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貴
母親的心病
朱先貴
回家探親的阿明告訴我:海子,你媽病了。躺下好幾天了,鄰居幾個老人輪換看護著,等著你回去呢。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問阿明,我媽現(xiàn)在是不是很糟糕。阿明說,你回家就清楚了。
“快,快向廠里黃主任請個假,我們回家吧,再也不能耽誤了?!碧易右不帕耸帜_。
我小跑似的在廠部的車間找到了黃有望主任,說明了情況。黃有望說:“大事兒,行。我給你找個頂班的,快回去?!?/p>
正是臘月二十二,趕上老天下了場冬雨,叫冷風吹得結成了冰,鋪在城市的水泥路面上,凝聚成寒氣直往衣縫里鉆。我上牙碰著下牙直打顫,不知道是怎么了,感覺今年的冬天是特別的冷。桃子胡亂地收拾了幾樣東西,我們便一陣風似地撲向上海站。
列車一聲長鳴,我的心緊貼著車輪飛出了上海。鐵道兩旁的樹木景觀嘩嘩地向后倒去,圖像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心弦繃得緊緊的,緊縮著,隨時就有拉斷的危險。
滿腦子都是母親危在旦夕的恐懼和她那呻吟不止的痛苦。這個時候,我是多么希望能夠有人給我安慰和鼓勵。我審視著車廂里所有的乘客,盡然沒有一個人理會我。
“媽會不會出事呀?”桃子也在急。
心神不定,但在妻子面前我只能故作鎮(zhèn)靜去安慰:“媽一向都很堅強的,不會有事的?!?/p>
傍晚時分我們終于到家了,就見一個白發(fā)老人朝著路口望。到了跟前,認出來了,原來是華子的爹,本善大伯。
“大伯,您老還是那么健康啊,這在等誰呢?”我熱情地向大伯遞去一根香煙。
“海子、桃子,是你們回來了呀。聽到車響,我還以為是我們家華子回來了,就過來想看看。我這老頭子到了冬天氣管不聽使喚,老是發(fā)喘,香煙早就不抽了。回家吧,你媽媽正盼著你們呢?!?/p>
盡管到了年關,村子里仍然缺少先前的熱鬧氣氛,靜得讓人感到陌生。喜子和狗蛋家的大門緊閉,后門插栓。門庭前面蒿草叢生,這一切說明他們?nèi)コ抢镆彩呛芫脹]有回家了。你別看我們荷花村有一百多戶的人家,五百多人口的村莊,但青壯年能走的都擠進了城里,留守在家的都是些老人和兒童。生活在這樣一個物欲橫流快節(jié)奏的時代,大家都是那么一古腦地忙著掙錢,只好把老人和小孩丟在了一邊。
我很快就來到自家的門前。門虛掩著,推開,里屋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和桃子走向媽媽的寢室,床上空空的,媽不在。老人家哪去了呢?心里正嘀咕著,就聽門外有人在喊:“誰呀?”我和桃子轉過身去,呆了——那不正是我的母親嗎?母親打外面回來了。
“媽,是我,海子,還有您的兒媳桃子,我們回家了。”我又驚又喜地迎向媽媽。
“桃子,海子,是你們呀,媽算是把你們給盼回來了。過來讓媽好好地看看?!眿寢尠汛认榈哪抗鉃⒃谖覀兊纳砩?,久違的母愛終于找到了釋放的空間。媽媽的眼睛濕了。像小時候一樣,我們就這樣被母親寵著、護著,很溫暖。
“媽這就給我的兒子和媳婦做飯去。”媽很快從廚房里拿來了咸魚和咸肉,忙的是不亦樂乎??磱寢尭吲d的樣子,我心里像是抹上了蜜,甜滋滋的。媽媽果然堅強,您是永遠不會倒下的。
聽我父親說,我媽媽在生下我還沒有滿月,就拖著虛弱的身子下地干活了。為了多掙些工分,她和村里的男勞力一起一陣來一陣去,誰也別想把她拉垮。當年只有二毛錢不到的工分值,日子不好過,媽媽抓一把米烀上半籃子的蔬菜煮粥。稀飯打撈給了爸爸和我,蔬菜留給了自己。我記得,當時我爸爸不讓,媽媽卻笑著說:“我喜歡的就是蔬菜?!焙芏嗄赀^去了,我仍記憶猶新。
那一年,我父親患了直腸癌,媽媽扶上搬下,遞茶送水,直到父親生命的最后一刻,無怨無悔。盡管付出的是希望,收獲的卻是淚水,但是媽媽沒有倒下。在父親去世的痛苦日子里,媽媽擦干了淚水,摟著兒女告訴我們:“孩子,你們別哭了,你爸爸走了,我也很傷心。孩子你們的路還很長,需要有力量走下去,堅強起來!”我們兄弟姊妹在媽媽的鼓勵下背著行囊走向了城市,走進了工廠。
“吃飯,吃飯,飯好了?!眿尪松蠠岷鹾醯娘埐恕?/p>
望著媽的熱乎勁,看不出她生病的跡象。我夾了塊咸魚給了媽媽,又被她送到我的碗里。“你們吃,你媽不喜歡吃這個?!?/p>
“媽,聽阿明說您病了,遠在上海又不知您老怎樣,可把我們給急死了。”桃子說。
我擠了擠眼睛向桃子示意,暫時不說這些,怕掃了她老人家的興致。媽瞅著了,笑著說:“媽是生病了,病的不輕啊?!笨次疑岛鹾醯劂吨又f:“媽想你們啊。都六年了,你們給媽寄來了生活費,可有誰回過家?。磕銒尩牟〔皇巧聿?,是心病?!蔽裔屓涣?,卻又無話可說。
“媽,給您的那些生活費夠不夠用?”我說。
“夠,多著呢。你的妹妹、弟弟們都把錢往家寄,用不了。今年我種的兩畝地棉花,收了1800元,正愁沒處用呢。海子,你家孩子大了,生活負擔重,你寄來的錢媽給你存著呢。媽不缺錢,缺的是想著又看不到你們?!?/p>
“媽……”
“不用說,媽知道你們在廠里上班有難處,立足在城市,混口飯吃也是不容易,真的不怪你們?!蔽业脑拕偝隹?,就被媽給扯斷了。
是兒子不孝,對不起了,媽。謀于生計,一去經(jīng)年。六年來您老一人獨自守護著偌大個空房子,遠離了親情,您在孤獨中是怎么熬過來的?
盡管七十三歲的母親依然矍鑠,可是她那清瘦的面龐還是深深地烙上了不褪色的艱辛和縱橫歲月的滄桑。母親,是您用陽光溶化了兒女們生活中的無奈?;丶业哪翘焱砩?,我心中涌動著千言萬語,想說卻又無法表達。
時間過的真快,轉眼就是大年初六。黃有望連續(xù)打來了三次電話,問我母親的事安排的怎樣?說廠里人手緊缺,如果能抽身,盡量早點回來上班。我看母親身體并無大礙,也就放心了,決定正月初八趕回上海。
媽說:“快回上海吧,耽誤了廠里可不留人。”
雞叫三遍的時候,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桃子也趕緊起來了。想讓媽多睡會,我們就沒有驚動她老人家,媽這輩子也太累了。桃子收拾著行李,我打電話給村子里的老五,叫他把三輪車開到村南的路邊等我。
“桃,海子,媽給你們熱了雞蛋,吃幾個再走。”不曾想媽比我們起來的還早,她下了廚房為我們忙活著。
三輪車發(fā)動了,機器轟鳴著,我們已來不及吃雞蛋了。卻聽母親還在喊:“桃,海子,把雞蛋給帶上,你們路上吃。”車開動了,媽捧著雞蛋呆呆地站在那里。
“兒子會回來的,媽媽您保重了……”我把喊聲拖得老長老長。
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