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如其人”固然是一個固定的模式,但詩歌史上詩不如其人的例子不是特例,也不是例外,因為數(shù)量不少,甚至有詩與人相反的情況。如果說詩歌是鏡子,它可以是平常的鏡子,也可以是哈哈鏡;照出來的可能是原來的樣子,也可能是被歪曲了的樣子,甚至面目全非。北宋中葉時人吳處厚《青箱雜記》卷八曰:“文章純古,不害為邪。文章艷麗,不害為正。世或見人文章鋪張仁義道德,便謂之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謂之邪人,茲亦不盡也?!碧┚脑娭卸嗷ú菰侣?,有“艷麗”之嫌;但對其人其詩深入了解之后,我們不禁要感嘆他的情感之真與立意之正。
泰灸雖祖上是我的江蘇老鄉(xiāng),但他生長于黑龍江,身材魁梧,性格豪爽,嗓音洪亮,酒量了得,地道的東北漢子;而他偏愛的題材卻不是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不是神秘莫測的北大荒,不是有一半時間封凍的松花江。他的風格也不是粗獷豪邁,激情澎湃。他喜歡寫愛情,而且寫得纏綿悱惻、柔情似水,頗有江南的風致——情緒內斂,感覺細膩,措辭婉麗,調子輕淡。我這個江南人,筆下幾乎全是北國風光;泰灸這個“北方佬”呢,卻喜歡玩弄南方情調。他的筆調顯得比我年輕許多。有一點是相同的,我倆都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追求“反我”,詩歌對于我倆來說,在某種程度上,不是現(xiàn)實自我的反映,而是內在心理缺失的一種補償機制,或者說,通過對內心深處本我需求的挖掘,達到一種自我的平衡或滿足。
別的詩人來北京,會發(fā)思古之幽情,抒發(fā)對歷史和政治的感慨,哪怕是寫后海,也不忘它跟中南海的一脈相連,說那誰是進出宮殿的水。泰灸這位老兄呢,儼然把后海當做西湖乃至秦淮河了,是供他消費艷情的場域:我坐在岸邊靜聽荷花細語/小船將你泊來/琵琶彈落滿湖雨聲/并且叫醒沿岸的所有酒吧……/讓躺在水面上的晚風/把我倆合成可以帶走的留影/——《北京印象之后?!?。他是把后海那一片燈紅酒綠的水域從北京城孤立出來了,變成了純粹的情感的載體和背景。這樣的寫法雖然有一定的冒險性,對中年寫作者而言,尤其如此,但我欣賞這種純粹。事實上,后海景觀打造的初衷可能就是要把江南風情搬到北京的中心,讓政治歷史的硬得到某種程度的軟化。從這個角度來說,泰灸并沒有把后海異化。
雖然現(xiàn)在南方的冬天依然下雪,但“雪”是一個很北方的意象,我的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這個意象,是在我到北方定居之后。另外,我把雪當做洗滌精神、淬取思想的藥劑,甚至跟許多北歐詩人一樣,直接把它當做死亡的象征,用以探索死亡哲學。而泰灸賦予雪的是溫暖的感情。我筆下的是正在冰凍的冬雪,而他寫的是正在融化的春雪。這雪里孕育著花和愛。因此,他的“雪花”不是形式上的花,而是感官上的花,在他那“雪花是我送你的第一朵玫瑰”的詩句里,我們不僅能看到雪的形狀,仿佛還能聞到花的芳香。
看得出來,泰灸的近代老師是徐志摩,古代師傅是李清照和李煜,他學習徐的錯落有致和音樂美,模仿的痕跡有,但讀起來還是相當自然,如“靜悄悄的飛走,靜悄悄的回歸,/就像你我的第一次約會。”(《這場雪讓我想起你的初戀》)師事古人使他喜歡在文本中鑲嵌一些古語,顯出一種別樣的典雅:“十年丁香霧影/歸來依舊淡抹憂傷?!保ā蛾柟獾奈兜馈罚┻@樣的憂傷不僅來自他個我的現(xiàn)實體驗,更來自對悠久時間的感嘆。這種朝著往古的縱向延伸使他的詩歌稟有某種厚重氣息,這是一般艷情詩所難以達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