎鼎的大師拉斐爾·坎西諾斯的發(fā)現(xiàn)和栽培(他的第一首詩歌就是在西班牙發(fā)表的),就完全可能和西班牙的極端主義失之交臂,或僅僅是道聽途說而已。而錯過這兩件事,就很難想象博爾赫斯最先對文學(xué)的參與和創(chuàng)作親歷會從哪個碼頭上啟航,又如何最終到達自己的目的地……1899年必然充滿著期待,而這些期待之中的一個,必然是博爾赫斯。
同樣,假如博爾赫斯的父親,豪爾赫·吉列莫·博爾赫斯碰巧沒有和那位名叫萊昂諾爾·阿塞韋多的“十九世紀的絕色佳人”相遇相合,那么他所攜帶的家族眼病基因便不會遺傳給博爾赫斯,失明的命運也就會落在一個別的什么人頭上。而沒有失明,博爾赫斯在被任命為國立圖書館館長時,對這一職位而言會顯得多么異己(他的幾位前任均患失明癥),并且又怎么可能贏得他那暗含玄機的盲人的命運(在由這一命運的秉承者所形成的序列里就站立著永恒的荷馬和偉大的彌爾頓)?
我反復(fù)地說:我失去的僅僅是
事物毫無意義的外表。
這句慰藉的話來自彌爾頓,那么高尚,
……
如果我能看見我的臉,
我就知道,在這個難得的傍晚我是誰
(《盲人》)
如此動人的吟誦,只能出自一位盲人的心上。這真可謂是博爾赫斯那無可爭辯的命運的一個絕筆。
1899年這一時間,豪爾赫和萊昂諾爾這兩個人物,對于博爾赫斯的命運而言他們是那么富有深意,以致怎樣深入理解都不為過。他們都先于他而存在,又都將其影響貫穿于他的整個文學(xué)生涯之中,成為他必須面對的基本問題。文學(xué)和失明,使他要比常人更快捷地接近以荷馬為先驅(qū)的盲人的命運和偉業(yè),也足夠形成他那關(guān)于命運的精妙玄學(xué):在無涯的人間,文學(xué)和失明終究要找見那個人,讓他成為這一命運的承接者。博爾赫斯曾懷著深入探討的心情,在《天賦之詩》這首詩中對此表達出自己的感知:
某種事物,肯定不能名之以
命運這個詞,安排了這一切
另一個人在另外的迷朦之夜里
也曾領(lǐng)受了這數(shù)不清的書籍與黑暗
只是承接這一命運需要諸多因素,其中包括誕生和時間,而博爾赫斯這樣表達了他對時間的感受和理解,在他逐漸接近命運主體之時:
時間是構(gòu)成我的物質(zhì)。時間是載我消逝的河流,而我就是這河流;時間是毀滅我的老虎,而我就是這老虎;時間是吞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這火焰……
(《關(guān)于時間的新辯駁》)
是的,他本身便是自己的全部時間,既是這時間的全部主體,也是這時間的所有喻體;這時間不多也不少,剛夠用來構(gòu)筑他全部的個人命運。
布宜諾斯艾利斯是什么?是“氣候宜人的地方”,是船長和水手們的天堂,是世界最南端的城市,是阿根廷的首都。
但最主要的,它還是博爾赫斯的誕生地。布宜諾斯艾利斯同樣也是先博爾赫斯而在的,他所不能選擇的命運的一種:它是等待他降生的接生婆,是他學(xué)步行走的地面,他的書房,他的不那么令人愉快的公學(xué),他的沉默內(nèi)向的少年時光,也是臨終之際被他遺棄的一塊陸地。它就像等待著船只到來的碼頭那樣,早在他之前多少個世紀就已在那兒等待著他。博爾赫斯終于來了。然而他也像船,雖停泊很久,最后還是開走了。由于博爾赫斯之死,它才第一次顯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不得不降生于此(因為他無法選擇),但絕不死亡于此(自主的決定)。在這里他擱下了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一些東西:誕生、行走、吃住、文學(xué)、愛情、屈辱以及遲到的名聲……然后他到日內(nèi)瓦辭世大撒把。布宜諾斯艾利斯因此成為博爾赫斯最絕對意義上的誕生地,他在此獲得了真正的永生,沒有死亡。
無論博爾赫斯本人是否愿意承認,這一切都足以表明這座城市對他而言意味深長。
但對博爾赫斯來說,這一切更像是彌漫在誕生地上空的輕煙。比這更深遠,也更能表現(xiàn)他存在的,則是夢幻,構(gòu)成他的文學(xué)的所有夢幻。準確地說,布宜諾斯艾利斯是他的夢的走廊,這是作為他的誕生地的深刻含義之一。
正如其他初出茅廬的文學(xué)青年那樣,博爾赫斯把他的第一本詩集——1923年自費印出,僅僅印刷了三百本——獻給了這座城市,取名《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這是他作為詩人獻給誕生地的第一份鄭重禮物,或者說,是誕生地給他注入的第一股力量。在這一力量的推動下,此后,布宜諾斯艾利斯就宛如星辰一般,在他所有作品中不時灑下自己奇異的光輝。
然而這顆星辰的特殊之處,在于它的光輝并不是直接散發(fā)在博爾赫斯的作品中,而是完全經(jīng)過博爾赫斯的心靈折射。換句話說,作為作家的誕生地,它在他的所有作品中已然不是它本來所呈現(xiàn)于大眾面前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在博爾赫斯的作品中,只能看到有關(guān)這座城市的蛛絲馬跡,卻見不到它日常現(xiàn)實的模樣。
也許正是因為這類原因,在一些中國當(dāng)代寫作者和評論者那里,有一種關(guān)于博爾赫斯的寫作“不及物”的批評。但也許真正的問題并不在于及不及“物”,而在于對這一“物”的理解上。這類批評者所言之“物”,通常是指大眾眼耳所能見聞、所能感受到的日常現(xiàn)實生活,在他們看來,這個世界應(yīng)該而且當(dāng)然是由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事物所構(gòu)成,而且他們表示只對這類事物表示信任,并認為只有這類事物才是真實的;而對發(fā)生在內(nèi)心精神世界的諸多現(xiàn)實和事件,則由于它們不能在現(xiàn)實維度里被度量、被眼耳所見聞,而被視為“非物”,因而有意懷疑其真實價值,有意從一種自詡的平民或大眾立場的寫作中對其進行貶斥和排除。公允地說,采取平民或大眾立場的寫作本身或許無可非議,但那頂多也只是一種個人寫作取向而已。若因此而貶損來自精神世界的“形而上學(xué)”,一則顯得淺薄,再則也太過矯情,更毋庸說在認識論上這純粹是一種倒退和“返祖”,因為即使是日日可見可感的日?,F(xiàn)實也未必真實可信、值得信賴。博爾赫斯大約是可以解決這一認識的,從他的創(chuàng)作本身看,他無非是在一個層面上不及“此”物,而在另一層面上及“彼”物、及人罷了,他作品中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正是如此。
對博爾赫斯而言,誕生地布宜諾斯艾利斯在他創(chuàng)作中的位置,更像是一種誘發(fā)因素,有時又體現(xiàn)為素材和題材的意義。它更像是一座可供作家使用和取舍的材料庫,那里的街區(qū)、陋巷、院落和年代久遠的某座建筑,猶如一件件材料——不明自身價值的蒙昧的材料,被作家順手拈來,然后再賦予它們以某種靈性和價值,使它們重獲新生。它有一副夢的臉龐,所體現(xiàn)的不是它的過去和現(xiàn)在的已然性,而是面朝未來的種種或然性。這種或然性通過對它的現(xiàn)實的形而上的抽象來獲得,這便是博爾赫斯有別于他的阿根廷同儕們的地方。在這里,讀者看不到博爾赫斯對誕生之地的感念、謳歌甚至批判,唯能看見的,是他的形而上學(xué)之夢。以《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為例,他在題為《拂曉》的詩中宣布:
我又一次感到了那出自叔本華
與貝克萊的驚人猜測,
它宣稱世界
是一個心靈的活動,
靈魂的大夢一場,
沒有根據(jù)沒有目的也沒有容量。
人口眾多的繁華之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在詩人那里成為靈魂的大夢一場。而當(dāng)他在其中尋找自己的屋舍時,卻發(fā)現(xiàn)它也是在白色的天光中驚愕而冰冷,一切均不再是它所顯現(xiàn)的那樣,而是裸露出冰冷陌生的夢的形態(tài),成為夢魘之邦。在另一首題為《陌生的街》的詩中,這種夢魘表現(xiàn)得更為具體:
每一間房舍都是一架燭臺
蕓蕓眾生在燭臺上燃燒著孤單的火焰……
1969年,當(dāng)博爾赫斯的這本詩集再版時,前面增加了一篇作者的序言。詩人比較了自己的今昔之異:“那個時期,我追求的是日落、郊區(qū)和不幸;而現(xiàn)在則是早晨、鬧市和寧靜?!边@表明作者不僅以誕生地為夢之走廊,而且從不靜臥在某一固定的點上做夢。
值得注意的是,博爾赫斯不僅通過詩歌,同樣還以小說形式窮盡他的夢廊。他的《玫瑰色街角的漢子》等短篇,便是他詩歌中“郊區(qū)”的延續(xù),其中那些拼刀子、斗毆、打架的漢子們,都十分完整地保留了只有在某種夢中才會有的形態(tài),而作者則竭力要讓夢跟真實一樣可信,讓讀者信以為真。很多相同的例子都表明這一點:博爾赫斯用自己的身體去喂養(yǎng)形形色色的夢,然后以夢為基石,建設(shè)起一個純屬他個人的家鄉(xiāng)。但奇怪的是,那些與他素昧平生、各居世界一隅的他的閱讀者們,竟能夠毫無障礙地在此安身立命。
這或許就是來自誕生地的啟示:一個作家,只有當(dāng)他以一種個人方式超越了故土,當(dāng)他在寫作中放棄了感恩、贊頌這些情感,他才有可能成為那個不同于眾的自己。某種意義上,博爾赫斯不是降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而是降生在形而上學(xué)的冥思和夢想之中。這也許是出于天性,也許是因為閱歷。形而上之夢才是他真正的誕生地。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只有一個做夢的博爾赫斯,而很少有一個生活過的博爾赫斯。夢即他的生活。
博爾赫斯的傳記作者、美國人詹姆斯·伍德爾在《博爾赫斯:書鏡中人》一書的結(jié)尾部分寫道:
他一生大部分時間用于閱讀、做白日夢、寫作——任何作家希望
做到的也許正是這一點……
閱讀和感受閱讀是博爾赫斯的第一技能和主要天賦,他長于幻想的個性以及文學(xué)修養(yǎng)均由此得來。他個人也曾坦言讀書是他生活的主要經(jīng)歷,比愛情更重要:“我總是先讀書,然后才接觸物質(zhì)世界。”在使博爾赫斯最終成為他自己的那些要素中,事先等待被他翻開和事后仍紛紛找到他的那些書籍,那其中或夢或醒的各色靈魂,占據(jù)了極其重要的地位。它們仿佛都是構(gòu)成博爾赫斯其人的專門成分,都要迫不及待地回到他那里,以便為二十世紀的人類文學(xué)塑造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這人始于一場艷遇一場姻緣,讀書則成為僅次于誕生的第一要素。
讀書使博爾赫斯成為形而上學(xué)的、富于幻想的,繼而又將這二者工具化、材料化的作家。
他作品中這樣的例子已遍及字里行間,毋須再舉。他的創(chuàng)作中鮮有以描寫眾生可見的社會日?,F(xiàn)實為動機的作品,則可以反證這一點?;孟牒托味蠈W(xué)本可使博爾赫斯在這一類型的作家行列里名列前茅;而同時又將這兩個方面從根本上化為素材,使之兼為形式依據(jù)加以運用,這一突破則使他成為這方面的大師。他由此充實了文學(xué)大師的這一含義:可以也敢于將苦苦求索的東西對象化,并在敬畏之中取消其嚴肅性、神圣性。這在博爾赫斯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為一種為他所獨有的實驗精神,一種先見之明和勇氣。在被他所閱讀的書籍作者中,下列幾位應(yīng)該被我們牢牢記?。呵兴固仡D、斯蒂文森、吉卜林、德·昆西、貝克萊、休謨、叔本華、惠特曼。也許還包括中國老莊。而叔本華的那些對世界的并非宿命論的解釋,不妨視世界為一種卓越的精神創(chuàng)造的假定,則給他的讀書經(jīng)歷以令人傾羨的高度。這個高度不在關(guān)于世界的闡述中顯示其價值,而在博爾赫斯的創(chuàng)造中盡現(xiàn)其功。
閱讀對一個作家的成長而言,其影響神秘而復(fù)雜。就博爾赫斯而言亦如此。但他還是通過其作品留下了一些可見之物。從他創(chuàng)作的素材運用來看,便可發(fā)現(xiàn)那些材料的來源穿越了日?,F(xiàn)實和形而上學(xué)、歷史真實與虛構(gòu)、過去與未來、夢與非夢等對立的范疇。作者在這些空間自由穿梭,并在它們之間建立起一種無對立的、平等的廣泛聯(lián)系,一視同仁地對待它們。因此,他也在很大程度上超過了他同代乃至后代在某一層面上苦心經(jīng)營的作家。他那大量的、大范圍的閱讀所修成的正果之一,便是他成為“作家們的作家”;通過閱讀,他對不同地域、不同種族的不同遺產(chǎn)進行了個人的探究和假想,使之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著眼點和入手處,他最終還使自己和自己的作品獲得了公認的“世界性”。這或許也可解釋為他通過博覽群書而贏得了眾多的精神祖國,成為少有的、在精神上沒有唯一祖國的作家。對博爾赫斯來說,從其人到其作品,讀書不僅也是生活之一種,而且在某種意義上還是一種高于生活的生活。
在一個人不能不接受,并且注定要深受其影響的各種要素中,祖國便是其中一個。祖國輕而易舉地選擇了形形色色的人們,但一個人卻不能輕易地選擇祖國。祖國之于個人基本上是別無選擇的,是一個人必須無條件接受的現(xiàn)實之一種。博爾赫斯生逢其時的阿根廷似乎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作好了各種準備,為博爾赫斯而作好了準備。
作者前期對考慮機床電能的柔性作業(yè)車間調(diào)度開展了優(yōu)化分析[11],在此基礎(chǔ)上,本文將刀具、切削液等輔助資源能耗分攤到車間作業(yè)過程中,并考慮工件流轉(zhuǎn)過程產(chǎn)生的搬運能耗,研究面向廣義能耗的柔性作業(yè)車間調(diào)度優(yōu)化模型。首先引入車間廣義能耗的概念,對柔性作業(yè)車間調(diào)度直接電能和間接能耗進行分析,然后建立了以廣義能耗和完工時間為優(yōu)化目標的柔性作業(yè)車間調(diào)度優(yōu)化模型,并基于多目標模擬退火算法對模型進行求解得到最優(yōu)調(diào)度方案。
從表面上看這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以至于也可以說那簡直不成其為“準備”。但實際上卻比任何準備更充分、更徹底,對博爾赫斯而言,再沒有比這些準備更適宜的了,因為只有阿根廷才給了他如此特別的生態(tài)。首先,博爾赫斯始終認為自己在文化方面接受英國和東方的影響要比其他國度——例如美洲各國——的更多。他探討過阿根廷的作家與傳統(tǒng),并且在一定意義上他本人也表現(xiàn)為是這一傳統(tǒng)的承接者。但那只是他的文學(xué)中為數(shù)不多的一部分,遠不是全部。我們說博爾赫斯在文學(xué)—文化精神上沒有唯一的祖國,其意義也正在于此。他成為他自己完全憑借一種多元的力量,是一種綜合的結(jié)果,而阿根廷并不可能單方面為他提供這一切條件,任何一個文化—文學(xué)意義上的國度都不可能提供。然而從反論中也許恰恰可以得出這一結(jié)論:正因為阿根廷—博爾赫斯的祖國—之于他的這一現(xiàn)實狀況,所以才為他的國際化創(chuàng)造(準備)了更為充分的條件。既然祖國在文化—文學(xué)方面給他的是一種如此特別的境遇、一些后來可稱其為機會的種種可能性,那么在別的方面可能更為充分。
這便是第二點:布宜諾斯艾利斯市立圖書館館員、寫作者、市場雞兔檢查員、非官方性質(zhì)的文學(xué)講演者、現(xiàn)政權(quán)不可調(diào)和的批評者、著名作家、國立圖書館館長……這些都是博爾赫斯的祖國所為他準備和安排的,或者說是祖國之于他的具體表征。但此中另有深意。博爾赫斯作為一位成功的作家——這是他最重要的身份——則更多地具有墻內(nèi)開花墻外紅的況味,因為他并非是在自己的祖國,而是在國外率先獲得了聲譽。這使他在祖國的命運富有戲劇性,頗具傳奇色彩,但更令人感到此中潛伏著某種危險??碧讲柡账沟倪@一命運,從底部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簡單粗暴的因果政治,而不是文化或文學(xué)。這令人難堪,更令人不悅。他在祖國的生存,很多時候來自政治的影響顯然要比來自文學(xué)的更加突出,雖然事實上也完全可以認為這是由文學(xué)這一根源所引起的。若非文學(xué),誰又能保證博爾赫斯不會是現(xiàn)政權(quán)積極的合作者呢?這類例子在他同時代的同行們那里并不鮮見。
1946年,胡安·庇隆執(zhí)政,市立圖書館前程看好的助理博爾赫斯由于在反對庇隆的宣言上簽字,被降職為市場雞兔檢查員。布宜諾斯艾利斯市的那些無知的雞兔們有福了,如果它們有知,恐怕會成為全世界最自豪、最驕傲的家禽了,因為它們將要接受一位世界級文豪的檢查,若不是此人一怒之下辭去了貴干的話。詹姆斯·伍德爾在《博爾赫斯:書鏡中人》一書的序言中對此作了這樣評價:
博爾赫斯作品的法譯本正在流傳之時,庇隆則正在給他的國家造成
很大的損害——說得精確些,從1946年到1955年——損害的影響持續(xù)
到博爾赫斯去世。阿根廷成了庸俗透頂?shù)牡胤健?/p>
作為阿根廷文學(xué)、文化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博爾赫斯到死同他國家的歷屆政府不和(盡管他公開宣布的保守主義思想使他同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窮兇極惡的阿根廷政權(quán)有同流合污之嫌,而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的阿根廷,是一個充滿壓迫、拷打與失蹤者的尸體的年代;盡管八十年代初他曾鄭重宣布了自己的反政府聲明,而他的政敵寧肯對這一切避而不談)。1955年,當(dāng)他開始失明,并被任命為國立圖書館館長時,他曾在《我的生活》(或譯《自傳性隨筆》)中表示自己十分激動,但那并不表達實際上的和解,否則,他便不會在1984年的一個訪談中如此表達自己的感受:
我來自一個令人悲傷的國度。
在此之前,在他被革職為市場雞兔檢查員之時,他也曾如此描述自己的處境:“在阿根廷不能以夢幻的詞語思維,而只能以噩夢的詞語思維?!边@便是博爾赫斯和他的祖國。這個祖國由不同的歷史時期賦予了它不同的內(nèi)涵,但對博爾赫斯而言則成為大同小異的事實——他一直未能完全予以接受的事實。當(dāng)他感到來日無多,在生命的最后時日,他選擇去遙遠的日內(nèi)瓦謝世。這一方面可以理解為他對在那里度過的美好時光的最后追尋,同時還可以理解為這是關(guān)于“悲傷”的注釋和對噩夢的最后逃離。
如此,在博爾赫斯那里,祖國的含義便顯示出其特殊性。從兩者關(guān)系的最終結(jié)果來判斷,傷害會是雙重的:不僅是博爾赫斯,也許還包括他的祖國。祖國之于博爾赫斯,重要的是它最終成為他的文學(xué)歷險之地,一種他必須經(jīng)由的現(xiàn)實。然而若非如此,他又從何贏得他那特殊的個人命運?正如王子不經(jīng)歷九十九種險遇便不能得到公主的愛情那樣。關(guān)于這一點,如果在更為內(nèi)在的方面加以考察,作為一位國際文化名人的祖國,阿根廷也許不必對此感到難以釋懷,因為在一個題為《文學(xué)只不過是游戲》的談話中,博爾赫斯如是陳述了他關(guān)于個人與國家關(guān)系的見解:
我是懷著下述信念長大成人的:這就是個人為貴而社稷次之。我不能欣賞那種認為國家比個人更重要的理論。
這種見解不僅已昭示出博爾赫斯與他的祖國阿根廷之間的基本關(guān)系,而且也遠遠超越了這一關(guān)系。他所言說的顯然是無時空界限的概念,陳述的是對人這一主體的最大尊重以及對自由與獨立意志的渴望,并非僅僅針對阿根廷而言。他的這一見解并非是隨意發(fā)表的即興之說,而是確有其思想的一致性。在一本由艾斯特萬·佩科維奇所編、1980年出版于馬德里活字出版社的名為《博爾赫斯言談錄》的書中,同樣也收有他這樣的言論:“我不屬于任何一個政黨,我也不積極從政。也許我是個平靜的、默默無聞的無政府主義者。我在家里夢想政府的消失。我不信國界和國家這個危險的神話。我知道,財富的分配令人煩惱的差異是存在的,我希望這種差異能夠消失。但愿有朝一日會出現(xiàn)一個沒有國界、沒有不公正的世界。”這既是他對個人與國家關(guān)系見解的補充,也是對“社稷次之”這一看法的原因的揭示和闡釋。
然而富有意味的是,在1999年博爾赫斯百年誕辰之際,阿根廷將此年宣布為“博爾赫斯年”,總統(tǒng)還下令鑄造了一套帶博爾赫斯頭像的金、銀、銅幣,其中銅幣達一百萬枚。在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已特辟有用博爾赫斯名字命名的大街,阿根廷國立圖書館也在十分顯要的位置特辟了“博爾赫斯廳”……這一切或許是在歷時半個世紀之后,阿根廷對五十多年前“庸俗透頂”的徹底糾正,是博爾赫斯辭世十多年后在祖國贏得的新的、他本人始所未必能夠料及的命運,是被他所充分體悟的充滿遺忘與重復(fù)的歷史中新出現(xiàn)的一頁,甚至是令他在另一個世界里可能會對自己關(guān)于個人與國家關(guān)系宏論產(chǎn)生懷疑的事實。但也許這更源于他自身的光輝。
任何作家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文本,其可能的各種意義、價值和功能,都是在被他者閱讀后才得以形成或?qū)崿F(xiàn)的,這便是被讀,它是一種使作家及其文本產(chǎn)生開放性、多重性、多義性甚至歧義性的閱讀過程。使博爾赫斯成為他自己的最基本、最必不可少然而又由于它最普通因此最易被人們所忽視的顯著因素,那便是他的被讀。一方面幾乎所有寫作中都深嵌著對被讀的深沉期待;另一方面,只有被讀才能真正證明文本與寫作者。換言之,只有被讀才是形成一個寫作者的第一明證,嚴格地說,甚至連“博爾赫斯怎樣成為他自己”這句話本身也是被讀出來的。這種被讀的功用對博爾赫斯而言也毫不例外。這也正如吉卜林、切斯特頓等作家經(jīng)過他的“被讀”后更顯其重要性那樣。從未“被讀”的作家事實上就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因此,在各種各樣的命運和際遇中,“被讀”是極其重要的一種,等待著或好或壞的作家。這也包括博爾赫斯。
和博爾赫斯隔著千年時光的荷馬,經(jīng)過他的“被讀”,便在他所在之處再度復(fù)活了,并發(fā)出耀眼的光輝,像照亮了其他人一樣將他照亮?,F(xiàn)在他也在自己的后讀者那里存活下來,繼續(xù)著他往日隱約可見的生活,直到他所謂的終極遺忘發(fā)生。如果沒有被讀,他也便從未存在。而關(guān)于這一點,他的讀者、研究者和傳記作者們幾乎視而不見,人們差不多忘記了正是由于被自己閱讀,一個叫做博爾赫斯的人才漸漸形成,然后卓然于世。他在吐谷曼大街上的歷史(或時間)重影,已經(jīng)暗示著他將被讀的命運,或者說已成為他被讀的隱喻。1899年,他出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吐谷曼大街的一所住宅里,這所住宅當(dāng)時的門牌編號為840號。1930年以后,由于城市改建吐谷曼大街840號已不在原處。但當(dāng)來自四面八方的景仰者紛紛前往吐谷曼大街840號緬懷博爾赫斯誕生之所的往昔時,他們實際上只是遇見了一個和他誕生之所相同的編號而已(真正的840號實際上處在現(xiàn)在的830號位置上),在這里已經(jīng)很難捕捉到這位大師呱呱墜地的任何氣息了,那所他誕生其間的又矮又小、毫無氣魄的住宅已不復(fù)存在。如今在他的誕生地上出現(xiàn)的是一家珠寶鐘表店……
吐谷曼大街事實上已經(jīng)不是一條,而是兩條、三條……甚至更多條不同的吐谷曼大街了。它已布滿了歷史——時間的重影。時間是這里無處不在的讀者。吐谷曼大街840號經(jīng)過它的閱讀,已不斷增值。從前的840號如今躲在安靜的珠寶和滴答作響的鐘表(均和時間有關(guān))后面隱居著,并不顯現(xiàn)自身;如今的840號只不過是它的名不副實的影子和替身。這些重影只有在時間——被博爾赫斯所反駁、所取締、所重組的時間——的眼里,才能被顯示出來,但對人間讀者而言則是難以企及、恍若隔世的夢。
吐谷曼大街由于在時間那里“被讀”,至今仍經(jīng)久不衰,直至最終的消亡到來。這種情形遠遠地早于博爾赫斯而存在,現(xiàn)在則是博爾赫斯本人。一切將要“被讀”的事物其命運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無論是一條街道,還是一個人。博爾赫斯究竟從何時開始被讀,被何人所讀,在被讀中每個讀者到底調(diào)動了怎樣的天性、閱歷及怎樣的知識儲備,這大概是個難以確定又因人而異的問題,但從他所獲得的被讀結(jié)果來看,至少令他個人頗為滿意。這完全和他早期對自己認為比較上乘的讀者群的選擇密切相關(guān)。從他自印第一本詩集開始,他就意識到這一點。他的《永恒的歷史》一書在出版當(dāng)年雖僅僅賣出三十七本,但在這一意識的參與下,他對一本一次能售出兩千本的書的被讀效果公開表示質(zhì)疑。優(yōu)質(zhì)上乘的讀者總是少數(shù),他對這“少數(shù)”的渴望要比對兩千名群眾讀者的強烈得多,因為在他看來,這“少數(shù)”人具有比多數(shù)群眾大得多的復(fù)活與喚醒能力。他們可以讓真正優(yōu)秀的作家活力無限、永葆青春。在這少數(shù)人中,不少人本身即為作家,博爾赫斯本人也正是由此而成為“作家們的作家”,而這一被讀結(jié)果所帶來的影響,在他身后益顯得深廣。
觀察博爾赫斯被讀的歷史,可以看出關(guān)于他是“作家們的作家”的這一稱譽實際上也包含一些多重因素,正如“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莎士比亞”一樣。在博爾赫斯的被讀過程中,存在著一個引導(dǎo)性的環(huán)節(jié)——即作家本人對他人閱讀的一種預(yù)設(shè)性引導(dǎo),這首先來自他對自我及其創(chuàng)作的“自讀”。他一邊強調(diào)了自己對文學(xué)的專注、領(lǐng)悟和深入,并逐漸確定了自己的文學(xué)尺度,例如在對主題與方法的新發(fā)現(xiàn)、對材料的運用等方面;一邊又從自身生存的境遇中,抽取可以用來注釋其創(chuàng)作的觀念、態(tài)度和事件等,用以加強自己作品的被讀效果,以期得到自己所希望的某種確認。他的傳記作者和研究者之一?!ち_·莫內(nèi)加爾便是接受他這種引導(dǎo)的讀者之一。在莫內(nèi)加爾的博爾赫斯傳中,其人其作品放射著神秘、玄奧、優(yōu)美的光輝,投射出作者對他完全的、幾乎無保留的敬重、贊賞與肯定,在這種肯定中誕生了一個被神圣化了的至高無上的博爾赫斯。然而在博爾赫斯的另一個傳記作者和資深研究者詹姆斯·伍德爾那里,博爾赫斯則被描述成一個具有鮮明的優(yōu)點與同樣鮮明的缺陷的人。伍德爾顯然屬于那種反其道而行之的博爾赫斯讀者,他在很大程度上并未接受博爾赫斯預(yù)設(shè)的引導(dǎo),雖然他對博爾赫斯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給予了適度評價,但為了接近另一個博爾赫斯,卻竭力去探究博爾赫斯私人生活中鮮為人知的某些方面,以期達到對博爾赫斯的生活與文學(xué)的另類解說。
但無論是莫內(nèi)加爾,還是伍德爾,他們更像是博爾赫斯在被讀中的兩個極端的例子。而在各國那些關(guān)注風(fēng)格與流派的評論家那里,有人或以他曾編輯幻想文學(xué)叢書為由,或以其作品的風(fēng)格特點為依據(jù),視博爾赫斯為“幻想文學(xué)”大師;而注重文學(xué)流派研究的評論家,則根據(jù)拉美文壇的狀況及他在拉美文壇的地位,視他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之父”。雖然博爾赫斯本人曾多次表明:自己并不真的是什么“幻想文學(xué)”作家,也與魔幻現(xiàn)實主義無關(guān)。他認為自己和某一現(xiàn)實的文學(xué)流派并沒有什么直接瓜葛,而且事實上他既不相信什么流派、也反對“文學(xué)流派”這一提法。盡管如此,他仍還是無法左右這類被讀,時至今日,關(guān)于他是“幻想文學(xué)”的代表性作家,或“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之父”的說法仍不絕于世。
由此可見,博爾赫斯在被讀中獲得的是一種貨真價實的多重性和多義性,或者說,“被讀”形成了一個多重、多義的博爾赫斯。這正如他本人曾在批評了惠特曼的某些傳記作者之后,發(fā)現(xiàn)了不止一個惠特曼一樣。如今他在被讀中也已成為無數(shù)個博爾赫斯。他的命運也即惠特曼在他本人那兒所獲得的命運,世界上不再可能傳誦一個僅僅是“詩意的”或“優(yōu)雅而神秘的”博爾赫斯,此外還將有一些“世俗的”、“煩惱而通俗的”博爾赫斯。他甚至也面臨著被消解于絕對理性的深奧的可能性之中的驚險:他在被讀中幾乎是神,同時又兼而為人??傊研纬捎诒蛔x的神秘與無限定之中、也即人性之中。他所獲得的這種開放性、多重性、多義性甚至歧義性,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他的生命力之所在,這種生命力來自他個人生活與寫作中那些突出、鮮明的部分,或許還有經(jīng)他個人強調(diào)了的某些方面。被讀是如此淺近,又如此深遠,博爾赫斯的全部都將被移進這種多重觀察之中,使他不再是一個單面人。在此間,他既有創(chuàng)造、收獲,又有等待、喪失;既非凡又普通;一邊誕生、一邊衰亡,繼而再生,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他在《循環(huán)的夜》一詩中充滿疑慮與感傷的吟誦:
我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在下一個循環(huán)中歸來,
就像循環(huán)小數(shù)那樣重新反復(fù);
但我知道一個畢達哥拉斯式的黑暗輪回,
一夜一夜地把我留在世界的一個什么地方。
通過被讀,那個1899年誕生、1986年謝世的人,已是另外一個漸行漸遠的人,就如同他在與科塔薩爾的談話中所描述的情形一樣:“不是我,而是另一個叫博爾赫斯的人……”
但他同時又確如循環(huán)小數(shù)那樣,穿過晦黯的畢達哥拉斯式的輪回,進入了新一輪的存在之中。在這一存在的深處,《伊利亞特》和《奧德修紀》、《神曲》、《浮士德》以及《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那些神情已經(jīng)平靜的作者們早已紛紛落座。盡管那里已經(jīng)落滿了時間的積塵,但卻是為世代作家們所渴望的難以企及的命運。博爾赫斯曾膽怯地談?wù)撍缃袼约阂瞾淼搅诉@一存在的門前。他用那雙失明的眼睛朝里面一遍遍張望,臉上帶有真實和夢幻的多重表情。事實上這是一個由被讀造成的、不斷撩撥著人的探求欲望的奇跡,博爾赫斯本人早已從他的血緣、他的祖國、他的雄心、他的政見、他的愛以及與他相關(guān)的眾多事物中脫身而出。他已不在這些事物之中。他已到達比這一切更寬泛、更遼闊的事物中間。除了他所為之而感到無數(shù)疼痛、無法釋懷,最終了然徹悟的遺忘之外,再沒有別的什么可以與之對抗。
一個人如果能夠管理和運用好自身的這三種能力:閱讀(了解他人),幻想(內(nèi)心神奇),創(chuàng)造(無中生有),那么他至少可能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和名聲,還有可能給世人留下一筆可資享用的遺產(chǎn),尤其是一個作家。但這還需要天賦。這也就是博爾赫斯——那位作家們的作家——留給我們這些俗人的一部分遺產(chǎn),它使我們在盡情享用之時血液沸騰,像寂靜的雪片在血管里紛紛落下。也許博爾赫斯深諳此道,因而他曾如此開導(dǎo)那些打算創(chuàng)作巨著的人:
中世紀給我們留下了哥特式的建筑,也給我們留下了仙女的故事和對什么問題都爭論不休的經(jīng)院哲學(xué)。中世紀特別給我們留下了《神曲》。這本書我們繼續(xù)閱讀,繼續(xù)贊嘆不已。這本書的生命比我們長,而且長得多。它通過一代代的讀者,變得更豐富。
在此,他通過談?wù)摗渡袂?,已?jīng)把自己的渴望、把自己被讀的可能命運以及怎樣最終成為自己的預(yù)想等相關(guān)要素,全都坦陳給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