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兒子的自閉癥,讓他變成了微博上的“喜禾他爸”。他用嬉笑表達自己的悲傷,讓眾多網(wǎng)友“哭了笑”,“笑了哭”。生活給他黑色重創(chuàng),他卻給社會帶來苦中作樂的明亮
“吾兒,我都能想到你收到這封信的反應(yīng)——你撕開信封,扯出信紙,然后再撕成一條一條的,放進嘴里咽下去。你這么做,我認為原因有三:一、信的內(nèi)容讓你生氣了;二、你不識字;三、你是自閉癥,撕紙就是你的一個特征。不知道你是哪一點,盼回復(fù)?!?/p>
“這封信提前了16年。提前16年寫的好處是:有16年的時間來修改,更正,增補;壞處是:16年里都得不到回信。”
5月28日這天,很多人在網(wǎng)上看到這封信,深受感動。其實在此之前,感動早已在微博上流傳,博主,這個叫蔡春豬的父親,一副渾不吝的姿態(tài),拿自己2歲5個月的自閉癥兒子喜禾開玩笑。
這些玩笑段子,文字上沒有煽情,不做渲染,讀起來輕描淡寫,“亮點卻總在最后”,看著“哭笑不得”,有人看到了“戲謔”,有人看到了“感動”,一時間被海量圍觀。
很多人覺得,這是一起從一開始就很張揚的感動事件,但對于蔡本人而言,一切都是一個意外。
喜禾他爸爸
那天小孩的病診斷出來,蔡春豬很悲傷,一路哭著開著車過了四環(huán)。
回家后,他依舊心緒難平。兒子喜禾在一旁獨自玩耍,沒有過來安慰他的意思。
有兩天沒寫微博,第三天,在2月26日這天深夜23點,他寫下:“開車在四環(huán)路上,視線一片模糊。當(dāng)醫(yī)生說出孤獨癥三個字,我知道胡作非為的日子過去了。我兒子2歲零6天,確診為孤獨癥。開車回家的路上,四環(huán)滾滾車流聲遮蓋不住我的哭聲。郭敬明說對了,我的悲傷逆流成河?!?/p>
那個微博他開了很久,原來的名字叫做“中戲女生有毒”。蔡春豬每天講些黃色笑話,看別人笑話和熱鬧,“就像圍觀別人打架起哄之類,這么個偷窺者的角色”。
他把過去所有的東西全刪掉,名字也改成“爸爸愛喜禾”, 選了一張和兒子蹲在草地上面對面的照片作為頭像。
很多人會很詫異,怎么突然出現(xiàn)一個爸爸,每天說自己小孩的事情。沒關(guān)注這么一個人???以為是新浪硬塞給他們的。很多朋友如此以為。
他沒有想到,幾分鐘后的將來,以及更久的將來,他以喜禾他爸爸的名號,知名于網(wǎng)絡(luò)。這一次,又是他人生的無數(shù)個意外之一。
“這么多年,我費盡心思想干的事情從來沒有一件能干成的,成的事都是偶然,無心插柳的事情,包括這次的這本書,也是很偶然的意外?!?/p>
這一次,他起初不過隨手寫寫自己的感受,卻被網(wǎng)絡(luò)輿論奉為新媒體時代的感人和勵志的榜樣。
“我這么高調(diào),動機真的不是為普天下自閉癥兒童謀福利,我不能跟政府搶生意。我就是為了自己的兒子。但是,如果客觀上,能幫到更多的自閉癥兒童,我也沒有辦法去阻止。有心也無力。我不是萬能的。”他坦言。
每一天寫微博,看起來很輕松,寫起來很痛苦。說到這,蔡的聲音低了一下,有些嘆氣:“對,就是這樣——”。
蔡發(fā)了三條微博之后,妻子才知道,有些生氣,怎么能將這些事情說出去?別人知道后,會指指點點,未必是惡意的,但會說很多話:“哎呀,他就是那個……”
“其實大家都是這樣的,這種事情都不愿意讓別人知道。其實現(xiàn)在我也是,很多采訪都拒絕了,特別是電視的采訪,我自己無所謂,原來也是做電視的,但我怕那樣會影響到我的小孩,這是中國的現(xiàn)實考慮?!?/p>
這個想法一直就有,所以他一直沒有放過小孩的照片在微博里。但他說,犯的最大的一個錯誤,是把小孩的真實姓名用了上去,以后還要給他改名字。
喜禾的意思是喜歡莊稼的人。蔡春豬希望孩子能像個莊稼人那樣,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候,有自己的收獲季節(jié)。
馬甲蔡春豬
在做爸爸之前,上一次知名于網(wǎng)絡(luò),他的名號是:“蔡春豬”。這是一個網(wǎng)絡(luò)馬甲,他的真名是蔡朝暉。
他是一個素來愛開玩笑的人,在年輕的時候,他的這種特質(zhì)讓他在網(wǎng)絡(luò)上贏得眾人的青睞和追蹤。宛如一個藏在文字背后的大眾明星,遭受粉絲毫無節(jié)制的尖叫。
蔡春豬在很多年前就是一個網(wǎng)絡(luò)名人,他在西祠里和有中國憨豆之稱的胡淑芬等人一起搞無厘頭,嬉笑怒罵,還模仿他的偶像王小波寫了一篇《手淫時代的愛情》,廣為流傳。
這一次,他將玩笑開在了兒子身上,因為他說上帝先跟他開了一個玩笑。這些文字,讓他在沉寂多年后,又一次成為網(wǎng)絡(luò)上眾人追逐的對象。
當(dāng)然有人也罵他,什么父親,這樣拿孩子說事兒,腦子壞了。
對于責(zé)難,他這樣回答:“:正如你所說,我確實想借兒子出名,因為他這輩子可能不能自己賺錢,我出名出書賺點錢,讓他這輩子好過點。你們就原諒我吧。不原諒你們可以打我一頓,但不能打敏感部位,因為那會讓你害羞的。”
成為喜禾他爸之前,這小子沒少在文字里與大家調(diào)情。在他過去的小說里,能看到另一個蔡春豬。那些自傳體一般的文字,讓你真假莫辨。就像這一次,很多熟人和朋友只是以為這家伙又在寫小說,開一個毫無頭緒的玩笑。
很多年前一個想給他出書的編輯,突然打電話給他,你的事情是真的?。?/p>
玩笑和信念
其實做了父親后,是人生最苦的一段時間,上有老下有小。他說。
在此之前,他也經(jīng)歷過一些苦,但現(xiàn)在從大的方面來看還是比較順的。高中退學(xué)后就去深圳打工,呆不下去,干了一兩個月,在照相館里做暗房,覺得沒有意思,于是,18歲那年來到北京。
那時在北京,沒有錢,經(jīng)常沒飯吃。經(jīng)常一個月里有半個月沒有錢,經(jīng)常在清華北大的校園里聽課,跟里面的學(xué)生朋友混熟了,有時借點飯錢也不是難事,或者在那些食堂的窗口角落,總能收集到零碎的硬幣,湊湊也能吃上一頓飯。如今他回憶起來,那些都是小事,容易解決。
后來偶然機會進了時尚雜志,編輯人物報道,“我比較幸運”。
“我是那里面唯一一個農(nóng)民,大家都很浮華。”他說,他很少去單位,每次去,都被保安誤認為是搬家公司的,讓他去坐貨運電梯。
他也不生氣,反倒覺得很好玩?!昂芏嗍虑閲烂C去看是傷害,但換個角度會覺得好玩,看到了社會勢利的一面?!?/p>
這倒不是說我可以徹底跳出來,從一個他者的眼光看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事情,而是說,我知道退一步。他如此總結(jié)。
“一件事情發(fā)生,第一反應(yīng)總是不好的,常常是匹夫之勇拔劍而起。過幾分鐘,或者過幾天再來看,你看到的東西就不一樣,這才是事情的全貌。很多事情我做不到這個,但我期望自己盡量能做到這個?!?/p>
在當(dāng)年那篇廣為流傳的模仿王小波的習(xí)作《手淫時代的愛情》中,蔡春豬說:“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是早早地躺下了。這是《尤利西斯》的開篇語。我很喜歡。我喜歡這種平實、節(jié)制的語氣,同時也可看成是對我自己的要求?!?/p>
這一次,他寫關(guān)于兒子喜禾的文章,也保持著這種平實和節(jié)制,對悲傷而言——盡管他說自己滿腔的憂傷至極,但在他的文字里,除了沒有節(jié)制的幽默和調(diào)侃,你看不到過多煽情的憂傷。
采訪中,接了一個電話,推銷一類的,蔡并沒有立即掛掉,而是不出聲地聽對方說了十幾秒,然后很客氣地說,謝謝,我現(xiàn)在美國。
“文字是個表象,后面有一套人生信念。歷經(jīng)滄桑后隨便寫兩句,也能看出其中很有味道。”
他快40歲,對人世的看法,有自己的一套,所以喜禾這事兒,他說自己相對來講比較坦然,也是因為“我的人生的信念在支撐我”。
“我相信這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一個平衡。有利也有弊,任何事情都如此,比如一旦到了不好的時候,到了最低潮,我就想,馬上會起來了;而一旦到了起來的時候,我就會想馬上要下降了。人生就是如此,起起伏伏?!彼f,悲傷是一時的,總體要樂觀的。
他說,悲傷也是一種真實的情感,他從來也不隱晦不排除悲傷,但在人生的波浪起伏里面,悲傷只是里面的一點。說這些話時,蔡收腿蹲坐在沙發(fā)椅子上,身子后仰,神情復(fù)雜,沒有笑容。
“我小時候很苦,現(xiàn)在不是也很好了嘛。”
粉絲與壓力
蔡春豬現(xiàn)在微博有4萬多粉絲,其中不少是公眾人物。在一般人看來,那都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人群,他們對文字或者一些事情,可能很挑剔,“(他們)也能被我的文字吸引,其實道理很簡單,他們都可能為人父母,或已經(jīng)是,我不過是在寫一個父親的想法?!?/p>
微博女王姚晨說,這個微博里,記錄著身為父親的他,對身患“孤獨癥”兒子無限的愛。文字里沒有哀傷,沒有埋怨,只有樂觀和自嘲。面對兒子,他的小宇宙充滿了正能量,也同時向我們傳遞著一份信念:只要對生活抱有足夠的信任,它不會太虧待你的。
歌手何婕也說,他寫孩子寫家人,讓人哭了笑、笑了哭。
而編劇史航則對那封信感慨良多:“上微博這么久,這是最感動我的一封信,是那種你轉(zhuǎn)發(fā)之前讀一遍,轉(zhuǎn)發(fā)之后還想讀一遍的信?!?/p>
黃集偉評價蔡春豬新書《爸爸愛喜禾》時說,書中以一種苦甜交織歌哭并置的寫法,逼真記錄一位自閉癥幼兒父親的心緒與愛意。蔡老師文筆滿含深情,文字不斷在崎嶇悵惘連綿愛意間盤旋急轉(zhuǎn),真切平易傳遞出一種瘋瘋癲癲的惆悵,一種苦中作樂的明亮,殊為難得。
蔡春豬寫微博的一個原則是,寫你相信的話,開玩笑也好,不傷害人,動機是善良的,“我很真實地表達我情緒的變化,我可以說得好玩一點,夸張一點,但有一點,情緒是真實的。”他說,建立在這個基礎(chǔ)上,所以會打動一些人。
在跟帖的評論中,也有很多人同情他。
“我謝謝他們的好意,但我的本意不想看到這些同情,我很不希望被別人同情,雖然我也沒有說自己有多強悍有多厲害,只要你覺得我文字寫的好,我就挺高興的。寫得很好玩,或者寫得很樂觀,這樣的評價我會很高興的?!彼f。
在微博上,“爸爸愛喜禾”很受歡迎,這除了一種情懷,也離不開蔡對文字技巧的稔熟。
他曾是和劉儀偉一起主持《東方夜譚》脫口秀的主持人小蔡,最擅長就是嬉笑怒罵之間開玩笑。
這是新媒體時代傳播的一個特性。這種以嬉笑表達沉痛的方式或許會像傳染病一樣蔓延開來。
單純從文字上來說,他的微博的段子,都有些轉(zhuǎn)折的幽默,就跟相聲一樣,先鋪墊然后抖一個包袱。
“段子這東西,技巧上人人都可以學(xué),但我一直強調(diào)內(nèi)在得有情懷,否則去看會很生硬?!彼f,陳凱歌早期的一些電影,就如此,總有些說不出來的意味藏在影像后面,那就是一種情懷。
越是沉重的事情,表面上越說得搞笑。
越來越多的粉絲,沖著悲情和感動而來,這卻讓他感到了壓力。
他沒打算煽情,沒想過成為大家的悲情天使或者憐憫的布娃娃,他只是想表達。6月1日兒童節(jié)這天,他在網(wǎng)易的微博里說,“這里能亂說話嗎?”“我就喜歡亂說點話?!倍@一天,他在“爸爸愛喜禾”里說,“這幾天突然受很多人關(guān)注,心態(tài)都沒法端正了。有人問我六一給兒子什么禮物,我的第一念頭是:兒子會喜歡一個新媽媽嗎?哎,我就是這么輕浮?!?/p>
這兩天微博寫得少,他坦言不能做到很多人關(guān)注之后還能保持自己,“會影響心態(tài),粉絲多了后,大家對你有期待后,不能隨心所欲說一些話,早期的說隨意些,現(xiàn)在自我有約束了,變得沒趣?!?/p>
有很多自閉癥的家長在他的微博里面留言,你怎么能開這么過分的玩笑,覺得很受傷害。也有人說,你做父親怎么能這么流氓。也有人說,你天天在網(wǎng)上說小孩子的事情,不如拿這些時間去陪陪小孩子。他認為,反對聲音都是正常的,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
“所以我現(xiàn)在就少說些吧?!彼苍讵q豫是不是要另外開一個微博,隨心所欲說些胡話。
我不喜歡被圍觀
喜禾現(xiàn)在兩歲5個月,喜歡大型的玩具,比如汽車火車,現(xiàn)在他說話的音調(diào)比原來好多了,但聽起來還像個外國人,很多音還是發(fā)不出來,比如葡萄會說成普高。
喜禾現(xiàn)在還不會對著他喊爸爸。
“他對著我喊我公共汽車,火車,很高興。比如他睡覺,一醒來,睜眼看到我,就笑一下,‘公共汽車,叫一下。他最近喜歡什么,就將那些東西加到我身上。原來喜歡狗,喊我狗?!?/p>
除了公共汽車和狗,他另外一個樂意的身份是:宅男。
在現(xiàn)實中,他只是一個宅男,名叫蔡朝暉,住在距離北京城十幾公里外的通州城區(qū)里,臨近果園地鐵站的邊上的小區(qū),有一個朝氣蓬勃的名字:“葵花”。
在葵花社區(qū)里,宅男蔡朝暉過得怡然自得,他早有名氣,卻很少與所謂的圈子打交道。
但這次,他不得不有了一個新的圈子,自閉癥孩子家長的圈子。
采訪中,有上海的自閉癥孩子的家長打電話來探討孩子的情況。他說,現(xiàn)在經(jīng)常有這樣的交流,見了很多家長。
“我原來也是一個不太主流,不太合群,不太喜歡圈子化生存,比如原來文藝圈,比較孤僻,喜歡和家人在一起,現(xiàn)在有了這個圈子,也挺好,相互在一起抱團,舔傷。但我還是不太愿意出門,雖然我也愿意和他們交流。”
他宅,喜歡在家,或者在咖啡館?!斑@個咖啡館的名字很適合我,發(fā)呆咖啡館。每天下午都來坐坐,寫東西?!?/p>
新圈子的建立,讓他感觸很多,他說:“很多朋友不只鼓勵,甚至要給很實在的幫助,非常感謝。我岳母得知犬子是自閉癥,第一反應(yīng)是給國家添麻煩了。一輩子能給國家添點麻煩也算是貢獻,不添點麻煩國家都不知道你的存在。國家就是這么粗心的人。給國家添麻煩我不歉疚,但確實給朋友們添麻煩了。謝謝你們關(guān)心。”
“微博上很多人給我信息,很多人是關(guān)心這個群體,我出這本書,我能賺點小錢,客觀上也能讓更多的人來關(guān)心這個群體。”
“我的文字,有人看到勵志,有人看到感動,但文字本身是平鋪直敘的,我一直不想什么教化,引導(dǎo)?!?/p>
他說,中國式的感動,原來在50年代是國家的教化,后來是煽情式的感動,現(xiàn)在我這不一樣,我沒有多大崇高的目標(biāo),我不是什么榜樣,只要你得到了樂觀,勵志,我也很高興。
“(我寫得)好不好笑我把握不了,讓大家是否感到樂觀,我也把握不了,讓大家是否看到勵志,我也把握不了,我就是一個人,說了我的情況。”
是不是不想被樹立為一個感動的榜樣?
他開了一個玩笑說,可以啊,如果央視給我一百萬,樹立我為感動中國的榜樣,我馬上就去啊。
“其實我一直不喜歡被人圍觀,我喜歡躲在角落看別人,不過現(xiàn)在這樣,在聚光燈下,也有些好處,能得到更及時的消息,而且也能讓我出書,賺錢?!?/p>
那封后來被廣為流傳的信,其實是應(yīng)出版社的要求,給書寫一個序,想了想,自己以前情書寫得好,就寫封信吧,也就是說,其實也很偶然。
我也沒想到影響這么廣。如果早知道那封信傳播效果那么好,我就不發(fā)了,我會在書出版的前一周,發(fā)表出來。
“說說寫那封信時候的感受吧。其實那種情緒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那種很悲愴、想苦中作樂的情緒快沒有了,才勉強寫出來的,可能也正是在那個節(jié)點來寫,效果會比較好吧,悲傷不至于太陷進去,又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太跳開來?!彼f。
寫完很少看,不好意思看,我自己知道哪個地方能出幽默,就想這本來可以更幽默一點。
孩子媽媽看了覺得不好,她說沒意思,她更喜歡我以前寫的那些東西。
到現(xiàn)在她依然覺得不好:“為啥那么多人會喜歡?”然后她就說,應(yīng)該把你以前的東西給大家看看。
其實我現(xiàn)在也不太愿意說過多孩子的事情了。“因為我也有心存一個僥幸,總想著孩子以后會好起來,那時,他一定會生我氣,‘你怎么能拿我亂開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