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斌

(許昌學院文學院,河南許昌 461000)

劉勰“通變”與南朝“新變”

王承斌

(許昌學院文學院,河南許昌 461000)

關(guān)于劉勰“通變”一說,就當前學界在復古與重變方面的分歧,闡述了自己的觀點,認為南朝文風新變有三次,彼此間并不相同。劉勰的“通變”思想與同時的永明新變基本一致,與其不同的是此前的元嘉和此后的“宮體”新變。所以說,“通變”就是他那個時代的新變。南朝不同時期的文風不同,不能將宮體新變與南朝整體新變混為一談。

劉勰;南朝;通變;新變

關(guān)于劉勰“通變”論的主旨,當前學界有三種不同看法,第一派認為重在復古,這最早由紀昀、黃侃先生提出,范文瀾、郭紹虞等先生基本持此觀點。第二派認為側(cè)重于“變”“革新”,持此觀點的有劉永濟、劉建國、寇效信、張少康等先生。此派觀點接近第三派。第三派認為此篇主旨為“繼承與革新”,這一派人數(shù)較多,張文勛、馬茂元、周振甫、陸侃如、牟世金、楊明照、周勛初等先生基本都持這種看法。后兩派雖注意到劉勰重“變”的一面,但意見不完全相同,有的認為劉勰所說的“變”只是在語言形式方面,而思想內(nèi)容不變[1];而有的認為劉勰主張從思想內(nèi)容到語言形式均要變[2]。但無論哪種說法,都認為“通變”說與當時的“新變”說不同,認為前者是有條件的變,是在繼承傳統(tǒng)基礎(chǔ)上的變,后者是無條件、拋棄一切傳統(tǒng)的新變。事實真是如此嗎?其實問題并非如此簡單。

一、劉勰之文學發(fā)展變化觀

劉勰強調(diào)文章語言形式新變的思想很明顯,前人論述已多,此不贅述。在文章思想內(nèi)容上,劉勰受傳統(tǒng)政教文學觀影響較大,對表現(xiàn)傳統(tǒng)之“志”的作品比較重視,但他并不要求所有作品都表現(xiàn)傳統(tǒng)之“志”,對不表現(xiàn)此“志”的作品也很重視。如《誄碑》:“至于序述哀情,則觸類而長?！盵3]213《哀吊》:“原夫哀辭大體,情主于痛傷,而辭窮夫愛惜。……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必使情往會悲,文來引泣,乃其貴耳。”[3]240對《誄碑》《哀吊》之類作品,劉勰是根據(jù)文體用途來確定其抒發(fā)的情感以哀情為主,沒有其他要求。他還說“潘岳繼作,實踵其美。觀其慮善辭變,情洞悲苦,敘事如傳;結(jié)言摹《詩》,促節(jié)四言,鮮有緩句;故能義直而文婉,體舊而趣新,《金鹿》、《澤蘭》,莫之或繼也?！盵3]240贊美潘岳這兩篇哀吊之文的成就后人莫能企及。潘岳《金鹿哀辭》《為任子咸妻作孤女澤蘭哀辭》等文,主要是悼亡,表達心中無盡的哀痛之情,與政教沒有任何關(guān)系,也沒有抒發(fā)什么志向。劉勰贊美它們,明顯可見對作品表現(xiàn)非傳統(tǒng)之志的肯定。

就詩歌而言,《明詩》篇論古詩時說:“觀其結(jié)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zhuǎn)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盵3]66東漢末年出現(xiàn)的古詩,大多是抒寫游子在外不得志,理想無法實現(xiàn)的哀怨,有許多表現(xiàn)了及時行樂思想,或?qū)枢l(xiāng)、親人的無限思念之情,如《孟冬寒氣至》《明月何皎皎》《迢迢牽牛星》等詩都基本如此。它們“直而不野”的風格及表現(xiàn)的情志,與經(jīng)典文風及傳統(tǒng)之志關(guān)系不大,劉勰對此并沒有反對,而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稱之為“五言之冠冕”。魏晉時,文學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更多無關(guān)政教,也不抒發(fā)任何志向,多表現(xiàn)一己之情——男女相思或哀傷之情的作品,除上述潘岳之作外,當時的許多抒情小賦亦如此,劉勰對這一類文章也未完全否定。他對完全繼承傳統(tǒng)、政教意味強的詩文,如班固《詠史》等,并不贊賞。這些均可見他對作品內(nèi)容新變的肯定。

劉勰論文,強調(diào)文章反映現(xiàn)實社會生活,也強調(diào)文章內(nèi)容與形式的“隨時而變”。但又認為這種變化不能過度,否則便會導致“訛濫”。

二、劉勰所論文體之“常”

劉勰認為文章在“隨時而變”的過程中,也應有所繼承,那就是文體之“?！薄延形捏w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和文學創(chuàng)作總體原則。這原則即“文質(zhì)彬彬”、體之“六義”。他對文、質(zhì)的正常新變基本上都贊成,但反對違反文體之“?！钡淖?反對過分地新變。他在《通變》篇中說:“夫設(shè)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shù)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shù)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shù)必酌于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盵3]519這指明了文學的發(fā)展在于“文辭氣力”的新變,而從《明詩》到《書記》所論的諸多文體,因其名稱(名)和創(chuàng)作原理、特點(理)繼承相因之故,使文體有“?！薄Ｎ捏w之有“?！本褪俏捏w之名、理不變,寫作規(guī)范、創(chuàng)作原則不變。他認為一種文體在形成后,其寫法、特點便固定了下來,即有了一定規(guī)范、特征,后人在創(chuàng)作時應遵守此規(guī)范和特征,不應有太大改變,這在文體論部分表現(xiàn)得較突出?！段男牡颀垺范迤捏w論,主要就是討論不同文體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和要求。舉例來說,劉勰論詩時認為詩之規(guī)范是“持人情性”,即表現(xiàn)人的情志,至于詩中表現(xiàn)怎樣的情和志,他并未作太多限制,他認為那情志“隨時變化”,能做到“情深而不詭”就可以了。在其他文體的創(chuàng)作上,劉勰也提出了相應的要求,如《頌贊》《誄碑》等均如此。

雖說一種文體形成之后便有了自己區(qū)別于其他文體的特征,有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但在后世發(fā)展過程中還是會有所變化的,劉勰對此并不完全反對。以賦為例,在敘述賦的發(fā)展變化時,認為那主要是辭藻、抒寫情志方面的變化,而“鋪采文,體物寫志”等創(chuàng)作規(guī)范方面不能變。在總結(jié)歷代賦之變化后,他提出了賦體寫作的基本原理和要求,強調(diào)“麗辭”和“雅義”的結(jié)合。漢人認為賦應有諷諫功能,劉勰也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這一點。而抒情小賦是不完全符合此標準的,魏晉及其以后的小賦尤其如此,如王粲的《登樓賦》、陸機的《嘆逝賦》等。這些小賦,從抒寫的情志至形式、文體規(guī)范上都是對大賦傳統(tǒng)的新變,但抒發(fā)的情感都真摯深沉,形式華美而不過分,總體上符合“文質(zhì)彬彬”的標準,故許多都得到劉勰的肯定,被列入“魏晉之賦首”。他批評的是“逐末之儔,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遂使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3]136現(xiàn)象,這主要是變得過分,“文勝于質(zhì)”了。所以說,他不僅認為文章之情志應變化,在堅持文體規(guī)范這一點上,他也未作僵化、絕對的要求。他真正自始至終堅持的只有文章的創(chuàng)作原則——“文質(zhì)彬彬”,體之“六義”?！白儭笔菓摰?但過度的變會破壞這一點。文學之變中出現(xiàn)的問題,很大程度上便是因為違背了這一原則,所以他才在文中說“矯訛翻淺,還宗經(jīng)誥;斯斟酌乎質(zhì)文之間,而隱括乎雅俗之際,可以言通變矣?！盵3]520即在變的過程中掌握好雅與俗、文與質(zhì)的“度”。

劉勰強調(diào)文章從思想內(nèi)容到語言形式各個方面的“新變”,但對宋齊新變文風的評價卻是“訛而新”,明顯有所不滿,原因何在呢?

三、劉宋之“新變”文風

南朝文學之變,大致有三次,一是劉宋初山水詩的興起對玄言詩風的變化;二是齊永明文學興起對元嘉詩風之變,此風延續(xù)至梁初;三是梁中期以后宮體詩風的新變。劉宋文壇風氣,按蕭子顯所言,大致可歸為三派:一是學謝靈運語言華美的一派,二是以顏延之為代表大量使用典故的一派,還有便是學鮑照而至語言“險俗”的一派。

眾所周知,元嘉詩歌主要是對此前玄言詩風的突破與新變,也是思想內(nèi)容和語言形式方面的變,未超出劉勰所主張的詩文新變范圍。劉勰所說的“訛而新”,“新”是就整體情況而言的,“訛”應有所專指?！段男牡颀垺分袑λ锡R文學談得不多,但還是有一些,除《通變》篇外,《明詩》篇中評價說:“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盵3]67認為宋初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存在極力追求用新奇字句進行景物描寫的情況?！抖▌荨菲姓J為文章的“訛勢”,是由行文時的“反正、效奇”,言辭上的“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盵3]531等造成的?！墩戮洹菲姓f“搜句忌于顛倒,裁章貴于順序”[3]571,《練字》篇稱用字應以“世所同曉”為準,不可選用“時所共廢”之字,同時要“一避詭異、二省聯(lián)邊、三權(quán)重出、四調(diào)單復”[3]624,等等。從這些地方可看出,劉勰主要是反對當時部分新變者在語言形式上的過度追求,導致出現(xiàn)文句顛倒、用字詭異等現(xiàn)象,這違背了他提出的“文麗而不淫”的標準,而這一現(xiàn)象主要表現(xiàn)在鮑照一派的創(chuàng)作上。

當然,“宋初訛而新”,除了指語言形式方面,也還指其他方面,如顏延之一派堆砌典故,語言過于富麗,防礙情感的表達等。不過這種文風并沒有一直持續(xù)下去,到齊永明年間,文壇風氣便開始發(fā)生了變化。

四、“永明”新變與通變

前文說過,劉勰不滿的“訛濫”文風,主要是元嘉文風新變過程中部分人過分追求新奇而致的弊病。而蕭齊新變的主流——“永明”文學的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對此的修正。沈約等“永明”詩人,主張詩歌聲律的和諧,主張用字的簡易等,顏之推對此曾有過論述,他說“:沈隱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献硬懦Ｔ?‘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4]“易見事”是指用典明白曉暢,不使人覺,“若胸臆語”。《文心雕龍》之《事類》篇提出的“用舊合機,不啻自其口出”[3]616等主張與之幾乎完全一致?！耙鬃R字”是反對用生僻的字詞以爭奇炫博,劉勰在《練字》篇中講用字的“一避詭異、二省聯(lián)邊、三權(quán)重出、四調(diào)單復”,可謂是對這一點的具體說明?！耙渍b讀”主要是指聲律的和諧?！段男牡颀垺返摹堵暵伞菲饕褪侵v求詩文的聲韻。紀昀曾評《聲律》篇說“即沈休文《與陸厥書》而暢之,后世近體,遂從此定制。齊梁文格卑靡,獨此學獨有千古,鐘記室以私憾排之,未為公論也?！盵5]這說明劉勰在聲韻方面的主張與沈約有許多相通之處。此外,《章句》篇分四言、五言、六言、七言,提出“情數(shù)運周,隨時代用?！盵3]571《麗辭》篇講駢文對偶等,許多方面都和永明“新變”理論相一致。在表現(xiàn)的情志方面,沈約曾情志并提,提出了“文以情變”、情文互用的觀點,又提出曹氏父子的創(chuàng)作是“以情緯文,以文被質(zhì)”[6]等,這些提法都與劉勰所說相似?！段男牡颀垺纺艿玫缴蚣s的高度重視,被認為“深得文理”,其見解上的一致當是重要原因。

總之,劉勰文學理論的許多方面,與“永明”新變派非常接近。他們提出相似的主張,糾正元嘉新變文風中出現(xiàn)的弊病。從這個意義上說,“通變”也就是那個時代的新變。與劉勰“通變”說有更大不同的是南朝宮體新變,那才幾乎是拋棄一切傳統(tǒng)的新變,不過那已是《文心雕龍》成書若干年之后的事了,此不論。南朝不同時期的文風是不同的,我們不能泛泛地說“通變”與南朝新變不同。準確地說,“通變”本就是南朝新變的一個階段。

[1]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M].濟南:齊魯書社,1981:383-384.

[2]張少康.文心雕龍新探[M].濟南:齊魯書社,1987:140-158.

[3]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4]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M]∥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第4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53.

[5]紀昀.文心雕龍:聲律篇評語[M]∥黃叔琳.文心雕龍輯注.北京:中華書局,1957:306.

[6]沈約.謝靈運傳論[M]∥宋書:第67卷.北京:中華書局,1974:1778.

Liuxie’s View of“Tongbian”and“Innovation”in Southern Dynasties

WAN G Chengbin
(Chinese Department,Xuchang University,Xuchang 461000,China)

According to the different views about Liuxie’s view of“Tongbian”in academic circles,the viewpoint that,there are three kind of different“innovation”in Southern Dynasties,is expounded.In facts,Liuxie’s view of“Tongbian”is consisting with the“innovation”of the same period.The difference to“Tongbian”is the innovation of“Gongti”many years later.Therefore,“Tongbian”is the“innovation”of his time.The writing styles are different in different periods of Southern Dynasties;the innovation of“Gongti”should not be confused with the overall innovation of Southern Dynasties.

Liuxie;Southern Dynasties;Tongbian;innovation

I 207.2

A

1008-9225(2011)01-0029-03

【責任編輯:王立欣】

2010-09-21

河南省教育廳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2010-ZX-210)。

王承斌(1972-),男,安徽郎溪人,許昌學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