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繁明
1
鄉(xiāng)間四月的土地是溫潤的,蟄伏于其中的那些生命漸次地探出頭來,要融入這春天美麗的風(fēng)景。王清明用鐵鍬將柳燕父母墳頭的雜草鏟去,又把墳仔細地圓好,這才直起腰來,望一望遠方如煙的春柳與嫵媚的桃花,在他身旁的小溝里,游著丁點大的小魚。
每次置身于這片僻靜的小樹林里,他的心中就不能平靜,仿佛,那開場鑼鼓響過,大幕一拉開,他的人就活在了戲里,一場場曠古傳奇癡男怨女的故事總會纏綿入心。
柳燕遠走他鄉(xiāng)后寫給他的第一封信,除了報平安,便是拜托他每年清明節(jié)下鄉(xiāng)給她的父母燒些紙錢。當(dāng)他第一次去做這件事時,便意識到這不是一件可以隨便托付的事情,那是盡孝??!
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你的戲無論唱多長時間,我都是歡喜一直聽下去的。那晚,她唱了一段又一段,最后唱起的是那首他很愛聽的《海灘別》,柳燕對韓再芬的模仿惟妙惟肖,字字句句都是深情款款情意綿綿,唱到最后,她已是淚流滿面了。雖不是第一次看到她流淚,但那一刻,在靜夜柔和的光影下,面對她那雙凝視著他的淚眼,他能讀出她仿佛十八相送的離情別意,而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去對她言說自己的感應(yīng),他就是個笨嘴拙舌的人。其實,每次她唱至悲切處,他都會在心里默默地和她一起流淚。雖然時間已過午夜,但她還是堅持替他把房間收拾了一番,又開了院里的燈,給那些花草澆了一遍水。送她出門的時候,他分明感覺到她是有什么話想說的,但她并沒有說,只是站在門口往院子里多看了幾眼,這才轉(zhuǎn)身離去。他要送她,她不讓,說:“這么近的路,幾分鐘就到了,哪天我成了趙京娘,再請你送吧!”
第二天,柳燕便別他而去,獨自離開了小城。她走前又悄悄地來過小院,那封短信寫在一張淡紫色的生日賀卡上,插在一束勿忘我里:“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害怕再一次面對你的時候,我會改變主意。昨晚,我真想抱抱你!我愛你,我會活著,不墮落,不忘記,我會回來。過幾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提前祝你生日快樂!今宵別后春夢寒,夜涼如水時,望珍重加衣……”
2
雖然剛下過一場雪,太陽一出來還是讓人覺得暖洋洋的,那些在家里呆不住的人們很快就出了門,陸陸續(xù)續(xù)地在大街小巷登臺亮相了。第一次見到柳燕的時候,王清明還以為她是劇團里哪家來的鄉(xiāng)下親戚。一個十六、七歲模樣的女孩子站在食堂外邊的自來水槽邊,水嘩嘩的流著,她一動不動的將手放在水龍頭下,人卻仰著頭閉著眼。他當(dāng)時覺得這姑娘挺可愛的,又想,這是誰呀,架勢擺得不錯,怎么就不知道節(jié)約用水呢?他想和她開個玩笑,于是就輕手輕腳地過去關(guān)了水龍頭。那雙手又在那里保持了大約十秒鐘的姿勢,她這才睜開眼,一臉茫然地朝他望。別看這女孩衣著土氣,但眉清目秀的一張臉真耐看。
他忍不住笑道:“水被我關(guān)掉了……”
她仍舊沒有說話,只是半張著嘴,似乎在問:“為什么呢?”
“好玩嗎?”
“好玩?!彼^朝他笑了笑,然后就端著飯盒咯吱咯吱地踩著那些沒有化掉的積雪離開了。
那天晚上在食堂吃飯,柳燕正好和他坐在一桌。馬淑麗來的時候,他便心不在焉地說了句:“今天沒有人請你吃飯?”馬淑麗好象本來就有些不高興,經(jīng)他這一問似乎有些尷尬,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他便沒話找話說,悄聲地向她打聽那同坐一桌的姑娘是誰?
“你不知道?”馬淑麗不咸不淡地告訴他:“團里昨天剛在鄉(xiāng)下招上來的,這朝代居然還有人來學(xué)戲!”
柳燕到劇團來得確實不是時候,正趕上戲劇普遍開始走下坡路,更何況他們這小縣城的地方戲。就連馬淑麗這樣的當(dāng)紅名角也常常后悔自己為什么不早點激流勇退。
可是柳燕這丫頭從小喜歡看戲,看了就入迷。初中畢業(yè)后,養(yǎng)父母相繼去世,她一個人正孤單無依,這時能到劇團,和一幫唱戲的人在一起,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到了人間天堂。劇團已經(jīng)好幾年不進演員了,團長能收下她,不僅是由于同情她是個孤兒,還因為這丫頭實在是塊唱戲的料。柳燕來縣劇團之前,在她老家的名氣就很大了,不少人都知道鎮(zhèn)中學(xué)有這么個女孩子,淮劇和歌曲都唱得好。當(dāng)她被人攛掇著站在鄉(xiāng)劇院的舞臺上,面對淮劇團的一班人,她既怯又喜,但等她一開唱就不同了,不但嗓音好,還頗有那韻味,真的很像回事。
柳燕也發(fā)現(xiàn)了王清明朝她看,便朝他這邊笑了笑,算是同他打招呼。馬淑麗低聲在王清明耳朵根下打趣道:“瞧見了吧,那小丫頭看上你了,要不要我去為你做個紅娘?”一邊說一邊還扭了扭腰身,一臉媒婆的表情。王清明心里倒樂了:“我這是怎么了,不就是個大齡青年嘛!犯得著全劇團的人經(jīng)常拿這當(dāng)個戲唱?”他暗暗地輕踩了馬淑麗一腳,這一腳可能踩的是秦香蓮,也可能踩的是杜麗娘、崔鶯鶯、祝英臺、潘金蓮。作為回應(yīng),馬淑麗歪著頭朝他一個壞壞的淺笑,她的名角兒風(fēng)度就是好。
3
在他等公共汽車的小鎮(zhèn)上,王清明看到了幾張縣劇團演出的海報,它們就貼在那些被小廣告搞成三花臉的臨街建筑的墻上,團長的大名依舊在領(lǐng)銜主演那兩個冒號的后面,只不過沒有了往日的端莊,顯得有些潦草馬虎。以團長的專業(yè)水準(zhǔn)和影響力,他演一輩子戲都不會沒有人看的,只可惜一個人到底還是勢單力薄,缺了馬淑麗,他的戲就少了一小半精彩。
他真想尋到鎮(zhèn)上的影劇院去,順便看看劇團的那些同事們,但時辰還早,他們應(yīng)該還沒有從城里過來。這個小鎮(zhèn)離城近,坐車兩塊錢就到,劇團的演員們一般演完戲當(dāng)晚就趕回家,第二天還可以睡個懶覺,白天的時間可以再找份事做,不想做,就找人來打牌釣魚下棋,反正就是玩,老逛街是沒有什么意思的,縣城小,總不能天天看那些店鋪的老臉色,再說,逛街花錢才有些意思的,不花錢,老呆望也無趣。傍晚時分,一般在演出前一、兩個小時他們才趕過來化妝,但從來沒有人遲到,大幕一旦拉開,便一個都不能少了。
劇團的人現(xiàn)在看到王清明常常會和他說:“還是你好,上過大學(xué),事業(yè)單位編制,淮劇團再怎么敗下去,你都有得飯吃。不像我們,年輕時就知道唱戲,現(xiàn)在就受這沒文化的苦了。”王清明在柳燕離開不久便到文體局上班去了,他的編制本來就在那邊,文體局的同志們都閑,他的所謂工作就是過段時間寫點配合政府活動的小唱詞,小串詞,在他,不過就是一揮而就的事情。
王清明說:“還是過去和大家在劇團好呀!”
大家說:“是劇團的某人好吧!”
王清明當(dāng)然知道他們說的是誰。柳燕剛剛離開劇團后那段時間,團里人的輿論忽然就把他和柳燕一起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好像大伙一下子發(fā)現(xiàn)劇團的這對孤男寡女其實是那么的般配,真正的是才子佳人,又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一對兒。進而又有人替他鳴不平,說是柳燕翅膀硬了,哪能就這樣拋下王清明遠走高飛,她這樣的戲子真的是無情呀!
小鎮(zhèn)巴掌大的地方,從這邊慢悠悠走到那邊,十分鐘時間都要不了,戲里的十分鐘倒是可以穿越千山萬水了。忽然就聽到了有人在高音喇叭里唱:“我五哥,性情傲犟,他說是生前不加官,死后還封的什么王,腳一跺,心一狠,剃頭削發(fā)上五臺?!蓖跚迕鬟@才注意到某個巷子里一戶人家老了人,請的草臺班子在唱淮劇。那人正唱著的《河塘搬兵》是團長的名段。團長是淮劇界的名角,因為生活作風(fēng)問題也曾經(jīng)幾起幾落,和他有瓜葛的大都是他的那些女粉絲。傳言團長與馬淑麗有一腿,但王清明看著不像。那日他在街上看到團長走在人堆里,整個人已經(jīng)衰老得厲害,走路似乎都不那么利索了?,F(xiàn)在那些愛追星的小青年自然不會想到這個人曾經(jīng)的風(fēng)流瀟灑,有多少女子曾經(jīng)把他當(dāng)著夢中情人。
4
一場晚戲結(jié)束后,團長把柳燕叫到了王清明面前,說:“這是我們團里的編劇王清明,文曲星下凡,你到他那里拿幾本戲文先好生記一記!”
柳燕進了他的屋子,屋子里滿眼的書差點讓她叫出聲來,她可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會有這么多書,便不由自主地仔細去看每本書的書名。王清明問她:“喜歡讀書嗎?”她便一個勁地點頭。王清明又說:“看看我這里有沒有你喜歡讀的書,以后你可以拿過去讀的。”她又一個勁地點頭。當(dāng)晚帶了兩本戲文回去。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柳燕一看到王清明就問:“那些唱詞寫得真是太好了,誰寫的呀?真有意思!”
“你看了多少?”
“我從昨天晚上看到今天早上,全看了呀!”
王清明還沒有說話,馬淑麗卻在旁邊開了腔:“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是有名的才子,風(fēng)流才子。你以后要演什么戲,跟大姐我說一聲,我請他給你寫!”
他不明白一向矜持高傲的馬淑麗為什么喜歡和這個新來的姑娘開玩笑。
“呵,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個大作家,還是姐的好朋友。”柳燕一臉的崇拜和羨慕。
王清明真替她著急:“你小孩子不懂,別亂說呀?!?/p>
“大作家倒是千真萬確,不過,我可攀不上人家這么個大才子做朋友。只是有時候和他在一起吃吃飯,不過,你也可以同他在一起吃飯的?!?/p>
“我? ”
“不就是在一起吃吃飯嘛,小事。”馬淑麗一臉的輕松樣。
“對呀,你現(xiàn)在正和他坐在一張桌子上吃著呢!”
旁邊的人看她依舊執(zhí)迷不悟的樣子,便笑著說,于是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5
春天一到,柳燕的美貌就讓周圍的人刮目相看了,脫去肥大土氣的鄉(xiāng)下老棉襖,王清明覺得她有化蛹為蝶的意思。特別可圈可點的是她的膚色,在劇團里燜上一段時間,原本有些黝黑的皮膚就變得雪白玉潤了。大家說,團長看人那還就是有眼光!
一看到那些鮮艷的戲服,柳燕就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后臺化妝時飄散在空氣中脂粉的氣息,讓她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癢癢的甜甜的感覺。只要沒有事,她就坐到臺下去看戲,一場接一場,就象一個讒嘴的孩子一下子吃上了花色品種繁多的自助餐。
柳燕先是跟在幾個年輕演員后面早上起來吊嗓子,再后來就有人教她跑龍?zhí)?,劇團養(yǎng)不得閑人。就這樣跑了有幾個月時間,一天在后臺,團長對她講要讓她正經(jīng)拜個師父。
“回頭我跟你師父那頭先疏通疏通,過兩天我?guī)惆輲熑??!眻F長一邊說一邊往馬淑麗那邊瞧。
柳燕順著團長的目光也看了看馬淑麗,臺上的馬淑麗正和男主角眉目傳情卿卿我我纏纏綿綿。
等了好幾天也不見團長再提拜師的事情,有一天晚場散了,大家吃完夜宵,準(zhǔn)備各自歇息去,柳燕這才走到正要離去的團長身邊,怯怯地問:“團長,我還拜不拜師了?”
團長這才想起來什么似的,說:“拜!”
6
王清明想不到團長會把柳燕帶來拜他為師,他只有婉言拒絕。
團長卻道:“曉得你要說不行,但這個孩子交給別人做徒弟我還不放心呢!再說我們這一行,男師父教女弟子自古就有,你比我學(xué)問大,這個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p>
轉(zhuǎn)頭又對立于一邊略顯尷尬的柳燕說:“按照我們這一行的老規(guī)矩,拜師父是要吃拜師酒,行跪拜大禮的,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我們就一切從簡,我在旁邊看著,給你們做個見證,你來鞠個躬喊聲師父吧!以后要聽師父的話,這一輩子心里要有師父。你這師父學(xué)問大,跟著他,說不定哪天你就成了個女才子呢!”
柳燕當(dāng)下就毫不遲疑地朝王清明深深鞠了一躬,真心實意的叫了聲:“師父!”待她抬起頭來,他看到的是一雙楚楚動人的眼睛。多少年后,他想起那時的情景,知道就是她這一聲師父,讓他的內(nèi)心有了一種難言的敬畏。
看王清明不自在的模樣,團長便讓柳燕先回去,說:“我和你師父有些話要談。”
柳燕一走,王清明便一迭聲地推卻起來:“團長你這不是要把文官當(dāng)武將使嗎?我根本就不是演戲的料,難得登回臺也是客串救場,那水平你也知道的。這事,你還是另選高明吧!”
團長笑笑說:“我知道我這是包龍圖斬陳世美,先斬后奏,但我可是認定了你,你得給我個面子。不瞞你說,你不是她師父的第一人選,我找淑麗征求過意見,人家不肯收她,淑麗現(xiàn)在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演戲上,她這人就是錢心重,聽說人家忙著做生意呢!我看這姑娘是個好苗子,我是舍不得她,萬一淑麗把她帶壞了怎么辦?我尋思了,全團上下幾十號人,真好這一行的除了我就是你了。我這人呢,沒有什么文化,但我知道你王清明如果不是真的好這一行,不會寫出那么好的戲文來,我們呢,好了這一行,窮也過,富也過,有戲唱就好。你知道干這一行的沒有師父就好象孩子沒有娘,你曉得啊,這姑娘父母都不在了,家里也沒別的親人,她是個孤苦的人。這事先不和你打招呼,也是怕你不答應(yīng),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把她直接叫來喊你一聲師父,生米煮成熟飯,也算是成就了一段萬世佳緣?!眻F長就是這樣,說著話兒,便會亂用唱詞。
團長說到這里時,王清明便生了惻隱之心。
7
在淮劇團,王清明和那些老演員一樣有晚起的資格,年輕演員則不同,一早就要起來練功的,起得晚了得當(dāng)心挨團長的訓(xùn)。王清明昨晚上床之后就在考慮收柳燕為徒的事情,左思右想的,到了后半夜才睡著,早上被外邊吊嗓子的聲音吵醒,迷迷糊糊的正躺在床上繼續(xù)尋思昨天的事兒,卻聽到外邊有人敲門。
“誰呀,進來吧,門沒鎖。”
“是我,師父?!?/p>
他聽出是柳燕的聲音,便問:“你有事嗎?”
“是。 ”
“那你等一會兒再來吧,我還沒有起呢!”。
那邊先“哦”了一聲,又說:“好的,我就在外邊等著?!?/p>
她這么一說,王清明便只有馬上起來了,心里卻直嘀咕:“這孩子,大清早的會有什么事情?”
正是春寒料峭時,柳燕進門后,他注意到她的臉凍得紅樸樸的,長長的睫毛上似乎凝結(jié)著白色的霜花,但劉海下的一雙大眼睛卻是活力十足。柳燕進門后,隨即就打開了手中拎著的那只花布小包,里面是熱乎乎的豆?jié){油條米面餅。
王清明說:“你這是做什么呢?”
“這是做徒弟的一點心意!師父你先吃著,我還要去練功?!?/p>
說完這句話,柳燕便走了。
思來想去,到了中午的時候,王清明還是決定應(yīng)該把柳燕叫過來好好談?wù)劇?/p>
王清明為難地說:“知道嗎?我現(xiàn)在又有點后悔了,編戲我會,演戲我可不會?!?/p>
柳燕卻并不望他,說:“團長說你能,我信團長的。”
這小丫頭居然也會知道拿領(lǐng)導(dǎo)來堵他的嘴。
王清明便又查戶口似的問了她的一些基本情況,柳燕一一作答。
“收你這個徒弟我也要約法三章:第一、這早餐以后絕不準(zhǔn)送來了;第二、我只做你兩年的師父;第三、以后別叫我?guī)煾?。?/p>
王清明的這幾句話,柳燕聽著像金口玉言。
此后,柳燕便和劇團里的年輕人一樣叫他王老師。
8
王清明坐的三輪車在一家商場前經(jīng)過,正有一個女歌手在街邊的臨時舞臺上演出,雖然只有廖廖一、二十個過路人在看稀奇,但她依舊貌似很投入的樣子,音響里高調(diào)傳出的卻分明是陳思思的《等你回來》。如果是自己騎車或者步行,他也許會停下來為人家捧回場。女歌手二十多歲,模樣兒倒也有幾分嬌俏,穿了身寶石藍的錦緞抹胸晚禮服,那臺風(fēng)不比電視上的女明星差到哪塊去?;磩F的演員現(xiàn)在有一大半的人都在小城里趕這種場子,時常出現(xiàn)在商家促銷活動和飯店婚禮的小舞臺上,隨便唱兩首歌也能弄到一、二百塊錢的報酬,比團里的演出補助拿得輕巧多了。但他們卻把這種演出叫 “混窮”。能把整本戲唱下來的人,現(xiàn)在改唱歌曲,無論通俗還是民族,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再說了,那邊人家也就是圖個熱鬧和氣氛,誰也不會計較你是真唱還是假唱,能有個卡拉OK水平也就OK了。
要說模仿能力,柳燕那倒真是超一流的。
有一次劇團到柳燕的家鄉(xiāng)去唱戲,那天千把人的會堂里居然座無虛席,觀眾也是老中青都有,柳燕扮了一個只有幾句臺詞的小丫鬟,一出場便贏得滿場喝彩。戲演完了,大幕卻拉不上,下面的觀眾硬是吵著嚷著要讓柳燕再唱一段。柳燕在她鄉(xiāng)親們當(dāng)中的影響力是團長始料未及的,唱就唱吧,團長經(jīng)常說:“觀眾就是上帝爺。”柳燕那天不但唱了淮劇,還唱越劇和黃梅戲,最后加唱的是幾首流行歌曲。臺下的觀眾那是相當(dāng)?shù)臒崆闆坝?。正是這一次不同常規(guī)的舞臺演出,讓全團上下都重新認識了這個不起眼的鄉(xiāng)下姑娘。王清明當(dāng)時就認定了她是一塊寶玉,只要稍稍打磨就會熠熠生輝。
9
劇團在縣城的劇院里幾乎演不下去了,演不下去是因為看戲的人太少,偌大的劇院里只坐了十幾排的老頭老太,三兩年才配合政府宣傳排一出新戲,后來連這樣的戲也不排了,上面改辦歌舞晚會了,盡管請明星來要大把地?zé)X,但領(lǐng)導(dǎo)愿意,有人愛看。淮劇團的劇院于是過段時間便租給跑江湖的歌舞團演晚會,只要跳艷舞的女演員不將最后那一塊遮羞布扯下來,想怎么胡大捏嚼就胡大捏嚼,愛怎么演就怎么演去。
所以,劇院的舞臺常常是空著的。
王清明就讓柳燕在空空的舞臺上模仿碟片上名家的表演,他則在臺下偌大的空間里專注地坐著,外面的陽光從高高的窗戶口射進來,劇院里便有了斑駁迷離的光影。為了教柳燕學(xué)戲,他特意買了當(dāng)時還是奢侈品的名牌影碟機和家庭影院式的音響,又托在北京的同學(xué)給他買了一大堆戲劇演出的碟片。有時候,除了團長,王清明也請馬淑麗她們幾個唱旦角的女演員來友情指導(dǎo)一下。馬淑麗背后對他說:“也虧團長他想得出,還要培養(yǎng)什么新秀,就是培養(yǎng)出來又有什么用,瞎費那個勁干什么?哎,不過小丫頭確實有靈氣呀,可惜生不逢時。”王清明想說,你我都有老的一天,總得有新人上吧!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馬淑麗不喜歡人在她面前提老字,他明白美人遲暮的感覺。他甚至也感覺自己正在變老,再看看周圍熟悉的人,也都呈現(xiàn)出老態(tài)來,變化最大的要數(shù)馬淑麗了,四十歲后的女人在容顏上已經(jīng)兵敗如山倒。他曾經(jīng)認為演員隊伍的老化是各類戲劇集體衰敗的重要原因,一個演員,就算你的唱功再強,在舞臺上扮嫩總是不怎么討喜的。團長認為馬淑麗是個演戲的好苗子,就是心思太多,錢心太重,沒有全用在演戲上,說是當(dāng)年同她一起出道的鄰縣的一個女演員,人家就一直要求上進,已經(jīng)獲得過兩屆“梅花獎”,人也到省城去了。
王清明對柳燕說,上了舞臺你就不再是你,世界也不再是現(xiàn)實的世界,你就是戲里的那個角色了,她有她的世界,她過她的生活,你要用你的表演把她個性化的情感表現(xiàn)出來,去打動觀眾。
只要柳燕在舞臺上演出,王清明就在臺下認真的看。
柳燕有一天站在臺上開心地對他說:“老師就喜歡寫戲,我就喜歡演戲?!?/p>
王清明就笑笑:“我們兩個像不像戲癡?”
她若有所思了片刻,擺了一個生角架式,輕聲道:“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他這邊便會心一笑,柳燕則調(diào)皮地朝他伸了伸舌頭。
柳燕一邊在正式的演出中演著她的丫鬟書童衙役,一邊在兩個人的空間里唱著大家閨秀千金小姐的纏綿故事,這一唱就是兩年流水的光陰。
10
省里的一位老領(lǐng)導(dǎo)是本縣的鄉(xiāng)賢,來老家省親,在飯桌上,他說小時候就喜歡看家鄉(xiāng)的淮劇,現(xiàn)在的戲劇都不怎么景氣,不知道縣里的淮劇團還有沒有呢?縣委書記回話說,淮劇團現(xiàn)在還是縣里重要的文化單位,經(jīng)濟要發(fā)展,文化事業(yè)特別是傳統(tǒng)文化也要重視的。本來老領(lǐng)導(dǎo)也就是隨嘴一說,陪同的縣委書記卻當(dāng)著個要事來辦了,說要讓老領(lǐng)導(dǎo)好好看看家鄉(xiāng)原汁原味的老淮劇。飯畢,書記便立即指示宣傳文化部門把這件事情做好。老領(lǐng)導(dǎo)行程安排得緊,于是宣傳部方部長連夜召集相關(guān)部門相關(guān)人員開會,布置落實書記下達的任務(wù)。
部長對團長說:“我們政府這邊要錢出錢要人出人,你們就只管把戲演好了?!?/p>
團長說:“有領(lǐng)導(dǎo)的支持,戲么,沒問題。”
整個劇團便過大年似的忙,往日冷清的劇院又被此起彼伏的哼唱聲鑼鼓家伙的敲打聲還有五彩斑斕的燈光道具搞得熱熱鬧鬧紅紅火火。
總算各就各位。
可是讓大家突然感到措手不及的是,方部長陪省里領(lǐng)導(dǎo)來看戲的那天晚上,本來神采飛揚精神煥發(fā)的馬淑麗卻突然患上了重感冒,本來咽喉就疼得很,一發(fā)急就啞了嗓子,再一急,竟出不了聲來。原來可以替補馬淑麗的那個女演員前兩年改嫁了江南地帶的一個富商,她離開這段時間也沒有覺得有多重要,但是關(guān)鍵時刻卻非常重要了。方部長親自打電話給她是好說歹說,要派縣里的小車去接,外加一萬塊錢的出場費,但人家就是不給面子,說,沒興趣!
這邊暗紅色的大幕后面鑼鼓家伙使勁的敲著,臺下濟濟一堂的觀眾以為好戲馬上就會開場。團長的心里跟貓抓似的著急,一個勁地說:“唉,都說救場如救火呀……”誰能來救這個場?團長一時又想不出合適的人來。
方部長在一邊沉著臉對團長說:“你知道嗎?這叫政治事故!”
王清明悄悄把團長拉到一邊,說:“讓柳燕來演吧!”
團長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柳燕,一臉的官司。
王清明平靜地對柳燕說:“你先演給團長看看。”
唱了一刻鐘不到,團長說:“行,就你上,咱們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吧!”
一邊馬上讓人為柳燕化妝穿戴,王清明看到扮上的柳燕已是光彩照人,不由心里莫名一動。
柳燕輕啟朱唇,問他:“我這扮相好看嗎?”
王清明這才鎮(zhèn)定了,交待她:“記住我的話,你只管演你的戲,就當(dāng)臺下只有我一個人在看。”
柳燕從容一笑:“弟子明白,絕不怯場!”
演出很成功,省里的老領(lǐng)導(dǎo)直夸柳燕的角色演得好,領(lǐng)導(dǎo)開心,書記開心,部長開心,團長開心,最開心的是王清明。
馬淑麗坐在臺下默默看到劇終,然后又一個人默默回家去了,她想不明白一個不起眼的小龍?zhí)自趺匆簧吓_就演起了主角,而且比她更年輕更能處理節(jié)奏與情感。而她似乎在一夜之間變老了,有點發(fā)福的腰身使她的身材不再那么苗條,下巴也多了一些贅肉,細看看,眼角那些日益明顯的魚尾紋使本來清澈的那一雙大眼睛變得有些渾濁蕪雜,如果說古裝戲那些長袍大袖還能掩飾她的身體缺陷,讓她扮一扮窈窕淑女,而那些現(xiàn)代戲就會讓她原形畢露,再讓她扮靚裝嫩實在是勉為其難了。
而只有王清明和柳燕知道,為了這次曇花一現(xiàn)的演出,他倆付出了多少!
卸完妝后,柳燕便去找王清明,她急于知道自己在舞臺上的表現(xiàn),盡管臺下的掌聲表明了她的演出是成功的,但她更想知道他的看法。卸妝的時候她多么想面前的鏡子中會出現(xiàn)他的身影,在她如花般的臉龐邊有他默默注視的雙眼。她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激動著,但是她沒有等到他。有點失望的她正一邊想著心思一邊往外走,在門口幾乎與王清明撞了個滿懷,便紅了臉。
還沒等柳燕說話,王清明便要請她上街去吃夜宵。
和王清明走在大街上的時候,柳燕依舊興奮著,一個勁的和他說自己演出時的感受。他們走過一處街邊的大排擋,那里坐著不少的人,正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柳燕以為王清明要請她在這里吃點砂鍋什么的,便放慢了腳步,拿眼看有沒有空位,但望見王清明并沒有停留的意思,只有跟在他后面走了。
柳燕是頭一次在縣城最雅致的包間里慢慢地吃飯,而且是只和一個人,吃完了,看王清明花二百元結(jié)帳。柳燕說,是不是太奢侈了?
王清明說:“記住了,我的就是你的,從今以后你就是那大家小姐了,不可以再到那些販夫走卒出入的地方去吃東西?!?/p>
11
方部長的小兒子方卿看上了柳燕。早些年,淮劇團是一個招蜂引蝶的地方,但是今非昔比,劇團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被風(fēng)流韻事遺忘的角落。按理說部長的公子找對象正經(jīng)也要是那些官二代富二代,至少找個有穩(wěn)定職業(yè),可以相夫教子的女教師之類,哪里會去找一個沒有正式事業(yè)單位編制,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女戲子。但是部長有幾天在家里一個勁地夸柳燕年輕漂亮戲演得好,特別是那眼神真叫有氣質(zhì)。那方卿也是個花花公子,聽他老子這么一說,便按捺不住,悄悄來劇團偷偷看了回柳燕,一看便在心里放不下了。他認識馬淑麗,便來找她當(dāng)紅娘。
馬淑麗對他說:“這些年我就沒見過你們干部子弟真把我們劇團姑娘娶回家的,你別也是就想耍耍人家吧?”
方卿笑道:“馬姐這話說到哪里去了,小兄弟我這回是真心實意的,時代不同了,現(xiàn)在藝人嫁入豪門的多的是!”
馬淑麗不悅道:“誰是藝人呀?”
方卿趕緊說:“是叫藝術(shù)家,德藝雙馨藝術(shù)家!”
馬淑麗心里話:“切,就你那級別也能叫豪門?!”
本來馬淑麗以為那是小菜一碟的事情,還可以做個順?biāo)饲?,這就去和柳燕說了。
沒想到,卻被柳燕一口回絕。
馬淑麗還以為柳燕這樣是因為她沒有見過什么世面,姑娘家家的害羞,便開導(dǎo)她:“方部長是個正派人,人家的兒子也不是什么花花公子,他可是正經(jīng)八百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要在古時候恐怕也是個舉人、進士是什么的。小方卿知書達理,工作單位也好,追他的女孩子排著隊呢!人家那是看上你了,也算是看得起我們這些唱戲的?!?/p>
柳燕不卑不亢道:“他看上我,我就要嫁給他?他以為他是皇太子呀!”
馬淑麗還不甘心,又勸:“女人終歸是要嫁人的。方部長是縣委常委,他這種級別的領(lǐng)導(dǎo),可以享受安排一名親屬到事業(yè)單位工作的編制。工商、銀行、稅務(wù)、公檢法,這些好單位你都可以選,如果想到電視臺這樣的文化單位,那就更是方部長的一句話了……”
不料柳燕卻說:“我有男朋友了!”
馬淑麗聽她這一講,便也沒轍了,棒打鴛鴦的事情做不得。問她男朋友是誰,柳燕就是不答。
馬淑麗當(dāng)著柳燕的面是好言相勸,背后和人談起這件事情,卻說柳燕的態(tài)度簡直是少腦筋,一個鄉(xiāng)下女孩子,無父無母的,她以為她是誰呀!簡直是不知道好歹,漂亮有啥呀!誰沒漂亮過呀!等到人老珠黃了,誰還會去看她一眼!
她說這話時,王清明也在場,當(dāng)即就接口說:“你說這話我不愛聽,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誰活得怎樣,只有自己才知道?!?/p>
馬淑麗朝他嘆了口氣,說:“就當(dāng)我沒有開這個口,姐姐明白你的心思?!?/p>
王清明說:“我有什么心思呀?只不過說句實在話。還請姐姐別介意?!?/p>
馬淑麗便又輕嘆一聲:“唉,這才子佳人忠臣烈士的故事,看來會把好好的一個人教成一根筋?!?/p>
方卿吃了閉門羹還不甘心,遇到有柳燕的演出他就會帶一幫社會閑雜人員到劇院里來看戲。方卿倒也沒有多少過分之舉,但他那幫小兄弟就不怎么沉得住氣了,時不時的就有人在臺下吹聲口哨,胡亂地拍巴掌叫好。
柳燕第一次遇到這場面,就頗為氣惱,過來和王清明說:“我看到那些小痞子的嘴臉就惡心,什么東西,呸!”
王清明卻正兒八經(jīng)地說:“你是大小姐,不可以這樣罵人的,我們就強烈鄙視他們吧!”
過了幾天,仿佛就在王清明一抬頭間,柳燕把她那一頭黑亮的長發(fā)剪成了齊耳短發(fā)。
王清明問她:“你怎么把頭發(fā)剪了?”
“是不是變丑了?要是丑就好了,越丑越好!”
“沒有呀,你怎么剪都是漂亮的,只不過我更喜歡長發(fā)。是不是有人還在糾纏你?別理他別怕他。越是有人存心和你過不去,你越要活得高貴美麗!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誰怕誰呀!”
“我才不怕呢,可是,他們天天蒼蠅蚊子一樣在耳邊飛來飛去,煩死人了!”
柳燕到底還是個年輕女子,說著忽然就哭了:“我只想唱我的戲,做一個平頭百姓,這又礙著誰的事了?他們就敢那么欺負我,這幾天,我好想我的爸爸媽媽,他們雖然不是我的親生父母,但他們疼我,現(xiàn)在他們沒有了,在這世界上我又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王清明說:“你別哭了,你這一哭,我心里就會難過,我這要是一哭,哪有你那么好聽,怕會把你嚇著的?!?/p>
柳燕便就慢慢止了眼淚。
王清明這才又說:“其實,這段時間,我心里也有些不舒服,正好下面團里沒有什么演出,明天我想和團長請個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愿意陪我一起去看風(fēng)景嗎?”
柳燕聽了他這句話,心情舒朗了許多。
12
王清明的家鄉(xiāng)在一個風(fēng)景秀麗的江南小鎮(zhèn),那里現(xiàn)在還住著他的舅舅一家。舅舅見王清明回來,很是高興,何況還帶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柳燕不在旁邊的時候,舅舅對他說:“我這外甥媳婦真漂亮,性格也好,這回,你可不要再嫌好識歹的了?!蓖跚迕髅φf:“這是團里的年輕演員,人家有婆家了!”舅舅說:“哦,可惜了?!?/p>
小鎮(zhèn)雖然也不大,但有幾條河道交錯縱橫,依河而立的小橋與人家有峰回路轉(zhuǎn)曲徑通幽的妙處,景致不比那些游人如織的古鎮(zhèn)差,但卻有那些古鎮(zhèn)所沒有的寧靜與平和。王清明陪柳燕漫步在那些幽靜的小巷里,駐足于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小橋上。他向她講述每一處風(fēng)景的歷史與掌故,講他兒時的那些趣事。柳燕伴在她的身邊,行走于古鎮(zhèn)懷抱中的她越發(fā)顯得嫻靜動人了。王清明覺得,如果說古鎮(zhèn)是一位端莊優(yōu)雅的女子,清純美麗的柳燕就像那女子胸前戴著的溫潤性靈的碧玉。
有一天,兩人又在小巷里散步,不知怎么的就相伴無語了,還是柳燕打破了沉默,說:“繼續(xù)呀!”
王清明問她:“你還想聽我說什么呀?”
柳燕說:“就像一部戲,開場過去了,接下來應(yīng)該有中場的呀,童年少年過去了,應(yīng)該還要繼續(xù)。”
“你真的想聽下去呀?”
“嗯,只要是你的故事,我都愿意聽?!?/p>
王清明于是第一次向一個人敞開了心扉,和柳燕講起了自己的家庭與初戀:父母婚姻的失敗使他對婚姻有了悲觀的認識,他上大學(xué)的時候暗戀過表演系的一位女生,大學(xué)畢業(yè)后便成天上人間了。那位女生畢業(yè)后沒兩年便成了家喻戶曉的演藝明星,也常有緋聞出來,可惜前段時間因患絕癥不治身亡,知道這個噩耗后他在自己的房間里靜默地呆了半天,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女生在大學(xué)校園里清純可愛的模樣,那是他曾經(jīng)的癡迷與深愛,有些人即便是看了一眼,也可以結(jié)下難以忘懷的緣!這也使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與悲涼!
柳燕便勸慰他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生死由命呀!不過,她也真是生如夏花燦爛,死如秋葉靜美!”
王清明告訴她:“和你說這些私事,一則我想一吐為快,同時也想讓你明白,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會經(jīng)歷自己不想經(jīng)歷的生活!”
柳燕說:“我懂?!?/p>
忽然從一戶人家的屋檐下飛出一對小鳥來,撲棱棱直飛藍色的天空。
王清明說:“快看快看,那是你呢!”
原來是一雙比翼齊飛的燕子。
柳燕說:“那是兩只呀,我只是其中之一,另一只不知道是誰呢?”
王清明畢業(yè)于一家著名的戲劇學(xué)院,那時還是國家分配,既然是分配,就身不由己了,他被分到這個小縣城的小劇團。
后來,有大學(xué)時的好友問他:“你當(dāng)時為什么不運作一下往大點的地方跑,或者選個好一些的單位?你看我們戲文專業(yè)的,除了你,有到小劇團混的嗎?”
王清明說:“人各有志吧,我這人自小就喜歡戲文,喜歡戲里的故事,也不怎么愛熱鬧,所以這小地方小劇團剛好適合我?!?/p>
“我看你喜歡戲文是假,喜歡女戲子是真?!?/p>
“我喜歡戲子怎么了,我看你們還沒有在下的福氣呢!”
“但你得當(dāng)心呀,古語說什么了,什么無情什么無義呀!”
小鎮(zhèn)離上海近,那里有大劇院,兩個人就到上海大劇院里看了一場外國人的音樂會。出來后,他回頭望著大劇院對柳燕說:“一個人,最大的劇院在你的心里,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但要用心去演得精彩動人?!?/p>
等到兩人從外邊打道回府,方卿那幫人也已散場了,據(jù)說他很快找了一個漂亮的女教師,就要訂婚了。
13
夏天剛到,柳燕又是長發(fā)飄飄了。在王清明眼里,即便是她娉婷而過的一個背影,仿佛也是青春正穿過花色繽紛的回廊亭臺。青澀女孩已經(jīng)在某一天脫胎換骨。
團里有人背后說柳燕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像她這樣沒有一點后臺的人,得罪了方部長,以后在劇團就別想出頭了,一著走錯滿盤皆輸呀!嗨,你以為方大公子真的會娶她?還不就是為了玩玩。
偏偏這些話又傳到了柳燕的耳朵里,她卻把這些閑言碎語當(dāng)了笑話說給王清明聽,好象在說別人的閑話,還問王清明:“你說我是丫鬟還是小姐?”
王清明笑笑:“你是仙女呀!我只希望你從容、快樂。”
“能唱戲我就開心!一個人不能傾國傾城,但可以傾其所有的呀!”
“精辟!”
有不少的草臺班子來邀請柳燕去參加演出,她也有心去,王清明卻不贊成她去。
柳燕有她的理由:“過去的好些名角不也是從草臺班子唱起的嗎?”
王清明說:“今非昔比,現(xiàn)在的那些草臺班子會把人唱變形的,只要我們的劇團還有演出,你就跟著團長走。”
沒有戲唱的時候柳燕繼續(xù)跟著碟片學(xué)戲,學(xué)到輕車熟路形神兼?zhèn)淞恕?/p>
王清明說:“如果哪天能上臺演出,你一定演得比她們好,因為你更用心!”
柳燕說:“真想有一天能在真正的舞臺上演你寫的那些新戲,我特喜歡你的戲!”
14
劇團的出路一直沒有柳暗花明的跡象,淮劇團的許多人已經(jīng)在自找門路,馬淑麗一年前去了北京,據(jù)說混得還行,北京當(dāng)然沒有一個讓她唱淮劇的地方,她是搭上了一個在北京做生意的家鄉(xiāng)人,那男的許多年前是她的忠實粉絲,合伙做生意了。用團長的話說,人心散了,人心一散,哪有不敗的道理,歷朝歷代都是這樣。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上級有關(guān)部門卻又要到淮劇團來試點文化單位體制改革,內(nèi)容之一就是要清退閑雜人員,柳燕便在其列。
團長對領(lǐng)導(dǎo)說:“她是什么閑雜人員呀?她可以演主角的,我這淮劇團將來還要靠她這樣的年輕人辦下去呢!”
但團長再怎么說也不能改變柳燕的閑雜人員身份。有人說,這事一定是方部長的名堂,但也不一定,看上柳燕的也不止方卿一個。據(jù)說那天陪省里領(lǐng)導(dǎo)來看戲的縣長也看上了柳燕,幾次三番打電話到淮劇團點名要柳燕去陪他唱歌跳舞,都被團長編個理由推掉了,團里知道內(nèi)情的人就說,領(lǐng)導(dǎo)把我們淮劇團當(dāng)什么了,夜總會呀!我們這里的小姐是花容月貌知書達理深明大義琴心劍膽忠貞不渝,呸!
有一次團長的一位師兄來本地演出《鄭板橋趕考》,因為師兄是享譽全國的名角,縣里有好些領(lǐng)導(dǎo)也應(yīng)邀來捧場,縣長看完戲卻很為不滿,因為劇中的鄭板橋有段繞口令一樣的唱詞特別出彩:“花錢買官,當(dāng)官撈錢,撈錢買官,買官撈錢……”縣長讓方部長把團長叫過來,指著他的鼻子問:“他這出戲是演給老百姓看,還是演給廣大干部看?政府養(yǎng)著你們這幫唱戲的,你們究竟是要為誰服務(wù)呀?”后來縣長升任市長,一直往上爬到省里做了廳級干部,因為經(jīng)濟問題鋃鐺入獄,于是也就抖出一干欺男霸女的丑事來。
團長找柳燕談心:“我沒有本事,你的編制我保不下來。唉,斷了也好,你年輕,唱得好,離了淮劇團哪里就沒有飯吃了,倒是這幾年我把你誤了,淮劇團再這樣下去更會把你誤了的,你應(yīng)該到更大的舞臺上去。年輕好呀,還可以從頭再來。人都會老的,吃我們這碗飯的,老了就是老了呀!”
柳燕說:“我也不小了,這些年,團里由上到下對我的好,我會永遠記??!”
可是,大的舞臺又在哪里?
柳燕忽然間就成為了一個沒有單位的人。連原先住的淮劇團那間單身宿舍也將不再屬于她。
那段時間,王清明正被局里抽調(diào)過去為一個大型晚會搞文字策劃,不知道淮劇團的這個情況。王清明前腳到家,柳燕后腳便來了。
柳燕說:“我以前一直把劇團當(dāng)家,可是現(xiàn)在我沒有家了?!?/p>
王清明說:“團長說得也對,你的人生舞臺應(yīng)該比劇團的舞臺要大,如果你不嫌棄,今后你就把我這里當(dāng)著你的家,你就住這里,我在外邊找個房子住,工作的事情再從長計議?!?/p>
柳燕說:“那將來呢?如果認定了不再唱戲,我不會活不下去??晌揖拖矚g唱了,沒有這個,我活得沒勁!也辜負了這些年你對我的培養(yǎng)。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我已經(jīng)想好,我打算離開這里,我不想在這里讓人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不做戲里的那些苦命女子。這些年淮劇團就是我的家,現(xiàn)在我沒有了單位,也不想讓團長他們?yōu)殡y。我也要為我的愛人、還有將來的孩子去追求幸福!人在,愛在,家就在。你給我的院子鑰匙就放在我身上吧,如果有一天我決心離開這里,帶上它,無論我天涯海角,就好像帶上一個家……”
每個人心里都在演著一部戲,王清明心里也是,此時,接下來的情節(jié),應(yīng)該是他對這個他已經(jīng)默默深愛上的姑娘表白自己的愛,請她從此與他夫唱婦隨,恩愛白頭,他也需要一個溫馨的家呀!但他明白現(xiàn)在她更需要的是一個讓她展示人生精彩的舞臺……可是他能為她爭取到一個正式編制,慰藉她突然而至的失落嗎?他不能。他能給她且歌且舞演繹傳奇的舞臺嗎?他也不能。
“別說什么辜負的話,這些年我要謝謝你陪我慢慢的變老??上г谶@人生關(guān)鍵的時刻,我卻一時想不出什么實際的方法可以幫你,教會了你演戲,卻不能給你舞臺!我真的感到很無奈!”
“你快別這樣說,誰對我好,誰真心愛我,誰讓我這個孤苦伶仃的鄉(xiāng)下姑娘有了自信有了夢想,我心里很明白。退一萬步,就算我從此不再演戲,但就憑那些讓我終生受益的東西,我也會活出屬于我的精彩來!”
15
柳燕離開一年后,王清明在單位忽然接到一個畢業(yè)后就漂到北京,現(xiàn)在已經(jīng)功成名就的大學(xué)同學(xué)的電話:“老同學(xué),真是無巧不成書呀!最近我遇到了一美女,你知道是誰嗎?就是你們那個小劇團的。我在他跟前說你小子簡直是愚不可及,以你的才氣寫什么都容易出頭,偏偏要一門心思寫什么倒頭戲文。她便生氣了,和我理論了半天,總之你老兄在那美女眼里有著崇高地位。我和她開玩笑,問她是不是愛上了你這個窮書生。她倒是很認真地告訴我說,她愛你,還要回去為你生一大堆孩子。兄弟我是羨慕你呀,有這么個紅顏知己!她是要氣質(zhì)有氣質(zhì),要模樣有模樣。不像我身邊那些女妖精,吃著我的,喝著我的,一個個整天就知道跟我逢場作戲了。不過現(xiàn)在要在京城混出個名堂也不容易呀!”
王清明說:“你一定要幫幫她,兄弟我拜謝了!”
那邊說:“看在我們同學(xué)一場的情分上,看在那姑娘對你情深意長的面子上,為了成就一段才子佳人千古佳話,兄弟我一定會提攜她。不過,我也很想和你做筆交易,我手上有一個本子你給我好好改改。不過,咱是小人,丑話先說在前頭,最終的署名是我不是你。咱還保證她不被這烏七八糟的娛樂圈潛規(guī)則,等她名揚天下后,一定完璧歸趙,你就放心地在家做你的王寶釧,安心地寫你的戲文吧!”
王清明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同學(xué)所謂要改的本子其實也就幾百字的一個提綱,王清明就靠著這個提綱寫成了一部名動京城的大戲,那同學(xué)因此名利雙收。
16
一路走來,街上許多的音響店都在放那首《慢慢地看你變老》,現(xiàn)在最流行的一首網(wǎng)絡(luò)歌曲,但是這個小城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首歌的演唱者,那個不愿意拋頭露面的燕子是誰。沒有人比他更熟悉她的歌聲,也沒有人會知道他就是這首歌的詞作者。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他心里的那塊石頭終于落了下來,平安就好,有什么比平安好呢?
馬淑麗在北京做生意把身家性命都賠了進去,那段時間,劇團所有人的心都是涼涼的,王清明也一樣,他幾次看到團長在沒人的角落里暗自垂淚。那天在王清明的家里,團長拉著他的手老淚縱橫地問:“這人呀,怎么可以說沒就沒了呢?”
王清明隔段時間就要和北京的同學(xué)通個電話,了解柳燕的情況,同學(xué)說:“你累不累呀,我這里有她的電話號碼,你直接問她不就行了。”王清明記下了柳燕的號碼,但他并沒有撥通它。聽到馬淑麗跳樓的消息后,王清明立即撥打了柳燕的號碼,不通,同學(xué)說她換號碼了,知道她號碼的一位朋友恰巧又出國了,聯(lián)系不上。
王清明說:“我要到北京去找她!”
同學(xué)說:“你神經(jīng)呀,北京這么大,我都找不到她,你怎么找?我敢保證那姑娘不會有什么事的,我會看相,她雖然和你一樣也是個一根筋,但絕對比你老兄生命力頑強?!?/p>
王清明在家門口的時候碰到鄰居安壽寶,他向王清明遞過來一根香煙,說:“哎,你知道啊,我們這老城區(qū)終于要拆遷了,一拆遷,你這么大的院子還有房子可以換兩套別墅的?!边@個安壽寶有意思,每次碰到王清明都要敬煙給他,他從來都不接他的煙,但安壽寶仍舊每次要敬他煙。
王清明說:“別墅有什么好,我就喜歡住這里了,人若有情,花草樹木也會有情的?!?/p>
安壽寶當(dāng)然不會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就轉(zhuǎn)換了話題,問他:“你知道現(xiàn)在房價有多高嗎?”
“要有兩千多了吧。”
“兩千多?你有沒有搞錯呀!我告訴你,現(xiàn)在縣城的房價都六千出頭了!你可不要做釘子戶呀,當(dāng)心被強拆!”
王清明沒有心思和他聊這個,只是哦了一聲,便進了院門。
他到文化局辦公后就在外邊租房子住了,團長則答應(yīng)把他原先那間單身宿舍讓給睡集體宿舍的柳燕。
房子是柳燕陪他去看的,她說這房子真好,這么大的一個院子,還有這么多水靈漂亮的花呢!那些花都長在地上而不是窩在盆盆罐罐里。房子的主人是一位酷愛戲劇的老人,因為愛戲,他們成了忘年交。老人的孩子都在國外,很有錢的那類人,孩子們要接老人到美國去養(yǎng)老。
出國前,老人說:“我這一出去,恐怕就回不來了,這房子就送給你們做個紀(jì)念吧!”
王清明說:“這不行的,您老一定開個價,我買下就是了?!?/p>
老人說:“我要錢做什么,孔夫子說,四十不惑。我都活這么一大把年紀(jì)了,難道還不知道名利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以前孩子們要我出國,我不愿意,在這院子里住慣了,舍不得離開,出國,那是背井離鄉(xiāng)呀!我不缺錢,把房子租出去,是為了給這院子添上人氣。要不然,就我這日暮西山的老頭,院子里的這些花花草草也不會有多精神的。能遇著你們是我的福份與緣分,這都不是錢能買來的!”
王清明仍然堅持不受。后來老人開了個低價,王清明這才買下,說:“這房子還是屬于您的,您想什么時候回來住,都可以的,燕兒的戲還要向您討教呢!”
院子挺大,這許多年來被老人經(jīng)營成了園林一般,關(guān)上院門簡直就是一世外桃源。王清明對柳燕說,能聽你唱戲,有這么個院子,此生還欲何求?
一入院門,王清明就走進了屬于自己的世界。在王清明的心里有兩個世界,一個世界在他的筆下,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沒有停止戲文的寫作;一個世界就在這個小院里,柳燕雖然離開多日,但小院里還滿是她的氣息。
在這個小院里,花開花落,柳燕唱了一段又一段,兩個人就這樣沉浸在戲劇的世界里,天上人間,不知今夕是何年。
柳燕有一天對他說:“人要是不變老該多好,就這樣,我演我喜歡的戲,你寫你喜歡的戲文?!?/p>
王清明說:“這人呀,就是不如那些花草樹木,花謝還會花開,樹上的枝干砍掉了還會長出新的來。”
柳燕聽了這話,對院里的花草樹木服侍得就更上心了,院子里有棵高大的老槐樹,前幾年有鳥兒來做了窩,小院里就一年四季鳥語花香賞心悅目。
股市與基金漲了又跌,房價與物價一路上揚,為官的想著升官,經(jīng)商的忙著賺錢,無所事事的閑人泡在茶樓里聚在歌廳里悶在浴室里??墒沁@些似乎與他倆無關(guān),他們深居簡出,在自己的天地里過著適合他們的生活,他們對這種生活狀態(tài)很滿意。
柳燕有一次過生日,王清明陪她逛街,她說他的眼光好,不花什么錢就能幫她買到好看的衣服,王清明說不是我眼光好,那是你身材好氣質(zhì)好,穿什么都能穿出品位來。兩個人一起吃了晚飯后,又聊了半天他新寫的一部戲中的女主角。柳燕走后王清明感到有些累,就想到自己居然是奔四的人了,再一想,柳燕雖然比他小十歲,也是不小了,她這樣的年齡應(yīng)該正要談婚論嫁,在唱戲這一行上應(yīng)該正是可以大紅大紫的時候。這一想,他心里覺得很不對勁兒。第二天他想把這心思說給柳燕聽,可是柳燕一曲唱罷,他又不想說了。
17
晚飯后,王清明正想到街上去隨便逛逛,放在餐桌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以為是團長打來的電話,要與他談新本子的事情,看也沒看來電號碼,便接通了。就在一個星期前,柳燕給他新用上的手機發(fā)來了一條短信:我好想好想,回家!
等他從廚房里沖出來,小院的門已經(jīng)被人打開了,朦朧夜色中,他看見的是他日思夜想的身影,還是那樣的長發(fā)飄飄,還是那樣的端莊嫻雅,但更添了一份成熟與嫵媚!她的手心握著院門的那把鑰匙。
就這樣,一切如同戲里的傳奇。又有多少故事,精彩為人所知?
院門輕輕合上后,深情相望的兩雙眼睛里便都溢出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