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玉龍

無法償還

文/陳玉龍

孫淑梅進(jìn)村的時候，一眼就瞧見丈夫李仁康佝僂著腰在村頭的油菜地里鋤草。深秋的季節(jié)，山區(qū)已有寒意，李仁康卻只穿著一件紅背心，粗壯的臂膀在陽光里劃動，閃閃爍爍透出山里漢子的強(qiáng)悍。如是往常，相離這么久的孫淑梅早就涌起了那份焦渴。但今天卻沒有，她甚至不敢去喊一聲，而是悄聲地走向李仁康。孫淑梅并不是一個有浪漫情趣的人，想給丈夫一個意外的驚喜，孫淑梅只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山里漢子的媳婦，雖然剛剛從某一個生活了大半年的城市回來，但她對那個城市的體驗(yàn)僅僅局限于封閉式的廠院和狹小的工棚。近在咫尺，孫淑梅不得不輕喊了一聲，卻把專心干活的李仁康嚇了一跳。伸腰抬起頭，見是孫淑梅，驚喜的目光便罩住了妻子的全身。

“回來了，怎么回來了？”李仁康驚喜的目光中很快便有了這樣的疑慮。

孫淑梅沒有回答李仁康的問題，她把背上的包裹放下，接過丈夫手中的鋤頭說：“你歇會兒吧，我來干?！崩钊士底プ∷氖终f：“不用了，回家！ ”

早在年初，孫淑梅和李仁康為誰出去打工爭執(zhí)不下。山村窮困，打工掙錢成了村里許多人的必由之路。但家里有責(zé)任田，不能全丟，得要留下一人來管理。爭執(zhí)的結(jié)果還是孫淑梅跟著李仁康的同年老庚李光頭南下打工，李仁康在家精心操持著責(zé)任田。李仁康之所以作出讓步，也是從現(xiàn)實(shí)出發(fā)，家里的責(zé)任田留給一個女人家也確實(shí)難弄好，聽說現(xiàn)在外面的錢也不是那么好掙，搞得不好會兩頭落空。孫淑梅從未出過外，讓她見見世面也有好處，有老庚李光頭照應(yīng)著，李仁康可以放下心來。李光頭走時一再拍著李仁康的肩頭說：“放心吧老弟，保證嫂子回來時毛都不會少一根。”

“怎么突然回來了呢，還是獨(dú)自一人？”踏進(jìn)家門，李仁康猛然清醒到這樣一個嚴(yán)肅的問題。三天前，他還接到孫淑梅寄來的信和一千元的匯款單。信中說打工的廠子效益不錯的年終一定寄更多的錢回來，一絲一毫也沒有要回來的意思。離過年還遠(yuǎn)著哩，家中又沒有什么大事，干嘛這么突然地趕回來了呢？

孫淑梅的歸來，最受歡迎的還是她的兒子小胖。孫淑梅給他帶來了許多從未見過的小零食，還有玩具。六歲的小胖不會像李仁康那樣緊鎖眉頭思索著若干問題，他歡快地跑出屋門去找小伙伴玩兒去了。孫淑梅的婆婆是最后一個出場的，兒媳的歸來，對她是件高興輕松的事情。孫淑梅不在家的日子，家務(wù)上的事累得她夠嗆，現(xiàn)在可以松口氣了。

入夜，婆婆早早把小胖帶在身邊睡了，隨著燈繩拍地一響，孫淑梅和李仁康都陷入了一片曖昧的黑暗中，彼此感覺到了撲通通的心跳。李仁康先抓著了孫淑梅的手，而后拉過來緊緊抱住了。這是一種他們之間久違的動作語言，但孫淑梅沒有了往日那種沖動， 李仁康明顯地感覺出來，不由松開身子問：“你為什么一個人回來呢？”這句話李仁康已在心頭問過多次了，以至真的從他口里出來時反倒有種失真感。孫淑梅躺平自己的身子說：“不為什么，想回來就回來唄?！崩钊士颠@時一個激靈，問：“想我么？”黑暗中的孫淑梅身子抖動了一下，嗯了一聲。李仁康一下熱血沸騰，翻身便壓了上去。

“為什么想我？”李仁康喘著粗氣問。

沒有回答，也沒有孫淑梅先前那種扭動和呻吟。

李仁康的嘴唇忽然觸到了孫淑梅臉上兩顆咸濕濕的淚水，李仁康停住，“問：你哭了？ ”

孫淑梅說：“沒有?！崩钊士祱?jiān)持說：“你哭了?！奔で槔鋮s下來。李仁康又說：“是不是有人欺侮了你？ ”

黑暗像一個巨大冰冷的空洞，孫淑梅覺得自己的身子被整個吸了進(jìn)去，孫淑梅的淚水無遮無攔地流下來。李仁康下床點(diǎn)燃了一支煙，忽明忽暗的煙火中，孫淑梅像一具僵尸似地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李仁康急著問：“到底為什么，你說呀，你啞巴了？”孫淑梅猛地坐起身，煙火映著她變得仇恨起來被散發(fā)遮住的半邊臉，孫淑梅冷硬硬地說：“我被人強(qiáng)奸了！”

李仁康摔下煙頭憤怒地?fù)湎驅(qū)O淑梅，雙手緊緊掐住她的脖子說：“掐死你！”孫淑梅沒有喊叫沒有掙扎，孫淑梅感覺到自己已死了，想這樣也好，倒也清靜。

不知什么時候?qū)O淑梅醒來時見李仁康已拉著了電燈，正給自己口里灌開水。李仁康已平靜下來，李仁康說：“你醒過來了，我下手太重?！睂O淑梅說：“死了更好?！崩钊士涤职央姛衾瓬?，抽出一支煙點(diǎn)著，李仁康說：“告訴我，誰干的？”

“是李光頭，這個畜牲！”

李仁康剛剛冷靜下來的血液又在體內(nèi)亂撞了，他做夢都不會想到李光頭竟會強(qiáng)奸他的老婆。李光頭是李仁康從穿開襠褲時的朋友，而且李光頭的老婆孫小月還是孫淑梅牽線搭橋從她村子上給介紹來的。那時的李光頭又窮又懶找不著媳婦，是孫淑梅和李仁康給幫的忙。古話說朋友妻不可欺，李光頭真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李仁康一連抽了七八支煙，把房間里弄得宛若暴風(fēng)雨前翻滾的烏云黑浪。

媽的，老子去把孫小月給弄了。李仁康一摔煙頭跳下床，孫淑梅隨之跳下床死死抱住了。孫淑梅說：“仁康我求你千萬不要去，這樣會出事的。”李仁康冷冷地說：“他弄了我的老婆，我就不能弄他的老婆？血債要用血來還?！?/p>

孫淑梅說：“孫小月的性子烈，她的公婆又在家，你斗不過她的。仁康，這事你不要再鬧了，等光頭年下回來再跟他算好么？”李仁康推開孫淑梅，李仁康說：“我斗不過孫小月，光頭為什么就可以斗過你？”孫淑梅說：“李光頭這個家伙太卑鄙了，你聽我說。 ”

孫淑梅的陳述是跳躍式的，頗有點(diǎn)像某些現(xiàn)代小說的風(fēng)格。當(dāng)然這并不是孫淑梅的有意為之，只是她此時的思序紊亂罷了。

簡單地可以這樣概括：李光頭在某一個晚上把孫淑梅騙到他的住處然后在她喝的茶里下了迷幻藥在孫淑梅昏迷狀態(tài)下奸淫了她，顯然是蓄謀已久的。第二天李光頭又厚著臉皮要親熱，被孫淑梅狠狠地打了兩個巴掌，一氣之下坐車回了家。雖然她上車時李光頭急急趕了來阻止并摔給了孫淑梅一疊錢，但沒有改變孫淑梅歸家的決心，那一疊錢被孫淑梅丟出了窗外。孫淑梅離開那個城市的最后一眼見到的是李光頭急急在地上撿散落的錢幣的尷尬相。這使得孫淑梅在心頭不由產(chǎn)生一種報(bào)復(fù)的快感。

秋夜的小蟲在屋外呢喃細(xì)語，顯示出深夜的沉靜與溫柔。孫淑梅伸出手，觸摸的卻是李仁康冷冰冰的脊梁。

孫淑梅坐起身來，臉上有許多癢癢的東西在爬，且越來越多，越來越快。孫淑梅就那樣孤單地坐著，越來越深的黑暗包圍著她，淹沒了她。

當(dāng)孫淑梅的手再次伸向李仁康并觸到他那厚實(shí)的胸膛時，身邊已響起粗重的鼾聲。

太陽照樣升起，飽滿而熱情。并不因?yàn)閷O淑梅的憂傷而稍有殘缺或者推遲到來。孫淑梅一清早便走向了田野，走向了久違的責(zé)任田。勞動是美好的，這是誰說的話，孫淑梅當(dāng)然不知道，但她知道目前唯一能找到一絲快慰的便是勞動，忘卻一切。李仁康沒有起床，往日，他是睡不住的，母親沒有去驚動他，母親臉上有著家庭和睦的寬心笑容，當(dāng)然不會意識到這是一種錯誤的想法。

孫小月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了進(jìn)來，孫小月進(jìn)來的時候正好打斷了李仁康的惡夢，李仁康睜開眼，孫小月就站在他的床前，孫小月那風(fēng)姿綽約的模樣與惡夢中的魔鬼相去甚遠(yuǎn)。李仁康即刻坐起身來。

“淑梅姐呢？”孫小月是來找孫淑梅的，當(dāng)然他并不忌諱李仁康的穿衣起床。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的隨意與熟悉。李仁康知道孫小月找孫淑梅一來是想問問丈夫那邊的情況，二來兩姐妹已很久沒見面也有很多話聊。李仁康說：“淑梅出去了，她這個人是個勞碌的命，閑不住。沒你的命好，養(yǎng)得白白胖胖打扮得花枝招展。”李仁康說這話時一點(diǎn)也不像開玩笑，孫小月愣住了。李仁康也被自己說出這樣的話感到驚訝，氣氛倏地尷尬起來。李仁康又強(qiáng)裝笑臉說：“小月，我是跟你開玩笑的?！睂O小月這才笑了，說：“我也知道你是給我開玩笑的，我走了，吵醒了你的好夢?！睂O小月的身影裊裊娜娜飄出屋門，李仁康的胸中一熱，邪念頓生。

一連幾天，李仁康與孫淑梅之間的言語少了，特別是晚上，小胖仍由婆婆帶著，兩人在空寂的房間相坐或相眠，無不顯出尷尬來。每天晚上，孫淑梅伸出的手觸摸的都是李仁康涼涼的脊背。有個晚上李仁康從夢中哭醒，邊哭邊喊：“我的老婆被人家弄了……”孫淑梅不敢去安慰，只把流淚的臉緊緊貼在李仁康涼涼的脊背上。李仁康醒轉(zhuǎn)猛地一個激靈，翻身壓在了孫淑梅的身上，粗暴地說：“老子也要強(qiáng)奸你，老子也要強(qiáng)奸你。”孫淑梅沒有喊叫，忍受著李仁康的粗暴，心里在說：這下好了，這些天來的不快發(fā)泄出來就好了，一切又將和從前一樣。從前是多么的好多么的融洽呵。孫淑梅盡量去想他們從前的溫柔來抵擋著現(xiàn)在的粗暴。沒想李仁康卻很快地翻身落馬下來。孫淑梅問怎么了，李仁康急促地說：“我不行了，一想那事就不行了?！睂O淑梅說：“休息會兒吧?！蹦且估钊士嫡垓v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李仁康絕望地說：“完了，徹底地完了?！?/p>

孫小月頻繁地出入李仁康的家中，這并不異常，只不過是恢復(fù)了他們先前的那種交往，于李仁康來說，卻是給他增加了一份痛苦，每次孫小月來，李仁康心頭總有種沖動，很強(qiáng)烈。李仁康很清楚這樣想法的危險(xiǎn)，但又無法排解開，就像他與孫淑梅在一起時無法不去想那件事一樣。孫小月是找孫淑梅的，孫小月沒有責(zé)任田，都轉(zhuǎn)包給了別人。李光頭掙了很多錢，是村里的首富。孫小月是找孫淑梅解悶的，她不知道，其實(shí)已給孫淑梅增加了許多郁悶和難堪，還有為掩飾而帶來的累贅。表面上的孫淑梅仍裝出與先前一樣的熱情，可內(nèi)心里卻充滿著仇恨，將對李光頭的憤怒轉(zhuǎn)移到孫小月身上，孫淑梅認(rèn)為這也不是不可以的。李光頭把她害得夠慘了，在心里仇恨他的老婆，孫淑梅心安理得。目前她還不打算對孫小月有點(diǎn)什么實(shí)際性的傷害，孫淑梅要等到年下李光頭回來加倍清算這筆帳。

天氣漸漸轉(zhuǎn)冷，進(jìn)入冬閑季節(jié)。村民大多都窩在家里的火塘邊享受天倫之樂。一年來的辛苦終于換來了這份閑散，無不使他們快樂起來?？蓪O淑梅與李仁康卻快樂不起來，他們越來越沉默寡語。這些天來兩人之間的異常變化不但母親有所察覺，連旁人都有非議了。李仁康和孫淑梅也覺察到了這點(diǎn)，都拭圖去改變這種狀態(tài)，但一旦回到從前的那個樣子，相互都覺得做作與虛偽。特別是李仁康，面對孫淑梅幾乎喪失了做一個男人的自信。而面對孫小月時，那種自信即刻恢復(fù)并且蠢蠢欲動。李仁康覺得，他已是忍無可忍了。終于在一個午夜過后李仁康對孫淑梅說：“不管怎樣，我要去找孫小月，我要她還這筆債。要不，我就要?dú)Я?。?/p>

對于李仁康這句話，孫淑梅現(xiàn)在已沒有了當(dāng)初的那種恐懼，這些日子以來特別是見到孫小月那一副閑悠開心的樣子，孫淑梅也想到了這樣一個問題，覺得這樣做也只是相互扯平了。但只不過是想想而已，她了解孫小月的脾性。孫小月讀過中學(xué)，想的事情總與她不一樣，雖然如此，卻并不妨礙兩人的親近與交往。孫小月本來是不甘寂寞在家當(dāng)留守少婦的，因去年跟丈夫李光頭同去那個城市打工，結(jié)果整年大病小病不斷，用她婆婆的話說叫做不服那方水土，所以今年安心在家休養(yǎng)，把身子養(yǎng)得白白胖胖，打扮得花枝招展，叫村里的人們羨慕。

見孫淑梅沒有做聲，李仁康又說：“我要去找孫小月，把她給弄了?！?/p>

孫淑梅回轉(zhuǎn)身子，柔軟的乳房擠壓在李仁康的脊背上，孫淑梅附和地說：是該把她給弄了。李仁康回轉(zhuǎn)身雙臂緊緊把孫淑梅抱住，孫淑梅說：“你不要亂來，聽我的安排?！?/p>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李仁康松開手回轉(zhuǎn)身睡了。在夢中，他被人追殺。醒來，竟出了一身大汗。

凄凄冷雨接連下了三天，在這樣愁悶的冷雨中，孫淑梅走進(jìn)了孫小月的家。

孫小月正一個人守著大彩電看一個娛樂節(jié)目，孫淑梅的到來無疑受到她的熱烈歡迎。孫淑梅一進(jìn)去就把電視給關(guān)了，說：“不悶得慌么，電視都被看毛了?！睂O小月說：“這么個天，不看電視做什么，去找野男人呀。”說完孫小月大笑不止，孫淑梅卻笑不起來，孫淑梅說：回娘家去么，好久沒去看望爸媽了。孫小月懶洋洋地站起身說：“這么個鬼天，路很難走的?！睂O小月娘家沒有父母只有哥嫂，平常是很少回去的。孫淑梅說：“怕什么，這么個鬼天悶在家里會生出病來，活活筋骨吧。”孫小月這才說：“好吧，就當(dāng)是陪你?！?/p>

凄凄冷雨中。兩個女人撐著傘走出村外。沒有人去注意她們，村人們都在家看電視或者玩麻將，誰會想到孫小月正朝一個深深的陷阱走去呢？

田野里已很荒涼，行人稀少，這給孫淑梅的心頭又添了一份成功的把握。當(dāng)翻過一坐山頭進(jìn)入一個幽深的山澗時，孫淑梅對孫小月說：“我肚子有點(diǎn)兒痛，在這兒方便一下，你在前邊等我好了。”孫小月說：“你快點(diǎn)吧，這么個鬼天?！睂O小月慢慢地走著，山澗越來越暗了，孫小月的心不由撲通亂跳。這時忽從上面跳下一個人來，孫小月驚訝一聲要往回跑，才看清來人是李仁康。孫小月驚魂未定地說：“仁康哥，你嚇了我一跳，你怎么從那上面下來呢？淑梅姐在后面哩?！崩钊士嫡f：“小月，我不是找她而是找你。”李仁康的語氣冷硬而又急促。孫小月不由驚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嗎？”李仁康已走近了孫小月，李仁康說：“當(dāng)然有事?！崩洳环赖木桶褜O小月給抱住了。孫小月在掙扎的同時不由大聲喊：“淑梅姐，淑梅姐！”李仁康說：“你喊也沒有用，乖乖聽話吧?！北悴挥煞终f把孫小月往山澗斜邊的一個小道上拖。

四野寂靜，驚動了幾只鳥雀，鳴叫著向雨中飛去。

孫小月很快精疲力盡，李仁康只差最后一道防線了。孫小月還在喊：“淑梅姐，淑梅姐！”

孫淑梅趕到時，那最后一道防線還沒突破，孫小月見了孫淑梅像遇到救星似地喊：“淑梅姐，快來救我?！睂O淑梅沒有說話，而是蹲下身子用力壓住了孫小月一只亂蹬的腿，又捉住她的一只手。很快，最后一道防線被突破，孫小月無望地喊：“淑梅姐，你怎能這樣做？”孫淑梅說：“本來就應(yīng)該這樣的，小月，我索性給你挑明了吧，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回家來？我是被你丈夫強(qiáng)奸了呵?！睂O小月緊閉起雙眼，痛苦地說：“淑梅姐光頭糟蹋你可以去告他呀不能這樣害我呀?！睂O淑梅說：“找你也沒有錯，你是他老婆，這債不是你還誰來還？ ”

雨水灑在李仁康的光脊梁上，看著身下的孫小月，李仁康覺得他的男人的自信回來了，還有其它的一切。李仁康很滿足，他想，隨著這場冬雨的到來，一切又將恢復(fù)到往日的模樣，不平衡的心里再也不用熬煎了。孫淑梅扶起地上的孫小月，說：“小月，現(xiàn)在好了，我們都扯平了，我也不再恨光頭，你也不要記恨仁康?！睂O小月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和淚水說：“不，我要告你們?！睂O淑梅笑著說：“說什么傻話呀，讓別人笑掉大牙的?！闭f著從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套衣服給孫小月說：“換上吧，我們回娘家去，甭耽擱了時間?！?/p>

孫小月呆望著孫淑梅，不可理喻地?fù)u了搖頭。孫淑梅又說：“快換上衣服吧，我會把一切慢慢告訴你?！?/p>

兩個女人又踏上了細(xì)雨中的山道，孫淑梅有點(diǎn)勝利后的喜悅，而孫小月卻目光呆滯。

惱人的冷雨終于停歇下來，但暖融融的陽光并不能溫暖孫小月那涼冰冰的心?？梢哉f，這雙重的傷害一下子把她的心給擊碎了，血淋淋的碎片在寒風(fēng)中飄蕩。她不能原諒丈夫李光頭的不忠和獸行，同時也無法理解李仁康和孫淑梅的愚昧和殘酷，這能扯得平嗎？絕對不能的。她做不到那么灑脫?，F(xiàn)在擺在她面前的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要么忍氣吞聲咽下這口氣，要么向派出所報(bào)案。一連幾天，孫小月神情恍惚。婆婆問是不是病了，孫小月說沒什么只是有點(diǎn)煩悶。孫小月不打算告訴公婆，因?yàn)闋可娴秸煞虻哪莻€事，公婆不但不能幫上忙，反而會添亂。孫小月在村里沒個真心朋友，除了先前的孫淑梅。孫小月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對于孫淑梅和李仁康來說，這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們又開始了先前那種融洽安寧的生活，剛剛過去的那段日子，用他們的想法來說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而已。李仁康已不再用冰涼的脊背對著孫淑梅，他們的心情平穩(wěn)纏綿如初，他們根本沒有去考慮孫小月會怎么辦，他們覺得這樣做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就像損壞了東西照價(jià)賠償一樣簡單。這樣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互相都扯平了，家丑又沒外揚(yáng)，在村里照樣可以大模大樣地做人。孫小月要是告他，除非吃錯了藥。

在另一個暖融融的日子里，孫淑梅買了一些禮品去看望孫小月。孫小月在家沒有看電視，而是躺在了床上。孫淑梅說：怎不起來呢，這么個好天氣。孫小月冷淡地說：你不用來看我，我沒有你這個朋友。孫淑梅輕松地笑起來：小月你別老記掛著那件事，你看我早把它給忘了，你還不是漂漂亮亮的小月？毫毛都沒有傷一根，何必自討苦吃。這時孫小月的婆婆進(jìn)屋來，見了孫淑梅，高興地說：這幾天小月老是睡，你來了正好，幫她消消悶吧。孫淑梅熱情地說：你放心吧，沒有問題的。待婆婆走出門去，孫小月突然說：淑梅姐，我丑話說在前頭，這次，我是要告李仁康的。孫淑梅上前摸摸孫小月的額頭說：小月你是說胡話吧。我不會說胡話，我是認(rèn)真的。孫小月坐起身子，對著發(fā)愣的孫淑梅說。

大概是一個星期后的中午，李仁康一家正圍坐在桌邊吃中飯，門前一暗進(jìn)來了兩個派出所的干警，其中一個李仁康是見過的。母親上前招呼客人，不料一個干警走上前亮出一副手銬把李仁康剛放下飯碗的雙手給銬住了。母親呆愣在屋中發(fā)抖，小胖哇地哭起來。孫淑梅說：“你們讓他把飯吃完吧。”來人不理會孫淑梅，每人抓住李仁康一只胳膊推出了門。李仁康說：“你們不要推了，我自己會走?！眱扇诉@才放松，說：“老實(shí)點(diǎn)，否則有你受的?！笔悄赣H的哭嚎驚動了村里的人們，等他們趕出來時，兩位干警已押著李仁康走出村口。村里頓時大嘩。

在審訊室里，李仁康對事實(shí)供認(rèn)不諱，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了他們的提問。

“你為什么要強(qiáng)奸孫小月？”

“小月的丈夫李光頭強(qiáng)奸了我的老婆，我強(qiáng)奸了她，欠債還債，兩下扯平，誰也不欠誰。”

“有證據(jù)嗎？哦，我是指你說的李光頭強(qiáng)奸了你的老婆。”

“我老婆親口告訴我的，她是為這事才提前回來的，她和李光頭在一起打工?！?/p>

“你老婆為什么不告他？”

李仁康說：“我不知道。”

就在李仁康被抓走的時候，孫淑梅到孫小月家找了她的公婆，兩位老人的臉上很快出現(xiàn)了憤怒和驚惶，而后孫淑梅依次找了各族的長輩的管事。很快，孫小月的家里開始熱鬧起來。孫小月躺在房里不敢出來，他們就坐在孫小月的房門前，每人說上一段，大多都是指責(zé)孫小月的不懂事，不該報(bào)這個案。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yáng)，況且是光頭先做出了不對，李仁康那樣做于情于理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這是男人們的說法。女人的勸說就更細(xì)膩具體了，雖有同情，但在孫小月報(bào)案這件事情上卻是一口反對的。孫小月在房里無法開口，也不能開口，孫小月滿腦袋只聽到嗡嗡亂響，及至眾人散盡后，黑暗中的孫小月還感到似乎有千軍萬馬向自己奔?xì)⑦^來。她只有鉆進(jìn)被窩緊緊蒙住了頭。

公婆是夜半敲開孫小月房門的，公婆一進(jìn)來都雙雙跪在孫小月的床前。公婆說如果孫小月不收回她的話，孫淑梅也要去告他們的兒子，那么兩家都要倒大霉，不如到派出所收回狀子，這樣落得大家安靜。不但保住了自己的面子，而且也保住了村里人的面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今后沒面子的日子非常難熬的。孫小月下床扶起公婆，她的心太亂了，她說：你們讓我靜一靜，讓我想一想。一連兩天，孫小月都處在這樣的包圍中。那天李仁康的母親帶著孫子小胖在孫小月面前長跪不起，孫小月惶惑了，昏沉沉的腦袋似要爆炸。村子雖小，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去了，老年人的話語更具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勢力。孫小月無處抵擋，也就無法逃避這場討伐，她的精神開始崩潰。

孫淑梅一直沒有見孫小月的面，孫淑梅像一個后臺的總指揮，指揮著這場討伐之戰(zhàn)。事后她自己想想都有點(diǎn)驚訝，竟有如此大的號召力。

第三天早上，孫小月去了派出所，對上次錄的口供全部翻了過來，聲言這是一場玩笑，是想跟李仁康開這個玩笑。因?yàn)檎煞虿辉诩?，因?yàn)樗械郊拍y耐，所以才制造了這么一個玩笑，她愿意承擔(dān)因這場玩笑而帶來的一切后果。孫小月在翻供以前孫淑梅已派人以探望李仁康為由把這個秘密透給了李仁康，及至再審李仁康時，李仁康也說這是一場玩笑，現(xiàn)在可以結(jié)束了。派出所派人到村里調(diào)查時，村里人都說李仁康家和孫小月家是村里相處得最好的，當(dāng)然不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情。孫小月的態(tài)度很堅(jiān)決，李仁康也不住喊屈，事情就這樣的擱下來。

不多久李仁康就被放了出來，但為了那場“玩笑”，他們都付出了一點(diǎn)代價(jià)，派出所分別對他和孫小月處了一千元的罰款。

日子好像又平靜下來，寒冬了，山村更加蕭條冷落。孫小月很少出門，整日只呆坐在家里烤火看電視。即便出了門，人們總喜歡用怪怪的目光看著她，好像在說：小月這個人怎么那樣傻呢。李仁康和孫淑梅來過兩次，孫小月沒有理他們，后來他們也不再來。丈夫李光頭也沒再來過信，錢倒是寄過幾次，大概是村里好事者把這兒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他吧。孫小月不敢給他寫信，她想，等年下回來就好了，一切可以弄明白。

轉(zhuǎn)眼就到了臘月二十邊了，一場大雪把在外打工的人們陸續(xù)趕了回來，山村有了一種年歲將臨的氣氛。然而李光頭沒回來，只托人帶來了一封信和一千元錢。錢是給父母的，信卻是給孫小月的：

小月，今年我不打算回家過年了，家里發(fā)生的事你不敢給我寫信，但我也全知道了。我怎么會強(qiáng)奸孫淑梅呢？是她想勾引我被我拒絕了才一氣之下跑回家的，想必她又生出那樣的手段來害你。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但是，既然發(fā)生了那樣一種丑惡的事，我想再面對你時我會喪失男人的一切。這事不能怪你，當(dāng)然也不能怪我。你還年輕，還可以找一個好婆家?，F(xiàn)在帶信給你是讓你作個精神上的準(zhǔn)備，等過了年我再回去，希望我們能順順利利地辦好那個手續(xù)，好合好散，緣份已盡罷了。

李光頭

臘月十六

大年三十的晚上，孫淑梅吃過團(tuán)圓飯進(jìn)房拿煙花給兒子小胖玩，猛發(fā)現(xiàn)窗戶上貼著一張血淋淋的臉，是孫小月。孫淑梅嚇得毛骨悚然，再定睛細(xì)看時，卻什么也沒有。孫淑梅打了個寒顫。她拉起李仁康往孫小月家趕，邊走邊說：剛才我在窗戶外看到孫小月血淋淋的臉，莫非她有什么事？李仁康說：你沒看花眼？孫淑梅說：不會的，小月一定出了事。李仁康也有點(diǎn)緊張起來，心里說小月你千萬不要做傻事呀。

孫小月果然不在家，她的公婆還以為孫小月在房里看電視。電視是開著的，中央電視臺的文藝晚會正進(jìn)行得如火如荼。村里聞信大出動，把個熱熱鬧鬧的除夕攪得陰慘慘的嚇人。當(dāng)夜人們沒有找到孫小月，第二天找到的卻是孫小月的尸體，是在離山村不遠(yuǎn)的水庫里浮上來的。

料理孫小月的后事時，李仁康在孫小月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李光頭寫來的信，李仁康讀過之后憤怒地罵了一聲便點(diǎn)火燒了。

雪后初晴，潔白的雪地被村民們大大小小的腳印踩得支離破碎丑陋不堪。

日子復(fù)又歸于平靜，但對于李仁康和孫淑梅來說，內(nèi)心卻永遠(yuǎn)無法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