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宏順
1
一天的重活兒讓三喜累散了骨頭,就先睡了一覺。醒來見女人還眼睜睜地坐那兒看電視,就迷迷糊糊地說,睡吧!女人說,電視里正談城市房價飛漲的事呢,看看。三喜說,看個卵!煩人!睡!三喜翻過身又睡。
女人還是坐那兒看。等到女人鉆進被窩時,睡足了的三喜就來了欲望,但剛摟緊女人,女人推開他說,好像有人在叫你呢!三喜把耳朵豎直了一聽,是四狗的破嗓子從木窗格里一串一串地鉆進來。三喜沒答應(yīng),但不得不起來。
四狗家里出事了。
四狗連夜從縣城里回來,走近家門口就嗅到南瓜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味,他伸長鼻子橫掃房子周圍,各種不同氣味像一股股煙絲裊騰上來,飄浮上來,往他的鼻孔里鉆進去,一直鉆進胸腔里,然后,被他像分揀一片片不同顏色的紙張那樣分揀出來:這是他堂客的氣味,這是他家狗的氣味,這是他家雞的氣味,這是他家貓的氣味……四狗的嗅覺鉆過門縫,進入房里,南瓜的氣味快要蓋住房里所有的氣味。那么,南瓜在他房里!房里睡著他的女人??!他推了推房門,門閂著。四狗的心一下子像掉在地上的皮球,胡亂地蹦跳了一陣,但馬上就平靜了下來。這門閂難不倒四狗,他非常清楚怎么打開門閂會沒有一點響聲。四狗像一只蝙蝠,又長又尖的爪子在屋壁上勾緊,身子就貼緊了門板,一只手從窗子里伸進去,往左拐,就摸到了系著廢電線的門閂。他把門閂輕輕拉開,門閂就吊在那根廢電線上晃蕩。葉子門失去門閂,往里彈了一下,于是,屋里有了急驟的響動,四狗推開門,一個黑影從屋里迎面沖出來,力量大得讓他難以阻擋。四狗大叫一聲:南瓜你跑不了啦!
四狗原說去縣城里是要住一夜的,沒想到他當夜又回了。南瓜聽四狗叫了他名字,不得不頓了一下腳,就被四狗扯住了褲頭。照說,南瓜該被四狗打一頓,但事情相反,南瓜反倒把四狗推倒在屋門口的魚塘里嗆了好幾口尿泥水,還摔傷了一只腳。四狗見南瓜逃了,就拼命地叫三喜。
四狗沒有喊應(yīng)三喜,從尿泥塘里爬起來就先打自己的堂客。堂客是個啞巴,知道自己錯了,不還手,除了哭,就是咿咿呀呀地不知訴說些什么苦楚。
村里男人雖各有小名,但都姓陳,都有輩份,南瓜平時叫四狗的堂客為啞巴嬸子。村里至今未出過侄兒嬸子偷情這種亂倫事,野男人打家男人,村里更是沒有過。這太不合情理,但事情竟就這么來了。四狗實在是吃不消,他原本也是一身力氣的壯漢,前幾年到外面打工,不知工廠里的什么毒物悄悄鉆進他體內(nèi),他總是不停地咳,一身肌肉和力氣都變成痰水被自己一口一口地吐掉,現(xiàn)在只剩下一把沒有散架的骨頭和纏包著骨頭的筋和皮,還有他那越來越靈敏的嗅覺。但他個性依舊,很要強,干什么事不勝不放手。想想自己沒有娶到個健全女人,娶了個啞巴還遭人這樣欺負,就拖刀四處追南瓜,邊追邊罵:狗日的南瓜!我要把你卵兒割下來喂狗!
晴天夜里,仰看天空,非常地幽深,月下的屋弄里被四狗攪得到處都是人影踩著狗影,狗影踩著人影,人在那里調(diào)解矛盾,狗就在那些矛盾里湊熱鬧,不停地在人胯襠下轉(zhuǎn)悠。村里人打過了多少比方勸四狗,都不能把四狗的怒氣平息下來。四狗說,一定要三喜來評個理。
三喜從那些人影狗影里踩過來,摸了摸不長胡子的下巴,娃娃臉上的眼角皺了幾下,聽完四狗的敘述,像哭像笑地說,四狗啊,要不是你在外面打工染了這么一身病,你恐怕也不會娶個啞巴;要不是現(xiàn)在的年輕女人都剩在城里,讓南瓜娶不到女人這么挨“雞”餓,南瓜恐怕也不會和你啞巴有今夜這事!你說是不是?人啊,人啊,想事情不能離開現(xiàn)實環(huán)境!三喜想盡快平息四狗和南瓜的矛盾,就跟四狗許愿說,四狗,這事兒就到此為止,以后呢,有賺錢的好事我給你做,不給南瓜做!四狗雖還在嚷罵著強調(diào)自己再沒有力氣也還有一個靈驗的鼻子可以把任何事情都嗅出來,但手里的刀已經(jīng)咣當一聲掉在地上。如果能吃睡在自己家里,在家門口賺錢,那真是太好不過的事情。三喜的話像一張網(wǎng)把他罩住了,他雖還掙扎,但就像掙不出那張網(wǎng),情緒慢慢穩(wěn)定下來。全村人,能讓四狗佩服的就只有三喜,不僅因為三喜是村長,更因為這么多年來,三喜都是聰明能干又講情義的好兄弟。他讓兒子讀完大學(xué),又在城里弄到了工作,現(xiàn)在又說是要花幾十萬元給兒子在城里買房,同村其他人想都不敢想。三喜不偷不搶,不到外面去打工,還不問人家借賬,他弄進來的錢都是人家愿意給他的。所以,現(xiàn)在南瓜和啞巴女人的事,也就只有三喜這樣說話才算讓四狗平靜下來。當然,三喜知道,這種平靜是暫時的,四狗會懷恨在心。
忙完春耕的日子,三喜從村口的小石橋上走出來。在泥田里扯了很多天,人是瘦了一圈,臉上手上也都像涂了一層刮不掉的黑漆,但看見四狗坐在村口橋頭的老楓樹根上,他還是在圓圓的臉上做出些燦爛的笑容朝他點點頭。四狗從后面一把將三喜抱住,在他衣袋里掏煙抽。三喜其實不大抽煙,但只要到縣里去,就總要在身上背一包高檔煙。他曾在縣城里讀高中,同班同學(xué)現(xiàn)在有的當局長、有的當縣長,他每回進城就要到他們那里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當官的同學(xué)問他鄉(xiāng)下有沒有什么礦產(chǎn),他就向當官的同學(xué)打探農(nóng)民搞什么事情政府有補貼,只要能挨上邊的,他都會扯住不放。從縣城里回來,沒有散完的煙就背在身上。三喜昨天到過縣城,身上可能還藏著好煙。四狗果然就在三喜身上掏出半包好煙來。三喜本不讓四狗拿走,說是下次進縣城還要哄人,但一看南瓜站在身邊,就怕四狗丟面子,于是,放了四狗一馬,讓他把煙拿走。四狗把煙分給了聚在村口的人,但不給南瓜分。南瓜就低著頭蹲到遠處去輕輕地罵些什么話,嘴皮像風吹麻葉翻動著,但什么聲音也聽不見。三喜又怕南瓜丟了面子,只好把自己的那一支丟給南瓜。于是,有人一邊抽煙就一邊問三喜,今年種什么東西最賺錢。三喜說,如今啊,吃的穿的都賺不了大錢,好像老銅菩薩、老瓷罐罐最值錢,一個幾十萬,幾百萬,上千萬,但你種得出來嗎?種不出來!你敲個瓷片種在地里,它不給你發(fā)芽!說得人人都哈哈大笑。他的意思也就是要給南瓜和四狗帶來點和諧,給大家?guī)睃c快樂。三喜話鋒一轉(zhuǎn)說,當然也還有別的賺大錢的路子,我就不好跟你們明說了,泄露了天機,我三喜就給兒子買不成房了。有人見他屁股上背著彎彎刀,肩上扛了把老鋤頭,臉上好像充滿了希望,就說,三喜啊,是去哪兒挖金狗銀貓吧?三喜只笑笑,沒說話就走了。人們在他身后感嘆:這年月,誰都享福了,只有你兩口子這么像牛像馬地做事!……三喜回過頭說,鄉(xiāng)里沒有女人?。鹤右诔抢镔I房結(jié)婚安家,有什么辦法呢!三喜一邊說一邊就出村口過小溪,沿著大堤朝遠處的山里走。
三喜說過這話,有游絲一樣的酸楚滲過心頭和鼻腔,把眼淚帶了出來。兒子要在城里買房,他不能不支持!但這種支持不是舉手投票選鄉(xiāng)官縣官,而是要一張一張地數(shù)錢,數(shù)幾十萬??!
他現(xiàn)在絕不能跟任何人說他要去哪兒干什么。他要做的事情,現(xiàn)在只能在他肚里生根發(fā)芽,在他肚子里長大。三喜肚里的希望是天上的云彩,是山上的綠樹,是耳邊的鳥歌。
三喜是要去山里找銻礦。這又是二龍村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也許人們會笑他昨夜里做過什么美夢醒來還在夢里,但三喜的決策源于他對信息的敏感和科學(xué)分析,因為就在大山那邊已經(jīng)開出了銻礦。這是他在省電視臺的新聞里看到的。他看到的那個新聞是說那個新開的銻礦出了重大安全事故,死了好幾個人。就這個新聞而言,當然不是好事,但在三喜看來,這條新聞帶給他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座大山里有銻礦。那座大山橫跨兩縣,既然山那邊挖出了銻礦,山這邊就也應(yīng)該有銻礦。礦是有礦脈的,礦脈就像人身上的血脈,會走得很遠,這條礦脈就該伸展到這邊來,而這邊就是他自己山林,他要到那座山上去找這種銻礦,看能否聞到銻礦的味道,看到銻礦的礦石尖兒。
從村口伸出去的路真像人身上的血管,越遠越彎越細小。三喜走到大山腳下時,已經(jīng)不知路在哪兒。但和人世間所有的事情一樣,沒路的時候,哪兒也就是路了!展示在三喜面前的是茂密的森林,肥碩的草叢,他得憑自己的意志和力氣砍出一條路來!他看了看這座根本就看不到頂也看不到邊的大山,但他沒有一絲畏懼,這山像牽在他手里的一頭牛,他能馴服它。他從屁股上抽出那把磨得亮閃的彎彎刀,一手拿著鋤頭,一手操起刀來,肥嫩的草叢抖動著齊斬斬地從他落刀的地方一排一排地倒下,給他讓出一條路來。他從這些草叢讓出的路中走過,走進了茂密的森林。然后,就聽到鋤頭落在土上,落在石上的聲音??諝庥幸恍┱袷?,吊在蛛絲上的葉片開始翻飛和反反復(fù)復(fù)地轉(zhuǎn)動,蜘蛛趕快離開自己布下的網(wǎng)絡(luò)躲到樹皮下隱藏起來,不知這里將要發(fā)生什么;鳥兒感到自己的領(lǐng)地來了它們不認識的人,不知道他要在這里干些什么,于是,它們飛起來,叫喊著自己的伙伴趕快蹲上樹尖;偶爾也有野獸從厚厚的落葉里匆忙地躥過,腳步自然十分驚慌,它們不知道三喜并沒有絲毫和它們過不去的意思,三喜只是找他的礦脈,謀他的生路。
三喜在這座山上挖了很多的小洞,他從小洞里取出些石頭的樣品,然后,看它們斷口的顏色,試它們的重量,聞它們的味道。三喜到山那邊的那個銻礦上看過,還帶回來一塊礦石保存在他屋樓上的門角里。所以,他已經(jīng)能辯認銻礦石的特征,最明顯的就是銻礦石比普通石頭要沉很多,又黑又亮。
深山里的蟬鳴像一串串翡翠項鏈橫橫順順地交替搭拉在天空,扯長在林間,長得不知哪是頭,哪是尾。傍晚就是被這種蟬鳴捎到三喜身邊的,三喜看到傍晚的時候,最顯著的變化就是分不清遠處的樹干和葉片的彼此,它們成了糊糊的一團黑綠。
他扛上一包石頭從山上下來往家里走了。那些石頭都是他認為有研究價值的寶貝,都孕育著他斬新的希望。
一進家門,他就把那包石頭提進堂屋。閂上兩舍葉子門之后,開了電燈他才拿了錘子,光啷光啷地慢慢將石頭敲開。他不想讓別人過早地看見他這些秘密。上億年的歷史全都折疊微縮在石頭里,三喜憑自己的那點兒文化,很難閱讀,幾百年歷史在石頭里或許找不到一點兒痕跡。于是,三喜不得不讀得極精細,把所有的石頭腦敲開之后,似乎嗅出了一點兒銻礦的味道,看出了一點兒銻礦的顏色。于是,他到樓上去,把門角那塊樣品拿下來一比較,區(qū)別顯然很大,但希望也還是有的。在三喜看來,這個希望不能斷絕!如果斷絕,那他現(xiàn)在就沒有好路走了;雖然,現(xiàn)在這些石頭并不能讓他如愿,但他得想辦法把自己的希望喂大喂肥,喂得開花結(jié)果!三喜把自己敲開的石頭再次湊近電燈下仔細觀看了好一陣,他笑了一下,笑得有一些狡黠。他是在狡黠地再笑了一下之后才跟妻子余氏說,老子要拿這塊好樣品去化驗!余氏說,這是從山那邊別人礦上拿來的,又不是自己山上挖出來的,化驗出來也沒用!三喜說,我不會說是自己山上挖出的?余氏馬上領(lǐng)會了三喜的意思。她說,你騙得了誰啊?三喜說,你懂什么?我們中學(xué)時讀過一篇課文叫《百萬英磅》,你學(xué)記得嗎?現(xiàn)在就像是喊那個年代,人人都在為錢發(fā)瘋,錢可以改變一切。我敢肯定,我那些同學(xué)中當了官的,我現(xiàn)在想騙誰就騙誰!如今這些人啊,只要聽說哪里有礦產(chǎn)資源,他們就不要命地暗暗入股投資分紅。我只要把我這個銻礦化驗單拿到手,在他們面前悄悄一晃,保準一伙一伙人到我門上來投資,我還愁沒錢給兒子買房?好在余氏讀中學(xué)時和三喜是同班同學(xué),也還記得《百萬英磅》里的那些事兒:那個精通股票的美國人星期六坐在游艇上游玩,不料駛出太遠,漂到英國倫敦,在他身無分文的時候,有人給了他一張一百萬英磅的鈔票,他拿著這張錢,一分也沒有用出去,但他什么都能得到。余氏就模模糊糊地像是拿捏到了一把把百元的票子,她白了一眼丈夫,是那種自豪和欣賞的白眼,她想笑一下,但沒有笑出來,把笑往下咽進了肚里。
2
第二天,三喜兩口子起得很早,這讓成益老人笑了。成益老人躬著腰站在門口像一截不發(fā)芽的老樹蔸,以為兒子起得這么早是要去田地里干活了,包谷長得腳膝高了,該鋤草;稻子轉(zhuǎn)青分孽了,該薅秧……他微笑著認了一眼兒子和兒媳,但說話時把臉轉(zhuǎn)向一邊嚴肅起來,人勤地生寶,人懶地生草。當農(nóng)民的沒巧!三喜兩口子聽見父親在跟他們說話,但沒有回他,只顧忙著換他們的衣服,刷他們的皮鞋。成益老人一下明白過來,自己高興得太早,兒子和兒媳起得早是又要往縣城里跑。
果然,三喜把那匹鐵馬推出來,踏了一腳,噗噗噗地屁叫起來。三喜喊,余氏,快點!余氏飄一頭黑發(fā)從房里出來,跨上摩托,坐在三喜背后,一把將三喜的腰摟緊了。成益老人感到有點酸,但見他們兩口子如此親熱,又滿意地笑了一下,感到這個兒媳婦還算是找對了,這么些年治家養(yǎng)孩子,她也夠累了,但從沒聽她說過半個"累"字,她不僅把家里的事料理得清清楚楚,還幫三喜干那些只有村里的男人才能干得下來的重活,四十幾歲的人了,兩口子還生活得像一對新婚夫婦甜甜蜜蜜,作為父親,他還能希望什么?成益老人不再問他們?nèi)タh城做什么,兩只腳剛從泥田里扯出來,歇幾天,也不算過份。
三喜說,爸,我們走了啊。
成益老人回說,快點回來!不要在縣城里擔擱久了。
從二龍村到縣城好幾十里路程,先是村道,然后鄉(xiāng)道,再后才上縣道。這樣的公路縣城那頭大,村道這頭小,像一根又彎又長的南瓜藤蔓。鄉(xiāng)道和村道雖然前年都鋪了水泥,但質(zhì)量太差,現(xiàn)在像是被蟲咬缺了,到處坑坑洼洼,路上布滿了形狀各異的水凼。三喜兩口子傍晚回家時,褲子、鞋子全都是厚厚的黃泥。成益老人見兒子兒媳什么都沒有買,空手去空手回,就又忍不住多嘴說,累了就在家好好歇兩天,有事無事地往縣城里跑什么?摩托一叫就要吃汽油,汽油也是要錢買的,電視里天天都在說油長價。三喜這才跟爸說,爸,我們在辦件大事哪!
成益老人問,什么大事?
三喜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成益老人就猜,到底兒子在辦件什么大事?但怎么也猜不著,想問問兒媳,偏是兒媳那幾天一見他就瞇笑著躲他,分明也是不想過早地告訴他。
這日子,村里人看見三喜連續(xù)到外面跑了好幾趟,有人說,三喜一定又是在想什么鬼主意;有人說,這回他家一定是碰困難了,往縣城里跑貸款,或者是部他同學(xué)借錢。
三喜家的困難真的來了。兒子打電話回來催交房子的首期付款,但錢還不知道在哪里,家里真是沒錢了。三喜雖然晚上睡不著覺,抓著妻子的手嘆氣,但白天見了村里人,仍是一臉的笑。三喜裝出來的笑臉瞞不過成益老人的眼睛。聰明是生活教導(dǎo)的,成益老人什么事沒經(jīng)過?他把自己壓在床頭稻草里的一個老布包拿出來,一層一層的剝開,交給兒子說,還逞什么強?拿去用!三喜瞧都不瞧爸那個布包,說,爸,我要用你這幾個錢,我這臉往哪兒放!
成益老人不喜歡兒子這樣說話,他罵道,爺爺給孫兒的,你就沒臉了?
三喜說,我自己有錢!
成益老人說,你把錢拿給我看看!
三喜說,錢不在手邊。
成益老人說,在哪兒?你說!
三喜笑笑說,人家還沒有送來呢。
成益老人說,你當父親的要是讓自己的兒子在外面讓人瞧不起,我就用扁擔捶你的背!
三喜笑笑說,哪會呢!馬上就會有人給我送錢來!
成益老人說,你做夢!
三喜說,我就是要夢想成真!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離給兒子匯房款的日子越來越近。可是,還不見外面有人來跟他聯(lián)系開銻礦的事。三喜真就急了。他已經(jīng)把礦石樣品化驗單復(fù)印了好幾份,神神秘秘地送給了那幾個當局長、縣長的同學(xué),照說,是應(yīng)該有消息的時候了。
三喜今天敢在父親面前這樣說話,是因為他左眼皮一直跳個不停,"左跳財"嘛!可中午時還沒見什么分曉,他心里又著急又煩躁,實在有些穩(wěn)不住自己,就要余氏炒了幾個菜,特地在屋外的曬谷坪的柚樹邊擺了張小方桌,然后坐下來慢慢地喝酒,吃菜;酒是一絲絲兒的喝,菜也是一點點地吃。才看過《三國演義》電視劇,心里就聯(lián)想起諸葛亮坐在城頭上彈琴演空城計的情景。成益老人看他不順眼,就時不時瞪他一眼。于是,他要爸也坐在他對面去喝幾口,爸不肯,還罵他,窮快活!三喜要妻子余氏來陪,余氏像他的尾巴,就來陪了,兩口子還吃一陣笑一陣,滋滋有味。一代人是一代人事,成益老人簡直有些嫉妒兒子兒媳婦的這種親熱勁,但是,他無法理解他們這種窮樂喝,他盛了飯坐到離飯桌很遠的石頭上去吃了!
溪水流得越來越響的時候,屋后面的那一片竹林看著看著就成了分不清層次的朦朧,只有在很多白鷺爭窩時才看見竹葉的抖動。一山窩的木樓,窗子上開始有了零散的燈光。酒意和暮色慢慢地填滿了天空,這使三喜的內(nèi)心越來越急,悠然的樣子只有他自己明白是故意做出的。事情真是有些懸啊,過些日子還不能給兒子匯房款,兒子買房的事就又要吹了,預(yù)交的上萬元定金就要不回了,但他還不知道買房錢在哪兒。他認了認妻子,大大地喝了一口酒,想把所有的焦慮和憂愁都吞咽下去,但來不及咽下那口酒,就把雙耳豎直了,問妻子,像是有汽車喇叭響。余氏也把耳朵豎直了說,好像是有!
三喜說,你也聽到了?
余氏說,聽到了。
三喜重復(fù)地問,是小車喇叭聲嗎?
余氏再次回說,好像是!
三喜把酒咽下去,說,再來一杯!——他們來了,送錢來了。
余氏說,那也不一定。
三喜說,肯定是!
兩口子的話還沒有說完,陌生的聲音就在背后問話,陳三喜家是在這兒嗎?余氏就忙起來了,搬凳子泡茶,又遞上蒲扇打蚊子,招呼他們坐下,不讓三喜動手,把三喜供得像個大老板,高高在上。三喜借著燈光認了認那三個陌生人,一眼就看出誰是投資老板,誰是他的當官的同學(xué)的代表。但是,他們介紹說,都是礦產(chǎn)資源局的。一個叫胡局長,還有兩個就不作介紹了。三喜心里暗喜,但把自己扮得一點驚喜都沒有,冷冷冰冰地說,你們找我有什么事哦?那兩人不直接說話,朝胡局長示眼色。胡局長就把屁股下的凳子挪了挪,朝三喜挪近,然后說,聽說你們這里發(fā)現(xiàn)個銻礦?
三喜說,你們消息這么靈?比我們村四狗的鼻子還靈!
胡局長說,信息時代嘛,影視明星在沙灘上裸曬,全世界馬上就都有現(xiàn)場照片看了。
三喜說,銻礦倒是有一個,儲量也十分豐富,含銻量也高。
胡局長臉上一喜,說,我們想具體了解一下情況。
三喜知道這幾個人是自己老同學(xué)派來的,他們沒有說真話,想糊他,明明是受人之托來準備開礦的,卻要裝扮成礦產(chǎn)資源局來調(diào)查了解情況的。當然,他們也不好說真話,不好暴露真實身份,各級紀檢會對腐敗工作抓得越來越緊。既如此,他也不得不認真對付。三喜也就往深處說,沒什么好調(diào)查了解的,現(xiàn)在哪兒的環(huán)境沒被破壞啊!就剩我們這兒還山清水秀。這個礦再好,我們也不打算開!
三喜說完這個話,就認著胡局長的腳,他看見胡局長的腳不停地顫抖,腳趾也在鞋里面拱動。那是激動,是急切,是急躁。胡局長說,這種想也不一定都對。有水快流,利用本地資源盡快讓村民致富,也還是符合上面精神的。
三喜裝傻說,上面有這精神?
胡局長說,有哩!
三喜說,哎呀,前幾天來了幾趟人要開這個礦,十萬八萬地往我懷里塞錢,我都擋回去了,不敢收?。≌媸呛蠡谀?!
胡局長他們互相遞了驚喜的眼色。胡局長說,這個——你做得很對。礦產(chǎn)資源都是國家的,不能隨便讓人開采。
三喜說,我是家丑不怕外揚??!我兒子先是上大學(xué)要錢,現(xiàn)在在城里工作要買房,要交首期付款,真是憋得屁滾尿流??!
胡局長他們又互相遞了個眼色,然后,胡局長說,只要這個銻礦開起來了,哪還愁這幾個錢呢!
三喜說,就怕政府不讓開啊!
胡局長說,只要辦好了正規(guī)手續(xù),礦還是可以開的。
三喜說,哎呀,那我上當了,我早就該跟上幾趟人說,要他們?nèi)マk這個手續(xù)。
胡局長說,三喜村長啊,不瞞你說,這個手續(xù)也不是什么人想辦就能辦來的。
三喜說,那要什么人才能辦來呢?
胡局長說,這個——也不是夸口,除非我們幾個,其他人是辦不來的。
三喜說,那我就算是碰到貴人了。我明天就到你們礦產(chǎn)局去,你們幫我辦個手續(xù),我組織人去開。
胡局長輕篾地笑了一下說,三喜村長啊,開礦哪是你想的那樣容易啊!起碼要上百萬元資金首期投入才行。
三喜說,要那么多錢干什么?礦石都拱出地面來了,一鋤頭挖下去,銻礦石就翻出來了。叫人擔出山來用車子裝去賣錢就是!
三喜只這么幾句話,就把那三人臉上的肌肉都說得拱動起來。但其中一個站起來說,那我們先找村書記聯(lián)系一下吧。
三喜知道這話的真實意思是想撇開他。三喜說,那好,你們?nèi)フ掖鍟洶?。不過,我告訴你,要是村書記不知道這個銻礦,你們回頭就別再來找我!三喜叫余氏說,余氏,把碗筷收拾了。余氏就來收拾碗筷了。三個人這才感到陳三喜不是他們想象的那種山區(qū)老實農(nóng)民,又看見屋東頭還有一輛摩托,就試探著問,那摩托是你自家的?三喜說,那破玩藝兒!現(xiàn)在上面政策好,我們?nèi)兆雍眠^,沒事的時候,我就騎上它帶上我女人到縣城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新鮮,了解點兒外面的信息。
胡局長說,現(xiàn)在啊,連這老山區(qū)的農(nóng)民都現(xiàn)代化了。
三喜說,如今,農(nóng)民的日子幸福?。〔灰灰环皱X稅,還補貼這個錢補貼那個錢。當官的雖然也吃掉些國家給農(nóng)民的補貼,但總還是不敢吃完!除了公路不好,交通不便以外,其他方面也不見得比城里差!國家的政策還這么好幾十年不變,又沒有外敵來打仗,又不搞那些空對空的政治運動,我們的日子還不知要幸福到什么樣子呢!
胡局長說,你思想境界高?。?/p>
三喜說,你要有信心,天天看中央臺新聞!你要有良心,天天看湖南臺“尋情”!
大家都被三喜說笑了。胡局長又把話往回說,三喜村長啊,其實我們也不愿意和村書記打交道,就不知道你做不做得這個主。
三喜說,礦產(chǎn)資源是國家的,但礦脈在我責任山上,我自己是村長,你說,我能不能做這個主?
胡局長笑了,說,噢——那就好!
話談到這兒,胡局長想了解的情況已差不多了,于是,他說,這樣吧,我們過幾天再進來吧。
三喜的背心突然涼了。他今天等來的希望難道就這么散泡了?他可是急著要給兒子買房錢??!他不能讓這幾個人就這么走了。他說,我想,你們就不用來了,明天就有大老板來看礦送定金。既然你們說辦了正規(guī)手續(xù)就可以開礦,我明天就答應(yīng)他們了。
胡局長他們臉都急青了,互相示了個眼色。胡局長馬上顯得極為親熱地走過去拍了拍三喜肩膀,笑著說,三喜村長啊,我們是第一次打交道,也不好一來就把真正的身份交給你。你是個聰明人,能不能看出我們的身份來?我們是你的老同學(xué)介紹來的,你老同學(xué)直夸你又聰明又誠實又講感情。
三喜問,是哪個老同學(xué)介紹的?
胡局長說,這個,我們需要暫時保密,說得太白了,對誰都沒有好處。
三喜說,我一看就知道你們是當官的,有福氣,有財運。
胡局長笑著說,這么跟你說吧,我們也不是礦產(chǎn)資源局的,也都是開礦的老板。我性胡,你叫我胡老板,他們兩位一個姓張,一個姓李,你叫他們張老板、李老板就是。以后,是我同你直接打交道,他們的詳細身份你也不用問,反正都不是一般人。
三喜說,噢,原來也都是大老板?。?/p>
胡老板說,大不大,我們也不好說,反正要個千把萬資金不成問題,銀行不敢不給。
三喜就把問題向?qū)嵸|(zhì)方向推進了,說,哎呀,你們要是早幾天來就好了。我先答應(yīng)別人明天來看這個礦了,我總不能不講信用??!現(xiàn)在電視臺天天都在講誠信啊!
胡老板說,你只是口頭答應(yīng)吧?
三喜說,那倒也是。
胡老板說,又沒有簽文字合同,你怕什么?根本不算你不講誠信。市場經(jīng)濟都搞這么多年了,你還這么死板??!也真是像你老同學(xué)說的,是個大實人!
三喜笑了一下,再給這些老板們放了一槍。他說,雖沒有簽合同,但我已經(jīng)收了別人的一筆定金了。
張老板說,剛才你不是說沒有收誰的定金嗎?
三喜說,我們剛見面,和你們一樣,哪能什么老底子都跟別人說呢?這都是能隨便跟人說的事?你們剛才不是也在我面前不露真實身份嗎!
張老板想想,覺得有理,說,那你收了他多少定金?
三喜馬上警覺地朝周圍看了看,見沒有外人才說,數(shù)額可大了,整整五萬元哪!
老板們都輕篾地笑了,不過五萬元,就把這個農(nóng)民嚇成這樣子。張老板說,這個錢嘛,好說。
李老板接上話說,我們給你五萬就是!
胡老板為把事情碼牢,又補上一句說,這個礦我們非弄到手不可!
三喜高興得熱血直往頭頂上涌,但他說出來的話卻非常地冷靜。他說,你們還是認真考慮一下,這個礦你們還僅僅只看到個化驗單,最好是看了礦場再說。
李老板說,礦場當然要看,而且在我們沒有看之前,你不能讓任何人先看!這個礦開得成開不成,也要讓我們先答復(fù)了再說。
三喜見胡老板還不付錢,就說,我是拿了別人五萬元錢的,我不讓人家開可以,連看都不讓人家看,我做不出這等事!我是憑良心吃飯的人!
胡老板說,五萬元錢算什么?我們幾個既然來找你開礦,當然就有足夠的準備。我現(xiàn)在就給你五萬!他媽的,老子就是不開這個礦,這錢也就算是捐助給你兒子了!胡老板說著,就從一個大黑包里取了十大扎票子,從中間拗了一半,數(shù)也不數(shù),就丟在三喜懷里,說,五萬,今天上班時才從銀行取出來的熱票子。
三喜的雙手顫了起來,他摸了摸那五大扎票子,說,這么幾大捆錢,我怎么敢收呢!
胡老板說,這只是個小意思,也就是定金。以后要是礦開紅了。弟兄啊,那可就不是這點兒錢??!跟我們干,錢嘛,有的是!
三喜說,那我給你寫個收條。
胡老板為顯示氣魄,就說,算了吧!你就是不認賬也才卵大個事!我們哪天不在麻將桌上丟幾萬啊!
張老板說,那就這么說定了,你把別人的錢退掉,也不要讓別人去看礦。過兩天,我們就請專家來看。
三喜說,那好,我就退別人的定金,等著你們來看礦。你們也要抓緊點??!
3
三喜送胡老板一行三人到村口,又握手告別,看著車子走遠了,他心里那塊大石頭才下地。他回家把那幾捆票子仔細看了半天才跟妻子說,余氏,明天把五萬匯出去給兒子買房。余氏說,這錢還是人家的定錢呢!三喜說,定錢就一定是我的錢!到了我手里,誰還能拿得回去?看樣子,這些老板有的是錢,我還要讓他們給我更多的錢!唉——他們的錢說到底也是銀行的,銀行的錢也是國家的錢,國家的錢我也該有一份!難道就只許他們花不許我花?天下哪有這道理!我到銀行里貸不到錢,我要讓他們給我送錢。三喜一邊笑一邊這么說,像是說得極認真,極合符邏輯,又像是在跟誰開玩笑,說鬼話。
成益老人走進門來說,剛走的這幾個都是些什么人?
三喜說,吃活路食的人。
成益老人說,我看就不像是地道人!
三喜說,地道人哪會這么有錢??!
成益老人聽出三喜的意思了,說,他們開著車來找你有什么事?
三喜說,欠我點兒錢,他們送來了。
成益老人說,和這些人打交道,你可要小心??!拿不得的錢你可不能拿?。〉阶未蚬偎镜臅r候,他們都有官護著,你是平頭百姓一個,那就只有你去頂罪!
三喜說,我就不相信別人比我多個腦袋!
第二天,三喜騎上自己的鐵馬,帶上妻子去給孩子們匯錢,他故意在村口那些閑談著的人群里停下車來說話,別人問他昨天開車來的人找他什么事,他說,欠他的賬,來送錢的。別人聽不明白,這些開著小車的人哪還會欠他一個農(nóng)民的錢?大家想起來就覺得怪。
三喜承受過很多困難,但他總會找到自己的通途。三喜走了,四狗就在背后喊話,三喜,仍然背包好煙回來給我們抽??!三喜說,這回我不是去和當官的同學(xué)拉關(guān)系,我是去給我兒子匯款。
不過幾天,胡老板他們就帶人來看銻礦了。三喜叫余氏把那只在門口咯咯叫著的下蛋母雞哄進屋去關(guān)了,然后,故意追得滿屋子亂飛,讓來看礦的人感動??吹V的人越是說不要捉雞,三喜就越是說要一定要殺了這只老母雞待貴客。
殺了雞,煮了臘肉,炒了小溪打來的白魚婆,外加自己家的小菜,桌上的碗盤都擺得重疊起來,那餐飯菜把看礦的人都香醉了。
不知他們從哪兒請來了一位幫他們看礦的工程師,樣子比農(nóng)民還滄桑,臉很黑,額上那些深深的橫坑,太陽斜照過來時,幾乎看得見肉皺里有陰影,像黃土高原上水土流失的切痕。到了三喜說的銻礦現(xiàn)場,三喜指著一匹看不見巔的大青山說,看看,看看,這都是我的責任山,銻礦就在這山里。三喜抽刀砍掉些小樹和雜草,往深處走去,說,你們跟我來啊,銻礦的樣品就在這兒取的。三個老板走近去,看了看新挖出來的洞已經(jīng)填滿了土石和落葉,他們沒有說什么,只是認著工程師,等著工程師發(fā)言。工程師四下里看看,笑了一下,說,礦樣是這里取的?三喜說,是!工程師又笑了一下,三喜看著他,他好像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說。他不說出來,三喜就有些難料后果。
工程師跟胡老板他們說,這山太高了,你們就在這里等等。我要到山脊上去看看礦脈。工程師一直往山上走。三喜說,我去陪陪工程師,幫他帶帶路,免得他找不回來被老虎吃掉。
三喜說著笑著就跟著工程師走。走到很高的山頂,工程師突然回過臉來跟三喜說,你是個騙子!
三喜身上一陣熱燒,但還是咬著牙說,工程師,你說什么?
工程師說,但你騙不了我!
三喜說,我沒有騙你??!
工程師說,你的礦樣不是這地方出的!這里根本不會有這樣的礦石,你是從山那邊的礦場上拿來的。
三喜盡管早就在心里下決心要堅持怎樣說,但到底經(jīng)不起揭露,全身筋骨都軟了,一手吊著一棵老藤,一只腳跪在厚厚的腐葉里,求著說,工程師,你也知道我家情況,我兒子在城里工作,買房要的是錢?。∧慵热恢懒诉@個真情,就請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我一馬,反正這些人的錢來得容易!
工程師認了認從層層樹葉上篩下來的太陽光片,說,到了我這個年齡,還有什么事看不懂??!我和你一樣,都是太陽照不到的人。你起來吧,我只跟你個別說,我不會跟他們說的。我為他們效忠沒有意義!我知道該跟他們說什么。
三喜還是跪著說,那就為難你了。
工程師說,不為難。你希望他們來開礦嗎?
三喜說,那當然。
工程師說,好,你起來吧。
三喜笑著站起來。
工程師說,他們當著官,拿著工資,好日子還過不滿足,想把全世界的錢都賺到自己的衣袋里。
三喜聽出工程師內(nèi)心的怨憤了,問道,工程師,你也有不順心的事?
工程師說,我也正愁著兒子買房要錢哪!現(xiàn)如今,誰不想干點兒反貪官污吏的事啊!
三喜說,那我們就是一根苦藤上的瓜了。
工程師說,他們這些人,吃著人民的奉祿,還要四處入股開礦,錢不論來路,不論多少;出了事,就拿別人抵刀!這些年我看得多了。
三喜心里一喜,知道是自己的同道人了,說,是啊是啊!聽你這么說話我就放心了。我也是孩子買房要錢,沒有辦法想了,才想起這么個主意救急。他們這些人的錢啊,本就不該是他們的!
工程師說,我能理解。
貼在樹干上的肥肥的蟬娘把叫聲拉得越來越長,越來越彎,也越來越疲倦,尾音拖得像即將消逝的云絲。三喜陪著工程師下山來,胡老板他們圍住他說,工程師,情況怎么樣?
工程師說,其實看看山那邊就知道了。山那邊都能開得那樣紅火,不用我來看,你們自己看看也會覺得可以開。
三喜暗自贊嘆,工程師真會說話,比算命先生還會說話。
胡老板說,照你這么說,形勢大好嘍?
工程師說,也不能太樂觀,可能要打很深的洞子,就怕你們沒有這個決心,沒有這個耐心,沒有這筆資金?。?/p>
三喜明白,工程師在給自己日后脫殼留退路。
張老板說,只要有好礦就不怕洞子深。
李老板說,我們得趕快拉機器來。
三喜有工程師這么暗里幫他,就不再生怯。他一聽這幾個老板要拉機器進來,心里喜開花了。但他不說自己的喜,偏說,機器還不忙著拉進來,要先辦手續(xù),不然,上面知道了會找麻煩,如果找到我頭上來,我也不好說話。
胡老板笑著說,看不出來啊,三喜村長還真是個誠實守信的人,還真是個法紀觀念很強的人??!但你也不看看我們是誰,誰還敢把麻煩找到我們頭上??!有權(quán)找我們麻煩的人,我們早就給他燒過香紙,磕過頭了。你放心!
三喜說,不遵紀守法哪行呢!
胡老板說,這個你別管,天塌下來有我們頂著!李老板他小舅子,張老板的姑爺都是上面遮得天的人。
李老板說,我們頭上的事還用得著你操心嘛?那才怪呢!
三喜認了認工程師,工程師給了他一個意思明白的眼神,是在說,這幫人神通大。三喜就不再出聲了。他說,好,礦也看好了,鳥都歸窩了,我們也該回家了。
從大山里往外走,小路沿著小溪行。流水被如獸的石頭擠成亮亮的水花,流動的聲音像云煙一樣地飄浮。工程師說,難得這里有這么好的環(huán)境?。∮悬c兒像九寨溝了。于是,幾位老板就在水里洗鞋子,洗手,有顏以奇怪的蛙類伸直著腳腿一動不動地順著水漂下來。胡老板好奇地用木棍戳它們,它們才一使勁往岸上跳了,射出一線尿來表示它們對于驚擾的憤慨。張老板說,下次來我們礦上,就打一簍子青蛙做菜吧。李老板說,你不怕吃脹了筋骨在這地方受苦嗎?這地方可沒有開房睡女人的條件?。?/p>
老板們走后不幾天,胡老板回頭就押著一輛卡車送來了一堆機械,有打鉆的風機、皮管和幾桶柴油等等。胡老板從駕駛室里跳下,交待三喜到他們礦上去具體負責,請人搬東西、打洞子什么的,請的民工該開多少錢,一切都由三喜作主安排。三喜的月工資是一千五百元。
開礦的機械下在村口,像一堆粗細不均的柴火,不知這些東西都是從哪個礦上搬來的,還一身的黃泥水。三喜說,手續(xù)沒辦好,我不大敢開。胡老板說,辦手續(xù)要花多少時間多少錢你知道嗎?礦都還沒有挖出個樣子來,你辦那些干什么?要先上車后買票。你放心,沒有人來過問的,在我們頭上的這些事,上面的人是該聾的聾,該瞎的瞎,該啞的啞。
三喜說,噢,那就好。
下完貨,時間不早了,三喜叫胡老板住下,胡老板跳進了駕駛室,小聲說了句什么,三喜沒聽清。車子一調(diào)頭,鳴一聲喇叭走了。胡老板在喇叭聲里伸出頭來大聲說,三喜啊,一切都交給你了?。∵^十天我來看你干得怎樣。到了這個時候,三喜也就毫不猶豫地說,我辦事你放心!
車一走,三喜用腳把那些機械踢了踢,笑著在心里罵道,娘賣髀!好氣派啊!說拉機械就拉這么一大車來了!
村口圍了好些人,已經(jīng)知道三喜是要把外面的人引進到他的責任山上開銻礦。四狗咳過幾聲說,三喜啊,你不是在哄人錢吧?三喜不喜歡四狗這樣的聰明,說,我不說他哄我就不錯了!他自己送上門來的!我又沒有到外面請他。
從村口把這些機械搬到開礦的山上去,還有很遠的山路要走,要用不少的勞力。第二天,三喜就發(fā)號施令,叫人來抬這些機械。村里沒有多少好勞力,都是年紀偏大或有點疾病的人留守在家里作陽春。他們的腳手像凍過一樣的僵硬和遲鈍,怯于抬著那么重的機械走那些坑坑洼洼、陡峭處險得碰鼻子擦屁股的路面;而且他們的思想也復(fù)雜,總是懷疑三喜一個人賺了什么大好處,三喜要做的事情總讓他們捉摸不透。因此,三喜叫他們?nèi)ヌC械,他們一動不動地蹲那兒抽煙,聽而不聞地說些與搬運開礦機械豪無關(guān)系的笑話。無法弄清楚三喜的底細,但是,以靜制動的辦法,他們還是知道的。
有一些紅蜻蜓、黃蜻蜓低低地浮飛在眼前,翅膀就要擦著三喜耳鬢了。三喜就抬頭看天,天的臉色不大好看。插完秧的日子,人很疲倦,天的脾氣也不好,動不動就把黑云湊到一塊兒,甚至讓你來不及戴斗笠,臉上就挨了涼涼的雨滴。三喜急了,對大家說,誰給我抬機械去,50元一天,現(xiàn)在就給!大家朝他認了認,看他拿不拿票子出來?,F(xiàn)在的二龍村,如果不標現(xiàn)款是沒有人幫你做工的。
三喜明白大家的心思,就從衣袋里摸出一沓票子來。那是胡老板給他的那一沓票子的一部分。大家笑了一下,還是不行動。大家在想,這些開礦的老板一定給了三喜很多錢,50元工錢只是一個普通工日的工價,并不得到三喜的便宜,把機械從村口抬到那座山上,足足要一天。三喜馬上有了對付的辦法,說,我請6個人,第一個愿意來抬機械的,一天給150元,第二個來的給140元,第三個來的給130元,以此論推。南瓜霍地站起來,首先報名。三喜當場給了他150元。馬上就有幾個人爭先恐后地來了??墒莵淼锰?,三喜就按先來后到的秩序定人。四狗是最后一個來的,得不到這個名額就跟三喜吵上了,罵三喜說話不算數(shù),和以前不一樣了!變了!他跟南瓜打架那天,三喜說過有賺錢的事要給他四狗做的,今天當著南瓜在這兒,太不給他面子。三喜明白,四狗自從身體垮掉以后,要掙一個錢到手的確不容易,見這樣的掙錢機會不給他,而且是當著南瓜的面不給他,他感到傷心也有情可原。三喜平時是非常注意給四狗面子的,但今天要干的是重活,三喜看不上他的勞力,而且他不停地要咳嗽,也讓別人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做事;加之南瓜已經(jīng)在里面來了,不好把他退回去,就更不想接受四狗,怕他倆在一起說得不投機打起來。但三喜仍怕傷了四狗的自尊,只是說,沒有別的原因,就是你來得太遲,要的人已經(jīng)滿額了。四狗說,太遲?你不標現(xiàn)錢出來的時候,我能報名跟你干嗎?三喜說,你以前那么相信我,今天為什么這么不相信我?你既然這么不相信我,你跟我干什么?四狗說,你現(xiàn)在是給礦老板做事,花礦老板的錢!礦老板有幾個不是哄人騙人的?三喜說,花礦老板的錢,也還要講良心嘛!病人脾氣都暴,剛說這么幾句,四狗就火了,說,講良心?你以前怎么說的?你說過有賺錢的事先讓我做嗎?你今天在我面上做出了這種事還敢說良心!三喜,你不要以為你和礦老板掛上了就瞧不起人!你有本事你開礦吧!我就不相信你沒有撇腳的時候!三喜想,自己平時那樣照顧四狗的面子,四狗今天卻說翻臉就翻臉,也咽不下這種話,難道我三喜還怕你一個四狗了?說,那就落到你手心那天再說!
拿了錢的人就抬著機械往山里走了。三喜跟著走。三喜背著錢,不參與抬機械。抬機械的人抬得黃汗直流,就說,三喜啊,你耳垂子肥大啊,真是個富貴坯子!看著你兒子買房沒有錢路了,這下人家又把錢送到你門上,又有資格讓我們?yōu)槟愠钥?。三喜跟在后面走著,一路高談闊論,世道啊,誰也說不定,三十年前,把城里娃兒強行趕往農(nóng)村去吃苦,叫下放鍛煉;三十年后,農(nóng)村娃兒又拼命往城鉆去討苦吃,叫進城打工。我看來看去,城里娃也好,農(nóng)村娃也好,最終凡是真正有出息的,都還是那些素質(zhì)高的人。素質(zhì)有先天素質(zhì)和后天素質(zhì)。先天素質(zhì)就是父母的遺傳,后天素質(zhì)就是要多讀書。所以,我做牛做馬也要讓兒子讀大學(xué)!一個人,一個家庭,甚至一個國家,經(jīng)濟上要翻身,首先還是要文化翻身……
抬機械的人抬得鼻子冒煙地說,三喜你還好意思說你做牛做馬,你看你現(xiàn)在好快活??!我們抬得骨頭發(fā)叫,你跟在后面甩腳擺手海洋天寬地說神話。你自己也該來抬一抬這壓斷骨頭的鋼鐵砣砣。黃花女不生兒,不知道身子痛!三喜笑著說,我不抬。抬機械的錢是你們拿了,我又沒有拿一分。我要學(xué)雷鋒也得去幫別的老婆婆擔水劈柴。你們拿錢我?guī)湍銈兏苫?,那是蠢卵做的事?/p>
飛過一陣小雨,山谷里起了一道彩虹,之后,太陽就把抬機械人的身影越縮越小,小到他們自己踩著自己的身影時,也就到日中正午了。他們在中途的一棵老枇杷樹下歇腳,枇杷熟了,在青嫩的葉叢里點著一簇簇的黃色。鄉(xiāng)風裹著蟬聲飄過來,把身邊的竹葉飄成一歪一歪的舞姿,白鷺扯直長長的翅膀滑翔到田里來,伸著瘦瘦的腳桿站在稻田里,等著小魚和蝌蚪游到腳邊來。肥肥的小魚和蝌蚪很好吃。白鷺這幾年多了起來,所以,放養(yǎng)在稻田的魚總是不太豐收,放禾花魚的時候,常常是一丘田里放不出一、二十斤。但是,這些禾花魚很香,煮新鮮湯或者曬干魚炒辣椒都特別下飯。今年,開礦的人來了,三喜就想,自己的禾花魚是不能吃了,要賣給開礦的人變成現(xiàn)錢,價格比市場上的還要賣貴些,因為市場上的魚都不是地道的禾花魚。想到這里,他就有些恨那吃小魚的白鷺,他拾起一塊小石頭,朝著白鷺那兒打過去。小石頭落在水田里鉆破水面的響聲很悶。白鷺嚇得飛起來,翅膀把禾葉拍斷了幾根。不過,禾葉過幾天就會生長復(fù)原,不會給稻子造成損失。平時沒有來這樣驚嚇白鷺的人,白鷺就不明白今天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還會發(fā)生些什么。白鷺不認識人抬來的機器,它從來沒有見過。它也不知道那些人為什么要抬那些東西到這個地方來。
抬機械的人脖子上有了一層的白鹽粉,把汗歇干了就有些睜不開眼睛,昏昏欲睡,于是,一個人吼了一聲,我們走啊,路還遠呢!
于是,又起程。
4
一堆機械丟在準備開礦的山腳,就像剛殺了一頭牛,有牛頭、牛腳、牛腸、牛皮和和牛尾……藤藤草草和一些小樹被踩斷和壓斷了一大片,但沒見它們哭,可三喜聽到它們在哭,因為,這是他自己的責任山,每一棵小樹將來都會長成大樹,斷了就是他的損失。然而,他也明白,不開這個礦,他兒子買不成房,他需要這樣一個礦,不管它將來會不會出合格的礦石,反正礦石的錢他是賺不到的,他只能搞幾個幫開礦人做事的操心錢。這錢對于他很重要,所以,他不能痛惜這些小樹。
看樣子,這些開礦的人的確有錢。三喜坐在那堆機械上,坐成一位“思想者”,不過,他沒有手托下巴顯得深沉,而是偏著頭看著不遠處的溪那邊一塊小土坪好笑。他想,那塊土坪能給他掙錢。掙錢的方式很多,他得從現(xiàn)在起就把那些能掙錢的項目做起來。首先,他得在那里造一棟小房子,讓開礦的人住下;然后,他得在房子周圍種菜,在房子里安一部無線電話,讓開礦的人可以和外面聯(lián)系,這里還沒有手機訊號;還要創(chuàng)造條件把電拉通,把電視搬來,要讓在這大山里開礦的人也過上和外面一樣的生活。礦要慢慢地開,開得越久他越能多賺錢,開礦進度快了對他極為不利,如果讓礦主過早發(fā)現(xiàn)這里的礦開不成,他就拿不成做事的錢了;但這些為礦上服務(wù)的項目要抓緊做,早一天做好就可以早一天算錢。三喜的腦子里閃亮過很多錢票子,閃亮過很多錢數(shù)字,那些票子和數(shù)字把他腦里裝得滿滿的,還像有很多希望的小手在他面前招喚。
自從那一堆開礦的機械下在村口,村里精明人的很多想法就被振醒。他們在想,三喜到底拿了開礦的人多少錢?三喜會不會發(fā)大財了?三喜這人啊,沒有什么事情能難倒他!這一回,他一定要為礦上顧勞力的,在他為礦上顧勞力時,大家一定要在他面前抬抬價,反正錢又不要他三喜出。于是,精明人就等著三喜在村里顧勞力的那一天。
但是,三喜仿佛料到了精明人的心思,他不去請那些精明人,他只請兩個人。這兩人是村里人誰都沒有想到的。一個是四十多歲還打著單身的南瓜,連父母兄弟姐妹這類親人也沒有。南瓜和啞巴女人偷情鬧了一場風波后,現(xiàn)在在村里見了四狗就低頭,日子很不好過。他想到外面去打工,但到城里去了幾天又回來,說城里沒有日夜,睡不著覺,其實是人家嫌他年紀太大。還有一個是又聾又啞的茄子。這兩個人的素質(zhì)實在是不高,但三喜現(xiàn)在要的不是素質(zhì),而是勞力;在三喜面前做事,素質(zhì)可以由三喜來彌補,三喜的素質(zhì)高得有余。這兩人的勞力都很好,這樣的人用起來像使自家的牛,非常聽話。
三喜就把這兩人帶到了工地上。同他們一起上工地的還有一大包被子和幾樣炊具、一代大米和一些蔬菜。南瓜在放機械的地方挖洞子,茄子就在對面整理作屋基的地坪。三喜就在他倆之間跑來跑去行使指揮權(quán)。
三喜這樣雇工,不能不讓村里的精明人失算和嫉恨。看樣子,三喜是想一人賺錢,不讓村里其他人沾油水。這兩個人就能把銻礦開出來?
礦能不能開出來,三喜心里早有底牌。礦上不能搞得太熱鬧,攤子一大,人就多,有本事的人來了,說不定他三喜就會比素質(zhì)更高的人看白,就會被素質(zhì)高的人取代;現(xiàn)在,他需要的是就這么慢慢地進行,他指揮著南瓜和茄子,一個月1500元工資,相當于縣機關(guān)一個科員的正常收入,如果把他在這里獨有的資源也算錢,兒子買房的錢就越來越不愁了。他要論持久戰(zhàn),永遠不把底牌翻出來。
三喜想著這些事,在南瓜和茄子之間來回忙著。他豎了幾塊石頭做成一個灶,打了幾個木樁掛鼎罐和鍋子,又撿了些干柴枝子放成一堆,再到水渠坎上扯了一把水芹菜,到路邊扯了把野胡蔥,然后,他就指給南瓜和茄子看,表示吃飯的問題他已經(jīng)解決得非常好了。
三喜做完這些事,已是太陽偏西,但他就是不做飯。南瓜已經(jīng)把洞口的地基清理好了,洞口已挖出了輪廓。茄子也把屋基清理得差不多了。一個人一個上午能做這么多的事,已是非常地累了。但三喜跟南瓜說,加油干啊,我給你們每天50元工錢,一個月下來就是1500元哪!拿了錢,你就可以去縣城住一夜,摸那些漂亮的女人,又白又嫩,那比你親啞巴女人強多了?,F(xiàn)在漂亮女人寧愿剩在城里也不愿留在鄉(xiāng)里?。∪仓滥瞎鲜欠浅P枰说?,自從偷上啞巴女人后,就更是想女人,但他膽小,不敢隨便對村里會說話的女人有表示,他怕鬧出來不好辦,他是愛面子的人。南瓜本來是又累又餓,經(jīng)三喜這么一鼓動,勁又上來,又給三喜使勁地干活。對于茄子,三喜是不能跟他說話的,他只有走到他面前做手勢,告訴他,有了錢就有女人讓他摸。茄子好像也有過摸女人的經(jīng)歷,他做手勢表示女人不讓他摸。三喜就告訴他,要先給錢,給了錢,就會笑著讓你摸。茄子就讓三喜說笑了,笑得分不出鼻子眼睛,還流出一嘴巴的涎水,也就拼命地往鋤頭上使勁。一日的功效在上午,上午不使勁干活,下午就只是這一天的尾巴,尾巴是沒有多少肉的。三喜就用精神興奮法,在一個上午里把南瓜和茄子的勞力利用到了極致。
到吃中飯時,溪兩岸都已經(jīng)曬不到太陽,有些陰涼,蛇就盤在溪邊的土坎下半閉著眼睡覺,有了響動也不動身子,只是吐吐信子;嘴巴很尖的黃鼠狼很快的從那兒跑過,它像是追趕什么動物,或是被別的什么動物追趕而逃跑,放過一個很臭的屁。三喜看看南瓜和茄子,他倆都看到了這些動物,但是,他倆疲憊得沒有力氣,靜靜地坐在那兒不去驚嚇它們;來到這里,它們也似乎成了自己可親的伙伴。
房子還沒有修成,他們就用樹枝在溪邊做了床,是架空的,讓蛇和蟲子上不去;然后,在上面鋪了稻草和被子。夜里,他們就在那里仰躺著,讓月亮和星星照看他們過夜,聽他們的鼾聲。
十天后,胡老板來檢查開礦情況。那時,洞子已經(jīng)挖成形了,只是房子還沒有筑起來。胡老板看到工程進度不錯,洞子要往深處打了,機械都擺開了陣勢,就笑著說,三喜啊,要再接再厲?。?/p>
三喜怕胡老板說他雇工太少擔誤進度,現(xiàn)在胡老板不僅沒有說這話,還表揚他,那么,胡老板就是感到這個進度不慢,很滿意。三喜就說,胡老板,雖然這里只有兩個勞力,但一個勞力要抵得好幾個勞力,他們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多哪!胡老板說,看得出來,看得出來!如果不是很努力的話,哪能搞出這么多的土石方呢!
于是,三喜就把胡老板拉到一邊,背著南瓜和茄子結(jié)賬。胡老板又把三喜給了一把錢票子。
胡老板一走,三喜就把南瓜和茄子的工錢付了,按每天50元兌現(xiàn),又告訴他們可以回去一趟,如果有自己喜歡的女人就可以給她們錢。
南瓜和茄子回去了一趟,不知他們是不是摸到了女人,反正第二天回到礦上,精神是好多了。大約是領(lǐng)略到有錢的好處,南瓜和茄子不再要三喜跟他們講那些有關(guān)女人的事來鼓勵,他們很自覺地干得非常賣力。柴油機已經(jīng)開叫了,南瓜已經(jīng)開始用風鉆在洞里打炮眼放炮;茄子也已經(jīng)把房子筑出了規(guī)模。房子是土墻筑的,土墻是茄子一個人一塊一塊筑起來的。鯉魚脊的屋頂,蓋的是杉樹皮。沒想到的是,搬進房子住的那一夜,大風把杉樹皮像廚師刮魚鱗一樣地揭走了,屋頂成了沒肉沒鱗的魚刺狀。三喜只好到山外去買些捆牢杉樹皮的鐵絲。但是,工地上不能沒人監(jiān)工,不能沒人給南瓜和茄子做飯。三喜就叫妻子余氏去代他一天。余氏聽三喜的安排,就背了背簍去礦上。
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而且是在那樣的深山里,三喜不是沒有擔心,加之南瓜和茄子對于女人的渴望,三喜這些天在同他們的交往中,也算是有了深刻的了解。三喜原想去縣城里買些質(zhì)量好的鐵絲,但因為有這些擔心,他中途改變了主意,只到鄉(xiāng)場上買了就往回趕。
盡管三喜急著回到工地,但因為路程實在太遠,他還是到了下午才走近工地。果然,他在離礦區(qū)不遠處聽到了女人的呼喊,是他的余氏在呼喊,喊聲一節(jié)一節(jié)地被折斷后從天空中掉下來,落在莽莽蒼蒼的山谷里。三喜明白,事情壞了,肯定是女人出什么事了。他急得跑了起來。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跑起來很吃力,大多數(shù)時間,他幾乎是像兔子一樣地蹦跳,背在身上的那圈鐵絲一閃一閃地在樹林間晃得銀亮。
趕到工地時,南瓜和茄子正把余氏按在地上撕扯她的衣褲,余氏在地上掙扎,滾倒了一地白白的麻葉,衣服已經(jīng)扯開了,奶子在白亮亮地晃動著,褲帶也被解開了半截,余氏正用雙手死命地護著不讓解,兩雙男人的大手已經(jīng)在她的肚臍的手上摳出了很多血紅的爪印。大約是因為南瓜和茄子看見余氏白嫩的身體,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余氏的身上,因此,三喜什么時候來到了背后,他們竟全然不知。三喜還在老遠就看明白了,他用一根不很大的木棒像在田塍上打蛇一樣,照著南瓜和茄子的頭上一陣痛打。瞄得很準,先是打倒了南瓜,他知道,肯定是南瓜起的壞主意,茄子肯定只是個幫手。茄子看見南瓜倒在地上,抬起頭來認著三喜時,三喜才又瞄準茄子打。茄子也翻倒在地時,余氏起來了,喘著粗氣,捂緊衣服,理了幾下亂發(fā),把肚皮上被手抓起的血印摟出來給三喜看。三喜越看越傷心,又將南瓜和茄子各踢了好幾腳。三喜知道,這樣的小木棒是打不死人的,但是,打在頭上很痛!只要很痛就可以了。南瓜和茄子各摟著自己的頭部,縮著身子像兩條蟲蛹蜷著一動不動!三喜又在他們的肚子上各踩了一腳,踩得很重,屁都被踩了出來。三喜吼道,起來!欺負到老子頭上來了!
余氏并不把南瓜和茄子當著正常人看,她好像是和他們玩過一場游戲,她跟三喜說,南瓜他給我?guī)讖堝X,就和茄子把我往地上按。三喜果然就看見有幾張百元的票子飛落在草叢里。三喜傷心了,揚起木棍又打了南瓜和茄子幾下,南瓜以手護頭,閉著眼說,三喜,你自己說的,給了女人錢,就可以摸女人。三喜說,我什么時候叫你摸我的女人了?南瓜這才放下手,睜開眼申辯,你說,村里哪還有比你女人年輕漂亮的?三喜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有年輕女人也不能摸我的女人啊!三喜把幾張百元的票子從草叢里扯出來,往自己的衣袋里塞了。
南瓜說,那錢是我和茄子的。
三喜說,你和茄子的?我要告你們強奸罪!至少你們得坐幾年牢!
茄子聽不見,不知道三喜到底在說些什么,一直朝著三喜苦苦地笑著,一心想討好他。南瓜知道自己是惹不起三喜的,一聽要坐幾年大牢,嚇得渾身發(fā)抖地說,三喜,你就饒了我們吧!錢我不要了。
三喜說,也可以!只要我不告,就沒有事。那你們得給我在這里老老實實地做事!
南瓜說,你不把我們弄到牢里去,我們一定給你當牛作馬!
三喜說,那就好!快給我去做事!
南瓜就馬上起來去挖洞子,茄子就去蓋房。
5
茄子其實很聰明,只是不會說話也聽不見別人說話。他一手蓋起來的房子,看上去很漂亮:土墻筑得像粉過水泥一樣的平滑,有棱有角,銜接處的線縫橫豎垂直;杉樹皮蓋得像水泥瓦一樣地整齊排行。于是,三個人的吃住都由露天搬進了屋里。三喜仿佛忘記了南瓜和茄子按倒過他女人,待他們好像不錯,每隔幾天還炒一點豬肉打牙祭。
修完房子,茄子也就過來幫南瓜打洞。礦洞已經(jīng)挖得深不見光了。炮眼都是用風鉆打,每天上午放一次炮,下午放一次炮,炸下來的土石,就由南瓜和茄子用篾簍拉出來。洞子的高度剛夠人躬著腰挖土,是不能直起腰來擔土的。南瓜和茄子就只能一簍一簍地把土石方從洞里拖出來。拖的時候,要肩上背著拖帶,兩手兩腳摳著地面,一步一步地往外爬,那樣子比牛馬還用勁,嘴巴都扯歪了。
過了一段時間,胡老板來送工錢,見房子建起來了,洞子也挖那么深了,請來的南瓜和茄子做事又那么賣力氣,就再一次表揚了三喜,說三喜辦事真是可以放心的。三喜就叫苦,說,南瓜和茄子都是做牛做馬地干活。在這地方做事,簡直就是坐牢,晚上沒有電,沒有電視看。胡老板看了看逼仄的天空,一臉的無奈,又看見了南瓜和茄子吃苦的樣子,表示同情,就給五百元作為他們改善生活的費用。但是,南瓜和茄子不知道這些,他們在洞子里拖土,三喜不讓他們聽胡老板說話。胡老板走后,三喜并沒有改善他們的生活,還是像從前一樣。
這一年,是三喜運氣不錯的一年,他想著要給礦上拉電時,就正逢國家大張旗鼓地為農(nóng)民辦好事,搞農(nóng)電網(wǎng)改造。三喜就把村里拉電剩下的一部分電線運到了礦上。
三喜備足電線就開始往礦上拉電。電線大多安在活樹腰上,個別地方?jīng)]有能夠?qū)⒕偷模涂骋桓紭淞⑵饋碜麟姉U。
礦上通電后,三喜把自己家的舊電視搬進了礦上,立了一根高高的天線桿。晚上,他就調(diào)到電視劇頻道,讓南瓜和茄子看那些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內(nèi)容的電視劇。看到男人和女人上床時,南瓜和茄子就跺腳指手地激動,還互相交流些什么,非常地投入;而三喜就總要罵他倆,稀奇?zhèn)€卵了!三百年沒嗅到女人了!三喜以前用女人激勵南瓜和茄子,現(xiàn)在不喜歡他們這樣,因為這總讓他想起自己的女人被他們按在地上撕扯的情景。
洞子里還拉上了電燈。土石方一堆一堆地往外運,洞口的土山丘越堆越高,洞子越來越往深處鉆。
這一天,南瓜和茄子突然躺在洞門口睡覺,不肯進洞子拉土。三喜用樹枝戳他們的肚皮,叫他們,趕他們。南瓜不說什么,茄子卻坐起來,反反復(fù)復(fù)地挪動著拇指和食指,做著數(shù)錢的手勢,南瓜就解釋說,茄子說你這么久沒有發(fā)工資了。三喜明白,這是南瓜和茄子商量的對策,南瓜是在叫茄子當出頭鳥。三喜把臉一黑,說,我沒把你們送進牢里去就算寬恕你們了,你們倒向我發(fā)難了?告訴你們,你們把我女人按在地上脫衣服,這兩個月工資算是對你們的罰款!
南瓜不說什么,失望的雙眼望著茄子,做手勢告訴茄子,這兩個月工資沒有了,進三喜的衣袋了。茄子還在咿咿呀呀地嚷,南瓜做手勢告訴他,你再嚷,三喜要把你送進牢關(guān)起來。茄子就流淚了。
洞子越挖越深,南瓜和茄子的衣褲一套一套地被磨爛,被紅黃的土石一塊一塊地吞掉;不能再穿的衣服掛在洞門口的樹枝上像拖把一樣,然后,就在日曬雨淋中不見了,不知是被風吹走了還是霉爛了掉下來被樹葉蓋住了。
三喜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不停地跟胡老板叫點兒苦,說點兒困難,讓胡老板多投點錢進來??墒?,胡老板見三喜把工程抓得不錯,就很長一段時間沒來了,三喜就急著想跟胡老板說情況。于是,三喜到外面買了一臺無線電話,這種電話只要有電就可以和外面通話,非常適應(yīng)這偏遠的深山。三喜把機子裝好,撥了胡老板的手機號,果然就說上話了。三喜說他是三喜時,胡老板吃了一驚,說,三喜,你不在工地上監(jiān)工,你跑哪兒去了?三喜說他在工地上監(jiān)工。工地上已經(jīng)安了無線電話,以后就可以經(jīng)常匯報礦上的工作了。胡老板喜得在電話里哈哈大笑,說,三喜,你真不錯,真像你老同學(xué)說的那樣,為人又誠實,頭腦又靈活??!于是,三喜說了礦洞的進度很快,炸藥不夠用了。胡老板說,過幾天就來送。
礦上終于像一個礦了,有礦洞,有房子,有電,有電視,有電話。胡老板來送炸藥時,在礦上轉(zhuǎn)了一路,非常有信心地站在洞門口吹著夏日的鄉(xiāng)風,兩手叉在腰上說,得加快進度,要盡早地把銻礦石挖出來。他又拍了拍三喜肩膀說,三喜,這段時間你在礦上抓得不錯,現(xiàn)在場面大了些,應(yīng)該多上些人。三喜笑一下,好像早就知道胡老板要說這話。但他不想加快進度,進度慢才對他有好處。他回道,我也早就想多上些人,想加快些進度,可是,有個問題你考慮過沒有?胡老板不知道三喜說的是哪個問題。三喜說,你開礦的手續(xù)辦好了沒有?胡老板說,沒見礦石出來,我去白求人、白花錢干什么?出了礦石再辦手續(xù)不遲!我早就跟你說過,現(xiàn)在時興先上車后買票。三喜說,就是嘛!你現(xiàn)在開的是個沒有手續(xù)的黑礦,不宜人多,人多勢大,上面就一定會找你麻煩?,F(xiàn)在礦上人少,進度也不慢,又少要你開錢,你到哪里去找這樣的好事!好礦石一出來,你把手續(xù)辦齊了,再上幾十百把人都行。胡老板覺得三喜說得有理,說,三喜,你幸好是長在這么個山旮旯里,你要是長在城市里,恐怕早成資本家了。三喜蔑笑了一下,說,資本家也不是那么好當?shù)摹,F(xiàn)在有些中國人,就是再有錢也還不夠當資本家,真正的資本家是要通過管理來賺取利潤,而現(xiàn)在中國的有錢人,大都是利用權(quán)力、采用種種手段大量截取國家和人民的財產(chǎn)。對工人的剝削也太殘酷了,大都是些缺德的資本家!誰佩服??!怕是有那么一天,人民還要取回自己的財富??!胡老板說,三喜,還是上天有眼啊,應(yīng)該把你這樣的聰明人放在這深山老林里!
這一回,胡老板在礦上的小屋里和他的礦工們同甘共苦了一晚,吃晚飯時,用飯缽子敬三喜和南瓜、茄子的酒,還和他們在汗臭的床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才走。走時,別的都不說,單單交待三喜,在洞子里放炮要特別注意安全!
胡老板不說,三喜本也是很注意安全的,因為茄子又聾又啞,每次放炮前,三喜都要親自把茄子叫到小屋里躲著。放炮的事,只讓南瓜一個人去干。從在洞口放炮到現(xiàn)在把洞子打這么深,不知放了多少炮,南瓜是從不出差錯、從不放啞炮的。點了炮之后,他就從洞子里跑出來,跑進屋里還要過好一會兒炮才響。放炮的炸藥、雷管、導(dǎo)火索也都是由南瓜一人掌管,從不讓茄子弄這些東西。有一次,南瓜看見茄子在發(fā)什么氣,用木杵捶他那一大圈導(dǎo)火索,就狠狠地罵了一頓茄子,還打了茄子一下。
可是那天出事了。
出事前,很多烏鴉聚在頭頂上盤旋著不停地叫,茄子聽不見,南瓜在洞子里裝炮、點炮,也聽不見,只有三喜聽得見。烏鴉在大山里是天神,有什么事總是它們先知道。三喜就在屋子里喊道,南瓜,你可要注意安全??!話還沒有說完,洞子里一聲巨響。過后,一團濃煙冒出洞口。三喜沒有看見南瓜跑出來,就拼命喊南瓜,沒見南瓜應(yīng),心里一緊,又打手式問茄子看見南瓜跑出來了沒有,茄子擺了擺了頭。三喜沒等煙霧散盡,就跑到了洞門口,他突然驚呆了,一只壯實的大手孤零零地落在地上,還一勾一伸地活動著,粗裂的手掌還在一張一合地抓著地上的土石,但已抓不起來。斷口熏得很黑,但從斷口上流出來的血卻非常的鮮紅。三喜拼盡全力地叫著:南瓜——南瓜——
南瓜沒有應(yīng),洞里死靜靜地,幾絲余煙漂浮著恐懼。
烏鴉更多了,聚在頭上叫。
三喜往礦洞里走進去,就看到了南瓜的衣服布片和南瓜身體的大大小小的零件。那么,南瓜已經(jīng)被分解了,不再有那個完整的、非常有力氣的南瓜了。放了這么多炮,為什么獨獨這一炮出了事呢?他想起茄子捶過放炮的導(dǎo)火索,他想是不是茄子把導(dǎo)火索里面的火藥錘松了,使導(dǎo)火索點燃后很快燃到了雷管?他剪了一截導(dǎo)火索來做試驗,點燃后,果然一下子就從這一頭燃通了那一頭。他哭著叫了一聲,茄子啊,你害死了人啊!可是茄子聽不見!
茄子也走到了洞口,他一看見南瓜的那只手,就把手抱在懷里哭。三喜也不管是不是茄子把導(dǎo)火索的火藥錘松了,就罵道,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他一邊罵,一邊把南瓜撿成一堆兒放在洞門口。茄子不知道三喜在說些什么,只是哭,還哇哇啦啦地嚷。
三喜看見南瓜那些分離了的尸體本來就怕,烏鴉一叫,茄子這么一嚷,就更加害怕。他不敢再撿那些東西,就吼著茄子說,哭什么哭!快把南瓜撿成一堆。他是天天和你一起挖洞子拖土石的!三喜情急,就只顧說他的,茄子并不聽見。三喜又做手勢,叫茄子去干。茄子就只好照著三喜的安排去做。
三喜在洞門口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自己是嚇懵了,不是有個電話嗎?應(yīng)該馬上把這個緊急大事報告給胡老板。
三喜突然從地上彈起來,跑過小溪,跑進礦洞對面的小屋里,在電話鍵上按了胡老板的手機號。很順利,胡老板接了電話。三喜顛三倒四地總算把南瓜在洞里炸死的事情說完了。胡老板好一會沒有出聲。三喜問,胡老板,你聽見我說話嗎?胡老板罵道,你怎么搞的嘛,走的時候,我還一再交待你注意安全嘛!三喜說,是啊,我也是每次放炮前,都要囑咐南瓜注意安全??!我想,很可能是茄子那天把導(dǎo)火索錘松了。
胡老板說,不管是什么原因,你得趕快把這件事處理好!
三喜說,我就是不知道該怎么處理,才給你打電話。
胡老板說,礦上的一切工作都是你負責,你不知道該怎么處理,我知道怎么處理?處理不好,坐牢砍頭都由你受!你是每月領(lǐng)了1500元工錢的!
三喜沒有想到胡老板會這樣說話,他沮喪地放下電話,一屁股軟在地上。這么大的事都得由他負責,由他處理?他怎么處理?想了好一會兒,他又只好站起來走到礦洞門口。他在南瓜旁邊流了幾滴淚說,好,你姓胡的連死人的事都不肯管,那就好!老子也來嚇你一跳!他走進小屋去再撥胡老板手機。胡老板接了。三喜說,胡老板,既然你不愿管這事,那好,我現(xiàn)在就卷被子去公安局投案自首。
胡老板真被這句話給嚇壞了,他馬上改口說,三喜村長啊,你怎么能這么做呢?那萬萬不行!好歹我們也還是兄弟一場嘛!我明天就趕進來處理這件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說出去。
三喜說,南瓜是我多年的兄弟,他這么死了,好慘??!我良心上過不去!
胡老板說,你現(xiàn)在不要說這些,我來了再說。這類事,我處理得多了。才死一個人,好大的事嘛!
胡老板關(guān)了手機,三喜就等著胡老板來。
胡老板來到礦上后,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他走進洞子里看了看,然后,避開茄子把三喜找到一邊談話。胡老板把事故發(fā)生的前前后后問過一遍,說,這樣吧,我給你錢,你把這件事處理好。
三喜說,我怎么處理?我沒法處理!
胡老板說,你是本地人,一定會有辦法處理的。
三喜痛苦流涕地說,我沒法處理。他是我多年的好兄弟啊!
胡老板從一個黑皮包里取出幾捆錢來,說,這是你處理這件事情的報酬,6萬塊錢。
三喜眼前出現(xiàn)了很多票子的舞動,像春天菜地的飛蝶,讓他目不暇接。胡老板說,處理完后,再給你4萬。
三喜被這么多錢嚇呆了,不知是驚是喜,但他想了很久還是說,這事我干不來!
胡老板說,三喜啊,我知道,你現(xiàn)在兒子買房要一大筆錢是不是?不然,你也不會到這里來吃這苦,是不是?
三喜說,那倒是。
胡老板說,處理好這件事,對你一個本地人來說,很容易,而你有了這10萬元給兒子買房,差的錢就不多了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的人,你再悲痛又有什么用呢?
三喜聽這么說,就問胡老板,那你叫我怎么處理呢?
胡老板輕松地笑了一下說,這個辦法你自己去想,我相信你會想出來的,你這么聰明,我就不搶這個聰明了。我總的要求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在這樣荒無人煙的大山里,只有你和一個又聾又啞的人知道這件事情,你難道還想不出處理辦法嗎?我碰到這樣的事情不知多少回了,都是當?shù)厝俗约合朕k法處理好的。他們處理得天衣無縫??!省里甚至中央來人都沒有查出來。我看那些人沒有一個有你聰明!
胡老板把幾捆錢丟在三喜的懷里。三喜看了看那么多錢,想起自己的兒子有了這么一筆買房的錢,但一想起南瓜又手足無措,只是苦著臉,這里蹲過會兒,換個地方又在那里蹲一會兒,心里有一種抑制不住的顫栗。
胡老板這天又在礦上住了,他等待著三喜把這個事故處理好。
三喜用一個蛇皮口袋把錢捆好,藏在自己床頭下的稻草里,以防茄子發(fā)現(xiàn)。晚上睡覺時,他就把錢當枕頭壓著,睡不著時,他就不停地摸錢。
三喜睡到下半夜悄悄起來,茄子因為勞累了一天,鼾聲如雷,睡得很死,不知胡老板是否已經(jīng)睡著,他不睡著也沒有關(guān)系,他會假裝睡著的。
三喜走出門一看,月亮竟像白天的太陽一樣照亮著山谷。魔影一般彎曲的田塍、怪物一樣肥大的草垛和海洋一樣的樹林仿佛都在那里為南瓜送行。月亮今天為何要這樣的明亮?難道是天意不讓他去干他不該干的事情?但是,既已拿了胡老板這么多錢,他就得把事情辦好。再往深處想,他也不是自己要這些錢去吃喝嫖賭,而是給兒子買房,至于城里房子為什么要賣那么多錢,那就不是他的事情,也不知道該去問誰。人有三六九等,土地也是在鄉(xiāng)下為糞土,在城里是金子!想想自己那些當官的同學(xué),吃著皇糧國稅還派這些人跑到這大山里來開礦,不是為錢又是為什么?近幾年來,電視上報道的那些當了縣長、省長、部長、甚至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還那么拼命地撈錢,他三喜是地道的農(nóng)民,兒子要那么多錢買房,他的苦處誰能知道啊?何況南瓜已經(jīng)炸成了這個樣子,怎么處理也救活不了這個人?。 @么想著,他晃晃悠悠地就走到了洞口。他看見了南瓜。南瓜已是一個湊合攏來的南瓜,用樹枝蓋著。三喜把樹枝揭開,一群蒼蠅嗡嗡地飛旋起來,不知是什么動物從樹枝下跑了出去。三喜狠狠地踢了一腳,動物被踢得慘叫著往草叢里逃了。他罵道,我一腳踩糊你個狗日的!我兄弟他死是死得慘,但還輪不到你們這么欺負他!
三喜把南瓜裝進白天拖土的篾筐里,然后背著,順手抓了把鋤頭,往山上的樹林深處走了。每走一步就輕輕地喊一聲南瓜,說,南瓜,你也別怪我,你是為錢到這里來,我也是為錢才到這里來。這是命!是命??!我從來不相信命,但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只能這么想才想得通!我們不能怪世道,不能怪人心,我們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只怪我們自己沒能耐!
在一棵老櫟樹下,三喜挖了一個深深的坑,把南瓜輕輕地放下去,然后,蓋上厚厚的黃土和落葉,再蹲了一會兒,就回到小屋睡了。
三喜沒有想到茄子會起得那么早,天還沒有全亮,茄子就起來去找南瓜。他找了好一會兒才跑回來咿呀哇啦把三喜搖醒起來,告訴他,南瓜不見了。三喜不想睜眼看茄子,閉著眼朝天上指了指,說,南瓜升天了。茄子明白了三喜的意思,流著鼻涕眼淚坐在門口哭了一會兒,三喜起來就趕他去洞里拖土。三喜想讓勞累抹掉茄子對南瓜的記憶。
三喜起來后,胡老板也跟著起來。胡老板已經(jīng)知道三喜昨夜里做的事情。但他還是到洞門口看了看究竟。南瓜真的不見了,胡老板才相信三喜把事情處理好了。胡老板若無其事地拿一個小尼龍袋到溪里刷牙洗臉,然后交待三喜說,如果有人問起南瓜,你就說,跟我到遠處開礦去了。胡老板說過這話就走了。
三喜就一直愁著這事不好跟村里人交待,聽胡老板這么說,他突然有了絲輕松。
6
南瓜在村里沒有真正的親人,但三喜回村時,還是有人問起南瓜怎么這么久沒有回家,家門口都長出野油麻樹了。三喜又在胡老板的話上加些好聽的說,胡老板見南瓜的力氣大,為人又老實可靠,就帶他到遠處去開礦了;遠得很,在外省。具體在哪兒也不清楚,胡老板也沒有說。南瓜享福去了!
村里人想想這個說法也言之成理,但四狗卻不相信。四狗在外面打了多年工,錢沒賺到,見識是長了不少。四狗對三喜當初不要他抬開礦機械一直懷恨在心,覺得三喜變了,食言,太讓他傷自尊了,竟然收了南瓜不收他四狗!于是,他當著村里人的面說,三喜,我明天就要到你礦上來找茄子核實,如果茄子和你說的不一樣,我就問你要人!我對南瓜的仇恨還沒有了結(jié)呢!你不會把南瓜賣了吧?
三喜心里打鼓,這四狗就像是知道礦上出了事,但三喜的嘴皮不得不硬起來說話。他有意輕松地笑了一下說,歡迎你去訪問!
三喜沒有想到四狗真的第二天來到礦上找茄子問南瓜哪去了。幸好茄子朝天指了指。這是三喜告訴茄子的,茄子是照著三喜的意思和手勢說南瓜上了天。三喜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當初選人真是深謀遠慮,高人一著,要是選一個會說話的人,那可就真的麻煩了!四狗弄不懂茄子朝天指是何意思,三喜就罵著四狗,你狗日的真是蠢如耕牛!什么地方最遠?天邊最遠嘛!茄子朝天指是什么意思你都不懂?那就是說很遠,就是說南瓜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就是說南瓜跟著胡老板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開礦去了。
四狗說,我又不問你!
三喜說,你不問我,你就不該到我礦上來問,我是這個礦上的負責人。你給我滾蛋!三喜只望四狗快點離開這里,這家伙在這里呆久了,說不定就會嗅出事來的。他的嗅覺能力實在可怕。
四狗說,我偏不滾蛋,我還要到周圍轉(zhuǎn)轉(zhuǎn)。
三喜心緊了。他知道,自己這一刻尤其需要冷靜,但到底是從沒有干過壞事,實在有些冷靜不下來,簡直有一種恐懼。他往樹林里走了,一邊走一邊砍著柴,有氣無力地回四狗說,你去轉(zhuǎn)就是,愛轉(zhuǎn)哪轉(zhuǎn)哪兒,要是毒蛇咬了你,別怪我不來救你!
四狗當真就到開礦那邊的山上去轉(zhuǎn)了。四狗真像一條狗,稍有些不平的路,他就兩手支在地上,把頭壓得低低的,鼻子就在地上嗅。他的嗅覺靈得出奇,鄉(xiāng)派出所曾用他的嗅覺破過好幾樁疑案。南瓜和他的啞巴女人偷情那夜里,也是他嗅到有南瓜的氣味才發(fā)現(xiàn)情況的。四狗往那邊走,三喜就坐立不安地擔憂。
直到天黑,三喜也不見四狗回頭,三喜就猜,四狗是什么都沒有找著就走了?或是找著了什么他沒有說出來就走了?他不能不嚴加提防。
果然,過兩天胡老板打電話到礦上來了,說,三喜你怎么搞的?礦上死人的事怎么讓縣里知道了?你跟誰說了?你要是瞞不住這樁事,你就得退那十萬元錢!
三喜急懵了一會兒才說,我沒有跟任何人說呀!我怎么會呢!
胡老板說,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就只有個聾啞人茄子知。你說,你不說,誰會知道?
三喜突然想起四狗來了。他說,噢,我知道是誰在搗鬼了。
胡老板說,誰???
三喜說,一定是我們村里的四狗。
胡老板說,四狗是個什么東西?
三喜說,一個怪人!
胡老板說,他怎么知道?
三喜說,他那天到過礦上。
胡老板說,他看到什么了?
三喜說,什么也沒有看到。
胡老板說,那是你跟他說了?
三喜說,就是砍了我的頭我也不會說!
胡老板說,那他怎么知道炸死人了?
三喜說,他鼻子很靈,什么東西都能嗅出來。以前鄉(xiāng)里的好幾樁疑案都是它嗅出來的。
胡老板說,噢,世上還有這種奇人?
三喜急得大汗淋漓,說,胡老板,這事兒怎么辦?
胡老板說,上面我已經(jīng)到各個廟里都燒過香了,封了口,現(xiàn)在只要下面不告了,上面就可裝聾作??;如果下面有人抓住不放,上面就不好不管。到底是人命關(guān)天,上面還有上面哪!
三喜說,那個四狗啊,既然知道這件事,要他不告是不可能的。
胡老板說,你怎么和他鬧得那么僵呢?
三喜說,原來關(guān)系很好的,就是那次抬你們開礦的機械,我沒有要他,他就跟我干起來了。病得要死不活的人,脾氣特別的不好。
胡老板說,還有別的辦法治這個家伙嗎?
三喜說,沒有!人到了要死不活的程度就真的不好治。
胡老板說,這種人應(yīng)該有偷雞摸狗的行為吧?
三喜說,沒有!從來沒有!
胡老板說,他有沒有和人打過架?
三喜說,他哪還有力氣打架?上次南瓜和他啞女人睡覺被他抓住了,反倒讓南瓜把他打傷了。他現(xiàn)在走路都要四肢落地,體重不過幾十斤,打架沒有他的份,就是脾氣壞!
胡老板想了想說,在你們那樣的林區(qū),他又那樣困難,難道就不多砍幾根樹嗎?
三喜突然腦里一亮,說,你說砍樹啊,村里誰每年不砍幾根??!
胡老板說,那就好辦!過幾天,我叫人來把他趁早抓進籠子關(guān)了。
三喜沒有想到胡老板會這樣毒辣,他又開始后悔自己剛才說的話。胡老板感到三喜在猶豫,就說,對于這些人,你不下手弄倒他,你就會倒在他手里。只要他把這礦上死人的事一鬧開,你就得進籠子。你一進籠子,你兒子買房的事誰負責?你屋里女人,你屋里老父親誰負責?胡老板句句點中三喜的穴位。三喜不再出聲了。胡老板說,就這么辦!
剛過兩天,就來人調(diào)查,說四狗亂砍濫伐。再過幾天就把四狗帶走了。三喜也不知道四狗被帶到哪去了,反正村里人都傳說,四狗因為亂砍濫伐被抓去關(guān)了。關(guān)在鄉(xiāng)里或是縣里,誰也不清楚。
沒有南瓜之后,礦上明顯是人手不夠。三喜也知道是該另外顧一個人了,但是,他怕顧人來礦上,發(fā)現(xiàn)南瓜被炸死的事,就只好自己頂住,和茄子兩人每天打洞不止。茄子又聾又啞,炮手就只好三喜自己干了。一天勞累得難受,又是心事重重,身心疲憊不堪,晚上就放開喉嚨不斷地呻吟,反正茄子聽不見。
南瓜在的時候,每天放兩次炮,洞里的土石都拖得干干凈凈;南瓜不在了,三喜每天只放一次炮還拖不完洞里的土石。不是土石方多了,是三喜沒有南瓜的勞力好,三喜是個不善于吃苦只善于用智謀的人,在洞子里做事非常累,于是,他做的時候少,歇的時候多。茄子跟著三喜享福,見三喜休息,他也跟著休息,一坐下來就打瞌睡,三喜不喊他,他就不醒,很快就養(yǎng)得白胖起來。
洞子進度顯然就慢了下來。胡老板再來礦上時,就極不滿意了,罵三喜,你也太對不住我們了吧!這些日子,這洞子幾乎就沒掘進去多少。
三喜說,胡老板,我天天在這里擔驚受怕,要不,你們另外請人來吧。
胡老板說,你想打退堂鼓?
三喜說,洞子打這么深了,還沒見一點礦脈,我都提不起神了。
胡老板說,當初你不是信心十足嗎?
三喜說,當初是當初,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
胡老板說,現(xiàn)在怎么了?
三喜說,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把礦里石頭重新拿去化驗一下,看看含銻情況怎么樣,如果深處的石頭含銻還少些,那就不要浪費錢財了。三喜真是不想在這個礦上呆了,一到晚上他就怕,夜一深,他就能聽到南瓜的腳步聲,聽到南瓜在那邊打洞子,拖土石,一睡著就聽到南瓜在耳邊喊冤。
胡老板想想三喜這話也有道理,于是,親自到洞門口選了塊礦石提上,走了。
過了些日子,胡老板果然打電話來說,三喜啊,洞子暫時不要打了,茄子和你的工資都算到今天為止。三喜笑了一下,但他不能顯出高興,他還是說,那這機械都不要守了?
胡老板說,機械當然要守??!丟失了我要找你算賬。
三喜說,你不給我開工資,怎么要我負責呢?
胡老板說,三喜啊,你也太不知足了!這個礦開這么久,簡直就是給你開!前前后后你從我這里賺去了十多萬哪,我們倒虧了幾十萬,守守機械你還要我們給你開工資?這種話虧你說得出!
三喜說,有賬算賬,不是個多少的問題,是該不該拿的問題。你說哪一筆錢是我不該拿的?
胡老板說,安置南瓜那十萬元你就該拿了?
三喜聽這么說,不再說話了。胡老板也不再說。兩人就在電話里無聲地對立著。
放下電話,三喜就蹲在洞門口想這些事情。這個礦肯定是開不成了。開不成是遲早的事,從一開始他就有這個準備。如果不是工程師幫他,這個礦本來就開不成。那么,現(xiàn)在是胡老板選去的礦石化驗出真象了?他心里明白,和胡老板他們打交道,就是同魔鬼打交道,他得作好一切準備。于是,他到縣城里轉(zhuǎn)了幾天,把自己想弄清楚的問題都弄了個清楚,回來后,他膽子就大了。他不僅不給胡老板守機械,還把那些機械和沒有用完的炸藥、柴油全都運出山那邊賣掉,得了好幾千元現(xiàn)金,把茄子的工錢結(jié)清后,還獎給茄子一千元,其余的他全都進了自己腰包。茄子不知道三喜到底賣了多少錢,離開礦上回家時,就忙給三喜翹大拇指,說三喜是個大好人。
過些日子,胡老板來了,他要把那些機械運到別處去。但到礦上一看,機械全都不翼而飛。三喜說,都作價處理給山那邊開礦的人了。
胡老板大發(fā)雷霆,站在礦洞門口指著三喜的鼻梁說,三喜,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老實可靠的農(nóng)民,我沒有想到你做事會這么毒辣!這么絕情!
三喜蹲在洞門口的土石堆上,摟緊著雙膝,非常鎮(zhèn)靜地說,我哪兒毒辣了?我哪兒絕情了?
胡老板說,你一開始就在騙我們。你送去化驗的根本就不是這個地方的礦石?
三喜說,誰告訴你的?
胡老板說,化驗室的人說的。
三喜還以為是工程師告訴他的,既是化驗室的人說的,那就好辦。三喜說,你們不是請工程師來看過嗎?
胡老板說,那工程師和你一起騙人!
三喜說,工程師是你們花錢請來的人,怎么會和我一起騙人?
胡老板說,我明白,你們不要這么仇富,不要看不慣別人領(lǐng)著國家工資還這么開礦賺錢就故意捉弄人家。告訴你們,我們還算是憑自己辛苦賺錢的人,要自己投資,自己擔風險,比那些坐在家里受賄的人,我們高尚得多,干凈得多!比我們骯臟的人你們看不見!
三喜倒覺得胡老板的這些話都是實話,就不再應(yīng)嘴。胡老板見三喜蔫蔫地不說話就越罵越來勁。胡老板說,你把我們騙到這兒來開礦也就算了,白花了這么多錢,我們也算該倒霉,你怎么能不經(jīng)我同意就把開礦的機械也賣掉?你說你是不是壞透頂了?
三喜說,我沒有壞,更談不上透頂!
胡老板氣得唬唬地出著粗氣,想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把錢拿來!
三喜說,什么錢?
胡老板說,你把器材賣了,錢也該你拿了?
三喜說,我不拿錢我賣器材干什么,我空著雙手沒卵兒搓了?
胡老板說,你簡直得寸進丈了!你今天不把賣機械的錢吐出來,我跟你沒完!我就不相信整不倒一個老山區(qū)農(nóng)民!哪怕再花一百萬,我也要和你打官司出這口氣!
三喜說,我可是沒有錢跟你們拿工資的人打官司。
胡老板說,那你把錢給我!
三喜說,煮飯要下米,做事要講理!
胡老板說,你是豬八戒倒打一釘耙!你講理你把你理擺出來聽聽!
三喜說,你可惜還是在外拋頭露面的人!你一開始就應(yīng)該和我算賬,把賬算清了,該我給你們的,我當然要給;該你們給我的,也當然要給嘛。這才叫理。
胡老板說,好啊,難道還是我們欠你的不成?
三喜說,慢點,我把賬單念給你聽聽。三喜就從衣袋里取出一個皺皺折折的舊練習(xí)本,展開起來,一項一項地念給胡老板聽。拉電多少錢,開礦以來的電費多少錢,房子租金多少錢,電話費多少錢,炊事費多少錢,電視安裝費和折舊費多少錢……
胡老板就一項一項地拒絕,他說,拉電的錢他不承認。三喜說,不承認沒有理由,如果不開礦,他拉電干什么?給老鼠麻雀照燈?。『习鍥]有理由駁倒三喜。
胡老板說,電費他不承認,付了工資,一切消費都應(yīng)在工資里面開支。三喜說,電費主要是開礦打洞子用的電,照明用的才一顆15瓦的燈泡。難道還要我們拿錢給你們打洞子嗎?胡老板也駁不倒三喜。
胡老板說,這地方的房子根本就不能收房租。三喜說,這房子是用我的材料建的,建在我的土地上,而礦是你們開的,開礦的人都是你的職工,你的職工住我的房子,我怎么就不能收房租?
胡老板說,你當時根本就沒有說租房的事。
三喜說,不租房我們住哪兒?住了房子要付房租,這難道還不在道理嗎?難道住了房子不付房租才是理嗎?
胡老板也駁不倒三喜。
胡老板說,電話費他不承認。三喜說,電話費就更沒有理由不承認,每一個電話都是為礦上的事打的,不信你去打清單。
胡老板也駁不倒三喜。
胡老板說,電視安裝費和折舊費無論如何他是不能承認的。三喜說,那就出怪了!我是為礦上職工安裝的電視,你怎么不承認呢?我難道坐在家里看電視不好?把電視扛到大山里來和南瓜、茄子一起看才舒服???
胡老板也說不出反駁的理由,但仍是不認賬。
說到這里,三喜就再說炊事員工資。胡老板簡直跳起來了,說,陳三喜,你也太過份了!三喜仍是從從容容地說,我們在礦上總不能不吃飯吧?難道炊事員的工資你也不認賬?何況我那么多禾花魚都拿到礦上吃,也不算高價。
胡老板說,我請你是干什么的?三喜說,你請我是搞礦上的管理,我一個人做了兩份工作,這年頭哪有做事不要錢的?
胡老板說,我還有金子、鉆石給你!
三喜的口氣也稍稍硬了一些,說,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我才把機械搶先賣掉。現(xiàn)在不是要你給我金子、鉆石,是金子、鉆石在我手里捏著,你要把賬算清了,該給你的我才給你。
胡老板說,嘿,你那幾個當縣長、當局長的狗屁老同學(xué)拿了我們的錢,還說你如何誠實,如何可靠。我看你就是一個典型的小人!壞東西!
三喜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士別三日都要刮目相看,何況我們都畢業(yè)分別這么多年了!至于我老同學(xué)拿不拿你們的錢,那是你們之間關(guān)系,與我無關(guān)。
胡老板氣得翻白眼,恨不得一腳踢死三喜,或者把三喜一口吃掉,說,我真想不到如今你們這些鄉(xiāng)巴佬也變成這樣了!
三喜說,現(xiàn)在國家形勢好,中央關(guān)心老百姓,到處都通電視、通公路,人和人知道的事情都差不多。你們城里人怎么生活,我們鄉(xiāng)里人也會怎么生活,你們城里人怎么做事,我們鄉(xiāng)里人也會怎么做事!學(xué)校的老師知道想方設(shè)法在學(xué)生頭上收錢,吃著皇糧國稅的人都要到大山里來開礦撈錢,我們農(nóng)民就應(yīng)該蠢得不知道要錢才對嗎?我兒子要在城里買房安家,誰能不要錢給我兒子房嗎?誰可憐我兒子?我有什么必要為你們這些人白付出?為你們這些人白操心?學(xué)雷鋒我也不會這么蠢學(xué)!
胡老板說,賣機械的錢你真不交出來?
三喜說,不該交我為什么要交?
胡老板說,那好,這個錢不交,處理南瓜的那筆錢你就得交出來。
這回該三喜急紅眼了,說,胡老板,你是真的要我交這錢?
胡老板說,要給也得給南瓜,不能給你!
三喜說,胡老板,你現(xiàn)在是要翻臉吧!當初你要我把什么責任都擔了,把什么虧心事都做了,現(xiàn)在事情平息下來了,你要當婊子不認人。我也告訴你,錢還在那兒,我沒有動用一分,也不敢動用一分。我知道,這個錢不是好咽的。不過你要想好,要我交出這個錢,我就要交到縣紀檢會去,我不會交給你的!
胡老板說,你用不著拿縣紀檢會嚇人,縣紀檢會的人我沒有不認識的!
三喜說,是的,這嚇不倒你。但是,你的同伙我都了解清楚了,有的是縣長,有的是主任,有的是局長,這其中還有我那幾位老同學(xué)。我要是把他們合伙在我這里開礦,提供黑炸藥,礦上炸死了人不上報這些情況都捅出去,那你想過他們的后果沒有?黨紀國法可不是開玩笑的,上面正抓得緊呢!只要把他們的職務(wù)一撤,難道還有你的好處不成?難道他們的職務(wù)就只值這幾萬塊錢?真把他們弄傷心了,到時候他們不剝你的皮才怪!
胡老板走南闖北,從沒有碰到一個鄉(xiāng)下佬這么難對付,說的話像槍子,一發(fā)一發(fā)都打在胸口上。胡老板心里一陣一陣地發(fā)痛,不再說話,走到屋子里撥了個電話。三喜想,他一定是要和他的同伙商量到底怎么辦才好。胡老板打完電話回到三喜身邊不再提賣機械的錢了,眉頭皺起了高山大河,說,陳三喜啊陳三喜,我算是被你打敗了。
三喜有些難過的笑了笑,說,我從來不想打敗別人,只想自己不被別人打敗就行!
胡老板懷著希望而來,此刻他提著他的小包,帶著失望走了。
三喜望著他的背影,心里有些難過,自己雖然勝算了,但畢竟別人投入了那么多的錢什么也沒有得到,而且南瓜還丟了人命。胡老板走去很遠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過臉來憤憤地地嚷道,陳三喜,我一回去就叫人把四狗放出來。我要跟四狗談?wù)勀氵@里的情況,我要讓你們狗咬狗!
三喜一下子手心沁汗。胡老板他們畢竟是遠路人,而四狗是同一個村里住著,早不見晚見,四狗如果知道了內(nèi)情,回村后可不好對付??!南瓜的事要是瞞不住,一鬧開,胡老板他們已經(jīng)走了,罪過就會全部落在他三喜頭上,他在村里還呆得下去?別人不說,老父親也不會放過他!三喜對著胡老板的背影罵起娘來,狗日的,你比我還難對付!我跟著你們都走上一條什么路了?我以前是這樣的人嗎?
三喜從礦洞子門口走過來,走進小屋。屋里的東西都已經(jīng)搬回村了,只剩下那臺無線電話還孤零零地像只老蛤蟆趴在那里。三喜把它拆下來,丟在蛇皮口袋里,然后背在肩上走出門,對著南瓜墓地的方向說,南瓜,你安息??!三喜走了。
路上,他一直在想著,回家遇到父親時,該保持一種怎樣的平靜心態(tài),遇到村里人問話時,又該保持一種怎樣的平靜心態(tài)……
7
從礦上撤下來回到村里,一腳又踏進自己本來的情感,三喜看見村外面的田畈上已經(jīng)是稻子成熟的時節(jié)。有雀鳥一群一群地飛落。他去礦上時,還剛剛插完秧,現(xiàn)在彌望的全都一片金黃,稻穗成熟得低著頭躲在禾葉里;風來了,稻子才舒展著香香的舞裙,一浪一浪地起伏;路邊的稻田還沿著田塍打了木樁,木樁上用藤蔓網(wǎng)成了籬巴,以防稻子的倒伏;吃飽了谷子的鳥雀就蹲在藤蔓上相互談話。不知是誰在路中間的一塊石板上用粉筆寫了兩句詩:但愿四時常豐稔,不嫌人間鼠雀多。種在田塍上的長豆角沿著高高的寨條爬上了最高處,然后倒掛下來,開了些彩色的花朵,吊滿了長長短短的豆角,像晾面桿上的面條,成行成列;種在田塍上的黃豆都黃了莢子,圓圓的豆粒把莢子撐得鼓起一排排小圓球;紅蜻蜓、黃蜻蜓像是水里游動的有翅魚,在稻田上空低低地擦著稻葉浮飛,像是很喜歡聞到稻香的氣味;放過了禾花魚的水渠里還有一些小魚和蝌蚪在清清的淺水里逆水游動,尾巴擺得如風飄一般。于是,就有白鷺飄落到那里覓食,水渠兩邊拉滿了白白綠綠的糞花,一股濃濃的腥味隨風到處飄搖……三喜在這樣的田間走著,又回到從前那種平靜,那種淳樸,那種親切和善良,那種真實的生活。但是,當他走到南瓜的稻田時,父親突然在背后問他,南瓜怎么還不回來打禾?
三喜被嚇得跳了起來,他不知道父親已經(jīng)跟在他背后。父親跟著他多久了?父親該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異常吧?三喜努力平靜了一下自己,然后記起自己該怎么回父親。三喜說,南瓜跟胡老板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開礦去了,在那邊,他一定很好過日子,要不然,他早就回來了。
父親說,那他栽下的這丘禾也不收了?
三喜說,胡老板是大老板,跟著他能賺票子,稻谷能值幾個錢??!一百斤谷才一百塊錢,抵不上他一天的工錢。
父親說,沒有幾個錢,也是自己辛辛苦苦種下的。自己不回來收割,也該托人帶個信回家,叫人代收一下,收得一倉谷子在倉里又不要飯養(yǎng)!
三喜說,他是一個人一張嘴,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在外面有好日子過,有不有這些谷子,他不在乎。
父親說,在村里這么多年,未必這一走就永不回來了?
三喜的心里痛了一下,他只得硬著心說,他和啞巴女人有了那種事情,回來見了四狗也面熱,說不定也可能不回來了。
父親悵然若失地說,南瓜不會不回來,說不定過年時就要回來。你把這丘禾收割了,谷子還是算他的。他也是你帶出去開礦的,從前你們是那么好的好兄弟。
三喜熱淚盈眶了,幸好是背對著父親。三喜說,爸你回去吧,別老跟在我背后說話。我想一個人在這田畈上走走看看,好長時間沒有這么走了。開礦這些日子,心里好亂。
父親說,那好,我回去把牛趕到溪邊吃點夜草吧。
三喜的心境再也好不起來。父親一走,他仍惶恐不安,雖然,父親被他這些話應(yīng)對過去了,但是,四狗還要回來。如果真像胡老板說的,馬上就把四狗放回來,又跟四狗說是他三喜用的毒計把他關(guān)了的,那四狗還能不找他拼命?
還是怕別人發(fā)現(xiàn)問題,三喜在沒有收割自己的稻子之前,就把南瓜的稻子搶先收割了,以防不收的稻子在田里惹人顯眼;還找人來見了秤,說是代替南瓜把谷子保管起來,待南瓜回來后就交給南瓜。
那天,三喜和余氏正忙著在自己的稻田里收稻子,四狗就神出鬼沒地突然來到了三喜的田塍上,一手扯著長豆角往嘴里塞,看樣子他很餓,被關(guān)的這些日子他沒有吃飽飯嗎?他津津有味地邊嚼邊咽邊含混其詞地說,三喜,我得感謝你讓我見了世面。
如果四狗一來就跟三喜鬧,說不定三喜的心里還踏實一些。三喜準備跟四狗干一場硬的,他必須壓住他!現(xiàn)在四狗是這種樣子,三喜心里就沒有底了,心懸得高高的,不知四狗會如何報復(fù)他。四狗一定是想好了毒計,不然不會是如此胸有成竹的冷靜。
果然,四狗說,要不是你在里面作鬼,哪能有牢讓我四狗坐呢!人啊,這一輩子最難得的就是坐牢!
三喜說,是胡老板跟你這么說的?
四狗說,他不說我也清楚。你很聰明,我也不是豬腦子。我和胡老板什么矛盾也沒有,我只和你三喜有矛盾。
三喜說,胡老板是什么人,你應(yīng)該清楚。不過,你既然不敢惹胡老板,決意要和我過不去也可以,好歹是你自己亂砍濫伐犯了法。
四狗說,我也是被別人剝削得殘廢了的人,我也要吃飯穿衣,我也要養(yǎng)女人!何況多砍幾根樹的在村里也不是我四狗一人,為什么就單單抓我?我看還是和南瓜失蹤有關(guān)。
三喜的心猛烈地跳了起來,要跳出嗓子口了,好在他還能控制自己。他說,誰說南瓜失蹤了?你坐牢和南瓜有什么關(guān)系?南瓜跟胡老板到很遠的地方開礦去了,三竹竿也打不到他!
四狗說,那只是你三喜說的,我現(xiàn)在只承認他失蹤。我還要繼續(xù)核實他是不是到很遠的地方開礦去了。
三喜說,你不是到礦上都轉(zhuǎn)過了嗎?
四喜說,是轉(zhuǎn)過了,還聞到了南瓜的肉味,只是還沒有找到南瓜。
三喜心里更緊得難受,這個四狗真是聞到南瓜的肉味了?三喜不能承認!絕不能承認!還得硬著頭皮頂?。∪舱f,那你再去礦上找就是!
四狗微笑了一下,說,是的,我還要去找。什么時候找到了南瓜,我會來向你匯報的。
四狗走了,順手又摘了一大把長豆角,抖掉豆角上的蜢子就塞在嘴里嚼。三喜對著四狗的背影,咬著牙狠狠地罵道:我挖你祖宗了!不過沒有罵出聲業(yè),四狗聽不見。
四狗丟給三喜這些話,讓三喜天天夜里睡不著。三喜三更半夜里抓著余氏的手說,等兒子在城里安好了家,我們就跟他去?。辉谶@村里住下去,我天天做惡夢??!
收割季節(jié)的夜里,已稍稍有了點涼意,三喜還光著脊背蹲在自己曬谷坪里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打那些長腳蚊子,忽然有一股腐臭味飄過來,他正感到有些奇怪時,屁股上被人輕輕地踢了一下,三喜看見一黑影從頭頂上蓋過來,他轉(zhuǎn)過臉,見是一個背著一包東西的人站在背后,因為是仰視,覺得這個人特高大。這個人說話了,他說,走,到你堂屋去,我跟你看個東西。竟然是四狗!三喜的背心涼了一陣,透骨地涼了一陣,但還是站起來,把堂門推開,讓四狗跟著進了堂屋。四狗說,把電燈拉亮。三喜把電燈拉亮。四狗說,把堂屋門關(guān)上。三喜就把堂屋門關(guān)上。四狗這才把背上的那一包東西放下來。東西是用一件舊衣服包裹著,兩個衣袖作了背帶。東西放下后,四狗笑著說,我給你把南瓜背回來了。
三喜嚇得腳一軟,癱坐在地上。
四狗說,三喜你算個卵角色!
三喜說,四狗你別嚇我了!
四狗說,你不信?那我打開讓你看。
四狗正要打開,三喜嚇得大汗淋泣,魂飛魄散,哆嗦著說,四……四狗,你別打開!你要干什么?你要把我送進牢去嗎?我上有老下有小,可坐不得牢?。∧銘?yīng)該知道,我也是被逼到這條路上的,我也是騎在老虎背上下不來了才干這些事的??!……
四狗咳了一陣,咳停了就笑一下說,三喜你也只有這么大個卵膽子呀!你急什么?他南瓜搞了我女人,我難道還要為他報仇不成?
三喜說,那你要干什么?
四狗說,我要點錢。
三喜說,你要多少?
四狗說,處理南瓜的事,胡老板說他給了你10萬?是真的嗎?
三喜說,是真的。只要你不把南瓜的事說出去,錢,我都給你。
四狗說,你把錢拿來我看看。
三喜就從房里提了個蛇皮袋出來,說,錢都在這里,我一分也沒動過。你數(shù)數(shù)。
四狗把蛇皮袋里的錢一沓一沓地取出來,放在地上數(shù)了幾遍,說,是10沓。這一沓是一萬?
三喜說,是。
四狗拿了4沓,把其余的6沓重又放進蛇皮袋里扎好,遞到三喜手里,說,我只拿4萬,這6萬是你的。四狗把4沓錢揣在衣服里摟緊了,說,老子在城里打工染了病,沒人肯賠我,老子女人被人搞了,沒人賠我,這回都算是賠了!四狗把那包散發(fā)著腐臭味的骨頭包好,背在肩上,站起來走出了堂屋門,回頭見三喜還蹲在那里死著,就提省他說,三喜,沒事了!快睡吧!這包里的東西我會處理好的。四狗的咳嗽聲就越來越遠,遠得沒有了。
三喜不出聲,像一尊木偶。成益老人聽到有誰在堂屋里跟三喜神神秘秘地說話,很不正常,就叫了一聲三喜,問他在和誰說些什么。三喜站起來,感到有風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迎面吹過來,吹進了堂屋,趕走了四狗留下的那種腐臭味,讓他聞到純厚的稻谷香。他仿佛是被這稻谷香味吹醒了,于是,他把堂屋門全部拉開,順手拿起了掛在堂屋中柱上的摩托車鑰匙往門外走。已經(jīng)來到堂屋門口的成益老人問三喜,這么深更半夜你要去哪兒?
三喜說,去縣公安局。
成益老人問,去公安局做什么?
三喜說,有件事,我瞞了多日,現(xiàn)在得去說清楚,讓他們該抓誰抓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