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老二
房子是石頭的。一個一個分層次地裸露著。那時經常下雨,空氣沒那么干燥。你不難發(fā)現墻上經常爬著苔蘚,甚至是一棵小樹。童年的我們愛種花,我家的圍墻上我放著幾盆花。日出花開,日落花枯。童年那些年,我每天都惦念著我的花。圍墻有兩米多高,水泥墻,我每天爬幾次??椿?,給花澆水。伙伴們都這樣,但我似乎比他們更加瘋狂。我們在墻縫上塞上一小撮牛屎,插上一枝花,不久之后,花便順勢生長。
按照方言大意翻譯,花叫中午花。中午時花開得最為燦爛。燦爛之后開始枯萎凋謝。你只要截下一段花枝放入土壤里,它便能生長。每逢大風大雨,中午花總會被零零散散地折斷,從墻上掉到院子里。
當我開始沒那么熱衷于種花的時候,我又長了幾歲,氣候也開始干燥。中午花還在墻上的花盆中盛開。只是沒了之前茂盛。盆中的花變得越來越少。甚至整整很長一段時間你都不會看到它們從盆中冒出來。待到忽如其來的幾場雨水過后你又看到它們逐漸露出盆際。又幾年過去之后,花盆也開始一點一點地爛掉?;ㄒ仓饾u變少,爬上圍墻,看到花盆里大多時候都是一堆干燥開口的泥土??吹竭@場景你會覺得之前雨水是多么地充沛。而今就算往墻上澆上幾個月的水,墻上也難長出苔蘚。氣候的變化超出了我的預料。沒有我的照顧,中午花不知不覺一蹶不振,墻上只有幾個爛了三分之二的花盆。墻縫上的牛屎也早已脫落,談不上是哪年脫的,沒人在意,大家似乎根本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年氣候開始干燥。更準確地說,誰也無法得知,氣候是如何一步一步干燥到今天這個地步。
花,尤其是中午花,都是童年時候的事。也應該會是我一輩子的事。那時,大嬸看到我在圍墻上爬來爬去還曾多次在墻下對我喊,你學習要是有種花這股勁就好了。我因此常常討厭大嬸。討厭一陣子,過了一陣子忘記了對她討厭,過了一陣子,又聽到她說你學習要是有種花那股勁就好了之后我又開始對她討厭。不知道人的童年到底有幾年,總之我的童年中肯定有幾年深深埋在了中午花上。
除了種花,我還喜歡種各種水果。在屋子的后院里,在某一塊空地上,想種哪種哪。種了又死,死了又種。種了幾年。之后似乎忽然發(fā)現自己不再童年,不知不覺地不再種東西。至今,我種活的只有幾根荔枝樹還有幾根黃皮和菠蘿。原先菠蘿只種了幾根,后來不斷自我繁殖,如今已有好多根。由于童年時我將菠蘿種在石堆邊,所以它們再如何自我繁殖還是在一定的范圍內繁殖,跨不過那些石頭。幾年前荔枝和菠蘿已經開始長果,我曾一兩次在假期回去時吃過它們長出的果實。后來的幾年我每次都是在果實被鄰村的孩子偷吃完后再回去。按理說,種活的黃皮也早該到了長果的階段,可我從未見過它們的果實。好幾個黃皮的季節(jié)我都沒有回去,今天在市場上黃皮有的是給你買,就是不知道我種的那幾棵到底長過一個果了沒有。我懷疑沒長過,若是真長過果實,還真的可能是長過幾個果。不知從哪一年起,大家都發(fā)現村里的黃皮和龍眼等果樹不再像以前一樣長果。如今到了長果的季節(jié),樹上只有枝丫葉子。甚至能看到枝丫葉子也能成為我對自己的一種安慰。我曾多次懷疑果樹不長果是干旱所致,實際上到了今天,我也不能肯定到底是為什么。
我能肯定的是我已經不再童年。
她家院子里有一棵小楊桃。我爬過圍墻,偷偷挖出了那棵小楊桃,不料被村里一個大人發(fā)現,告訴了她。我家沒有楊桃,我一直夢想自己能有一棵楊桃,好不容易偷了一棵回來種,結果被發(fā)現。下午她拄著拐著走到我家罵我全家。這是一次失敗的偷盜,也可以說是我人生中的一個轉折。我因此內心被煎熬了許久,最終鼓起了勇氣跑到她家對她說了聲對不起。那是童年時候的事,那一聲對不起是我人生當中的第一句對不起。似乎是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想過要在自己的生活中種上一棵楊桃樹。我有時還感到很自豪,竟然學會了和別人說聲對不起,這是多么難得的事。那是童年時候的事。今天倘若再爬過那圍墻,也許還能迷迷糊糊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挖楊桃。
她家里只有她老伴和自己倆人一起生活。因之前為人不好,趕走了兒子,兒子長大后不再回村,留下兩個老人。這是村里的老人經常對我們這些孩子所講的故事。我偷挖了她家的楊桃樹。她身體硬朗,八十幾歲仍能爬樹。待到我們不再童年,老人倆愈加蒼老。童年過后,每次放假回去都得跑到她家為她修電,她家的墻上也沒有了苔蘚。那被老鼠咬得殘缺不全的電線和四處懸掛的蜘蛛網足夠讓你滿頭大汗,老人則站在旁邊拿著手電筒給你照明。老人的歷史說來說去還是那一段,不是別人陷害她就是別人對不起她。也許是習慣了,無論她怎么講,你還是喜歡聽,真實與否已不再重要。就像一朵中午花,中午時無論它們多么燦爛,只需看到它們的燦爛你興許就會心滿意足,而不會去想著它們到底從花盆中從大氣中吸取了哪些養(yǎng)分?;蛟S你曾想過,但總有很長時間你不會想起。你習慣了。
今年年初三,老伴病危,她拄著拐杖跑到鄰村叫親戚,沒通知到,著急。那一刻我就在想,是不是一朵中午花要從圍墻上掉下來了。沒掉。后來老人迷迷糊糊活了過來。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那倆老人,如今是芒果季節(jié),她家那幾棵芒果樹應該也掛滿了芒果,就算掛不滿,至少也會零散分布在枝丫上。老人一向對自己的東西保護得很緊,就算她吃不了,爛也得爛在樹上。
那時童年,還算多雨。記憶中雨水敲打瓦片整整敲打了我整個童年。逢到大雨,我們甚至在巷子里抓魚。水蟲把我們的腳丫啃得凹凹凸凸,晚上喊疼。家長往孩子的腳丫涂上青霉素,白天大伙照樣往臟水里嬉戲。當時村里長滿了山竹,大人們也把它們叫做風水竹。它們能遮擋風雨,保住房子。我們喜歡惡劣的風雨天氣,大風大雨有魚抓,大風大雨能把山竹筍刮斷刮倒,之后還能雨后春筍。某一年,所有的山竹一并開花,并長出粒子,和別人一樣,父親帶著我到山竹根下用竹竿打下粒子回來煮。山竹出粒子后相繼大片大片地死去,風水竹消失。之后的一兩年,掉到地上的山竹粒開始長出小山竹,再過幾年,小山竹還是小山竹,風水竹已經成為了歷史。當時,多雨。當時,童年。
老人家和我堂哥家只有一墻之隔,一墻這邊是堂哥家牛棚,一墻那邊是老人家的院子。一墻之隔隔出了兩條村巷。牛棚處的墻開出一個邊長約三十厘米的正方口子。當時我們常常往這口子里鉆。一鉆就是一群孩子的童年。老人家是五保戶,她家后院種著一片菠蘿,還有一棵荔枝。她家的黃皮也多。老人家和藹可親。她家前院里鋪滿了石頭,雨水過后更顯干凈。
我們常常跑到堂哥家的牛棚鉆進那口子,鉆到老人家的院子,聽老人家講故事。老人家會講故事,她甚至清楚村里每一個人的故事。村里哪個人是壞人,哪個人是好人,老人家講了一遍又一遍,講了我們整個童年。我們童年時她已九十幾歲。老人家院子的石子是干凈的,石縫下經常能看到大大小小的螞蟻洞。摘下一根嫩草,往洞里一伸一拉,這就是釣螞蟻。院子里還長著許多的中午花,中午時它們逐一燦爛盛開。我們還曾在她家院子里玩過家家,摸爬打滾。我們還偷過她家的荔枝和菠蘿還有黃皮。今天偷完她家的東西,就算被她抓到,到了明天我們就會不顧一切地當做什么也沒發(fā)生,繼續(xù)從那口子里鉆進她家和她玩。那時那場景那是一幀幀的動畫,而今的那時那是一幅幅靜畫。
前幾年老人的女兒回家看望老人。老人的女兒早已白發(fā)蒼蒼,兩老人似乎分不出誰是母親誰是女兒。據說女兒在和母親聊天的一瞬間,女兒一不小心的轉頭,母親悄然離去。毫無聲息。老人死后幾個月我方得知老人死去的消息。轉眼一瞬間,院子悄無聲息。后來每次回去我都會走過老人所在的巷子,站在巷子的一邊觀看老人走后落下的一切。房子圍墻等等的一切正在倒塌。那鋪滿石頭的院子也冒出了一片雜草。幾次,我不敢踏進那個院子。院子冷清得讓人發(fā)毛。我走進堂哥家的牛棚,踩了一腳的牛屎,就為了看看那口子是否還在??谧舆€在。估計當我們那幫孩子結束童年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人從這口子里鉆過。我們究竟是在哪一年結束童年的,我想沒有人知道。大家唯一清楚的是,我們已不再童年。
老人死后一兩年,她家的荔枝樹也隨著一場大風雨倒了下來。而今站在那里就連荔枝樹的根的痕跡都難以看到,看到的只是一堆亂石。那堆亂石正是老人家的圍墻倒塌下來變成的。之前的圍墻似乎是堅固的,我們傾斜著身子走在上面耍飛腿。今天我們只是頃刻忘記當時是童年,當時自己還很輕。
今天看來,那時的生活就像一場宴席。一場春天的宴席。早上不是被伙伴們吵醒就是被鳥叫聲吵醒。這些年常常和朋友說起當時的鳥叫聲,然后大伙一起感慨。自從我家門前那棵龍眼樹被砍掉之后,整個童年的鳥聲開始變少,直到偶然聽到一聲鳥叫都覺得稀奇。幾個月前在濟南寫了篇日志,日志中說自己打電話回海南,從手機里聽到家鄉(xiāng)的青蛙聲,呱呱的一片,電話那邊的朋友說是剛下過雨。在北京讀書的好友看完日志后淚流滿面,不停地給我電話,說他看到那幾行文字之后是多么多么地念想,而后淚流滿面。在手機里聽到那一片青蛙聲時我也在念想。就是缺了鳥叫聲。
他有一支土槍。他在我們的童年里一直扛著一把土槍在村子周圍打鳥。他是我的大伯。土槍打出來的是散彈,時常一槍多鳥。那時鳥多,整天都能聽到鳥叫聲。他養(yǎng)著一群黃牛。他總是對自己的黃牛放任不顧。早上把牛放出家門,自己回到廚房自己喝自己的酒,幾個花生米幾個田螺甚至幾個辣椒能讓他吃一頓酒,晚上黃牛自己跑回牛棚,或是在村子周圍亂轉。每隔兩三天總會有村民氣勢洶洶地跑到他家指著他的鼻子大罵,偶爾哭天喊地,氣憤他家的黃牛又吃了誰誰的農作物。他無動于衷,一邊喝酒一邊聽,你罵夠了你哭夠了你也就只能回去。明天他繼續(xù)放任他的黃牛隨意橫行。附近幾個堂兄弟經常為他著急,可無論你如何勸他罵他,他還是老樣子,無法改變。那時,童年。我經常盼著冬天快點到來,就算冬天不來,也得來個特大暴風雨,把他家的剛出生的小黃牛凍死淋死,好讓自己有頓肉吃。有時我們也常常期盼村里的那一條豬被害死了,而后大家伙又有肉吃。那時常常發(fā)生這樣的事。那時,童年。后來,不知不覺好像不再童年,大家很少再吃非正常死亡的動物的肉。
他家有許多的樹林子許多的竹子。重要的是在我家門前他家還有幾棵高大的酸梅樹。他常常扛著那把土槍守護他的酸梅,村里村外的孩子都知道他那一支土槍,都懼怕他那一支土槍。他經常拿著槍指著偷摘酸梅的孩子。那時,童年就像一場宴席。
他愛買彩票,愛唱山歌。從他身上你能看到無邊無際的樂觀,但你又會被他病痛時整晚上的呻吟而對樂觀這個詞驚恐。你才發(fā)現再樂觀也有呻吟的那一天。我時不時跑去他家聽他高談闊論,就算我聽不懂我也覺得搞笑。那時,童年。常常跟著他到水溝里抓魚摸田螺……直至童年不再。
去年他從二樓樓頂摔下來,去醫(yī)院看他,他忽然顯得可憐。就算他再顯得可憐他還是會充滿精神地給你講訴他是如何從樓頂上摔下來的,然后如何從市醫(yī)院轉到了省醫(yī)院,還有差點沒命那個環(huán)節(jié)。前幾天去看他,他說他和別人賭牌九贏了一千來塊。他兒子在外面替他吹噓,說他贏了兩千多,天下人都差不多以為他真的贏了兩千多。然而他親口告訴我,實際上他只贏了一千來塊。他說這一切都是神在助他,人人都怕他。這些年來,神一直在助他。這一千來塊也許會成為他一生當中的一個最大的榮耀之一。他勸我畢業(yè)后趕緊結婚,肯定幸福。他已經很老。
下雨的那時候,從巷子的這頭一直延伸到巷子的那頭??梢詮倪@邊巷子墻上的口子里鉆到那邊的巷子,也可以稍微拐彎到達。巷子里那一條大小不一的石頭是連接著整個村落的石頭,永遠不會長青苔,無論有多潮濕。我們在這條石頭上跳躍,一跳就是整個童年。我們曾幾人翻倒一個石頭找蚯蚓,之后又幾個人將石頭翻回原處。
那時還有很多個她們和他們。如今有些她們和他們已經離開。每當我抬起頭仰望那一片蒼穹,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時的風箏。那時的風箏是每次發(fā)下批改完的試卷后急匆匆地跑回家用飯粒將試卷粘成的風箏。一飄,宴席盛放,一飄,宴席似乎又是散席。
那些站在石頭上張望的人,看著風箏飄過家門口的那棵大樹,從此,宴席輪流倒轉。只是宴席不再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