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美華
村里塘邊,有樹三棵,濃陰蔽日。初夏時節(jié),素絨滿塘,蕩水難開,浣衣其下,少頃,飛花滿身。但吾總認為此樹非柳,柳者,垂天釣水、纏綿輕拂之細絲,它獨不具備。
昨日陶館見柳,細看其長條,枝葉間密生青色楔形小物,頗似毛毛蟲,邊緣有鋸齒。難以想見,此便是絮。晏殊詩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千年之前,柳絮與梨花并舉,千年之后,柳絮欲飛時,梨花處處香。斯人千古,物候不移。
楊與柳,誰又是誰,想必分清者寡,不然“楊柳”怎又合二為一,專指柳呢?但楊花與柳絮,意象卻涇渭分明,女子輕浮者謂“水性楊花”,女子擅文者稱“詠絮之才”,一貶一褒,相懸千里。
有人說:柳絮與楊花,有其分別。柳絮是蟲媒花,飛于仲春,楊花為風媒花,開在初夏,一早一晚,節(jié)候不一。韓愈《晚春》詩曰: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楊花和榆莢相并,看來此言不差也。
村中池邊之樹,必是垂楊矣。
最懂柳絮與楊花者,應是坡公?!袄婊ǖ琢钋啵躏w時花滿城”,青春得時,繪出柳絮之得意;在《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里,“細看,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婉轉(zhuǎn)凄惻,托意楊花之心酸。多情怎甚,萍蹤無定,空惹啼痕。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蔽釁s無端地懷念起村中老樹,臨水自照,花飛滿塘,輕怎甚?浮怎甚?傾盡一生,傷情何悔?
初知海棠,是部電視劇,名曰《秋海棠》,劇中男主角——“秋海棠”,是位戲子。當時年幼,并不知海棠為何物,一片深情付海棠,只覺其清惻凄美。
多年后,在一長者家,初見實物,怦然心動,點點嬌紅,綴于新葉間,婀娜多姿,婉轉(zhuǎn)明媚,恰又在孟春時,百花未就,唯它獨領風騷。
一見傾心,大致若此罷?從此,情絲長掛。
早春之花,大都花葉參商,難成掩映,像玉蘭、桃梨,皆是如此,花開葉未生,葉生花已盡,但海棠獨外,花開之時,綠葉叢簇,清麗和婉,更顯花美。
蜀地海棠,多而繁盛,杜甫獨不吟詠,只因其母,乳名為海棠。蘇軾為歌妓李宜題詩:東坡五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宜?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闷涞?,也使李宜名留千古。
張愛玲曾言:人世間有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可見萬卉之中,她對海棠,情有獨鐘,愛之入骨,才會求全責備。
《冷齋夜話》里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于時卯醉未醒,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明皇笑曰:“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從此,名花與美人,相映成趣,便留下了“海棠春睡”的佳話。大才子蘇東坡更是出語新奇,“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把海棠推向了絕美的境地,從此,海棠遂有“解語花”之美稱。
而吾獨愛海棠之花葉兩相親!
它竟是那樣不像花。
從遠處看,在傘蓋一樣濃密的綠里,幾簇暗淡的灰,那能叫花嗎?即使來到樹下,仔細地瞧,焦黃的敗蕊,經(jīng)久不去,密密叢生的繡色絨毛,恣意蔓延,只留中間一點點淡黃,不尋覓不易見著的黃,如一個蓬頭垢面的鄉(xiāng)下婦人,微露一雙純凈的眼睛,關于花的一切空靈、嬌艷和柔嫩,它都是沒有的,更別說清香襲人了。
而它確確實實是花,開在冬季,且花期長達一季,且能結(jié)出鮮美的果子。枇杷果,色澤金黃,柔軟多汁,酸甜適度,是果木中獨備四時之氣者,被譽為“果中之皇”,且熟得最早,與楊梅、櫻桃并稱初夏三姐妹。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這也是高傲的梅永遠都比不了的。
世間的花盡如世間的女子,有的嬌媚,有的孤傲,有的清純,有的富貴,有的活潑,有的幽雅……那枇杷花代表的又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呢?
翻遍古今的詩文,誰也沒把枇杷花比過女人。
讀王建的詩:“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這首詩是寄給蜀中薛濤的。我霎時便愣住了,這個薛濤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她的居所旁不種桃李,不種牡丹,不種菊,也不種梅,偏種枇杷?那至冬才開的枇杷花?
她八歲,面對眼前的古桐,就能接出“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這樣工整的句子,這樣的才情,比之稟詠絮才的道缊,應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時她就是二月梢頭那一朵明媚的豆蔻花,羞澀中暗藏著清麗。
可是沒想到,一語成讖,父親早逝,為了生存,她淪落風塵,真的過起了迎來送往的樂伎生活。她以自己的美貌、敏慧、多才藝,傾動一時,多少才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春風桃李,盡管鋪天蓋地,但她的心始終是寂寞的。
浣花溪旁,她把芙蓉花瓣一片片地搗爛,加入清澈的浣溪水,調(diào)成深紅的芙蓉汁,在柔軟的紙頁上,一遍遍地涂抹,制成深紅色精美的小彩箋,題上深情的詩句,然后,折成小船,沿著浣溪水慢慢地流。
芙蓉樹下,浣花溪邊,她的眼神熱烈而遼遠,在她最好的時光里,她多么渴望一場愛情,一場轟天動地,情深意切的真愛。
42歲時,元稹來到了她眼前,她愛上了他,像一株秋風里的菊,不顧一切地,釋放著她所有的燦爛和金黃?!半p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彼拖褚粋€涉世未深的少女,癡癡地展望著他們美好的未來。
她的細膩風光,他是懂得的,但他永遠不滿足一個女人,他走了,他又有了新的歡愛。一段不能忘懷的情,換得一生不能撫平的傷。但她是高傲的。
一路走來,四季的花,她都看過,四季的情懷,她都擁有過。她累了,倦了,繁華過后,她再也不愿看那些明媚與鮮妍。她的心淡了,靜了??v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既然精彩過,這就已足夠!也許就在這個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枇杷花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