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八飛
淮西兵變,已讓宋高宗暗起殺岳之心。岳飛卻毫無意識。紹興七年(1137)九月,淮西兵變不過一月,他再鑄大錯。
這時瘋傳金人準備送宋欽宗皇太子趙諶回開封。這是非常毒辣的政治招數(shù)??垂夙氈?,七年前宋高宗未奉宋欽宗之命即自行登基,嚴格說來就算篡位,如果不是金軍擄走宋欽宗,說宋高宗謀反都沒有冤枉他。宋欽宗也確實很不滿意他還沒“駕崩”百官就擁戴宋高宗當皇帝。金人后來還曾放風(fēng)準備直接讓宋欽宗回開封接替劉豫當“大齊”皇帝。這一招更狠。宋高宗聽說此事之后當即表示,回到開封就要狠狠收拾那些捧宋欽宗臭腳的大臣。為強調(diào)自己稱帝合法。、心虛的宋高宗一直信誓旦旦只是“暫代”宋欽宗,一旦大哥回來就讓出皇位回家種田?,F(xiàn)在趙諶真要回來了,你就算不種田。起碼得回家吧?
金軍南下,大批北宋文武官員降金當了金國的官兒,他們與南宋官場藕斷絲連,金人這些決定南宋大臣都知道,此議一出,湯澆蚊穴。南宋大部分當官兒的在朝堂上都義正詞嚴大喊大叫堅決效忠宋高宗,但回家吃完羊肉捧著肚子剔牙時想的可就兩樣了:人家趙諶可是根紅苗正的皇太子,宋高宗一萬年也是他親叔,趙諶當皇帝未見得就砍了宋高宗,但我這個宋高宗的走狗,那可就難說了哇!
因此,當走狗也不容易,此話并非完全借口。
趙諶如在開封稱帝,百官馬上就面臨抉擇。朝堂上站著的這些大官兒都飽讀詩書,心里都明白,降金就是萬年鐵打的賣國賊,子孫一百萬代都賴不掉。投趙諶頂多算跳槽,關(guān)鍵是哪個槽更有機會坐穩(wěn)天下,哪個槽能給自己多少草料。所以大家都玩兒命替自己找后路。當時真心替宋高宗想辦法的只有岳飛他們幾個。岳飛的辦法是以毒攻毒:提議宋高宗立建國公為皇太子。有了接班人,交皇位的事兒就大可回旋,實在混不過,還可把天下交給自己立的皇太子,弄個太上皇接著玩。對宋高宗來說,這個政治策劃實在“不免太合適”。而且,宋高宗最后也確實把皇位交給建國公,自己當了太上皇。
但是,以官場規(guī)矩而言,岳飛提議立皇太子。算武將干政。人活百年終有一死。論公而言,官場中最大的政治就是確立繼承人,美國甚至專門有部《政府繼承法》,規(guī)定總統(tǒng)死了副總統(tǒng)繼任,往下是眾議院議長、參議院議長、國防部長等等。即使拉登真的成功在華盛頓特區(qū)點個原子彈,讓奧巴馬和拜登同歸于塵土,美國也不會癱瘓。封建王朝沒有副總統(tǒng),要保持政治穩(wěn)定,關(guān)鍵在于皇太子。但立皇太子是一著險棋,立了皇太子,一不留神,大家都去奉承皇太子,皇帝說話就不管用了。其次,擁立皇太子登基者就是新朝元勛,那就富貴榮華一把抓,封妻蔭子,金玉滿堂,青史留名,只比直接當皇帝差一塊兒。誰不想當新朝元勛啊?所以,中國歷史五千年,百分之九十的宮廷陰謀源于此。因此,歷史上提議立皇太子,文臣扯著嗓子喊都算赤膽忠心,武將提議就是干政。
武將干政向為天下大忌,歷朝歷代都基本上直接視為謀反。曹操一路擁戴漢獻帝,最后漢獻帝把帝位禪讓給曹操的兒子曹丕;趙匡胤是后周托孤大臣,最后卻把自己托成宋太祖,都是明證。宋朝基本國策“強干弱枝”,第一要弱的就是武將,防的就是武將干政,結(jié)交朝中權(quán)貴,內(nèi)外聯(lián)手奪取趙家天下,何況提議立皇太子。
論私而言,岳飛這個建議還嚴重侵犯人家宋高宗的絕對隱私,因為建國公趙瑗并非宋高宗親兒子。宋高宗就一個親兒趙舅(音夫),明受之變后被宮女不慎撞倒銅爐嚇死,宋高宗于是收趙睿(音慎)為養(yǎng)子,改名趙瑗。這趙瑗是宋太祖七世孫,論輩分算宋高宗堂弟,突然變成兒子,整整矮了一輩兒,全家人卻高興得半夜里咬著棉被才能忍住不笑出聲兒來。
可宋高宗比岳飛還小四歲,年方三十一,能甘心把皇位傳給堂弟?他千方百計求醫(yī)問藥希望生個兒子接班,遲遲不肯立趙瑗為皇太子。岳飛入朝時去過趙瑗讀書的資善堂,見十來歲的趙瑗聰慧可愛,曾感嘆:“這才是宋朝中興的基礎(chǔ)啊!”此話傳進宋高宗耳中當然很難聽。趙瑗是中興基礎(chǔ),那是宋高宗這一朝根本不算“中興”呢?還是宋高宗算不上“基礎(chǔ)”呢?
紹興七年九月岳飛奉召前往建康面圣,在船上反復(fù)練習(xí)小楷,參謀長薛弼問他干嗎。岳飛說正親寫密奏求立皇太子,連兒子兼秘書岳云都不知道。薛弼勸他。武將手握重兵要求立皇太子不合適,岳飛卻說為國家著想不用顧慮太多。面圣時岳飛當面向宋高宗宣讀密奏。事體重大,他神情凝重,加上畢竟有些緊張,拿紙的手微微顫抖,宋高宗見狀疑心大起,冷臉道:“你雖然忠心,但手握重兵在外,不應(yīng)參與議論此事?!痹里w歷次面圣都是表揚一天。賞賜一地,從未遭此冷遇,下殿時面如死灰,但他自認忠心體國,并沒下跪磕頭謝罪,宋高宗很惱火,隨后召見薛弼時卻假惺惺說:“岳飛好像不高興,你開導(dǎo)開導(dǎo)他。”薛弼還沒出門,宋高宗就流了一屁股的冷汗啊。如果當初真按“寢閣之議”把天下五分之三軍隊交給岳飛,這會兒就得拍拍屁股起立宣布讓位給趙瑗!
宋高宗生不出兒子,事關(guān)宋朝千秋萬代基業(yè),更是重男輕女的農(nóng)業(yè)社會中男人無法啟齒之痛,知道的人沒幾個,更沒一個敢提。岳飛這樣手握重兵的雙料大軍區(qū)司令面圣,按例所有談話都要記檔,而且他還提交了書面報告,不僅觸犯“武將干政”官場大忌,更嚴重傷害了宋高宗的男性自尊,宋高宗第二天對新任左相趙鼎說及此事時猶恨聲不已。主和派趙鼎倒為岳飛開脫了幾句,退朝后急召薛弼:“大將率重兵于外,怎能插嘴朝廷政治?岳飛是武夫,此事肯定是秘書教的。你回去告訴秘書,再這樣可難保功名和腦袋啊!”(事見趙鼎《忠正德文集》)自認忠心可對天地的岳飛不以為然,后來再次密奏提議立建國公為皇太子。宋高宗備感岳飛“驕橫”。簡直把他“痛木了”。南宋理學(xué)大師朱熹(1130-1200)在岳飛被害那年不過十二歲蒙童,后來評論宋高宗手下將軍說:“若論數(shù)將之才,則岳飛為勝,然飛亦橫”,一屁股坐在統(tǒng)治階級那邊,拾宋高宗余唾為甘露,充分體現(xiàn)中國古代讀書人“腦袋被門夾過”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淮西兵變,宋高宗軍事政治雙遭重創(chuàng),像所有皇帝一樣,他把責(zé)任一盆子扣在張浚腦袋上,罷相外放,發(fā)毒誓“寧可亡國,永不起用”。宋高宗這個才子經(jīng)常發(fā)這種毒誓,但經(jīng)常起用“永不起用”,比如秦檜,比如趙鼎,比如劉光世,惟獨張浚,真的終宋高宗一朝未再起用。二十五年后,紹興三十二年(1162)宋高宗退位為太上皇,接班人宋孝宗想起用張浚伐金,宋高宗還說:“別信張浚,將來他肯定誤你大事。他一貫喜歡拿國家名器財物做人情。”
其實,淮西兵變主因是宋高宗出爾反爾,違背自己跟岳飛的“寢閣之議”,其次是張浚權(quán)欲熏心想抓軍隊,而主管軍事的樞密使秦檜也難辭其咎,論理應(yīng)在張浚之前辭職。但秦檜此時還未重新爬上相位,問政謹慎小心,八面玲瓏,不僅沒吃掛落兒,反而成為宰相首選,張浚罷相后宋高宗問他:“秦檜怎樣?”這時
對秦檜已有所認識的張浚說:“近來跟他共事,方知此人很陰險?!庇谑撬胃咦谥匦缕鹩泌w鼎出任左相。為這句話,秦檜把張浚痛木了,張浚東山再起,要等到秦檜死了之后。
主和派趙鼎“起復(fù)”,秦檜馬上拼命巴結(jié):“皇帝其實早想用你,都是張浚從中作梗?!边@話趙鼎愛聽,加之都是主和派,于是要求留用秦檜。紹興八年三月,罷相六年的秦檜重任右相兼樞密使,百官競相道賀,吏部侍郎晏敦復(fù)卻沒去,這個婉約派大詞人晏殊的曾孫仰天長嘆:“漢奸當宰相,北方領(lǐng)土從此沒指望啦!”
宋高宗登基十一年,換了十來個宰相,秦檜二相后卻一直當?shù)讲∷?。如果不是政見相同,臭味相投,秦檜能霸占相位十八年?
主和派趙鼎和秦檜沒有辜負宋高宗厚望,上任后立刻把“行在”從建康南撤臨安,當時滿朝文官獨李綱不斷勸宋高宗“臨大難而不懼”,不要“望風(fēng)怯敵”,以致“棄前功,蹈后患,以自趨于禍敗”。宋高宗把他痛木了,不久便免去他的江西安撫制置大使,改任閑官。
岳飛完全沒讀懂到秦檜再相背后的宋高宗之心,紹興八年(1138)二月再次因防區(qū)過大而上奏要求增兵。宋高宗大為不悅,批示“防區(qū)面積過大,寧愿削減防區(qū)也不可增兵?,F(xiàn)在諸將難調(diào),已經(jīng)夠頭痛的了。末大必折,尾大不掉,自古所戒。現(xiàn)在雖然還沒那么嚴重,但與其增加大將兵力,不如另增部隊,緩急之際,分合之間,更易調(diào)度”。同一個宋高宗,幾年前對同樣要求卻說: “他們都說不宜再給大將增兵。想當年漢高祖平定天下,大將經(jīng)常手握重兵幾十萬,漢高祖從不懷疑,所以才能得天下。”
這就叫封建專制,沒有是非,沒有規(guī)則,沒有對錯,一切都是皇帝一句話,即法王路易十四的“朕即國家”(Letat,cest moi)。
紹興七年(1137)是宋高宗和岳飛關(guān)系不可逆轉(zhuǎn)急劇惡化的一年。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登基,到紹興六年這十年,主要目標就是坐穩(wěn)皇位,內(nèi)平叛亂,外抗強金的岳飛深受重用,不次拔擢,屢屢超升,乃題中應(yīng)有之義。但岳飛從來不是宋高宗的愛將。因為,才子宋高宗心里明白,岳飛的偉大人格,遙不可及。
要求立皇太子,讓宋高宗對岳飛猜疑大增。
但猜疑大增。不等于宋高宗必殺岳飛。
宋高宗必殺岳飛,在于向金乞和。
而不乞和,就殺不了岳飛。
兩宋三百一十九年王朝,始終是個挨打的,主要的國際交流就是屈膝乞和。北宋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遼國蕭太后攻宋,宋軍在澶洲擊斃遼軍大將蕭撻凜,之后才有資格向遼軍乞和,最后談下來的和議卻是稱遼蕭太后為“叔母”,即宋真宗是“侄皇帝”,跟“兒皇帝”五十步笑百步。
南宋宋高宗一登基就向金乞求稱臣,第一次紹興和議后宋高宗給金人國書都自稱“臣構(gòu)”,口口聲聲“世世子孫,謹守臣節(jié)”,后來干脆自稱“侄宋皇帝”,而金皇回信都是“叔大金皇帝”,結(jié)尾都是:“致書于侄宋皇帝”。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規(guī)模賣國的中央政權(quán)是后晉兒皇帝石敬瑭,這個不要臉的已然流芳百世。但中國歷史上最不要臉的中央賣國政權(quán)卻是宋。石敬瑭賣國純粹因為沒實力又想當皇帝,而遼太宗耶律德光也是一代雄主,當他爹都算便宜他。宋朝皇帝賣國,在“不要臉”這個長距離項目上遙遙領(lǐng)先石敬瑭,因為他們是在經(jīng)濟發(fā)達、文化繁榮和科技領(lǐng)先的情況下賣國。
宋遼“澶淵之盟”,沒收回戰(zhàn)略要地燕云十六州,每年卻向遼進貢銀三十萬兩,絹二十萬匹,最后聯(lián)金滅遼才用錢買回燕云十六州,但不久又被金占去。
宋與西夏議和,西夏稱臣,終于嘴上占了回便宜,但每年要“賜”西夏絹十三萬匹,銀五萬兩,茶兩萬斤,節(jié)日及宋夏皇帝生日再“賜”銀兩萬兩,銀器兩千兩,絹、帛、衣著等二點三萬匹,茶一萬斤,完全是拿銀子墊腳量身高,花錢買面子。
宋孝宗孫子宋寧宗當政后,禮部侍郎史彌遠為向金乞和居然暗殺主張伐金的韓侂胄,后更在金人要求下鑿開韓侂胄棺材,割下頭顱獻給金人,始有嘉定和議。
最后宋聯(lián)蒙滅金,實際是蒙古滅金,南宋在旁邊拍巴掌助威,偶爾打個冷拳。當年北宋聯(lián)金滅遼,金轉(zhuǎn)身兒就滅北宋;南宋聯(lián)蒙滅金,蒙古也是轉(zhuǎn)身就打南宋,南宋一路割地納銀乞和,蒙古仍在大批漢奸幫助下款款南行,最后在廣東崖山逼得末代宰相陸秀夫背著小皇帝趙咼投海自盡。
宋亡。
宋朝不僅是最不要臉的乞和王朝,而且堪稱最有文化的乞和王朝。明明跪地乞和磕頭進貢,卻不稱“貢”而稱“輸”和“納”,向西夏進貢更稱“賜”,拼命掩蓋自己的卑鄙可恥,可笑地以為文過真的可以飾非。“靖康之恥”宋徽宗宋欽宗父子同為金囚,皇后妃子在浣衣院隨時被金人點去睡,給宋高宗生了一大堆混血兄弟姊妹,南宋官史卻記為“二帝北狩”(到北方打獵游玩)。
因此,宋朝確有文化。
宋朝皇帝擅長乞和,除了皇帝多為嚴重缺鈣的風(fēng)流才子,主要原因是腐敗。宋是中國最腐敗的封建王朝。中國王朝一般開國后都勵精圖治,和平發(fā)展幾百年,實在錢太多了之后才開始腐敗。宋是建國就開始腐敗,而且是制度腐敗,即升官等于發(fā)財,當官就是做生意,以個人金錢的投入產(chǎn)出來衡量當官是否成功,腐敗不僅合法,而且合乎社會道德,大家都認為腐敗很正常,不腐敗倒是怪事。宋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即用金錢買兵權(quán),轉(zhuǎn)過來說就是兵權(quán)等于錢,升官等于發(fā)財,開合法腐敗之先河。后來宋太祖和宋太宗廣開科舉收買知識分子,把提出“三綱五常”的董仲舒抬進孔廟“配享”,具體落實孔丘的“學(xué)而優(yōu)則仕”,搞得讀書人從此“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中國名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也出自宋真宗編寫的《勸學(xué)詩》,直到21世紀還被好多教授大聲武氣地在課堂上宣講。
真正令人驚嘆的是,中國王朝通常一腐敗就滅亡,惟獨宋朝,因其文官制度體系遠遠領(lǐng)先于當時亞洲的其他文化,所以從上到下制度腐敗的宋朝,居然維持了三百一十九年才亡國。
宋朝制度腐敗,源頭是專制。所謂專制,就是一個人獨斷專行,朕即國家,國家即朕,舉天下而奉一人,全國的錢都是我的,全國美女都是我的老婆,想要陪我睡還得經(jīng)過層層選拔。宋經(jīng)三百年強干弱枝,實權(quán)官員都由皇帝臨時“差遣”,天下所有的官兒都是臨時工,權(quán)力高度集中在皇帝一個人手里。宰相被弱;國家大事無人負責(zé);大將被弱,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未戰(zhàn)先亂,望風(fēng)而逃;文官被弱,一個國家養(yǎng)了“官”、“職”、“差遣”三套公務(wù)員,國家財政不堪重負;還要收買文武大臣和讀書人;還要向遼、金、蒙進貢,重金買和平,因此,有多少錢都不夠用。
專制,是宋朝懦弱、腐敗和賣國的最后根源。
任何專制國家,到最后也逃不脫這三條出路。
看論南宋文章,老有人說宋高宗“早期一度徘徊在戰(zhàn)和之間”。這是個笑話。宋高宗第一條基本國策是“強干弱枝”,第二條到第一
百條基本國策都是乞和,從來沒有“徘徊”過?!霸缙谝欢扰腔苍趹?zhàn)和之間”的是金人?!熬缚抵異u”金滅北宋,只要抓住宋高宗,中原群龍元首,必將崩解成幾十個金的附屬小國,金國萬歲指日可待,所以金兀術(shù)才“搜山檢海拿趙構(gòu)”。
那時,所有的“完顏”都是主戰(zhàn)派。連他們家放的羊都不主和。
然而,隨著岳飛閃電般崛起,不可一世的金軍連吃敗仗,金人只好立傀儡政權(quán)“大齊”。大齊皇帝劉豫知道如果宋高宗當了兒皇帝。他就沒得混了,所以不僅連年攻打南宋,而且廣為布告宋高宗丑事,無情切斷宋高宗乞和之路,其中以陳東、歐陽澈冤案最為典型。
陳東(1089—1127)是潤州(鎮(zhèn)江)人,太學(xué)生(社科院研究員),靖康元年(1126)時四次上書宋欽宗強烈要求誅殺“六賊”蔡京、梁師成、李彥、朱(面力)、王黼和童貫,終為國家除害,名動中原。“靖康之恥”金軍第一次圍困開封,宋欽宗罷免主戰(zhàn)派李鋼,陳東于二月初五率太學(xué)生和開封軍民十余萬到宣德門外伏闕上書,宋欽宗被迫恢復(fù)李綱職務(wù),再次名震全國。五月初一,二十一歲的趙構(gòu)在南京應(yīng)天府(河南商丘)登基,五天后請李綱再為宰相,十天后以“欲聽天下之言”下詔陳東赴應(yīng)天府。但陳東到達應(yīng)天府時,僅在位七十五日的李綱卻因與主和派政爭被宋高宗罷相。陳東和李綱其實從未謀面,卻再次挺身而出,連續(xù)三次上書宋高宗。要求罷免奸臣黃潛善和汪伯彥,恢復(fù)李綱職務(wù),還都開封,率軍北伐,迎回二圣。黃潛善和汪伯彥把他痛木了。恰好此時撫州(江西)布衣歐陽澈徒步北上到達應(yīng)天府伏闕上書,指責(zé)當權(quán)者誤國,言辭激烈,黃潛善和汪伯彥趁機密奏宋高宗,說歐陽澈散布宮中丑聞。并牽連陳東,說陳東反對宋高宗父兄未死就宣布登基,宋高宗犬恨,立即點頭,建炎元年(1127年)八月二十五,陳東和歐陽澈被捕殺于市,陳東年僅四十二歲,歐陽澈剛?cè)粴q。
宋高宗甫一登基,抗金復(fù)國屁嘛兒沒千,卻先罷李綱宰相,再殺名滿天下的直士陳東,頓時招致全國口誅筆伐,形象大黑。作惡者都明白自己作惡,雖然作惡時狼心狗肺,肆無忌憚,但作惡后卻一律膽小如鼠,諱莫如深,忙于推卸惡名。陳東與歐陽澈死后宋高宗馬上表示此是黃潛善和汪伯彥背他所為,黃汪卻到處暗示是“奉上意而行”,‘黃潛善見到捕殺陳東的應(yīng)天府府尹(市長)孟庾還當眾責(zé)備他濫殺無辜,倒霉的孟庾只好一聲不吭。劉豫得知此事后大喜。建炎四年專門在陳東和歐陽澈就義的應(yīng)天府為他們立雙廟。封陳東為安義侯,歐陽澈為全節(jié)侯,彰顯宋高宗同志“無德無道”,搞得他狼狽不堪。不得不親自主持為兩人平反,贈官祭墓,沉痛檢討“朕初即位,昧于治體,聽用非人,至今痛恨之。雖已贈官推恩,猶未足以稱朕悔過之意?!?/p>
其實,殺陳東、歐陽澈,都是宋高宗的意思。、第一次紹興和議后金人歸還應(yīng)天府,宋高宗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授意拆毀劉豫為他們所建的雙廟。
宋高宗殺陳東,就是十五年后殺岳飛的預(yù)演。
因此,宋高宗與劉豫之間不僅有不共戴天的政治斗爭,還有你死我活的個人恩怨。“寢閣之議”那幾天,宋高宗確實跟岳飛一樣想北伐,不過他的目標是劉豫,岳飛的目標卻是劉豫背后的金人。所以一下令岳飛北伐,宋高宗就不停地給岳飛下手詔,嚴禁他進入金國領(lǐng)土。在宋高宗那里,“戰(zhàn)”從來只是“和”的手段,所以宋高宗才會一邊準備把淮西軍交給岳飛,一邊再度起用秦檜入主樞密院。讓秦檜主持中央軍委,絕非求戰(zhàn)。秦檜主持中央軍委。第一次紹興和議粉墨登場。南宋與金總共四次議和,最重要的是前兩次紹興和議,后來宋孝宗時湯思退和魏杞主持隆興和議(1164)與宋寧宗時史彌遠主持嘉定和議(1208),都以紹興和議為基礎(chǔ)。
紹興七年八月淮西兵變,酈瓊率四萬淮西軍投金,南宋門戶洞開,元氣大傷,金軍卻沒趁勢南下攻宋,反而主動提和,為什么?
因為,此時金人已經(jīng)被岳飛打得“徘徊”到“和”這邊兒來了。
金國朝廷站著一屋子“完顏”。論起來都是五服以內(nèi)的親戚,但天下烏鴉一般黑,金國也有“戰(zhàn)”、“和”之爭,也經(jīng)常爭得君臣反目,兄弟攻殺。紹興六年(1136)金太宗完顏吳乞買病死。他的侄孫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嫡長孫完顏合刺繼位為金熙宗,完顏粘罕失勢,心腹高慶裔被殺,本人郁悶而死。這對“大齊”兒皇帝劉豫實在是壞消息。劉豫最初投靠完顏撻懶,后見粘罕權(quán)勢熏天,立即轉(zhuǎn)投粘罕,對撻懶便不太買賬,撻懶把他痛木了。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不過七八年,劉豫靠山金太宗、粘罕和高慶裔先后不存,左副元帥撻懶和剛升右副元帥的金兀術(shù),加上金太宗子、領(lǐng)三省事完顏蒲魯虎,金太祖子、尚書左丞相完顏訛魯觀等把持朝政。這幾個人政見并不完全相同,但都很討厭劉豫。因此,酈瓊率四萬淮西軍降劉豫,還沒等劉豫咧開大嘴樂,金國就急令解散淮西軍,說是防止詐降,其實是防劉豫尾大不掉。撻懶和金兀術(shù)這時已視劉豫為敵人。事過三月,紹興七年十一月,金軍兩位最高軍事統(tǒng)帥撻懶和金兀術(shù)齊出,詭稱助劉豫攻宋,率大批金軍到開封,猝不及防廢除了“大齊”。張邦昌的“大楚”只存在一個多月,劉豫的“大齊”不到八年,宋高宗樹個旗子,卻立刻天下影從,越戰(zhàn)越強,金兀術(shù)“悍勇”了這么多年,眼瞅著已經(jīng)打不過岳飛了,那么,為什么不給宋高宗一個投降的機會?
岳飛是宋高宗恨將,宋高宗卻一直百般容忍,歷史證明他是正確的:撻懶是被岳飛打成主和派的。大齊被廢,岳家軍雀躍,“大齊”軍隊紛紛依附岳家軍,岳飛連連上奏懇請乘此機會“搗其不備,長驅(qū)以取中原”。宋高宗連信都沒回。紹興八年(1138)三月樞密院令岳飛提交北伐計劃,岳飛高興得睡不著覺,以為“陛下慨然英斷,將欲興王師,舉大事,以雪積年之恥”,急忙派人去臨安匯報,去人后來回報“未蒙朝廷處分”,方知又被這些官僚耍了。
紹興七年(1137)二月。宋高宗一邊與岳飛“寢閣之議”,一邊讓秦檜主持樞密院,一邊又派王倫出使金國乞還宋徽宗棺木,暗中表達當兒皇帝的熱望。紹興七年十一月王倫回國,剛廢除大齊的撻懶叮囑:現(xiàn)在沒劉豫從中作梗,宋高宗求和直接找我們談就是啦。宋高宗寧愿把淮西軍給金人也不給岳飛,等的就是這個乞了十一年的機會,心中大喜,表面上卻說得冠冕堂皇:“我希望接回父親棺材、母親和宋欽宗,日思夜想,一刻未忘,如果敵人能答應(yīng)這個要求,其他都無所謂?!?/p>
也就是說,國土百姓都無所謂。
漢高祖二年(前205),劉邦與項羽彭城大戰(zhàn),為打擊劉邦士氣,項羽押出劉邦的爹劉太公要當眾煮成肉羹,劉邦向項羽大喊:煮好了給我留一碗!
因此,宋高宗沒有漢高祖“高”。
紹興八年(1138)正月,右相趙鼎提議進兵中原,宋高宗斷然拒絕,二月宋高宗把“行在”從建康南遷臨安,就是向金人喊話:北方領(lǐng)土我不要啦,咱們講和吧。緊接著他在三月
提拔秦檜為尚書右仆射(總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主管軍事),全面乞和。
岳飛跟秦檜,這對此前并元多大交集的文武大臣,從此針尖對麥芒。
紹興七年四月,新任樞密副使(中央軍委副主席)王庶視察江淮,要求岳飛參議官李若虛同行并保奏為樞密行府諮議參軍。進入中央工作,岳飛得訊后寫公函給王庶:“今年再不北伐攻金,我就納還兩鎮(zhèn)節(jié)度使旌節(jié),辭職回家!”見到王庶后岳飛又與他“抵掌擊節(jié)”。慷慨陳詞:“若失今日機會,他日勞師費財,決無補于事功!”此時宋高宗宰相共四人,右相秦檜死心塌地乞和,左相趙鼎與參知政事劉大中傾向求和,只有級別最低的王庶完全被岳飛精忠報國的拳拳之心和皇皇大義折服,從此成為一敲叮當響的鐵桿主戰(zhàn)派,經(jīng)常以一當三,據(jù)理力爭,昕到金使南來消息后多次列舉岳飛等踴躍求戰(zhàn),說:“觀此則人情思奮,皆愿為陛下一戰(zhàn),望陛下英斷而力行之?!毕蛩胃咦谝笕ゾ毐?,拒絕出任議和使節(jié),表示絕不在和議書上簽字。金使烏陵思謀到臨安與宰相們見面,趙鼎問金何時歸還河南陜西,他答:“地不可求而得,大金哪天高興了就還給你們!”狂妄之極,宋高宗卻高度禮遇,三個宰相卑躬屈節(jié),王庶氣得呼吸不暢,只好拒絕看金使,拒與金使說話,以示抗議。
宋高宗乞和不僅王庶反對,群臣也是一片抗議,宋高宗一意孤行,談及此事動輒“震怒”,但反對聲浪一天高過一天,宋高宗一天震怒好幾回都壓不住,結(jié)果趙鼎給他出了個餿主意,讓他成天表演想念被金擄走的父母宋徽宗和韋氏,幾乎“無淚可揮,無腸可斷”,趙鼎則大聲附和:“乞和不光彩,但為父母哥哥委屈自己乞和,還算可以理解”,宋高宗再來:“只要父親棺材和母親哥哥今天能回來,明天簽和議都行”,趙鼎敲釘轉(zhuǎn)腳:“我們當大臣的見皇帝如此孝誠,肯定得諒解您的苦衷啊!”
忠孝是中華古文化的兩個基本支柱,甲骨文即有“孝”字,“二十四孝”深人人心,《十三經(jīng)》即包括“孝經(jīng)”。到北宋,程顥、程頤的表叔,理學(xué)大師張載著《西銘》融“忠孝”為一體,從此變成中華社會最基本的道德準則。宋高宗一祭出這個番天印,雖然大家都知道他是打著“孝”的旗號搞投降活動,但一時連岳飛都無話可說,因為岳飛自己就是個大孝子,還贏得一些大臣支持,認為向金乞和“一舉而兼?zhèn)湫?、悌、仁、慈四德?!?/p>
趙鼎出了這個絕戶主意,所以歷代都認為他是主和派,但他跟秦檜還不太一樣。他的思想還是議和,而非乞和,主張以黃河故道為界。收回金人所占河南陜西。宋高宗生怕這些要求觸怒金人,所以對他愈來愈不耐煩,愈來愈欣賞脫了褲子也要乞和的秦檜。紹興八年冬,宋高宗斷然罷免趙鼎、劉大中和王庶三人,秦檜獨相,專事議和。秦檜這個心機深沉的陰謀家卻對宋高宗說:“如果您決心講和。就只能聽我的,其他大臣不得參與”,宋高宗首肯,秦檜還要宋高宗“精加思慮三日”,三天后再請宋高宗“更思慮三日”,吊足胃口后才亮出早已擬好的投降方案,宋高宗忙不迭地當場照準。
與金議和,最難弄的是手握重兵的三大將,這事兒秦檜辦不了,所以宋高宗專程把岳飛、韓世忠和張俊召到臨安召開降金學(xué)術(shù)研討會。會議開始岳飛就給宋高宗當頭一炮:“金人不可信,議和靠不住,秦檜對國不忠,將遭后世唾罵?!痹谧亩挤秦i頭,心里都清楚,岳飛罵秦檜,等于罵宋高宗。宋高宗臉色十分難看,沉默不語。
韓世忠堅決贊成岳飛。其實他比岳飛還狠。早已暗令部下假扮紅巾軍潛伏楚州淮陰縣洪澤鎮(zhèn)(江蘇清江),準備在回金路上截殺張通古。徹底破壞和議,后因部將胡紡告密事敗。
輪到張俊表態(tài)。張俊是三大將中惟一被秦檜做通思想工作的。秦檜暗示收回岳飛和韓世忠兵權(quán)后就讓張俊獨統(tǒng)天下之兵,張俊頓時兩眼通紅,一頭栽了進去。其實他也曾在宋高宗面前豪言壯語說要和岳飛一起“期于破敵。以報國家”,但現(xiàn)在看準宋高宗決心乞和,立刻搖身變成鐵桿主和派,找了一大堆理由支持議和。
雪中送炭!張俊從此成為宋高宗天字第一號愛將。宋高宗這個美食家一生只去過一個大將家里吃飯,就是張俊家。
緊鑼密鼓之后,紹興八年(1128)十一月,金國派“詔諭江南使”張通古和“明威將軍”蕭哲南下簽合同?!霸t諭”是皇帝對大臣下令;“江南”是宋太祖對南唐的稱呼,用在這里即表示南宋是金的一個省;“明威”即耀揚軍威;而且還要求宋高宗脫下皇袍,改穿大臣服裝面北跪拜張通古,“奉表稱臣”,比當初劉豫當兒皇帝還屈辱,宋高宗卻準備照單全收。他一生追求的位子就是兒皇帝,跪一下有啥子關(guān)系?所以宣布:“若使百姓免于兵革之苦,得安其生,我受點兒委屈不算什么?!标可先嵲谑恰安灰没省薄?/p>
世界上最慘的人是奴隸,而比奴隸更慘的就是亡國奴。宋高宗才高八斗,難道不明白這個?靖康之恥他爹宋徽宗被金人擄走,北去之行受盡凌辱,先是愛妃王婉容等被金將點去陪睡,到金國都城又被迫跟宋欽宗一起穿喪服跪拜金太祖阿骨打廟宇,意為金軍向祖先獻俘,再被辱封為“昏德侯”,關(guān)押韓州(遼寧昌圖),后遷五國城(黑龍江依蘭),寫下許多凄美詩句,如:“徹夜西風(fēng)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p>
確實一個才華橫溢的亡國之君。
靖康之恥金軍擄走皇后、妃嬪、公主等三千余人北歸,途中所有女人都被金將隨意點去陪睡,到金國上京后絕大多數(shù)送往金人官妓院“浣衣院”。包括宋高宗發(fā)妻邢秉懿和生母韋氏,統(tǒng)統(tǒng)變成金人性奴,《呻吟語》記載說,依金俗,所有女人都披腥臭羊皮為衣,一律裸露上身,宋高宗生母韋氏床上表現(xiàn)好,被蓋天大王完顏賽里(宗賢)看中挑走,專職陪睡十五年。給宋高宗生了兩個同母異父的兄弟。
1127年7月宋徽宗派大臣曹勛逃回南宋送上所穿背心,上寫“快來援救父母”,還哭著要曹勛轉(zhuǎn)告宋高宗“不要忘了我在北方的痛苦”,說完以白紗手帕拭淚,爾后也交給曹勛說:“讓皇上深知我思念故國而哀痛淚下的情景?!比欢膬鹤铀胃咦趶膩頉]想過打到北方來救父親。宋徽宗被囚九年,1135年4月甲子日死于五國城,后葬于河南廣寧(洛陽)。
再說宋高宗大哥宋欽宗。第一次紹興和議本已說好放回宋欽宗,但后來金兀術(shù)發(fā)動政變,然后南下大戰(zhàn),此事作罷。紹興十二年(1142)第二次紹興和議成功,金兀術(shù)拒絕放回宋欽宗。為的就是防備萬一日后軍事不利就放宋欽宗回開封當皇帝,“其禮無有弟與兄爭”,讓宋高宗不戰(zhàn)自亂。第二次紹興和議成功,送韋氏回國的車即將啟行,宋欽宗披頭散發(fā)趕來躺在車前,苦苦哀求:“請告訴九弟,只要能讓我回去,我什么都不求,有間屋子住就心滿意足了呀!”韋氏哭誓:“我回去一定想辦法接你,否則讓我瞎了眼睛?!庇诌^十四年,紹興二十六年(1156),在冰天雪地的北國當了三十年階下囚后,五十七歲的宋欽宗被金廢帝完顏亮(海陵王)押到今天的北京,令
身患嚴重高血壓的宋欽宗打馬球,結(jié)果從馬上栽下來,被亂馬踐踏而死??垂夙氈?,遼的末代皇帝天祚帝也是被金人驅(qū)亂馬踏死的。韋氏后來得了白內(nèi)障,還真瞎了一只眼睛。
宋高宗這個卑鄙才子為獨享富貴榮華,連自己長年在金國受苦受難的父母兄弟和老婆都不管,會管百姓死活?岳飛日思夜想直搗黃龍,也包括解救宋高宗的父母兄弟和老婆。然而,宋高宗從未真正支持過岳飛北伐金人。他的解決辦法就是文過飾非:迎回生母韋氏后,宋高宗授意史官將韋氏被俘時的年紀從三十八改成四十八,這樣向后人暗示,他絕不會有金人混血兄弟。
我們看歷史,不能看皇帝說了什么。連平頭老百姓的我們,都會經(jīng)常撒謊,皇帝這種陰謀堆里長大的東西,會說真話?
我們看歷史,要看他們做了什么。
宋高宗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住皇位,抗金是保皇位,乞和也是?;饰?。父母、兄弟、岳飛和百姓,通通都是籌碼。第一次紹興和議最重要的條款之一就是“北人歸北”,即已南逃的宋朝百姓必須回到金人統(tǒng)治區(qū)去當奴隸,任由金人奸淫燒殺,這算“得安其生”?宋高宗的所有目標就是保住自己偏安東南作威作福,盡享富貴榮華,何曾一時一刻把百姓真正放在心上?
真把百姓放在心上。就會堅決打回北方去。
例如岳飛。
宋高宗要跪拜金使,朝野大嘩,物議沸騰。岳飛、韓世忠與北宋名將楊業(yè)(即《楊家將》中的楊老令公)玄孫楊存中等強烈反彈,宋高宗親信、主管殿前司公事(首都衛(wèi)戍區(qū)司令)楊沂中也專門與禁衛(wèi)騎兵司令(主管侍衛(wèi)馬軍司公事)解潛、禁衛(wèi)步兵司令(主管侍衛(wèi)步軍司公事)韓世良一起約見秦檜,警告他:“聽說要讓皇帝下跪,到時如果首都軍民起反,我們可彈壓不住?!彼麄冞€強調(diào),到時候岳飛和韓世忠興師問罪,只有請秦檜自己去跟他們解釋。
此時岳家軍駐守在鄂州(武漢),離杭州并不很遠。
武將反對,文臣也反對。退閑的李綱和貶謫的張浚、張九成等上疏,言辭激烈,秘書省校書郎范如圭寫信怒斥秦檜“只有至愚無知、自暴自棄、天奪其魄、心風(fēng)發(fā)狂者才會乞和”,并鐵口直斷秦檜必將“遺臭萬世”!
秦檜頂腳下司、樞密院編修胡銓所寫《戊午上高宗封事》更是點爆朝野火藥桶,他痛斥秦檜讓宋高宗成為第二個石敬瑭,實際上等于斥罵宋高宗本人:“陛下尚不覺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國大仇而不報,含垢忍恥,舉天下而臣之甘心焉!”憤怒要求斬秦檜和王倫以謝天下,宣布自己與秦檜不共戴天(義不與檜等共戴天)。這篇擲地有聲的雄文飛快被民間刊印,廣為流傳,金兀術(shù)重金買到副本,讀后對江南民氣大為震驚。
熱血沸騰的并非只有文武大臣,這時臨安百姓(即宋高宗說投降是為了讓他們“免受兵革之苦”的那些人)也全城鼎沸,街上出現(xiàn)大字報“秦檜是奸細!”甚至有青年軍人揚言要發(fā)動兵變殺秦檜。萬眾唾罵之中,秦檜魂飛魄散,寢食難安,趕緊“上表待罪”,請求宋高宗處分,當初“寧避怨謗”、遺臭萬年也要投降的囂張氣焰一掃而空。
事已至此,宋高宗只好撕下“為百姓寧肯受委屈”的假面具,大耍獨裁淫威,赤膊跳出來支持秦檜,氣急敗壞地在秦檜待罪表上批示“無罪可待”,并下令將胡銓“送昭州編管,永不收敘”。宋之前犯罪的刑罰是“五刑”:笞(鞭打)、杖(棍打)、徒(有期徒刑)、流(流放)和死(絞和斬)。宋在五刑外新增二刑“編管”與“刺配”。刺配即臉上刺字流放蠻荒之地,比如武松。編管是不刺字,流放后監(jiān)視居住。按宋太祖不得殺言官的“碑誓”,這已是不能再重的處置。
順便說一聲兒,胡銓后來被宋孝宗起復(fù),官至兵部侍郎(國防部副部長),名列廬陵(其故鄉(xiāng)江西吉安)“五忠一節(jié)”。
宋高宗這個沒骨頭的大才子一生聽見“兵變”就買單,據(jù)我所知。這是他一輩子惟一一次聽說“兵變”卻仍硬著頭皮堅決不變主意。
因此,宋高宗從未“徘徊在戰(zhàn)和之間”。
宋高宗早年軍威萎靡,一路南竄,國勢危如累卵,向金朝告哀乞和,雖然臉上頗不好看,還可勉強解釋為韜光養(yǎng)晦,如今岳飛等屢敗強敵,軍威大振,即使不議和,仍可穩(wěn)坐帝位,安享富貴,為什么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向殺父仇人屈膝乞和?
原因很簡單:淮西兵變讓陰謀狂宋高宗感到手握重兵的岳飛對他的威脅比金軍還大。他下定決心解除岳飛兵權(quán)??伤谓鸾粦?zhàn),他必須依賴岳飛,否則連他都沒有了,還拿皇位何用?
只有宋金休兵,皇位穩(wěn)當,他才能騰出手來解除岳飛兵權(quán)。
可是,決定宋金戰(zhàn)和的是金人,而非宋高宗。所以,要乞和。
乞和是為了解兵權(quán),解兵權(quán)是為了乞和。相輔相成,相生相殺。但是,解兵權(quán),歷朝歷代都在解,毛澤東去世前對調(diào)八大軍區(qū)司令;韓信口出狂言,說劉邦帶兵十萬就到頂了,他自己卻多多益善,劉邦把他痛木了,但也要等到滅了項羽才殺韓信。宋高宗完全可以等岳飛直搗黃龍。滅絕金軍,一統(tǒng)中國再想辦法,為什么定要在這個時候動手?
原因很簡單,宋高宗人格卑鄙,岳飛人格偉大。而且,宋高宗知道。宋高宗身為萬乘之主工、“膺無敵之貴,享無倫之富”,卻甘心情愿向區(qū)區(qū)張通古下跪,忍曠古未有之辱,內(nèi)心深處的原因就是他人格平庸,只是個才子而已,只向往當個太平風(fēng)流天子。宋代皇帝除宋太祖基本都是這個德行,以“牡丹花下死”為人生大幸,視“馬革裹尸還”為人生奇禍,寧愿留連花柳叢吟詩作賦,決不愿鐵馬金戈開疆辟土。
紹興第一次和議,就是將黃河以北三分之一的國土拱手奉送金人,宋高宗身為與金人有殺父之仇的中國皇帝,居然處心積慮玉成其事,其原因概在于此。
人生偉大或者渺小,有N多機會與理由,但最后判其高下者,不過人格而已。
每一個偉大的人,包括甘地和曼德拉,其實都有大量甚至不如我們的缺點。但他們依然是最偉大的人。因為他們有最偉大的人格。乞和合同談成,但賣國還有很多疑難技術(shù)細節(jié)。首先,金人要求宋高宗向張通古下跪。有1人建議掛出祖宗畫像,‘讓張通古持金帝詔書站于其前,向外則說宋太宗跪的是祖宗,后來一想不妥,這樣豈不是張通古也成了宋高宗祖宗?經(jīng)集思廣益,終于有位才子解決了這個難題:《尚書》說“諒陰三年不言”(國喪期繼位君主三年不問政事,官員聽命宰相),因此可讓宰相秦檜代替宋高宗跪拜金使。
但還有個技術(shù)難題:金人要求文武百官到場觀禮,就是讓他們給賣國協(xié)議背書。這個麻煩更大,因為百官中反對議和的大有人在,如果岳飛在典禮上突然起身大聲反對,豈不當場就攪黃了?最后還是大才子秦檜破解了這道難題:讓政府所有收發(fā)、保安、勤雜工和清潔工換上官服站在朝堂上充當群眾演員,不許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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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檜之才,并非在下絞盡腦汁栽到他頭上的。
這一天,紹興八年(1138)十二月二十八日,距離農(nóng)歷大年三十不過兩天,杭州罕見地
天降大雪,奇冷無比。金使張通古這廝原先氣焰萬丈,揚言禮節(jié)不得半點有虧,否則和議取消,兵戎相見,踏人江南后見民情洶洶求戰(zhàn),方知宋高宗這個王八蛋也不容易,于是默認降低禮節(jié)規(guī)格,也不管觀禮的是不是真大臣了,雙方沆瀣一氣,狼狽為奸,草草成交,在秦大宰相率領(lǐng)下演完了這幕乞和丑劇,“大宋”當場變“臣宋”,宋金以黃河為界,金“賜還”陜西河南,歸還宋徽宗及其皇后棺材和宋高宗生母韋氏;南宋向金稱臣,每年進貢銀50萬兩,絹五十萬匹。第一次紹興和議圓滿成功!宋高宗東奔西跑十一年,終于投降成功當上兒皇帝,喜不自勝,下旨天下軍官普調(diào)一級,另下手詔安撫岳飛等大將:“卿等戮力練兵,國威稍振,是致敵人革心如此……卿等扶危持顛之效,功有所歸,朕其可忘?”正是你們打敗金兵才能投降成功,我絕對不會忘記你們的功勞。
岳飛上謝表拒調(diào)工資。馬蹄南去人北向!他的雙眼。永遠向著夢中的北方故土。謝表剛發(fā),紹興九年正月十二日,宋高宗再加一碼,親下詔書把岳飛從正二品太尉升為從一品開府儀同三司,食邑三千五百戶。開府儀同三司是虛職,但與“三公”一樣榮譽甚高,相當于“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坐車出門要清道的。
你老提意見不就是想當官嗎?
誰出來混不是為了當官啊?
誰當官不是為了升官啊?
岳飛的人格像閃電一樣照亮這個卑鄙污濁的投降王朝。他拒絕升官!在幕僚張節(jié)夫起草的謝表中岳飛表示“盞夷虜不情,而犬羊無信,莫守金石之約,難充谿壑之求。圖茍安而解倒垂,猶之可也;欲長慮而尊中國,豈其然乎!”表示絕不相信金人真心講和,隨即再現(xiàn)萬丈雄心“愿定謀于全勝,期收地于兩河。唾手燕云,終欲復(fù)仇而報國;誓心天地,當令稽首以稱藩!”誓言奪回戰(zhàn)略要地燕云十六州,讓金國老老實實低頭承認是宋朝的一個省。
這不是當眾啐宋高宗的臉嗎?娘的,率土之濱,莫非王土,我想送人就送人,我想當誰的兒子就當誰的兒子,你一個看家護院的,給你漲工資,你還指責(zé)我是膽小鬼,有沒有搞錯?宋高宗下詔不準岳飛辭謝:“軍聲既張,國勢益振,致鄰邦之講好,歸故地以效誠”,表揚岳飛擊敗金軍為投降創(chuàng)造了條件,因此一定要賞。
對宋高宗的這個表揚,岳飛氣不打一處來,連續(xù)三次上表力辭,提醒宋高宗:“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憂而不可賀??梢杂?xùn)兵飭士,謹備不虞;而不可以行賞論功,取笑夷狄”,割讓大片國土卻視為蓋世奇功大吹大擂,普賞天下,簡直是拿喪事當喜事辦,不怕金人笑掉大牙?如果我冒昧領(lǐng)賞,今后金人萬一撕毀和約,那朝廷豈不是成了天下笑柄?丟的就是國家的臉啦!
岳飛堅決辭官,就是堅決反對投降,就是當面批評宋高宗賣國,而宋高宗非要升他的官兒,就是要證明自己賣國有理。僵持甚久,宋高宗三下詔書,岳飛方勉強接受。其實岳飛早應(yīng)學(xué)習(xí)張俊,放棄請戰(zhàn),轉(zhuǎn)而請賞。戰(zhàn)國末年秦始皇攻楚,嫌老將王翦保守,改拜李信為帥,結(jié)果被打得落花流水,秦始皇只好腆著臉親自去請王翦復(fù)出。王翦出發(fā)時獅子大開口要求重賞,秦始皇說打了勝仗還愁沒富貴?王翦卻說:“趁大王還用得著我,得早為子孫打算。”秦始皇大笑。王翦出發(fā)后沿途連派五撥兒使者回國。不言戰(zhàn)事一味請賞,秦始皇煩不起,終于重賞。謀士責(zé)備王翦為幾個錢毀了一世英名,不料他說:“秦王多疑,如今他幾乎把全國兵馬都交給了我,請賞是為打消他的疑心啊!”
精忠岳飛一共只活了三十九年,從未請賞!從十九歲首次從軍投入真定宣撫劉耠部下成為“敢戰(zhàn)士”,二十年戎馬生涯,甭管腦袋上掛多少官銜,他始終是個“敢戰(zhàn)士”,除了請戰(zhàn),就是請戰(zhàn)。
文死諫,武死戰(zhàn)。
岳鵬舉,忠實地履行著一個中國軍人的天職。
最終,他將用生命履行他的天職。
在大才子宋高宗皇帝看來,武將就是皇帝的狗,讓你咬誰你就咬,讓你不咬你就搖著尾巴回家去咬骨頭。岳飛不聽皇帝招呼,老想北上橫掃金軍,不是“驕橫”是什么?
問題是,岳飛并非宋家狗。
岳鵬舉,乃華夏將星,人中之龍。
可能有狗經(jīng)過努力變成龍的。但從來沒有龍,即使是遭蝦戲的龍,變成狗的!
宋高宗飽讀詩書,他不知道自己干的全是卑鄙齷齪的賣國求榮?
宋高宗才高八斗,他不知道岳飛身后是正氣凜然的如山民族大義?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與岳飛的人格相差一萬倍。他知道自己無法抹殺岳飛的偉大,掩蓋他自己的渺小。正因為如此,他根本無法容忍岳飛。然而,他不得不繼續(xù)容忍岳飛,因為和議剛成,反對聲浪正急,金國能否守約也在未定之天,他還需要能打仗的將軍。
其實,宋高宗一生最怕與金軍作戰(zhàn),最恨不顧一切堅決與金軍作戰(zhàn)的人。他就想泡在江南水鄉(xiāng)花柳叢中喝美酒、吃美食、玩美女、著美文。
作為一個大才子,這個要求過分嗎?
可是,無論他如何粉飾逃避,如何陰謀詭計,岳飛永遠在這里,劍指北方,豪言收地兩河,唾手燕云,矢志橫截金境,直搗黃龍!
映出宋高宗五彩龍袍下那一肚子腌臜骯臟、污穢齷齪的下水。
因此,宋高宗,必殺岳飛而后快。
紹興十年秋,金兀術(shù)寫信給秦檜說,你們整天要求議和,可岳飛天天想著收回河北,“必殺岳飛,而后和可成也!”
宋金交戰(zhàn),宋高宗和金兀術(shù)卻狼狽為奸,默契謀殺宋將岳飛。
宋高宗與金兀術(shù)遠在第一次紹興和議之前早已在精神上聯(lián)手:
要議和,必殺岳飛!
殺岳飛,必先議和!
(2011年_8月18日十二稿于北京臥藏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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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