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立

會說話的陶瓷(外一題)

◆崔 立

早就聽說了城東那家陶瓷店的老板娘是個很奇怪的女人。

但究竟又奇怪在哪里呢，一問，朋友們都諱莫如深，說，要不你自己去瞧瞧吧，你會有興趣的。

想想，我還真是來興趣了，我似乎天生對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較感興趣，二話沒說，我問清了那家陶瓷店的位置，就驅(qū)車趕了過去。

剛進(jìn)店門，我就看到了老板娘，一個看上去很不起眼的中年女人，穿著、打扮更是普通，老板娘看到我，說，要買陶瓷嗎?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我饒有興致地認(rèn)真看著店中那些陶瓷，老板娘在旁也是微笑著看我，一切似乎都是很正常啊。

出了陶瓷店，我去找了那些說老板娘奇怪的朋友們，大家微笑地看著我，說，你沒看出任何的異常來嗎?我搖了搖頭，說，沒有。

朋友們樂呵呵地說，難道你沒聽見店里的陶瓷說話嗎?

我一聽就愣了，說，陶瓷會說話?這陶瓷怎么會說話呢?

我看了看朋友有些戲謔的表情，我心頭的疑惑更深了。當(dāng)然，我更希望能揭開這個謎底，這個老板娘怎么又是個奇怪的女人呢，而且，這陶瓷怎么又能說話呢。

因了這個原因，幾天后，我再次驅(qū)車去了那家陶瓷店。

老板娘顯然認(rèn)出了我，說，歡迎你再來啊。我也微笑著，盡量讓自己表現(xiàn)出對陶瓷是有濃厚興趣的樣子。

我耐著性子的在店里看了半天的陶瓷，在店的一角坐下來時，我看著老板娘，說出了心中的疑惑。我說，聽說你這里的陶瓷會說話?話說出口，才覺有些唐突，朋友們戲謔的話語又怎么能當(dāng)真呢。不過，我意外地看到了老板娘臉上暖暖的笑意，而且，老板娘的表情是很認(rèn)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啊。說完，老板娘還拿了就近的一個陶瓷，輕輕捧起放在了耳邊，邊聽邊不時點(diǎn)著頭，并且老板娘的嘴唇張著，卻沒發(fā)出任何的聲音……

這大概就是朋友們所說的奇怪的事吧，我看著有些發(fā)愣。我反復(fù)又看了老板娘幾眼，看著也不像是不正常啊，可，這陶瓷又怎么能說話呢。

在我發(fā)愣的時候，老板娘已拿了另一個陶瓷遞給了我，還說，你也聽聽。我有些半信半疑地接過陶瓷，照著老板娘的樣子放在耳邊，可我附耳聽了半天，什么也沒聽到啊。我有些疑惑地看著老板娘。這女人，是不是真瘋了?!

尋了個理由，我和老板娘說了再見，然后，我差不多是逃一樣跑出陶瓷店的。

我很想繼續(xù)去把這個謎團(tuán)給解開，可想想老板娘讓我聽陶瓷說話的神情，我又有些不大敢去，若是這女人真瘋了，那發(fā)起瘋來，豈不了得?

有一天，當(dāng)我驅(qū)車再經(jīng)過陶瓷店時，我發(fā)現(xiàn)店里站的是另外一個女人。我想了想，停下了車，也許那個老板娘不在，或許這個女人可以解開會說話的陶瓷的謎團(tuán)。

進(jìn)了店，老板娘果然是不在。女人說，老板娘今天有事，她是老板娘的表姐，今天幫她頂一天的班。

對著那個女人，我說了我的疑惑，女人很認(rèn)真地聽我說完，面色愈發(fā)變得凝重起來。我說，這陶瓷難道真能說話嗎?女人看了我一眼，說，你覺得呢?

不等我說什么，女人悠悠然嘆了口氣，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有一個極其美滿的家庭，父親忙著工作，母親相夫教子，兒子上著幼兒園。一天下午，母親有事脫不開身，就讓父親早點(diǎn)下班去接兒子，父親答應(yīng)了?？筛赣H一忙就忘了時辰，兒子在幼兒園等到天黑都沒人來接，就摸索著自己回家。在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時，兒子橫穿紅燈，一輛疾馳而過的裝陶瓷的卡車剎不住車，為避開兒子，打方向時，車翻了，一整車的陶瓷生生地壓在了兒子身上，兒子當(dāng)場就死了。

后來，傷心欲絕的母親和父親離了婚，為了紀(jì)念兒子，母親開了一家陶瓷店……

我靜靜地聽著，隱隱發(fā)覺鼻子酸酸的，說，那位母親就是老板娘?

女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我表妹把每一個陶瓷都當(dāng)作了她兒子的化身，很多時候，她都會和陶瓷說說話……

我有些明白了。

記不得那天我是怎么走出陶瓷店的，我只知道我?guī)缀跏菓崙嵉仃J入朋友們的地方，再三警告他們，以后不準(zhǔn)再拿會說話的陶瓷和老板娘當(dāng)作笑料，不然，咱朋友都沒得做!然后，在朋友們的一片驚愕中，我揚(yáng)長而去。

再一天，我又去了那家陶瓷店，我看到老板娘很安詳?shù)刈诘曛?，耳邊正放著一個陶瓷，老板娘正認(rèn)真地聽著，并且不時在張著嘴，像是在和陶瓷聊著天。

看見我來，老板娘剛要和我說話。我把手指放在嘴邊，示意她不要說話。

我輕輕上前朝老板娘耳語，說，讓我也聽聽陶瓷的話，好嗎?

然后，我看到老板娘臉上很燦爛的笑容。

那時花開

那年春天，花開正艷。

因在學(xué)校踢球踢傷了腿，爸媽要上班又無法照顧他，十二歲的他被送去了一個親戚家。親戚家的隔壁有一個小女孩，比他小兩歲，正好就成了玩伴。

在他養(yǎng)傷的一個多月里，他們玩得很快樂，親戚家有幾株月季，花開得正艷。她手快，先去摘了，手伸出去后，猛地又縮了回來。月季的枝條上有刺，她被生生地扎了一下，有鮮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她當(dāng)時就哭了，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想了想，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條潔白的手帕，輕輕地幫她包扎。

她很快就不哭了。他小心翼翼地去采摘下一朵艷麗的月季花，遞給她，她于是笑了。

一次，他和她在看電視時，無意中看到電視中結(jié)婚的一幕，很浪漫，也極絢爛。孩子的天性似乎就是模仿。他對她說，我們也結(jié)婚吧。然后，他又去摘了朵月季花，很鄭重地遞給她，她也裝作羞澀狀，忸怩好久才接過那朵月季。

他又想起了什么，拿起她還給他的那條手帕，說，這條手帕給你，當(dāng)作信物，將來有一天，我一定來娶你。她點(diǎn)著頭，很認(rèn)真的。

年輕時的浪漫真像是一場不著邊際的夢。一個下午，養(yǎng)好傷的他跟著爸媽離開了。

后來，因爸媽的工作需要，他又隨著爸媽搬到了另一個城市。他再也沒去過親戚家。

直到那一年，親戚家有一個弟弟要娶妻，他再次去了親戚家，他的眼前頓時就跳出了一個模糊的畫面，一個小男孩，還有一個小女孩，在陽光下，采摘一朵鮮艷的月季花……那男孩對女孩說，我要娶你……

其實(shí)，他已年過三十，也娶了妻，并且生了子，兒子也都五六歲了。

帶著妻兒，他去了親戚家參加那次婚宴，他和幾個久違的親戚聊著天，看著親戚家的隔壁，其實(shí)他是很想問的，不知道那年的小女孩，現(xiàn)在又是怎樣了。他隱隱又想到了那時他的承諾，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她，還好嗎?

正想著，恰好有一個女人從他身邊走過，他不由多看了一眼，隱隱之間，他忽然從這個女人臉上看出有些當(dāng)年那個小女孩的影子，難不成就是她嗎?

他看到女人正站在親戚家的廊前，廊前有著當(dāng)年那幾株月季，那幾株月季早已長得粗壯不已，他的兒子也注意到了那開得正艷的月季花，吵著也要去摘。妻讓他帶兒子去摘，他本想拒絕，他很想知道那個女人是不是當(dāng)年的小女孩，可忽然又不想知道，人其實(shí)就是這么一個矛盾的結(jié)合體。他看到了兒子眼中的渴求，想了想，他答應(yīng)了。

他帶著兒子走了過去，那個女人聽到了腳步聲，抬頭就看到了他，還有他緊緊牽住了手的兒子。女人的臉上流過一絲驚訝，稍縱即逝，很顯然，女人也認(rèn)出了他，當(dāng)然，肯定也看到了他的兒子。她沒有說話，很自然地走開了。

當(dāng)天中飯，他又看到了她，是在吃飯的時候，親戚家擺了十幾桌，他坐在一桌，她坐在另一桌，正對著，他能看到她，她當(dāng)然也能看到他。看著她，他總發(fā)覺自己有種異樣的感覺，到底那是什么，又說不上來。

下午后，他又坐在了廊前，妻去打牌了，他在廊前陪著兒子玩。兒子看到幾個和他年紀(jì)一般大的小孩，就吵著要去和他們玩。他拗不過兒子，只好由他去了。兒子玩了半天，回來時，兒子的手指是被緊緊地包著的，兒子說，他去采摘月季花時，被花刺扎的。他有些心疼，松開包著的布想看看兒子傷的程度，那布展開，居然是一條潔白的手帕，那條當(dāng)年他給她包扎的那條手帕。他頓時想起來了什么，問兒子，這手帕是誰幫你扎的?兒子說，是一個阿姨。兒子表述了那位阿姨的相貌，就是那個女人!他的心底猛地一驚，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晚飯時，他又看見了她，又是坐在她的正對面，中間隔著幾張桌子，他遠(yuǎn)遠(yuǎn)望著她，正吃著菜。他也能感覺到她在看他，但他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第二天上午，他又是坐在廊前，不遠(yuǎn)處，就站著她。兒子看到了，拉過妻子的手，說，媽媽，昨天是那個阿姨幫我包扎的，我想去謝謝她。妻子說，好。就領(lǐng)著兒子過去了，他遠(yuǎn)遠(yuǎn)看著，妻子和她在說些什么，他沒聽清。

中飯時，他沒看見她，看著正對面那個座位上的陌生面孔，他忽然在想，這一次的錯過，又不知道該到哪一天才能見到她了。

多年以后，他送走了妻。

他在兒子的攙扶下蹣跚著腳步去墓園祭奠妻，那天的風(fēng)有些緊，他在妻的墓前停留了半天，臨走前，他不經(jīng)意地看著旁邊的一塊墓碑上的照片，他的心頓時就顫了一下，那分明就是她的照片啊。

他的眼前忽然又跳出了一個模糊的畫面，一個小男孩，還有一個小女孩，在陽光下，采摘一朵鮮艷的月季花……那男孩對女孩說，我要娶你……

在走出墓園時，他居然看到了腳下踩了一塊潔白的手帕，手帕上隱隱沾了些血的痕跡。他明明記得，那一塊手帕，他是藏在了箱子的底層了啊。

猛地，他滿臉的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