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 寧

“琴茶一路”（上）
——爺爺和古琴家查阜西先生的安徽問茶

■ 吳 寧

1970年的春天，我捧著一張古琴和一套古色古香的《琴學入門》來到爺爺房里，告訴他拜查阜西爺爺做老師的消息：“爺爺，這是查爺爺送給我的琴和書。他說，1957年還和你一起去安徽問過茶，學遍了皖西的茶呢?！?/p>

爺爺驚喜地說：“看到查老了？他要教你古琴？那太好了！查老可了不得：企業(yè)家、古琴家、學者，還會做詩。那年的春天，和查老一隊去安徽，說是考察茶業(yè)，實際上，我跟了查老了解安徽文化，也初識琴樂咧?！?/p>

今天，從查老安徽行的日記里，我才了解，那時全國政協(xié)、人大出去考察是要編隊的，每隊一個考察題目。因為爺爺和查老都選擇了安徽，所以被編為一隊。查老本來是要去做一次文化考察：尋找古譜、古琴和古代音樂文獻的，但“因吳覺農(nóng)同行視察”，他在日記里寫到：“故卷入了茶葉問題，而文化則只限于安徽的古籍?！?/p>

聽說我要與查老學琴，爺爺興致特別高，他從書櫥里抽出了一個綢面的本本，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我和查老去安徽的日記。還好，紅衛(wèi)兵抄家，沒給燒了?！比缓笥址_桌上的一本地圖冊，用紅鉛筆為我勾出了他和查老的安徽之行。

1957年的 4月，爺爺與查老從合肥出發(fā)，穿越大別山，幾涉淠水，走遍了皖西的茶區(qū)，喝到了齊云山的瓜片、霍山紅茶和黃大茶。爺爺說，他們被佛子嶺水庫那“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壯觀所震憾，還在山上過了一夜：“佛子嶺美呵，白天上山時 ,一路上，到處都是紅艷艷的杜鵑花，清溪潺潺，泉水叮咚。晚上，面對著一輪皓月，萬頃碧波，聽查老唱琴歌，我們都要羽化而登仙了。我對查老說，我們應該把家從北京搬來。”的確，查老在那天晚上的日記也寫到：“與吳覺農(nóng)交談可以移家來住，如與合作社立約租地蓋屋，大可娛年。因即其地攝影數(shù)幅……”

爺爺一面翻他的日記一面說：“查老腦筋好，好學。合肥出發(fā)時，他還不了解那里的茶，我們在杭州分手時候，他對黃大茶知道的比我都多。查老不僅了解茶，還去了解農(nóng)民的收入、合作社的運作，經(jīng)濟，記錄下來好多數(shù)字，我給安徽省委報告時，用了不少查老的記錄和建議呢?！比缓笏α耍骸拔沂鞘裁炊急炔簧喜槔系模挥型饶_比他靈便?！睜敔敔帍姾脛?，在我們面前是不謙虛的，但他提起查老真有一種崇敬的感覺。

爺爺說，查老記的筆記細密嚴瑾，不管到哪，有桌兒，他就伏在桌上寫，沒桌兒，就把筆記本放在腿上寫。今天讀查老的日記，的確，他記下了每個人說的話，記下了每個茶廠的情況，記下了爺爺給每一地茶業(yè)的意見，記下了每種茶的制做工序，記下了在合肥聽到的冗長的政治和國際形勢報告，也記下了兩人旅行中的小插曲：在合肥同去理發(fā)，過黑石渡水急，是被渡人背上船的；在水庫吃魚，牙上扎了根小刺，回到合肥醫(yī)院里才拔出來的。

查阜西先生

離開了皖西茶區(qū)之后，爺爺和查老又乘船到蕪湖，走宣城，涇縣，橫跨黃山山脈,沿著績溪南行，經(jīng)歙縣到屯溪。爺爺說，查老對保存歷史資料的意識很強：“有一次，我們在一家小店里買幾只徽州的墨，查老馬上認出包墨的紙是清末的書刊。原來很多農(nóng)民把古籍當成廢紙賣給供銷社，每一百斤十二元，被用來做包商品紙?！痹诳兿挽h，查老每到一地不僅去書庫里去看存的古籍，而且去查問當?shù)毓╀N社當廢紙收上來的各種古籍。

爺爺說，與查老同去問茶，滿載而歸的是文化。一路上，查老不僅彈琴，還與爺爺講起過徽州的古建筑和徽劇的特點。爺爺愛看京劇，直到查老告訴他四大徽班進京的經(jīng)過，他才了解京劇是從徽劇來的。在安徽行之前，爺爺已經(jīng)開始整理茶葉的文史資料，想寫一寫各地茶史。那次能與查老同行，他分外高興：爺爺喜歡音樂，但自知彈鋼琴是風琴的彈法，不正規(guī)；他喜歡文學，但自知功底不夠，只能算半個文人，所以特別喜歡結交懂藝術、懂音樂的朋友。

爺爺說，那次，他發(fā)現(xiàn)茶和古琴文獻的整理有相通之處。茶的資料是從浩瀚的古書里一點點挖出來的。去安徽之前的一年，爺爺正在家里把《古今圖書集成》一本本閱過；而查老卻走遍了全國去收集各地琴人的錄音，還找到了稀有的古琴曲譜和文獻。爺爺說，查老收集各派琴人的錄音啟發(fā)了他，那是在收集“活歷史”。他如果能像查老那樣去全國各地，把制茶人的秘方收在一起就理想了，這些制茶的傳統(tǒng)工藝是茶文化歷史上重要的組成部分。

爺爺說，就是在與爺爺去安徽考察的前后，查老開始編輯《琴曲集成》，集自唐代以來古琴曲之大成。那可是古琴史上不得了的工程。講到這里爺爺突然擔心地說：“查老收到的那些資料沒有被紅衛(wèi)兵燒掉吧？我的茶書是‘四舊’被燒了不少，他的古譜就更是‘四舊’了?！蔽覔u搖頭說：“不清楚……”

那天，爺爺還告訴我，古琴在查老的一生里只是他的副業(yè)，他是中國最早的民航企業(yè)家，1949年10月查老還組織參與了聞名的“兩航起義”呢。原來，1949年初，中國大陸僅有的兩家航空公司奉蔣介石的命令搬到了香港，準備搬到臺灣。那年的七月，因為查老和兩航總經(jīng)理的關系，周恩來派他去香港組織起義。但他剛到香港就被特務跟蹤上了。在香港的兩個月，他冒著生命危險游說兩航的總經(jīng)理們，組織民航的在職人員為起義做準備。終于在十月九日，由查爺爺他們乘坐的十二架飛機從香港編隊北飛，躲過了國民黨在舟山群島軍用飛機的攔擊，安全地降落在北京和天津機場。爺爺說，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第一批民航飛機。

查阜西演唱《九宮大成·大江東去》，打板者為俞平伯先生

1957年吳覺農(nóng)先生在安徽

爺爺?shù)墓适率共槔显谖业男哪恐刑砩狭艘还P神奇的色彩，我盼望著下一次去上古琴課，能從儒雅、慈祥、講話慢吞吞的查爺爺身上找到“兩航起義” 中那位臨危不懼、劍膽琴心的英雄。

（作者為當代茶圣吳覺農(nóng)先生的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