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
詩四首
■馬永波
窗上的白霜仿佛在燭光下顫抖
她太愛黑暗了——她無法入睡
她有時沉默地坐著,用我的舊作業(yè)本卷紙煙
她摸過的事物都逐一變得喑啞
煙頭的紅火像透過白霜的星星一明一滅
煙灰保持著形狀,長于未燃盡的許諾
很多年過去,屋子里芳香而辛辣的煙味
讓我醒過來,傾聽著外面的樹影
它從地面延伸到墻壁上,升起,變大
風(fēng)一直吹著單薄的屋頂,屋頂下睡著我所有的親人
黑暗中所有的事物都在說話
顫抖著冰冷的唇
我愛這黑暗,我不忍睡去
深夜里的火車汽笛聲
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
隱約,低沉,近乎嘆息
斷斷續(xù)續(xù)的,隔很久
才會傳來同樣微弱的呼應(yīng)
像寂寞的守夜人隔著山谷閃一閃馬燈
附近沒有車站和鐵軌
車站遠(yuǎn)在紫金山的北面
而且還隔著偌大的玄武湖
這些日子,火車聲更加清晰了
它們越過日漸稀疏的梧桐樹頂而來
像白霜一樣戰(zhàn)栗著
黎明的出發(fā)和別離
也總是蒙著霜的
譬如在家鄉(xiāng)的末等小站
黑漆漆的月臺上人影綽約
遠(yuǎn)方的戰(zhàn)栗從鐵軌上傳來
火車大睜著巨眼,呼哧著白色蒸汽
奔跑到面前,突然停住
那時我年少,陌生的遠(yuǎn)方,興奮
黎明前的黑暗和冷
而今黎明的火車
卻讓我如此猶豫著不愿醒來
雪水增加著路邊的涼意
白樺樹都發(fā)出汩汩的聲響
黃色低矮的俄式舊居
爬山虎的卷須刺探著空氣的分子
我蹲在馬路邊,清理鞋底
蘸著路上坑凹里的積水
用一把舊鉛筆刀
挖皮鞋后跟深深花紋中的硬泥和煤渣
它們足足有七雙
空氣長了翅膀
傍晚的空氣是有軌電車?yán)飺u晃的酒
照著手風(fēng)琴鍵盤上的光,臉上淡黃色的絨毛
那時我多么年輕,渴望著愛情
摳著鞋跟上的泥巴
它們來自無名的早早變黑的小巷
小巷通往春天的大街
那時我年輕,一擲千金
冬天薄暮,集體宿舍改造成的住宅走廊里
更加暗淡了,鄰居們回家的聲音
爐子相繼點燃的噼啪聲,紅紅的爐火
一層層腐爛的白菜和土豆生芽的氣味
呢子大衣上粘著的雪花和你頭發(fā)上的雪花
你們說著工廠里的事情,說著便宜貨
幼兒園和孩子,你的聲音
還是現(xiàn)在的樣子,不年輕,也不年老
你不變的聲音,帶來了北方的冬天
帶來了十二月黨人的風(fēng)雪和遠(yuǎn)方
帶來了我們早已不復(fù)存在的生活
你的聲音,在狹窄漆黑的走廊里響著
一直響著,溫暖而明朗
仿佛除了這個普通的薄暮
世界上不存在饑餓,勞煩和分離
屋子里只有一張大床
靠著窗戶的暖氣片,一個孩子睡在那里
枕著我的黑色皮夾克
等我把它從他頭下輕輕抽出
發(fā)現(xiàn)他陌生的臉微微轉(zhuǎn)過去,他是誰的孩子
他不屬于我們。凌亂的屋子等待著你的手
而你的聲音,還在走廊里響著
模糊而明朗,像爐火搖曳著
保證著這午后的睡眠終會醒來
保證著我們貧窮而踏實的生活
像你的聲音不會改變
(選自《揚(yáng)子江》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