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磊
在那里,你坐著,無信仰的人,
永遠是冰涼、短平的一天。
永遠是無心贏得的
完整的生活。褲兜里,
被你幽閉的分幣和月亮,
伸出無助的齒。
“手氣七毛,愛一塊?!?/p>
扎啤已降到無知。此時
生活的微瀾就蕩在你的血氣中,
它掀動熱浪,整個夏天,
它是異地的寒冷。
“累了,就老了。”你洗手
洗手上的褶皺,打電話,
摘取他人耳中的茅草,
“鋪設一個天堂?!?/p>
你是被你的女性性別
拆散和摧毀的。
你是你自己的盲點,
努力說出沉寂、悲哀,
仔細而苛刻。就像一次
注射,如果你一直是個女人!
護士挽起袖子,沾酒精,
打濕皮膚,用皮管繃出靜脈,
往里推水汽和寧靜,有時
是一小段夢,
鈦白的。當你覺得微痛,
不是因襲的慣例,
是一次機遇,用來駁斥你的恐懼。
你干等著它降臨,
像童年,在海上干等著陸地出現(xiàn)。
你會有微微的慌張,對于岸,
一定的磨損才是保證。
事實上童年就是你的晚年,
你該為它醒著,至少
減少酒醉的次數(shù)。減少
字句中的霉,如果你仍能寫作,
不被丟在講述之外。
而當你寫到結尾一片空落的場院時,
黃昏是否會卷走你棲息的一切?
或者你就此生活在詞語中?
一如大海、自閉、吁求、喧囂、寂寥……
事實上,你幾乎挪不動額前的噴霧器。
它展開一個城市,一些街,
有晚醒的樹,結有帶汁的果實
有萬花筒里無人識破的景色。
事實上,你的散步就是這樣開始的,
反方向寬恕自己,離開眾人,
離開杯墊、梳子和胡安·魯爾福,
你就能從一個舊時代走出來。
從下崗者的攤位前,
售票口、公話亭、網(wǎng)吧……
走到樹群里,盯住饒舌的那棵,
它靠暮色維持饑渴??繗庑?/p>
征服傍晚的肉欲。
往往。你無法說服任何一個人,
無法持續(xù)地往那人的念頭里
加溫,但也許
凸現(xiàn)恰是疏離,退隱反是逾越。
往往讀書讀到你不在的地方,
人民幣和美元就在。那時
整個章節(jié)都是績優(yōu)股的天氣。
你不可能走得比現(xiàn)實更遠,即使
在詞語里,一支煙就讓你哭了。
一根火柴,一只靈敏的風向儀,
一支隊伍,越來越黑的道路,
越來越黑的子彈,在晚間新聞里
射向科索沃的平民;在中非,
那兒生存的能見度很低,
往往詞語也是荒涼的,
真相常在可指責的章節(jié)。
往往,你僅僅活在面具中,
寫作也只是一個長長的胡同。
“誰能比自己更狹窄、遙遠?”
整個上午在陽臺上畫畫,
一個花園秘密地在調(diào)色油里溶化。
一個群青和煮花生摻用的上午,
是一次默誦。
往往,顏色還未調(diào)好,
天就黑了,你不愿吵醒
比你睡得更沉的夜晚。
更深的亞麻布上的
釘子。
這不再是被計劃的一年了。
二十七歲。決斷、安寧。
要同時從記憶和油彩中提煉出
玻璃和大海。
而往往,草稿還未起完,
水電費就長了兩倍。在冬天,
操勞讓美變得昂貴。你說:
“我原本是另一個人!”
你拗著性子,朝內(nèi)心和身外
兩個方向流亡,兩個方向
都有你的祖國。
今天,車流量已經(jīng)超過了你
呼吸的頻率,娛樂節(jié)目
也像花燈一般
轉個不停。而你買的慢票
也已經(jīng)過期。但你說:
“我一定最先到達。”
有時,那僅是一種口音,
詞語在喉嚨里打轉,貝殼在閃光,
舌根處有為敵意上的發(fā)條,舌苔上,
一個彈簧鎖、一粒雪相互禱告。
煙臺話已經(jīng)漂洗白了,像舊月票,
一段距離被時間漂白了,
另一段還黑著,你認出
那是命運。
有時,你花錢坐車,甚至
打的。雨季來臨,你也徒步。
你喜歡快車道。在分行線
和斑馬線中間,你說:
“讓比我更迅捷的事物都
驚慌失措?!被蛘撸?/p>
“我們必須時刻剎車,”
錢是剎不住的。
它與青春成反比。
有時,在銀行,
你一個人黑著臉悶坐著,
取款單在手中打滑,
它含混的數(shù)字,總讓你產(chǎn)生
幻覺。欲望是擰不緊的。
這說明金錢保證著
年華、美貌和肌膚。
但那些驟然開放的空調(diào),立時
剝落了你的熱望。在工資領取日,
你從不對金錢麻木。
有時,你想一下子撲向
別人的生活,撲向那些美餐,
那些鈔票,它們都屬于消化系統(tǒng),
夜宵中砸下更多的月光和波濤,
更多的渾然不覺的歲月。
你當然會被商場里的雷聲
猛然震醒。下班鈴和雨水
瞬間將你手中的一筆入賬
輕輕涂去。你嚷到:
“我厭惡在這個城市
最大的商場里上班!”
不僅僅是上班,
甚至生活也超不過
一個假設。你無法驅散
履歷表中的水漬,它粘連在
人事處的檔案袋里,看上去
孤單而確實。
空虛不為呼吸所動,
不為仰面攤開的公文簿,
紅色的批文,領導者狹隘的自由度。
不喚起勇氣。無力。但它至少抵消了
一部分身體的鹽分,它咸得你
挪不動身子。一些鉆頭
從別處探向自己,探向
懦弱的根。不自覺的清涼
不是涼爽,是一間狹小的臥室,
易于接受黑暗的注視。
如果散熱器能一并將雜光
領走,你將會有
足夠的寒冷,足夠的時間
收拾體內(nèi)的湖泊、信件、玩具……
不僅僅是寒冷,甚至美德
都散發(fā)著硫酸鉀的強烈氣味。
每個人身上的毒素總大于水分,
記憶總大于時間。
你不得不應答
自己的身體,熱水器和沐浴露
也不能將適度的光
帶給你的肌膚。
帶給你被水汽熏香的自由。
病痛在你懷里坐著,將你安頓。
伐木的聲響高亢,血流得
更急。溫度降到零下。
體內(nèi)體外的風交匯在胸口。
弱者正是強者的敵人。
你自己戰(zhàn)斗,
號角在腹底反涌上來。包括
美味的龍蝦、花蛤和青菜。
你的廚藝漸長,在刀功中,
你的身體越來越硬朗。
倘若轉身,
愛就立時降臨。
與你擦身的人,在別處
仍能被你讀到。倘若愛他,
就要愛他低洼處的積水,
高峰上的沮喪。
六年了,歲月已要求你
不再分神。不再獨自
去進失敗者的晚餐。
倘若有游移,你就
清算一切:“給我老實交代?!?/p>
而生活怎能清算?你又怎能將陰影
從身上移開?倘若你終生離不開濟南,
郵戳就會蓋進你的骨骼,蓋進
童年養(yǎng)馬島的春天:你穿著拖鞋
在礁石上唱歌,海鷗臨波展翅……
那松弛的年月。倘若它是
你一生的全部該多好。但光線
如此復雜、迫切,
使你黯然成長。
“倘若你加速,我就飛。”
你是介于焦油和琴鳥之間的
一個靈魂,你的羽毛來自
書頁、CD、信插……
但它們一旦落地,就成為一個
科室小主管閑散時光,除了賬本和電話,
只有冰凌。你說:
“我是在一個大括號里哭,
一個小括號里愛。”
晚上,你伏在枕頭上看電視,
等著一個瑣碎的人從門外進來喊:
“向向,我回來了?!?/p>
對于生活,真正的筆觸
還未開始。在醫(yī)院的CT室前,
你排隊、照X光、量血壓……
脈搏不穩(wěn),手中的潮水就打顫。
對于命運,你說:
“它只在醫(yī)院里?!?/p>
在針管中,濃煙、礫石和洪水
向你涌來,向血液。
向懷疑的自己,
向絕望和結束。而護士
總喜歡在葡萄糖里加入過量的
光,使你仍能堅持到傍晚。
“活著是一個新的事實。”
你總控制不住地發(fā)怒。
過于猛烈時你就退向婚姻,
退向廚房,退向鍋碗瓢盆。
一個靠抗拒活著的人
靠游移贏得了愛。
而一場朗誦總來得太晚,不能及時
將你的茶漬洗凈。你卻說:
“換杯子,拿酒來?!?/p>
你是在酣醉中相愛的。
倘若你空腹,那是最輕盈的時刻。
“你到哪兒都能帶著我,我不是累贅。”
對于事實,你是否平靜。
當一個孩子從腹中走失,
只換來幾杯牛奶、一些甜餅
和兩個煎蛋。
事實上,拒斥即是反響。
一切又重新展開,時間在你身上
安置了兩個風口,
事實上,它們帶來更大的風力;
一切都已不在原處,
而你,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