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 安
浮華余生,我會好好愛你
□逸 安
從秋香綠到咸菜色,是她為愛而走的一條崎嶇坎坷的路。
One
16年前,她腰若軟柳,目光瀲滟,妙語連珠,生活像透過萬花筒看到的那方小小天地一樣絢麗繽紛。
而今,她面色暗沉,有老人斑和皺紋,身體微微發(fā)福。聽她講瑣碎的柴米油鹽,心里就像潛伏著一只慵懶的貓,不停地打哈欠。
從天使到凡婦,一切皆因為我。
我叫許若,但她一直叫我多多。我問她,是不是希望我多錢多愛多福氣。她說,不完全是,多字的形狀很像鳥的翅膀,我希望你可以飛到更美好的世界。
為了這雙翅膀,她寧愿自己的芳華消失殆盡,青春零落成泥。
親生母親的心,便是如此吧?
但我跟她卻是半點血緣也無!
Two
她的到來改寫了我的生活。
我穿著她買的白底碎花泡泡袖裙,在一群鼻涕蟲羨慕的眼光里轉(zhuǎn)了個圈,一個特大的泡泡遮住整張臉。
許若,你什么時候?qū)W會變魔術(shù)了?我坐在高高的土墻上,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那是泡泡糖。
泡泡糖是什么?他們不知道。小鎮(zhèn),實在太偏遠了。
之前被人罵是沒爹少娘的孩子,沒有玩伴,總在午后稀薄的陽光里用粉筆在地上畫一個一個孤獨的圓圈。這樣一份在墻上被人仰望的驕傲與燦爛,是她給的。
不過,我從沒想過要感激她,相反,她是6歲的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憎恨的人。
我考了第一名,她高興得要獎勵我,帶我去買新衣服。我假裝親昵地摟住了她的脖子,一個小小的動作,居然讓她眼角泛光。
一路上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她不明所以,有好心的大娘從她背后揭下一張紙條,上面寫“狐貍精,不要臉”!
集市上所有人都驚愕地看著她蹲下身子,抱著頭哭泣。而我,看著她因抽泣而微微起伏的肩膀,突然對這種惡作劇失去了興趣。
回到家里,她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給我盛飯,燒熱水給我洗腳,在晚上9點的時候催我上床睡覺。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她的狼狽和我的仇恨在心里纏成一團亂麻,悶得我透不過一點氣來。
Three
她是鎮(zhèn)上最好看的女人,然而她的“來歷不明”卻讓人在背后議論紛紛,女人們談起她的語氣總帶著不屑與輕視。
她也沒什么朋友,干完活,就一個人靜靜地發(fā)呆。我學習不忙的時候,她喜歡跟我講我的父親,說他如何才華橫溢,雖然夏天的衣服只有一件白襯衫,但總是干凈舒展,沒有熨斗,每天就用盛滿熱水的茶缸熨平衣服上的每處褶皺。
之前我對父親的印象就是奶奶的一句話,吃苦上進,讀書惡惡(方言,努力的意思),平淡簡單得像路邊直立的電線桿。
她的描述則是給電線桿添枝加葉,父親的形象漸漸清晰,是株挺拔向上、直刺天空的白楊。
于是,我不再把自己弄得像臟貓一樣。白球鞋刷得一塵不染,頭發(fā)梳得平整順滑,努力地學習,希望可以向心里的白楊樹無限靠近,感受同等高度下的藍天與清風。
Four
心里的防線一退再退,仍有自己的底線。多少次她伸手想攬我入懷,我總是一下子躲開,用充滿戒備的目光盯著她。她怔怔地看著我,眼圈泛紅,未收回的半個臂彎里,抱了滿懷薄涼的空氣。
唯一的一次親近,是初三那年。我與一個男生要好——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叫不叫早戀,只是很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和他說話。生日那天,他送我16只螢火蟲。我們在操場上對著繁星說心事,被巡查的教導主任抓個正著,然后我們分別被通知叫家長。
這是鎮(zhèn)第一中學,早戀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我親眼見過一個早戀的女生被母親在學校追打,少女薄薄的自尊被擊碎,當眾剝光衣服般的難堪。
我惴惴不安地把這件事告訴了她。沒想到她口才那么好,不僅讓老師認為我們沒有早戀,還向我們道了歉,說什么以后要正確引導孩子這種朦朧的情感。聽了她和老師的一番話,我也知道我真的不是早戀,只是這個季節(jié)正常的交往需要。
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主動地挽起了她的手臂,心里從沒有過的踏實。我相信,即使我從懸崖上摔下,耳邊有山風呼嘯而過,接住我的也是一片結(jié)實而柔軟的綠地。
而她,則很沒出息,眼角又一次泛起了淚光。
Five
可是,這件事傳開來,人們議論紛紛,這個女人啊,不但自己不檢點,還教壞孩子。
她與小鎮(zhèn)女人是不同的。小鎮(zhèn)女人閑暇時間都沉浸在麻將桌上,一件綠豆大的事就可以扯出一地的閑話。她的安靜優(yōu)雅在那片聒噪中,有著格格不入的突兀。
記得她來的第一天,穿了一件好看的綠色外套。有好事的女人過來摸料子,問價錢,嘖嘖贊嘆,這黃綠色真配你的皮膚。她糾正,這叫秋香綠。女人轉(zhuǎn)身離開,嘴里嘟囔著,什么秋香綠,綠色就綠色唄,跟誰轉(zhuǎn)文呢?
她笑笑,并不言語,視線散亂地落向別處,褐色的瞳仁里映出遠山晚陽的淡漠。
小鎮(zhèn)上的人不知道干洗為何物,那么貴的衣服,在混濁的河水里沖洗過幾次,就縮水變形了。最后被奶奶剪成一縷一縷的,做成拖把,任霉污狠狠垢著,變成醬色。
后來,她便沒再穿過那樣貴的衣服,二三十塊的廉價衣服黯淡了她原本明媚的青春。
起初,她常常將絲瓜去皮去籽后用來敷臉,買一種叫檸檬的水果把頭發(fā)染成褐色。奶奶罵她,還動手打她,說她敗家,雖然這個家的大部分開支是她承擔的。外人談起她,也總帶著鄙夷。我曾親眼看見,一個女人在她走過自家門前后,立馬潑了一盆水在她身后,說要去去晦氣。
她在小鎮(zhèn)的處境是如此艱難,我不明白,為什么當初她要在門前站三天三夜,請求奶奶讓她進這個家門?
SIX
初二的時候,奶奶生了場大病,幾乎花光了她的積蓄,而我讀書的費用越來越高。
她拼命撲騰,仍然支撐不起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她學識豐富又怎樣,在蕭條的小鎮(zhèn)一點也派不上用場。
后來,有人給她在鄰村找了個殺驢的活兒。那時鄰村有好幾家做驢肉生意的,他們每天將買來的驢子殺死,剝皮剔骨,最后把打好卷的肉送到城里的各個飯店。
這活兒野蠻而殘酷,一般是先用一個大鐵錘照準驢子的腦門兒掄上一錘子,驢暈倒后就趕緊將它四肢固定好并割破動脈放血,血放凈后再剝皮卸架,肉打卷兒。錘死驢子和卸架需要一定的經(jīng)驗和技術(shù),又非常血腥,一般都是男人干的。女人則幫著剔剔肉打打卷兒,或者提提水裝裝車什么的,即使這樣,也夠令人作嘔了。
把她和殺驢聯(lián)系在一起如同天方夜譚!但她去了,因為當天付工錢。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度過了那血腥的第一天。只記得傍晚她回到家后不住地發(fā)抖,不停地干嘔,整個人像被抽了筋一樣,癱軟在床上。
第二天,她爬起來又去殺驢了。好長一段時間,她都是吃了吐,吐了吃地度過的。
她就這樣犧牲了一個城市女人的纖柔和對潔凈的癖好,為我和奶奶換來了安穩(wěn)的生活。
seven
她的美麗以這樣殘酷的方式被生活摧殘著。
但是她從未委屈過我的美麗。從小到大,我的衣服都是同齡人中最漂亮最雅致的。
高二下半學期,她為我報名參加全省的中學生形象大使比賽。所有人都說她瘋了,她卻不管不顧地幫我選衣服、設(shè)計演講詞。
一條圓擺花裙子,重重疊疊,穿在身上,轉(zhuǎn)個圈,滿室生輝。她清楚地知道我穿什么最漂亮。
滿紙煙霞的演講稿讓我最終載譽而歸,并沒有影響到我的學習。
高中畢業(yè),我考入重點大學,蹁躚如蝶。
常常在心里感嘆,這些年要不是她,自己或許早已被生活扭曲,而絕非現(xiàn)在的沉靜自信,站在來自大城市的同學面前,也一樣的挺立。
她是智者,我的人生藍圖可以放心交給她勾勒。想必奶奶也是這么認為的吧,所以才會在臨走時將我的手托付在她的掌心。
她終于用十幾年的心血和努力換得了一位倔強老人的諒解。
eight
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帶她去買衣服。在一家商場里選中一件墨色的大衣,她試穿時,笑瞇瞇地說,不錯,這咸菜色挺適合我的。
我攀著她的肩,想笑,眼淚卻掉了下來。
什么時候,她那顆閑看春花秋月的詩詞之心被生活打磨得如此粗糙疲憊了呢?
問她,后不后悔。
本來青春如錦,盈盈閃亮,是放在櫥窗里令人仰視的精致與優(yōu)雅,卻為了我,被世俗與艱難蹂躪,塵滿面,鬢如霜。
她說,她愛我的父親,所以也愛他的孩子。
我聽了,眼淚止不住地落。
她和父親是在大學里認識的,原本是情深的戀人。畢業(yè)之后為了追隨父親,她放棄了大城市的生活,遠離親人,來到了小城鎮(zhèn),卻因為迷信的奶奶聽信算命先生“命理不合”的鬼話而強硬反對,最終不得不分手。奶奶守寡多年,父親是她唯一的兒子和希望,他最終聽從奶奶的安排,娶了母親,一個文化不高的農(nóng)家女。她黯然離去,回到父母身邊。
那一年,父親出差順道去看她,帶回一張合影。母親原本就一直懷疑他們藕斷絲連,縱使他們之間清白無辜。我那剛烈而又愚昧的母親在大吵之后憤怒地將菜刀砍向了父親,自己隨后喝了農(nóng)藥自殺。
當時,我只有3歲,被奶奶接回小鎮(zhèn)撫養(yǎng)。而她,在我6歲那年,不顧奶奶的排斥和打罵,毅然來到了我的身邊。
她本想帶我和奶奶一起去城里生活的,無奈奶奶認定她是毀滅這個家的罪魁禍首,她只得折斷自己的翅膀,守護我的成長,幫我織就飛天的羽衣。
從秋香綠到咸菜色,是她為愛而走的一條崎嶇坎坷的路。她從沒讓我叫過她母親,但在心里,這個最神圣的稱呼早已給了她。
浮華余生,我要陪在她身邊,好好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