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靜岑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在記載唐代舊事的筆記小說中,時常可以看到唐代文人嘲謔的例子,其數(shù)量足以引起研究者的重視,而正史也有相關(guān)的補證。本文將具體分析唐代文壇文人互相嘲謔的一些例子,結(jié)合時代背景探討這種風習(xí)形成的原因,以及這種現(xiàn)象對唐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影響。
嘲謔,顧名思義,調(diào)笑戲謔,需要活躍的思維在腦中進行加工,也離不開以機智的語言表達出來,所以文人是嘲謔風習(xí)最主要的體現(xiàn)者。唐代更是如此,文人們往往以此作為交談的開始,類似問候語,并借此博得好感。唐代孟棨的《本事詩》中就特別辟出“嘲戲第七”專講當朝嘲謔的故事。比如:
開元中,宰相蘇味道與張昌齡俱有名,暇日相遇,互相夸誚。昌齡曰:“某詩所以不及相公者,為無‘銀花合’故也?!碧K有《觀燈》詩曰:“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蔽兜涝疲骸白釉婋m無‘銀花合’,還有‘金銅釘’?!辈g《贈張昌宗》詩曰:“昔日浮丘伯,今同丁令威?!彼煜嗯c拊掌大笑。
蘇味道與李嶠、崔融、杜審言合稱“文章四友”;而張昌齡也絕非泛泛之輩,當時好偷名士文章的張懷慶,人謂之諺曰:“活剝張昌齡,生吞郭正一?!笨梢姀埐g也在名士之列。這兩位稱世的詩人不期而遇,以對方知名詩句中的關(guān)鍵詞來恭維對方,形成融洽愉快的氛圍。
詩人張祜,未嘗識白公。白公刺蘇州,祜始來謁。才見白,白曰:“久欽籍,嘗記得君‘款頭詩’?!膘镢等辉唬骸吧崛撕嗡^?”白曰:“‘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非款頭何邪?”張頓首微笑,仰而答曰:“祜亦嘗記得舍人‘目連變’?!卑自唬骸昂我??”祜曰:“‘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非‘目連變’何邪?”遂與歡宴竟日。
這也是兩位文人的見面,不同的是初次見面,為了打破僵局,白居易巧妙地將張祜的“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理解為“款頭詩”,張祜很是高興,自然投桃報李地談起白居易的詩“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眱扇讼嗾勆鯕g,一下子成了朋友,“歡宴竟日”。
當然除了互相表示友好外,有些嘲謔還帶有針砭的意味。文人不是單純地喜嘲謔而嘲謔,而是借由這種看似不羈的方式來抒發(fā)心中的抑郁。
唐衢州盈川縣令楊炯詞學(xué)優(yōu)長,恃才簡居,不容于時。每見朝官,目為麒麟楦許怨。人問其故,楊曰:“今餔樂假弄麒麟者,刻畫頭角,修飾皮毛,覆之驢上,巡場而走。及脫皮褐,還是驢馬。無德而衣朱紫者,與驢覆麟皮何異矣!”[1](P163)
初唐四杰之一的楊炯,剛正不流于世俗,以驢馬披麟皮來諷刺無德而居高位者,恰當而辛辣。
唐姜晦為吏部侍郎,眼不識字,手不解書,濫掌銓衡,曾無分別。選人歌曰:“今年選數(shù)恰相當,都由座主無文章。案后一腔凍豬肉,所以名為姜侍郎。”[1](P90)
司刑司直陳希閔以非才任官,庶事凝滯。司刑府史之為“高手筆”,言秉筆執(zhí)額,半日不下,故名“高手筆”。又號“按孔子”,言竄削至多,紙面穿穴,故名“按孔子”。[1](P132)
看來嘲謔之風在一般文人中也相當盛行,他們以此巧妙的隱喻批評朝廷任用無知無識的人,為江山社稷的將來擔憂。更有文人,以嘲謔的方式調(diào)侃自己:
唐盧延讓業(yè)詩,二十五舉方登第,卷中有“狐沖管道過,狗觸店門開”之句。租庸調(diào)張浚親見此事,每稱賞之。又有“餓貓臨鼠穴,饞犬舐魚砧?!睘橹袝畛蓻I所賞。又有“栗爆燒氈破,貓?zhí)|鼎翻?!睘槭裢踅ㄋp。盧謂人曰:“平生投謁公卿,不意得力于貓鼠狗子也?!保?](P962)
雖說得到了許多公卿的賞識,但是他們所贊許的都不是自己認為的得意之作,而是貓鼠狗之類不登大雅之堂的詩句,盧延讓嘲笑自己,更是在感慨另一種不得志。
1.任何文化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都不是孤立的,首先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經(jīng)濟是動態(tài)的、發(fā)展的,發(fā)展的經(jīng)濟又成為不斷演進的文化的主要載體,也就是說,文化只有隨經(jīng)濟的發(fā)展而發(fā)展,才能對個人和社會產(chǎn)生影響。唐代已開始就形成自己的貨幣政策,廢五銖錢,行開元通寶錢;在農(nóng)業(yè)方面,新的生產(chǎn)工具——曲轅犁、水車和筒車的使用;手工業(yè)方面,唐朝前期主要有紡織業(yè)、陶瓷業(yè)和礦冶業(yè),后期,南方手工業(yè)大幅進步,特別是絲織業(yè)、造船業(yè)、造紙業(yè)和制茶業(yè);工商業(yè)的繁榮就更不用細說了,唐代開放的民族和對外政策,讓大唐一度成為世界經(jīng)濟和文化的中心。在這么寬松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人們的心態(tài)自然比較輕松,才有可能互相嘲謔為戲。
2.嘲謔的風習(xí)在政壇上也很普遍。到底是文壇影響政壇,還是政壇影響文壇,不得而知,因為那時的文人都走讀書致仕的道路。唐代完善了科舉制,更是讓大批寒士有機會走入國家權(quán)力的中心。
唐方干姿態(tài)山野,且又兔缺,然性好凌侮人。有龍丘李主簿者,偶見干,與之傳杯。龍丘目有翳,干改令譏之曰:“措大吃酒點鹽,軍將吃酒點醬。只見門外著籬,未見眼中安障。”龍丘答曰:“措大吃酒點鹽,下人吃酒點鲊。只見半臂著襕,不見口唇開跨?!币蛔笮Α#?](P292)
方干譏笑龍丘目有翳,龍丘用兔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貌嘲謔不能算是高超,以名字來說事才是更高一層的機智:
秋官侍郎狄仁杰嘲秋官侍郎盧獻曰:“足下配馬乃作驢?!鲍I曰:“中劈明公,乃成二犬。”杰曰:“狄字犬傍火也?!鲍I曰:“犬邊有火,乃是煮熟狗?!保?](P133—134)
狄仁杰素以善斷案聞名,卻在嘲謔時敗給了盧獻。他首先嘲笑盧獻的姓氏,卻被盧反將一軍,試圖辯解,反而在這場“智斗”中輸?shù)母鼞K烈。
在較為低級的地方官吏中,嘲謔也是流行趨勢。
裴子羽為下邳令,張晴為縣丞,二人俱有敢氣而善言語。曾論事移時,人吏竊相謂曰:“縣官甚不和。長官稱雨,贊府即道晴。贊府稱晴,長官即道雨。終日如此,豈非不和乎?”[3](P97)
下級官吏以長官的名字來開玩笑,“羽”和“雨”諧音,剛好和“晴”相對,很巧妙地被用來解釋不和。
還有人因為善于嘲謔而得官,就不是一個簡單的現(xiàn)象了,這表明嘲謔已經(jīng)成為一項重要的社交技能,可以憑此得到重視。
唐高士廉選,其人齒高,有選人自云解嘲謔,士廉時著木履,令嘲之,應(yīng)聲云:“刺鼻何曾嚏,踏面不知瞋。高生兩箇齒,自謂得勝人?!笔苛Χ#?](P86)
3.這一風習(xí)的形成也有廣泛的社會基礎(chǔ)。令狐綯為相后,族人多投之,至有姓胡者冒之,溫庭筠戲為詞曰:“自從元老登庸后,天下諸胡悉帶‘令’?!保?](P102)以戲謔的語言揭示社會中攀附權(quán)貴,甚至放棄自己姓氏的不良風氣。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連小孩也視嘲謔為本能,運用自如。唐代神童賈嘉隱,七歲時,戲長孫無忌“以鬼對木”,徐績“以公配木”;年十一二時,面對“此小兒恰似獠面,何得聰明”的責問,智對“胡頭尚為宰相,獠面何廢聰明”,展示出不輸于大人的機敏。[4](P33)
4.唐朝是中國中古歷史重要的轉(zhuǎn)型時期,它在文化上最突出、最鮮明的特征便是兼容并蓄、渾融整合,呈現(xiàn)出海納百川的盛大氣象。以李唐為代表的“關(guān)隴集團”對華夏文化進行了一次變革性的繼承和創(chuàng)造性的轉(zhuǎn)換。作為唐立國基礎(chǔ)的關(guān)隴地區(qū)位于華夏西北,并存著多種文化因素:既有自漢以來的儒家文化為代表的中原文化(雖然與中原儒家文化相比,關(guān)隴文化顯得更加質(zhì)樸,關(guān)隴儒學(xué)更注重簡約實用而較少繁文縟節(jié)),而長期與多民族交錯雜居,使關(guān)隴文化又兼具各少數(shù)民族文化之長,顯得質(zhì)直、率真、活潑。嘲謔是其文化率真的表現(xiàn),人與人的交往中沒有那么多的防備與禮數(shù),才能自由自在、毫無顧忌地嘲笑戲謔,甚至作為日常之事。再有,有諷刺意味的嘲謔,似乎是延續(xù)了莊子“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莊子·天下》)的傳統(tǒng),受到東漢俳諧文學(xué)的影響,懷才不遇或憂心國事的人用這種方式引起統(tǒng)治者的關(guān)注。
5.統(tǒng)治者個人的喜好
太宗嘗宴近臣,令嘲謔以為樂。長孫無忌先嘲歐陽詢曰:“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獼猴”。詢應(yīng)聲答曰:“索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團團?!碧跀咳菰唬骸叭曦M不畏皇后聞耶?”[5](P188)
開創(chuàng)大唐王朝貞觀盛世的唐太宗,一直是以嚴肅謹慎的形象出現(xiàn)在史書中的,但在與近臣宴飲的時候也以嘲謔為樂。長孫無忌,既是國舅又是開國功臣。歐陽詢,著名書法家,初學(xué)王羲之書,漸變其體,筆力險勁,為一時之絕。兩人在皇帝的倡導(dǎo)下以相貌的缺陷互相嘲笑,可見這一風氣的流行,直到玄宗朝,大臣們還是以此為樂:
玄宗初即位,邵景、蕭嵩、韋鏗,并以殿中升殿行事。既而景、嵩俱加朝散,鏗獨不沾。景、嵩二人多須,對立于庭。鏗嘲之曰:“一雙胡子著緋袍,一個須多一鼻高。相對廳前搽早立,自言身品世間毛。”舉朝以為歡笑。后睿宗御承天門,百僚備列,鏗忽風眩而倒。鏗既肥短,景意酬其前嘲,乃詠之曰:“飄風忽起團欒回,倒地還如著腳搥。昨夜殿上空行事,直為元非五品才?!睍r人無不諷詠。[5](P191)
則天朝的嘲謔之事也很受關(guān)注,則天嘗問郎中張元一曰:“在外有何可笑事?”元一曰:“朱前疑著綠,逯仁杰著朱。閭知微騎馬,馬吉甫騎驢。將名作姓李千里,將姓作名吳棲梧。左臺胡御史,右臺御史胡?!保?](P87)
唐代的統(tǒng)治者歷來都以嘲謔為戲,既有樂趣,增加君臣之間的溝通;又能間接知道政壇時事,人事情況。所以,嘲謔之事在唐一代的興盛也得益于統(tǒng)治者的自覺倡導(dǎo)。
嘲謔對社會生活包括政治經(jīng)濟各個方面都會產(chǎn)生或多或少的影響,而更多的是作為文壇現(xiàn)象反過來又促使了文壇的某些變化。
1.鄭五歇后體
鄭棨,新舊《唐書》中均有其列傳,“善為詩,多侮劇刺時,故落格調(diào),時號‘鄭五歇后體’”,“光化初,昭宗還宮,庶政未愜,綮每形于詩什而嘲之,中人或誦其語于上前”,他以詩歌的形式進行嘲謔,針砭時弊,甚至形成了一種特別的詩體?!俺跞]江,與郡人別云:‘唯有兩行公廨淚,一時灑向渡頭風?!源祟愐??!保?](P4662—4663)《新唐書》也有相似的記載:“綮本善詩,其語多俳諧,故使落調(diào),世共號‘鄭五歇后體’?!薄按箜樅?,王政微,綮每以詩謠讬諷,中人有誦之天子前者?!保?](P5384—5385)《全唐詩》收其詩作三首:《老僧》、《別郡后寄席中三蘭(三妓并以蘭為名)》和《題盧州郡齋》,文筆平平,與其嘲謔詩相比,并不會引起很多人的重視。而他得以在新舊《唐書》中都有傳,筆者認為一定程度上歸功于他將嘲謔風習(xí)與詩歌創(chuàng)作結(jié)合起來,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2.《補江總白猿傳》
作為唐代前期傳奇的代表作,它描寫的故事影射了唐初著名書法家歐陽詢,嘲謔其貌類獼猴,開啟了唐人以小說誣蔑他人的風氣。猿猴劫人間婦女為妻,古籍中已有記載。漢焦延壽《易林·坤之剝》說:“南山大玃盜我媚妾?!逼浜笪鲿x張華《博物志》等書更有較具體的描述。而在唐代這個故事重新創(chuàng)作,更具有鮮活的生命力,可以說是廣大讀者喜好嘲謔的期待催生了這部作品。
嘲謔文學(xué)的出現(xiàn),是嘲謔風習(xí)流行的必然結(jié)果,是唐代文學(xué)世俗化和平民化的體現(xiàn)。
[1][唐]張鷟撰.朝野僉載.北京:中華書局,2008.
[2][明]馮夢龍評纂.莊葳,郭全一校點.太平廣記鈔.河南:中州書畫社,1983.
[3][唐]封演撰.趙貞信校注.封氏聞見記.北京:中華書局,2008.
[4][宋]錢易撰.南部新書.北京:中華書局,2002.
[5][唐]劉餗撰.隋唐嘉話.北京:中華書局,2008.
[6][唐]劉肅撰.許徳楠,李鼎霞點校.大唐新語.湖北:中華書局,1997.
[7][后晉]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
[8][宋]歐陽修.新唐書.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