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琦
在我國文學史上,由于儒家正統(tǒng)觀念的影響,使小說觀念的確立和小說地位的提升異常艱難,魏晉時陸機于《文賦》中提出了“說煒燁而譎誑”的論點,然而南朝劉勰卻在《文心雕龍》中對他的觀點提出了批評,他們二人對“小說”以及“說”的看法分歧,是由于其所在不同時代環(huán)境的緣故。
究竟何為“說”?早在《莊子·外物》中即有記載:“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此條歷來常被諸家引用,用以解釋小說之起源。認為“小說”乃街談巷語瑣屑之言淺識小道,是“大達”之反意。《漢書·藝文志》中,班孟堅沿承其旨,曰“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云云。至南朝劉勰《文心雕龍》,依然執(zhí)此觀點:“說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資悅懌,過悅必偽,故舜驚讒說。”
然陸機于《文賦》中曰“說煒燁而譎誑”,譎者奇詭也,誑者虛誕也,而將其與詩賦碑誄銘箴頌論奏一齊并列為十體,說明“說”是一種文本形式。此種形式早於戰(zhàn)國時便出現(xiàn),之所以叫“說”,首先取于口說之義,指士人或謀臣對君王的口頭勸諫,故劉勰于《文心雕龍·論說》中云:“說之善者,伊尹以論味隆殷,太公以辯釣興周,及燭武行而紓鄭,端木出而存魯,亦其美也。暨戰(zhàn)國爭雄,辯士云涌,縱橫參謀,長短角勢,轉(zhuǎn)丸騁其巧辭,飛鉗伏其精術(shù),一人之辯,重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隱賑而封,至漢定秦楚,辯士彌節(jié),酈君既斃于齊鑊,蒯子幾入乎漢鼎,雖復陸賈籍甚,張釋傅會,杜欽文辯,樓護唇舌,頡頏萬乘之階,抵戲公卿之席,并順風以托勢,莫能逆波而溯洄矣?!?/p>
諸子書中,以“說”名篇者甚多,如《韓非子》有《內(nèi)儲說》、《外儲說》《說林》《說難》,《淮南子》中有《說山訓》《說林訓》,皆為此類口諫之“說”之集合,《尚書·說命》所載傅說其人,即是以“說”為職業(yè)的官員,隨時對君主諫議指導。其時王綱解紐,群雄共起,天下逐鹿,以往公認的規(guī)則和道德被拋棄,只要說者善辯,就能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動君王作出決策,故辯士之論,多是一時的聳動之語,所以《文選》李善注:“說,以感動為先”。說者或用譬喻,或舉寓言,調(diào)動一切手段,以期“動人主之心”,于是造就當時之辯說引人入勝,奇詭恣肆的風格。劉勰的論“說”,重點提到戰(zhàn)國時縱橫家游說的情況,然戰(zhàn)國游說者不止縱橫家,儒、法、墨等諸家都曾忙碌奔走于各國之前,在君主耳邊搖唇鼓舌。荀卿之《非相》,韓非之《說難》,以及《鬼谷子》等子書中,皆有對說君藝術(shù)的專門探討。
劉知幾《史通·言語》云:“戰(zhàn)國虎爭,馳‘說’風涌……逮漢魏以降,周隋而往,世俗尚文,時無專對,運籌盡策,自具于章表,獻可替否,總緊于筆札,宰我自貢之道不行,蘇秦張儀之業(yè)遂廢矣?!倍绿住秶鴮W講演錄·文學略說》亦云:“‘說’者,古人多為口說,原非命筆之文”,“七國時游說,多取口說,而鮮上書,上書即奏也。”指出“說”與“奏”之區(qū)別,然劉勰將秦漢以后臣下上書也歸入說體,實際上已超出了古所謂“說”的范疇。
荀卿在《荀子·非相》中講當時辯士的談說之術(shù),要“譬稱以喻之,分別以明之”,指用譬生動警策鮮明,《鬼谷子》談“說”曰:“其言神而珍,白而分,能入于人之心”,《韓詩外傳》假托孔子談“說”,除了譬喻、鮮明和奇特之外,還有“歡忻芬芳以送之”,言其出語悅?cè)艘玻陨?,都可歸之為陸機所謂的“煒燁”。
“煒燁”的要求,是口說這一特殊渠道所決定的,但這種口頭的“說”,后來不可避免和變成了文本形式,因為“言之不文,行而不遠”??谡f欲長遠留存,必須納入文字載體。比如《漢書·藝文志》有記錄蘇秦張儀游說之事的《蘇子》和《張子》,《韓非子》里的《內(nèi)儲說》《外儲說》,更是有意義的收集游說需用的材料。漢劉向所編《說苑》,是戰(zhàn)國前后“說”的總集,還有非常出名的《世說》,記錄魏晉士人的言談舉止。
為了使說更有感染力的煽動性,說者往往在諫說中插入大量寓言故事,此類寓言故事,正是無甚事實依據(jù)的野史傳聞,例如劉向《說苑》中的“說”,多采取君臣或師生對話的形式,似乎是對臣下向君主諫說的記錄,然而這些記錄的來源,大多為“人不必有其事,事不必錄其人”的附會之言,帶有鮮明的小說色彩。這個特點,也正是陸機所謂之“譎誑”。
《文賦》將“說”列為十體之一,而特別強調(diào)它的小說特征,與魏晉時期儒家思想統(tǒng)治的崩潰、創(chuàng)作觀念的變革以及“說”體本身的發(fā)展都有關(guān)系,儒家“述而不作”的傳統(tǒng)受到?jīng)_擊,士人的寫作被看作是立言不朽的途徑,而立言的標準,也從過量的闡釋而轉(zhuǎn)向創(chuàng)造,這種傾向使文苑中出現(xiàn)了大量各種各樣的“說”,以及專敘野史傳聞的志人志怪小說。
這種風尚的出現(xiàn),與官方的提倡有很大關(guān)系?!度龂尽肪矶慌崴芍⒁段郝浴罚^曹子建接待小說家邯鄲淳,與之“跳丸擊劍,誦俳優(yōu)小說數(shù)千言”,曹子建《與楊德祖書》中又載:“夫街談巷議,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可見他對小說的喜愛,也反應了當時的創(chuàng)作風尚。故陸機提出“說煒燁而譎誑”,并將“說”列為十體,與當時的創(chuàng)作風尚息息相通,對于文體特征的判斷,是立足于當時作品的現(xiàn)狀和創(chuàng)作要求而提出的,對“說”體的論述亦是如此。
與陸機相反,劉勰卻是完全排斥小說的,《文心雕龍》中文的類別有三十三類,獨獨沒有小說,魏晉以來所出現(xiàn)的《列異傳》《博物志》《搜神傳》一類作品,沒有出現(xiàn)在《文心雕龍》的文體舉例中,裴啟的《語林》以及赫赫有名的《世說新語》,《文心雕龍》中也未著一字,可以證明,在劉勰的眼中,這些荒誕不經(jīng)、傳奇性虛構(gòu)性的小說,根本不能稱之為文。
《文心雕龍·諧隱》中有一段話清楚的表明了劉勰的觀點:“夫觀古之為隱,理周要務,豈為童稚之戲謔,搏髀抃笑哉,然文辭之有諧隱,譬九流之有小說,蓋稗官所采,以廣視聽,若效而不已,則髡袒而室,旃孟之石交乎。”正因為劉勰對小說的否定,所以他才對陸機提出了批評,《文心雕龍·論說》:“凡說之樞要,必使時利而義貞,進有契于成務,退無阻于榮身,自非譎敵,則唯忠與信,披肝膽以獻主,飛文敏以濟辭,此說之本也,而陸氏直稱‘說煒燁以譎誑’,何哉?”
從根本上說,劉勰與陸機的不同,是兩個時代的分歧。從研究角度魏晉南北朝時期一向作為一個完整的時間斷代,然而這一時期前后,上層政治環(huán)境和文化政策的調(diào)整變化,使社會思想有著明顯的變動,也會體現(xiàn)在文學觀念上。漢王朝的覆滅導致經(jīng)學統(tǒng)治轟毀,所謂“魏晉浮蕩,儒教論缺”,政治的多元化也帶來了短暫的思想自由,陸機所處之時代,離建安未遠,因此也沾染了一些那時代的文學意識,而迨至南朝,劉宋以降,儒學勢力又重新抬頭,永明間,齊武帝詔復國學,以上公禮祭孔子,后梁武帝于天監(jiān)中兩次下詔,大倡經(jīng)學,儒學于是更為世所重,也就造成以經(jīng)學為代表的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回潮。
《文心雕龍·序志》:“敷贊圣旨,莫若注經(jīng),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實經(jīng)典之枝條,五禮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边@意味著,劉勰把《文心雕龍》的寫作看成是從事經(jīng)學的另一種途徑,布篇也以《原道》《征圣》《宗經(jīng)》等為先,其立論處處折衷于經(jīng)典,對小說的排斥,也就不足為怪了。
小說觀念的確立過程,主要是對藝術(shù)虛構(gòu)的合理性的認可過程,在我國文學史上,因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緣故,這一過程異常艱難而漫長。
[1]劉勰.文心雕龍[M].范文瀾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2]陳壽.三國志[M].裴松之注.中華書局,1982.
[3]班固.漢書[M].中華書局,1962.
[4]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中華書局,2009.
[5]司馬光.資治通鑒[M].中華書局,1982.
[6]劉知幾.史通[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