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毛]
巨人
[三 毛]
一
第一次看見達尼埃是在一個月圓的晚上,我獨自在家附近散步,已經(jīng)是夜間十點多鐘了。當我從海邊的石階小步跑上大路預備回去時,在黑暗中,忽然一只大狼狗不聲不響地呼一下?lián)淞松蟻?,兩只爪子刷一下搭在我的肩膀上,熱乎乎的嘴對著我還咻咻地嗅著,我被這突然的驚嚇弄得失去控制地尖叫了起來,立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人狗僵持了幾秒鐘,才見一個人匆匆地從后面趕上來,低低地呵斥了一聲狗的名字,狗將我一松,跟著主人走了,留下我在黑暗中不停地發(fā)抖。
“喂!好沒禮貌的家伙,你的狗嚇了人,也不道個歉嗎?”我對著這個人叫罵著,他卻一聲不響地走了。再一看,是個孩子的背影,一頭卷發(fā)像棵胡蘿卜似的在月光下發(fā)著棕紅的顏色。
“沒教養(yǎng)的小鬼!”我又罵了他一句,這才邁步跑回去?!笆钦l家的紅發(fā)男孩子,養(yǎng)著那么一只大狼狗?”在跟鄰居聊天時無意間談起,沒有人認識他。
二
之后不久,我入院去開刀,主治醫(yī)生跟我談天,無意中說起:“真巧,我還有一個病人住在你們附近,也真是奇跡,去年我看她的肝癌已經(jīng)活不過三四個月了,他們一家三口拼死了命也要出院回家去聚在一起死,現(xiàn)在八九個月過去了,這個病人居然還活著??嗟牡故悄莻€才十二歲的孩子,雙腿殘廢的父親、病危的母親,一家重擔,都叫他一個人擔下來了?!?/p>
“你說的是哪一家人啊!我怎么不認識呢?”
“姓胡特,瑞士人,男孩子長了一頭紅發(fā),野火似的?!?/p>
“啊——”荷西與我恍然大悟地喊了起來,怎么會沒想到呢,自然是那個老是一個人在海邊的孩子嘛。
知道了胡特一家人,奇怪的是就常??匆娔莻€孩子,無論是在市場、在郵局、在藥房,都可以碰見他。
“喂!你姓胡特是不是?”有一天我停住了車,在他家門口招呼著他。他點點頭,不說話?!澳愕墓饭謬樔说陌?!”他仍不說話,我便預備開車走了。
這時候院子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達尼埃,是誰在跟你說話啊?”這孩子一轉身進去了,我已發(fā)動了車子,門偏偏又開了。
“等一等,我母親請你進去。”
“下次再來吧!我們就住在下面,再見!”
三
第二天下午,窗子被輕輕地敲了一下,紅發(fā)孩子低頭站著?!鞍?!你叫達尼埃是不?進來!進來!”
“我父親、母親在等你去喝茶,請你去?!彼怯邪逵醒鄣恼J真,不再多說一句閑話。
“好,你先回去,我馬上就來?!?/p>
推門走進了這家人的大門,一股不知為什么的沉郁的氣氛馬上圍上來了,空氣亦是不新鮮,混合著病人的味道。
我輕輕地往客廳走去,兩個長沙發(fā)上分別躺著中年的一男一女,奇怪的是,極熱的天氣,屋里還生著爐火。
“啊!快過來吧!對不起,我們都不能站起來迎接你?!?/p>
“我們姓葛羅,你們姓胡特是不是?”我笑著上去跟兩個并排躺著的中年男女握握手。
“請坐,我們早就知道你了。”主婦和藹地說著不太流暢的西班牙文,她說得很慢,臉孔浮腫,一雙手也腫得通紅的,看了令人震驚。我笑了笑:“現(xiàn)在認識了,我會常常來玩的,我們可以說沒有什么朋友。”
男主人用毛毯蓋著自己,一把輪椅放在沙發(fā)旁邊,對我粗聲粗氣地說著,“來,喝點茶,彼此是鄰居,不要客氣?!敝鲖D吃力地坐了起來,她腫脹得猶若懷胎十月的腹部在毯子下露了出來。
這時達尼埃從廚房里推著小車子,上面放滿了茶杯、茶壺、糖缸、牛奶、點心和紙餐巾,他將這些東西像一個女孩子似的細心地放在小茶幾上。
“太麻煩達尼埃了?!蔽铱蜌獾卣f。
“哪里,你不來,我們也一樣要喝下午茶的?!?/p>
男主人不喝茶,在我逗留的短短的四十分鐘里,他喝完了大半瓶威士忌,他的醉態(tài)并不顯著,只是他呼喝著兒子的聲音一次比一次粗暴起來。
“對不起,尼哥拉斯嗓門很大,你第一次來一定不習慣?!迸魅唆斀z有點窘迫地說,又無限憐愛地看了一眼正在忙來忙去的兒子。“我先生有時候也會大叫的,魯絲,請你不要介意?!蔽抑缓眠@么說,自己也有些窘迫,因為我突然看到尼哥拉斯用力拿叉子往達尼埃丟過去,那時我便站起來告辭了。
四
認識了胡特一家之后,達尼埃常常來叫我,總說去喝茶,我因為看過好幾次尼哥拉斯酒后對達尼埃動粗,心中對這個殘廢的人便不再同情,很不喜歡他。
有一天不巧我們又在市場碰見了達尼埃,他雙手提滿了重沉沉的食物要去搭公共汽車,荷西按按喇叭將他叫過來。
“一起回去,上來?。 ?/p>
達尼埃將大包小包丟進車內來,一罐奶油掉了出來。
“啊,買了奶油,誰做蛋糕?媽媽起不來嘛!”我順口問著。
“媽媽愛吃,我做?!笨偸呛唵蔚迷俨荒芏痰幕卮?。
“你會做蛋糕?”他驕傲地點點頭,突然笑了一下,大概是看見了我臉上不敢相信的表情吧。
“你哪來的時間?功課多不多?”
“功課在學校休息吃飯時間做?!彼p輕地說。
“真是不怕麻煩,做奶油蛋糕好討厭的?!蔽覈K嘖地搖著頭。
“媽媽愛吃,要做?!彼豕虉?zhí)地又說了一次。
“你告訴媽媽,以后她愛吃什么,我去做,你有時間跟荷西去玩玩吧,我不能天天來,可是有事可以幫忙?!?/p>
“謝謝!”達尼埃又笑了笑。我呆望著他一頭亂發(fā),心里想著,如果我早早結婚,大概也可能有這么大的孩子了吧!
那天晚上達尼埃送來了四分之一的蛋糕。
“很好。不得了,達尼埃,你真能干?!蔽覈L了一小塊,從心里稱贊起他來?!拔疫€會做水果派,下次再做給你們吃。”他歡喜得臉都紅了,話也多了起來。
五
達尼埃清早六點起床,喂雞,掃雞房,拾蛋,把要洗的衣服泡在洗衣機里,喂貓狗,預備父母的早飯,給自己做中午的三明治,打掃房屋,這才走路去搭校車上學。下午五點回來,放下書包,跟我們一同去菜場買菜,再回家,馬上把干的衣服收下來,濕的晾上去,預備母親的下午茶,再去燙衣服,洗中午父母吃臟的碗筷,做晚飯,給酒醉的父親睡上床,給重病的母親擦身,再預備第二日父母要吃的中飯,這才帶狗去散步。能上床,已是十二點多了,他的時間是密得再也不夠用的,睡眠更是不夠。一個孩子的娛樂,在他,已經(jīng)是不存在的了。有時候晚上有好的電影,我總是接下了達尼埃的工作,叫荷西帶他去鎮(zhèn)上看場電影,吃些東西,逛一逛再回來。
“真搞不懂他,下次不帶他去了?!焙晌饔幸蝗崭_尼埃夜游回來后感喟地說著。
“怎么?頑皮嗎?”
“頑皮倒好了,他這個小孩啊,人在外面,心在家里,一分一秒地記掛著父親母親,叫他出去玩,等于是叫他去受罪,不如留著他守著大人吧!”
“人說母子連心,母親病得這個樣子,做兒子的當然無心了,下次不叫他也罷,真是個苦孩子?!?/p>
前一陣魯絲的病況極不好,送去醫(yī)院抽腹水,住了兩夜。尼哥拉斯在家里哭了整整兩天,大醉大哭,達尼埃白天在學校,晚上陪母親,在家的父親他千托萬托我們,見了真令人鼻酸。魯絲抽完了腹水,氣喘喘地回來了。
第二日早晨,我輕輕推開魯絲家的客廳,達尼埃把蛋糕已經(jīng)放在桌上,還插了蠟燭,他早已去上學了。我這才知道昨天是魯絲的生日。
我把一個臺灣玉的手鐲輕輕地替魯絲戴在手腕上,她勉強笑著說:“謝謝!”那天她已不能再說話了,腫脹得要炸開來的腿,居然大滴大滴的在滲出水來,嚇人極了。
“魯絲,回醫(yī)院去好不好?”我輕輕地問她。
她閉著眼睛搖搖頭:“沒有用的,就這幾天了。”
坐在一旁看著的尼哥拉斯又唏唏地哭了起來,我將他推到花園里去坐著,免得吵到已經(jīng)氣如游絲的魯絲。
六
當天我一直陪著魯絲,拉著她的手直到達尼埃放學回家。那一整夜我?guī)缀鯖]有睡過,只怕達尼埃半夜會來拍門,魯絲鉛灰色的臉已經(jīng)露出死亡的容貌來。
早晨八點半左右,我正朦朧地睡去,聽見荷西在院里跟人說話的聲音,像是達尼埃。
我跳了起來,趴在窗口叫著:“達尼埃,怎么沒上學?是媽媽不好了?”達尼埃污臟的臉上有兩行干了的淚痕,他坐在樹下,臉上一片茫然。
“魯絲昨天晚上死了。”荷西說。
“什么?死啦!”我叫了起來,趕緊穿衣服,眼淚蹦了出來,快步跑出去。
“人呢?”我跺著腳問著達尼埃。
“還在沙發(fā)上?!?/p>
“爸爸呢?”
“喝醉了,沒有叫醒他,現(xiàn)在還在睡。”
“什么時候死的?”
“昨晚十一點一刻?!?/p>
“怎么不來叫我們?”我責問他,想到這個孩子一個人守了母親一夜,我的心絞痛起來。
“達尼埃,你這個晚上怎么過的?”我擦著淚水用手摸了一下他的亂發(fā),他呆呆地像一個木偶?!昂晌?,你去打電話叫領事館派人來,我跟達尼埃回去告訴尼哥拉斯?!?/p>
“荷西,先去給爸爸買藥,叫醫(yī)生,他心臟不好,叫了醫(yī)生來,再來搖醒他。”達尼埃鎮(zhèn)靜得可怕,他什么都想周全了,比我們成年人還要懂得處理事情。“現(xiàn)在要顧的是父親?!彼吐曊f著。
七
魯絲在第二天就下葬了,棺木依習俗是親人要抬,達尼埃和荷西兩個人從教堂抬到不遠的墓地。達尼埃始終沒有放聲地哭過,只有黃土一鏟一鏟丟上他母親的棺木時,他靜靜地流下了眼淚。
死的人死了,生的人一樣要繼續(xù)活下去,不必達尼埃說,我們多多少少總特別地在陪伴不能行動的尼哥拉斯,好在他總是酒醉著,酒醒時不斷地哭泣,我倒情愿他醉了去睡。
尼哥拉斯總是在夜間九點多就上床了,魯絲死了,達尼埃反倒有了多余的時間到我們家來,夜間一同看電視到十一點多。
“達尼埃,你長大了要做什么?”我們聊天時談著。
“做獸醫(yī)?!?/p>
“啊!喜歡動物,跟媽媽一樣?!?/p>
“這附近沒有獸醫(yī),將來我在這一帶開業(yè)?!?/p>
“你不回瑞士去?”我吃驚地問。
“這里氣候對爸爸的腿好,瑞士太冷了?!?/p>
“你難道陪爸爸一輩子?”
他認真而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倒令我覺得有點羞愧。“我是說,達尼埃,一個人有一天是必須離開父母的,當然,你的情形不同?!彼聊撕靡魂嚕蝗徽f:“其實,他們不是我親生的父母?!?/p>
“你說什么?”我以為我聽錯了。
“我是領來的。”
“你什么時候知道這個秘密的?不可能,一定是弄錯了?!蔽荫斄艘惶?/p>
“不是秘密,我八歲才從孤兒院被領出來的,已經(jīng)懂事了?!?/p>
“那你——你——那么愛他們,我是說,你那么愛他們。”
我驚訝地望著這個只有十二歲的小孩子,震撼得說不出別的話來。
“是不是自己父母,不都是一樣?”達尼埃笑了一笑。
“是一樣的,是一樣的,達尼埃?!?/p>
我喃喃地望著面前這個紅發(fā)的巨人,覺得自己突然渺小得好似一粒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