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夏

我叫劉俊雅，女，十歲，上四年級,成績不好也不壞，從沒拿過獎狀。我的同桌叫黃小魚，比我還不如。這次考數(shù)學(xué)，他就想偷看我的。我趕緊捂住。他就在課桌底下踩我的腳。我當(dāng)然要反擊。我倆踩來踩去的，白鞋子很快成了花鞋子。結(jié)果害得誰也沒考好。試卷發(fā)下來，我才61分。黃小魚才35分。我氣哭了，黃小魚卻嘻嘻笑，兩只眼睛細(xì)瞇著，跟指甲印似的，卻也看得到眼珠子亂轉(zhuǎn)。

晚上，我媽一看試卷，就罵起來：“木疙瘩呀，你咋就不開竅呢？”然后不住念叨：“我像你這么大時，可比你強得多,每次第一名?！蔽乙宦牐薏坏谜覀€地縫鉆進去。爸爸卻“撲嗤”一笑：“拉倒吧，這么好，咋會考不上大學(xué)？”

我媽立即啞口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才向我解釋，她沉默是因為不屑置辯。

我媽說話有水平，我也跟著受影響，是班里的成語大王。我一聽就明白啦，我媽的意思是，她懶得廢話。遇上我爸這么個人，有什么辦法？是吧？用她的話說，我爸之所以順利考入大學(xué)，完全是因為他頭腦簡單，啥事不想。可也真是的，我爸這人，每天夾個包出門，走三步路恨不得跟兩個人握手，開口不是yes就是ok的，處處顯著能耐，回家卻沒頭沒腦的，整個一榆木疙瘩。

在我有生以來，他印在我眼里的就是這么個形象，不是捧著塊西瓜看電視，就是看著電視捧塊西瓜。偶爾看看書，不是故事會，就是腦筋急轉(zhuǎn)彎。隨便一個搞笑的，就能把我的會計師老爸樂得前俯后仰。這會兒，他在客廳張著嘴看電視，正看到紅太狼打了灰太狼一平底鍋，于是我爸就驚天動地地傻笑起來。我心情不好，把眼淚一抹，探出頭吼道：“至于嗎？”我爸立即把嘴閉上了，喉嚨里卻還呵呵著，一張臉憋得通紅通紅,鼻涕泡都冒出來了。

我媽也跟著笑起來，卻把電視關(guān)了,隨即把臉一拉，眼一閉，輕輕吐出兩個字：“痛苦！”

我媽常說她痛苦。我媽雖是個家庭婦女,卻想法多多，自以為與眾不同，說起話來總是有板有眼。上個月學(xué)校開家長會，老師說過之后，請家長發(fā)言。其他家長都低著個頭，就我媽敢上臺，滔滔不絕半個小時以上，把大家聽得一愣一愣，然后鼓掌說好。

在這鼓掌的家長里頭，有一個是黃小魚的媽媽劉小文。她跟我媽關(guān)系不錯,我叫她劉阿姨。劉阿姨雖然三十多歲了，卻長著一雙天真的眼睛，很驚訝地看人。她的五官很精致，皮膚也白，身材也好，總之非常漂亮，打扮得也很時髦。不像我媽，在家總蓬著個頭，出門才稍微整理一下，套著件舊T恤，踏著雙拖鞋，還大搖大擺。廣州人穿衣隨便呀。但是這劉阿姨卻有她的講究。大夏天的，她脖子上挽條老長的紅紗巾，幾乎墜到腳后跟。紅紗巾一飄一蕩的，像是要上臺表演。如果是別人這么干，肯定會顯得滑稽，跟個瘋子似的。但劉阿姨怎么看著都順眼。我媽說這就是天生麗質(zhì)，劉小文簡直是家長們的形象代表。

但劉阿姨初中畢業(yè)，水平不咋的，與我媽聊天時，除了說是呀是呀之外，幾乎插不上嘴。倒不是我媽不給她機會，而是劉阿姨這人吧，實在口才不行。也不光是口才不行，而是因為她老實，也不光是老實，主要是因為她不夠自信，反應(yīng)就有些慢了。這么個美女為啥不自信呢，主要是因為家境不好。我媽常說，這年頭別看某些人外表光鮮，骨頭里卻窮得叮當(dāng)響。黃小魚的媽就是這號人，穿得漂漂亮亮，舉止上斯文得體，走在大街上像個有錢人家的太太，或者是個明星藝術(shù)家。但她一回家就只是個廚師的老婆，而且還經(jīng)常挨打。她自己在我們小區(qū)的幼兒園當(dāng)過保育員，因此與各位家長很熟，人緣也還不錯。無論見了誰，她總笑微微的，一雙桃花眼水汪汪，蕩出來的好像都是快樂。不過那快樂是躲閃的云朵，隨便受點刺激就淚如雨下，說起話來也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語。

我媽常為此嘆息，女人光漂亮是沒用的，一定得有腦子，有文化，有素質(zhì)，要自信，自立，不然就會紅顏薄命。劉小文啊劉小文，這輩子就是白長了一副好皮囊。

劉阿姨卻萬沒料到，我媽會如此評價她。她常在我面前，對我媽贊不絕口，說你媽的素質(zhì)真好。把我?guī)缀跻λ馈?/p>

如今，我媽算是自由撰稿人，卻只偶爾寫點稿子，那點稿費連買油鹽醬醋都不夠的。

想法多有什么用？白賺個難受。我爸啥事不想，就把大學(xué)讀了，把家養(yǎng)了，整天還樂呵呵的。他們結(jié)婚十年，我爸的外表沒啥變化，我媽卻熬成個黃臉婆。算了，我還是努力學(xué)習(xí)吧。省得我媽又念叨，沒上大學(xué)，是她一輩子的遺憾。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千萬不要重復(fù)她的命運哪。

我媽說得有幾分道理。但是說個沒完，讓我耳朵都聽得起繭了。我就大吼一聲：“關(guān)你屁事！”我媽一愣，臉都?xì)馔崃?。我爸對著電腦又爆笑起來，嘎嘎的像只鴨子。他爆笑的原因是，芙蓉姐姐要天價拍賣她穿過的衣裳。我湊過去一看，那衣裳就是些地攤貨。于是我也跟著笑起來，趴在他背上問：“你買不買？”我爸說他不買。我媽在旁邊站了好一會，把頭搖搖，灰溜溜地走開了，嘴里又吐出兩個字：痛苦！

就在這時，我家的電話響起來。我與我爸正笑成一團，都懶得理。我媽顧不得她的痛苦，拿起電話“喂”一聲，接著說：“別哭呀，你別哭！”但電話那頭不顧我媽的死活，仍然大聲嚎啕著。我媽隨即做出一個絕望的表情，張著嘴，皺著眉，拿手捂著頭，幾乎要蹲下去。這事非同小可。我與爸爸迅速對視一眼，不笑了。

我媽把電話一掛，我們異口同聲地問：“怎么啦？”我媽清了清嗓子，艱難地說：“劉小文病了，口腔癌！”我爸瞪大了眼睛：不會吧？前幾天不還好好的嗎？

劉阿姨前幾天確是好好的，還到我家教我媽包粽子來著。她生得一雙巧手，眨眼工夫就裹出一只三角粽來?？雌饋砣菀鬃銎饋黼y，我媽試了好多次，就是包不牢，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剩下的活就讓劉阿姨包圓了。粽子蒸好了，香噴噴的，我與黃小魚聞著就要流口水。一嘗，果然美味。但是劉阿姨自己卻不吃，說她口腔上火，長了個小疙瘩呢。我媽勸她煲點涼茶試試，并送了一些干菊花給她。劉阿姨走時還笑瞇瞇的，站在樓梯口朝我們招手，再下去時差點崴著腳。她自己都覺得好笑，說：“老啦，老啦?！蔽覌屨f：“美女是長生不老的。”她趕緊謙虛：“美什么美？活得窩囊不如一個死！”

她這樣拿生死開著玩笑。怎料得到她口腔里那個小疙瘩竟然是個腫瘤？這么熟悉的一個人遭遇這樣的事情，連我媽都很受打擊，不住說：“命運無常??！命運無常！”見我磨磨蹭蹭，她厲喝一聲：“還不快睡！小心挨揍！”我媽說揍，不是唬人的。我趕緊收拾好書包，準(zhǔn)備睡覺。

剛剛躺下，我突然記起學(xué)校要組織去軍訓(xùn)的事情。于是一下坐起，叫：“媽,媽?！蔽覌屨持謥砘貋y竄，明顯情緒波動。她沒好氣地問：“啥事？”

我說下星期要軍訓(xùn)。我媽冷笑一聲，開始了她無情的嘲笑：“喲，你這么個嬌小姐，刷牙都想省掉，懶得骨頭生銹了，還軍訓(xùn)個啥？別給班級抹黑！”但聽說要繳費300元時，她倒開明了，說凡是要交錢的事情肯定批準(zhǔn)。我媽小時候家里窮，老拖欠學(xué)費。所以現(xiàn)在特別享受交得起錢的感覺。

我又找她要零花錢，說好了每天要給我五元的，這幾天老拖著不給，什么意思嘛。媽裝模作樣地翻翻錢包，把手一攤：“沒零錢?！蔽也恍?。我媽就罵罵咧咧：“不懂事的東西，家里要零食有零食，要水果有水果。吃飽喝足就行了，每天逼著我要錢，你煩不煩哪?！蔽亦止镜溃骸靶夤恚∪思尹S小魚，每天都有零花錢。校門口的麻辣燙，他天天去買。”我媽炸雷一樣叫起來：“看他明天還能買不能？他媽連看病的錢都沒有！”

這話有道理。黃小魚可得遭罪了。他媽看不起病。就算看得起，也不一定治得好。他媽要是死了，他爸肯定得替他找個后媽。黃小魚又不聽話，除了他的親媽，誰還會寵著他呀？我越想越難受，就不出聲了。人家生活不容易，我應(yīng)該為自己的貪吃慚愧啊。

我爸看不過，說，就這么個孩子，你克扣她干啥？再說，她的壓歲錢還有八百多，不全在你手里嗎？

我媽卻在我床邊坐下，捧著我的臉，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嘆了口氣，似乎下了個決心?？此桓笨嗫谄判牡募軇?，我就知道大事不好。

我媽嘆著氣，終于把她的想法說了出來。她勸我把那800多元壓歲錢捐給黃小魚媽媽看病。媽媽說，黃小魚爸爸工資低，只能勉強維持生活。現(xiàn)在他媽媽要住院開刀，還要做化療，怎么說都得要好幾萬塊錢。剛才他媽媽就是打電話來借錢的。但廣州這樣的地方，現(xiàn)實得很。我媽雖說與她關(guān)系不錯，真要借錢給她，倒猶豫了。明擺著有去無回嘛。

再說我家剛買過房子，并不富裕。

這個小區(qū)里，住著我們班6個同學(xué)，有幾個家境很不錯，比我家可要強多了。比如李成浩，他爸就是個大老板，家里請著兩個保姆，還養(yǎng)了四條狗。保姆忙得很，一個伺候人，一個伺候狗。李成浩的學(xué)習(xí)交給家教老師管著，每次都考第一名。他媽不是打麻將就是做美容，啥事不必操心。這讓我媽萬分羨慕，說人比人氣死人，說起來都是家庭主婦，人家當(dāng)?shù)氖翘?，我卻是個煮飯婆。

不要以為我媽有自卑心理。她說得更多的一句卻是：那個女人窮得只剩下錢了。我媽自我感覺良好，卻不得不向現(xiàn)實低頭。她一直在努力，要做個稱職的主婦。我爸只管上班，家事不分大小，全靠我媽張羅。我媽是很能干的。但是劉阿姨借錢，卻讓她大傷腦筋。

后來她找本《主婦智慧大全》翻看一陣，找到了解決方法：遇到借錢的，要委婉地拒絕，最好是送點小錢，表示心意。于是我精打細(xì)算的媽咬咬牙，決定捐1000塊錢，而且是以我的名義。我媽說獨生子女太自私了，她必須對我進行愛心教育。把壓歲錢捐出去多么光榮啊，平常省一點，長大后肯定更有出息。我爸說捐點錢可以，但俊雅的錢必須給她留著。我媽就充滿期待地看著我，說：“俊雅，你的意思怎樣？”

我早就聽得頭腦發(fā)熱了，很想做個高尚的人，于是連連點頭：“好的?！蔽覌尵徒o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又給我一塊錢，說：“俊雅，乖，學(xué)會節(jié)省，明天買根冰激凌吧。”

黃小魚的媽媽劉小文病了，口腔癌，聽說只能活三個月了。第二天我進教室，班長李成浩正在傳播這個消息。大家嘰嘰喳喳，神神秘秘，都很同情，也很興奮似的。李成浩說，雖然老黃平時很討厭，但我們要盡量對老黃好，要幫助他渡過難關(guān)。就在此時，黃小魚嚼著口香糖進來了，大家正要上前詢問，宋老師也進來了。

開始上課了。宋老師說：“某位同學(xué)，把口香糖吐掉！”眼睛卻看著黃小魚。黃小魚趕緊一縮頭，把口香糖吐在手心里。老師就轉(zhuǎn)身到黑板上寫字了。黃小魚裝模作樣地把書翻開，卻不住踩我的腳，小聲喊：“劉俊雅！劉俊雅！”要是平時我一定會踢回去。但是今天我原諒了他。我好脾氣地把腳藏在椅子下面，對他搖搖頭，把手指豎在耳邊，警告他：“聽課呀?！秉S小魚咧嘴一笑，坐端正了。

第二節(jié)課是體育。體育老師要準(zhǔn)備跆拳道比賽，就讓我們自己打羽毛球。黃小魚說：“走，我倆去燒紙人！”他神神秘秘地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紙人，我一看，傻眼了，背上寫著班長李成浩的名字。

我們班分為兩派。李成浩周圍都是優(yōu)等生，黃小魚周圍都是差等生。我哪派都不算，就經(jīng)常被他們拉來拉去，這叫爭取群眾力量。李成浩看不慣黃小魚，老要管著他，說黃小魚的名字好怪，不如叫黃小鼠。反正都是貓食。甚至他叫黃小鼠都不配，只是四（3）班的一粒老鼠屎。

黃小魚此刻正把小紙人揉得皺巴巴的，說,劉俊雅，你別跟他們玩，我最討厭學(xué)習(xí)好的同學(xué)了。我說，你不討厭我啊？黃小魚馬馬虎虎地說，嘿，你又不咋的，前十名都算不得。我啞口無言。黃小魚并不看我，利索地用圓珠筆在紙人的心口扎了很多洞，又把嚼過的口香糖巴在它的臉上，呸道：“垃圾！”說罷，哈哈大笑。黃小魚這么快活，讓我暗暗吃驚。我問起他媽媽得病的事。黃小魚笑得喘不過氣來，說她嘴里長了個包，拿激光照照就好啦。說罷，抓起紙人，與另一個男生哇哇叫著，跑到操場上去了。

我半信半疑。

就在這時，我聽到李成浩在叫：“劉俊雅，劉俊雅，你媽媽來啦。”我轉(zhuǎn)身一看，很是吃驚。我媽今天打扮得格外隆重，頭發(fā)高高盤起來，穿著一件高領(lǐng)的銀色風(fēng)衣，下面是一雙黑色的靴子。我媽一手拿著包，一手拿束鮮花，縮肚挺胸地站在教室門口，顯得很是苗條。她風(fēng)度翩翩地朝我招手，也朝其他同學(xué)微笑。李成浩被我媽鎮(zhèn)住了，討好地湊上去叫阿姨。我媽摸摸他的頭，對他說了句什么。李成浩就飛奔著不見了。

我也很高興，誰不希望自己的媽媽漂亮精神？我媽平時蓬頭光腳的，我都早看不下去啦。我走過去，與媽媽手拉手，問她來干嗎。她說她寫了一份倡議書，還聯(lián)合了幾個家長一起來找校長，想為黃小魚媽媽募捐。黃小魚在哪里呀？得把這孩子帶著。我悄悄說，黃小魚說激光照照就會好。我媽脫口而出：“他知道個屁！”一不留神，口水濺了我一臉。我趕緊提醒：“風(fēng)度！”我媽就把嘴掩住。這時，黃小魚跟著李成浩氣喘吁吁地跑上來：“啥事呀？”他的語氣很不耐煩，手里握著那燒了一半的紙人。

我媽拍拍他的肩，牽著他的手，親切地說：“來吧，孩子。”說罷頭一擺，風(fēng)衣飄起來，比校長還要校長。我瞪大眼睛，這還是我媽呀？黃小魚也被唬住了，驚訝地眨巴著他的小眼，乖乖地跟在后面。

見我站在原地不動，我媽就掉轉(zhuǎn)頭把我也拉上了，說得讓校長也認(rèn)識一下我。

校長安排我們在會議室等他。我一看，我們小區(qū)幾個同學(xué)的媽媽全來了，平時休閑打扮的阿姨們，裝扮得像一群知識分子。尤其是李成浩媽媽，居然戴了副眼鏡，跟個教授似的。她們圍坐在一起，盡量顯著斯文，卻說不出幾句整話來。還是我媽牛。她直接走到校長面前，微笑著把花獻給校長。校長雖然見過大場面的，被家長獻花恐怕還是頭一次,就有點坐立不安。他說他看到我媽發(fā)給他的郵件了。倡議書寫得非常動人，讓人激情澎湃。多好的文筆呀，想不到我們的家長里面有這樣的人才。

在座的家長都是家庭主婦，有空湊一塊打麻將還差不多。誰想得到我媽會舞文弄墨？幾個家長聽得一愣，齊刷刷地看我媽，似乎半信半疑。我媽明顯飄飄然，卻擺手說，過獎過獎，自己不過是盡點小力；學(xué)校是個傳播愛與溫暖的地方，希望校長出面呼吁一下，讓大家獻點愛心。如果能夠通過我們的努力，讓劉小文女士逃過一難，將會是這個學(xué)校全體師生的光榮，也將是黃小魚這個孩子的福氣。咬文嚼字地說罷，我媽含著淚，牽著黃小魚的手，把他帶到校長面前，讓他鞠躬。我媽哽咽著，說：“孩子，假如這事辦成了，你不要感謝我，得感謝校長?！?/p>

校長一下站起，說客氣話：“不必，不必。”但是緊接著的情況讓大家下不了臺。黃小魚犟著脖子，漲紅著臉，不肯彎腰。他說：我家有錢，我媽早上還給了我300元，讓我參加軍訓(xùn)！

氣氛一下子僵住了。我媽勉強笑著，長嘆一口氣，說：“你傻呀。你知不知道，你那軍訓(xùn)錢是我家劉俊雅捐出來的。劉俊雅說她把這錢省下來，把愛心獻給你。你問她是不是真的？”黃小魚立即轉(zhuǎn)過頭看我。我朝他點頭。他就哭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不去軍訓(xùn)了，不去！”

說罷，扭頭朝校門口奔去。

我媽對校長說，這孩子，不懂事，自尊心倒挺強的。他家的情況，校長可以去看看，就會知道什么叫一貧如洗了。校長不接她的話，只看著我笑：“你是劉俊雅？不錯嘛，好漂亮的小姑娘！還這么有愛心！你有多少錢要捐？”我說我把壓歲錢捐出來，我媽湊個整數(shù)，1000塊。那幾個阿姨迅速對視一眼，都哈哈笑著：“我們太感動了，也要響應(yīng)的?！毙ｉL有點吃驚，說：“很難得呀，工薪階層能這么大方！這么的吧，我今天下午安排班主任去做個家訪，回來再商量，行不行？”我媽當(dāng)然說行。其他幾個家長也說行。

大家一起下樓，我送媽媽到校門口。卻看到那幾個家長加快了腳步，把我媽落在后面。我沖她們喊：“等等我媽呀?！崩畛珊频膵寢尲饴暭鈿猓骸澳銒屇敲茨芨桑畯娙怂频?。校長一定會派車送她回家！”

我趕緊看我媽：“這么近，不用送吧?！蔽覌寭u搖頭，藐視地朝她們的背影啐一口，對我說：“別信她們的鬼話?！彼咧?，昂首挺胸地走出校門，截住了縮在花壇邊的黃小魚，把他一頓好訓(xùn)，然后就走了。黃小魚耷拉著腦袋，跟我一起回到教室。

又是宋老師的課。她是班主任，也是品德老師。宋老師說，今天要給大家上一堂現(xiàn)實教育課。黃小魚同學(xué)的媽媽得了癌癥，沒錢做手術(shù)，大家說怎么辦呢？我們大聲回答：“捐錢給他！”宋老師說：“我很感動。本來學(xué)校安排我去做家訪的，但是上個月我就去過他家嘛。黃小魚家的情況我是了解的。他們家確實非常困難。媽媽生病，等于是雪上加霜?，F(xiàn)在我宣布，捐款期限為七天。誰愿意獻愛心的，到劉俊雅這里報名?！?/p>

我聽了一愣，頓時面孔發(fā)燒，激動得簡直渾身發(fā)抖?？墒沁@么光榮的任務(wù)怎會交給我？其他同學(xué)也大聲嚷嚷：憑啥呀？劉俊雅又不是班長，連個組長都不是。交給李成浩還差不多。還有人說，她這次考試才六十多分！我一聽，恨不得藏到地縫里。我心里禱告著，老天爺呀,上帝呀，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一定要刻苦努力，爭取一個好分?jǐn)?shù)！

但是宋老師把這群勢利眼吼住了。她說：你們知道是誰發(fā)起的募捐行動嗎？是劉俊雅的媽媽；你們知道是誰帶頭捐款的嗎？是劉俊雅，而且她一捐就是1000塊。為了向黃小魚同學(xué)獻愛心，劉俊雅把軍訓(xùn)機會都放棄了。這樣的同學(xué)，難道不值得我們尊敬和學(xué)習(xí)嗎？我們要比學(xué)習(xí)成績，更要比思想品德??！

教室里平靜下來，我感到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好幾個同學(xué)熱情地叫我：“劉俊雅！劉俊雅！”我覺得幸福極了。做好事原來這么爽。我愿意從此不吃零食，我愿意從此不買漫畫書，我愿意去撿廢品賣錢，捐給黃小魚，捐給山區(qū)的窮孩子！還愿意扶著盲人過馬路，愿意收留公園里的流浪狗。我一定要努力，提高自己的成績不算，還要監(jiān)督黃小魚把學(xué)習(xí)搞好。但是黃小魚把臉扭到一邊，好像這事與他無關(guān)。宋老師皺皺眉，緊接著又和藹地笑了。接下來的時間，黃小魚變得縮頭縮腦，上課老是走神，作業(yè)做得更是一塌糊涂。但宋老師對他非常寬容。其他同學(xué)也對他非常友好。

第二天做課間操時，校長對全校師生做了動員大會，還把我媽寫的那篇倡議書朗誦了一遍。校長的聲音顫抖著，調(diào)子拉得老長。他顯得這么悲傷激動，最后說他帶頭捐300元。后來宋老師把黃小魚牽上臺，要他說點什么。但黃小魚哭得一塌糊涂，光說了一句：“我媽媽會死。我媽媽會死！”他一邊哭，一邊拿手背擦臉。手背臟，黃小魚的臉就成了副貓臉。人群里傳出哄笑聲。我們班很多同學(xué)卻忍不住跟著流淚。李成浩沒哭，卻跺著腳生氣，叫那些看笑話的小心點兒。

回到教室，我們班的同學(xué)把我圍得水泄不通。這個叫：“劉俊雅，我捐5塊。”那個叫：“劉俊雅，我捐兩塊?！边€有一塊的，5毛的。同學(xué)們大叫大喊，教室里亂哄哄的。我忙得喘不過氣來。宋老師及時出現(xiàn),拿過本子一看，就把他們轟散了：“捐這么點錢打發(fā)叫花子嗎？五毛錢、一塊錢怎么拿得出手？這是廣州！坐個公交車都不夠！還好意思要登記名字？我真為你們感到羞恥！”

李成浩喊道：“劉俊雅，你到底捐了多少？”旁邊的同學(xué)便替我回答：“不是說過捐了1000嗎？你沒長耳朵啊?！庇钟腥朔磫柪畛珊疲骸袄畛珊疲闶前嚅L，人家劉俊雅捐1000，你準(zhǔn)備捐多少？”李成浩家里是開公司的，媽媽也算得是這次募捐的發(fā)起人之一，所以他回答得很響亮：“我媽說，捐500?！逼渌瑢W(xué)便泄氣了，嘀嘀咕咕地說：我爸媽肯定不答應(yīng)捐這么多。宋老師站在講臺上，說：“盡力而為吧，要幫就真心一點，這可是要拿去救命的。”李成浩說：“剛才誰捐的5毛、一塊？拿回去買支鉛筆吧。我呸！”

放學(xué)回家，我媽急切地問進展情況。我告訴她，校長開了動員大會，念了她寫的稿子，并把稿子貼在校外的宣傳欄里，好多家長圍著看呢。我爸笑起來，說這下可出風(fēng)頭了。我媽又問：“上面有沒有寫作者的名字？”我說沒有。我媽就顯得很掃興，卻也不說什么，把我的腦袋摸摸：“乖，你真不去軍訓(xùn)？”我肯定地回答：“不去！”我爸說：“集體活動還是要盡量參加，我家又不差那點錢?！蔽艺f，軍訓(xùn)不就是鍛煉身體嗎？圍著操場多跑幾圈就行了。

他倆聽得眉毛起跳，都笑得嗆住了。我媽說，行啊，募捐沒有結(jié)束，你與黃小魚還是不去為好，免得引起議論。你的壓歲錢我給你留下一半。我忙問：“那你到底捐了多少？”我媽回答得輕輕巧巧：“500！”我一聽，急得直跺腳：“學(xué)校都說我捐1000?。　蔽覌屨f，李成浩家里那么有錢，才捐500！我憑什么要捐1000？你當(dāng)我傻呀？再說，我還怕她們說我出風(fēng)頭呢。我眼淚直流，說：“你不就愛出風(fēng)頭嗎？當(dāng)我看不出來啊?！蔽覌尵蜎_過來要擰我的嘴，被我爸?jǐn)r住了。我爸朝她吼道：“誰叫你說話不算數(shù)？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臭娘們！”

我媽心虛了，趴在桌子上邊哭邊說：“我們是新搬來的,在這小區(qū)里沒幾個朋友,原本想趁這機會跟大家熱乎熱乎,哪料到她們都嫌我捐多了,擠兌我呢。幾個女的嘰嘰喳喳,說我出風(fēng)頭,我受得了嗎我?劉小文以前跟她們更親密，只有遇上這事，才來找我！我憑什么要高尚？我自己都還沒脫貧呢?！蔽蚁?我家雖然不富有,比起黃小魚家總要闊得多吧。我媽有空也去做美容來著，人家黃小魚媽媽卻沒錢做手術(shù)。但我媽哭得那么傷心，我就不敢說什么了。

七天很快過去了，全校師生總共捐了兩萬元。當(dāng)老師把錢送到黃小魚手里時，黃小魚又哭了。他說，他以前干了很多壞事。以后他一定要改正缺點，請大家看他的行動。老師問，你媽媽呢？黃小魚說，廣州的醫(yī)療費太貴，所以他媽媽回老家治病去了。隨后他爸爸送過來一面錦旗，還請人寫了一封感謝信貼在校門口。

放學(xué)時，我媽過來接我。黃小魚低著頭，假裝沒看見我們，溜著墻根走。但是我媽眼尖，一把逮住他說：“傻小子，你媽委托我照顧你。這幾天你就住在我家吧?！秉S小魚掙不脫，只好扭扭捏捏地跟著我們走。

吃晚飯時，看他愁眉苦臉，我媽就向他保證：“你媽肯定能治好，比如我有個舅外公，也是癌癥。醫(yī)生說他只能活三個月，沒想到活了三十年。你媽體質(zhì)好，一點癌細(xì)胞怕什么，做點化療，吃點大蒜就好啦。”

黃小魚的眼睛亮起來：“真的？”

我媽肯定地回答：“真的。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呢。”說著，便不停給他夾菜，還問這問那。

黃小魚就慢慢放松了，膽子也大起來。他手舞足蹈地說，在老家時，他爸愛跑出去喝酒，打牌。他媽老拉著他去跟蹤。結(jié)果他爸就打他媽。有一次他聽得“咔嚓”一響，原來是他媽被打斷了兩根肋骨。他四歲時，他媽帶著他跑到廣州，在公交車上賣票，想收誰的錢就收誰的錢，權(quán)力大得很。他就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打盹，他媽說他真會享福，跟老爺似的。不過，由于他媽是冒充未婚進的公司，所以他在車上只能叫阿姨。黃小魚驕傲地說，他坐公交車的時間肯定比我媽還要久。我媽表示同意。我問他：“你成天坐在車上難受不難受？”黃小魚說：“蠢話！我很愛聞汽油的味道?！迸?，那他肯定不會暈車了，這點可比我強得多。

黃小魚扒了幾口飯，就擱下了筷子。我媽問：“怎么啦？”他說他只愛吃他媽媽搟的面條。這就讓我媽為難了。我家從來都是吃米飯的。我媽只會拿棍子打人，卻不會拿棍子搟面。我說：“面條有啥好吃？跟蛔蟲似的?！秉S小魚不客氣地回敬道：“放狗屁！”

我正要發(fā)笑。我媽突然把碗一頓，呵斥道：“好好吃飯！盡胡說些啥？沒家教的東西！”

黃小魚一下愣住。我媽面無表情地把飯碗塞回到他手里，淡淡地說：“吃吧！免得你媽以為我不讓你吃飽。”黃小魚就吃，嘴里嘎巴嘎巴，脖子一伸一縮，滿頭冒汗。

晚上黃小魚睡在書房里。他睡得很不安分，一會做老鼠叫，一會滾到地板上。我媽走過去，把他抱回床上。他卻拉住我媽不撒手：“我要回家！”

我媽哭笑不得：“你爸哪有時間管你??！”

第二天學(xué)校組織軍訓(xùn)，我與黃小魚都沒參加。我媽就帶我們?nèi)ス珗@舀魚。

我媽站在岸上跟幾個女的聊天。有人問：“你有兩個孩子??？”我媽一高興，就忍不住吹上了：“有一個是我干兒子。”那幾個女的就捂著嘴巴笑：“喲，是小女婿吧?！蔽覌尨妨怂幌拢骸皠e胡說！”然后她們都嘎嘎直笑。

我與黃小魚在河邊上蹲著，睜著眼睛尋找魚蝦，卻啥也抓不到。我耐不住了，轉(zhuǎn)頭叫我媽：“快點來幫我呀！”黃小魚把我一推，大聲訓(xùn)斥：“傻呀，我們這么年輕都看不清，你媽哪里能行？”我那三十四歲的媽正要挽起褲腳下水，一聽竟縮了回去。幾個大人更是笑成一團。然后她們都感嘆起來：還是生兩個好，打打鬧鬧也是個伴嘛。

可是兩個有什么好？不一會我與黃小魚就吵起架來。他怪我把魚嚇走了。我說只能怪他動作慢。我們爭論不休。黃小魚突然沖口罵道：“死八婆，我揍死你！”他揚揚拳頭，卻掰了一塊面包塞在嘴里，搖頭晃腦地嚼起來。我正要罵回來，卻聽到我媽喝道：“劉俊雅，你過來！”我歡天喜地地跑到她面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色很難看。她不再與人談笑，低聲命令：“坐下！”

我就坐在我媽身邊，看著黃小魚忙來忙去。他朝河里狠狠吐了一口面包屑。小魚游過來，被他拿漏兜一罩，果然有收獲！漏兜里銀光閃閃。黃小魚狂笑起來。我想湊過去看，卻被我媽拉住了。我媽朝我使個眼色，冷冷地說：“別理他！沒家教的東西！”

但是黃小魚完全沒留意我們的態(tài)度。他獨個兒跑來跑去，玩得不知多起勁。

等他玩累了，就向我們走來。他得意地提著小塑料桶給我看，里面游著十幾條小魚，還有幾只蝌蚪。我媽說：“倒掉吧?！蔽乙舱f：“倒掉吧?！钡屈S小魚不肯。我媽問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我媽火了，說：“小魚需要媽媽。就像你需要媽媽一樣！”黃小魚就不吭聲了，顯得無地自容。他乖乖地把這些小生命倒回水里，一路上他無精打采，什么話也不說。

到家后我們就張羅吃飯。我爸特地為他做了一碗面條。黃小魚也不說謝謝，只捧著碗，頭埋著，肩聳著，哧溜哧溜地，小豬拱食似的，一下就吃了個碗朝天。吃完之后，他把嘴擦擦，說要回家去。我爸說，你回家沒人管啊。我媽皺著眉，說：“這樣吧，我把你送到午托班去?！?/p>

于是黃小魚去了午托班。我媽替他交了上午托班的錢，并把他的情況詳細(xì)說了一遍。午托班的阿姨聽得眼淚汪汪，說真可惜呀，他媽媽我見過，多漂亮的人。放心吧，我一定照顧好這個苦孩子。

但是黃小魚才不苦。宋老師說他善于苦中作樂。同學(xué)們軍訓(xùn)回來，一個個叫苦叫累，還有咳嗽的，頭疼的。黃小魚突然翻出一本空白的病歷，是他跟媽媽去醫(yī)院時偷出來的。他站在椅子上宣布，他是醫(yī)生，現(xiàn)在給大家看病開藥。同學(xué)們眼睛發(fā)亮，馬上排隊等候。黃小魚一會給這個一張，一會給那個一張，診斷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第一組的同學(xué)全是心臟病，第二組的同學(xué)全是風(fēng)濕病?？催^病的同學(xué)歡天喜地。我在一邊看得眼紅，小聲央求：“給我把脈呀！我頭暈得很。”但是黃小魚一口拒絕：“偏不！”我說：“要不，你給我一張空白的，我自己填?！钡€是不肯，并迅速裝回書包。我氣極了，就說：“呸，不要臉，我家捐給你媽那么多錢，你一張破紙都舍不得，你還算個人嗎？”幾個三、四組的同學(xué)也跟著罵:“就是的，簡直豬狗不如！”還有人叫：“黃小魚不知好歹，把我們捐的錢退回來！”

黃小魚“哇”的一聲哭起來，說：“我一定還，一定還！”

回家之后我忿忿不平地把這事告訴我媽。我媽正在鍵盤上敲字，頭也不回地說：“別理他?！闭谶@時，電話響了，是黃小魚媽媽打來的。我媽一接，就不耐煩地皺眉，用教訓(xùn)的口氣說：“劉小文，不是我說你，這次軍訓(xùn)，他們班才去了一半人。你有什么難過的呀？你一個窮家，未必想養(yǎng)個少爺？別把孩子慣壞了。這點委屈都受不得，假如哪天你真的走到那一步，怎能閉得上眼？”那頭劉阿姨一聽，更是崩潰。我媽的語氣緩和了些：“我并不是說你治不好。我的意思是男孩子就得苦著養(yǎng)，磨礪一下沒什么?！?/p>

但是緊接著我媽彈跳起來。劉阿姨告訴她，老家的醫(yī)生說她那腫瘤不一定是惡性的，得重新看看切片。我媽急叫：“小文，你可千萬不能對學(xué)校說這些啊。款都捐了，讓我到時候怎么好意思？”

電話打完，我媽搖頭嘆息：劉小文吧，真是個白癡美人，這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就透著個蠢；遇事愛鉆牛角尖，不懂得變通；還多愁善感的，難怪年紀(jì)輕輕得這病呢。她當(dāng)年要是夠機靈的話，長這么漂亮，怎會嫁個文盲廚師？晚上，李成浩的媽媽過來串門，也說是呀，性格決定命運嘛，有的苦真是自找的，不可怨天尤人。就說今天吧，明明是黃小魚不乖，我家李成浩說他幾句，他就委屈得不行，告狀給他媽聽。他媽就打電話給我，要我大人大量，千萬要多關(guān)照一下她兒子，等她回廣州再來感謝我。我聽得一頭霧水，我做錯了什么嗎？我媽說，唯一的錯就是咱們太熱心了吧。她倆對坐在沙發(fā)上，拿牙簽刺著梨子邊吃邊聊，越聊越親密。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黃小魚顯得很孤單。他仍呆在午托班。午托班的阿姨只要碰到我媽，就大叫大喊：我對他好呀，每次專門給他下面條。他一吃就是一大碗。他咋那么愛哭呀？作業(yè)不會做也哭，別的孩子碰他一下也哭！還老是偷偷跑回家，害得我到處找。我的個天，他媽媽啥時候回來呀？這倒霉孩子，怕是想娘了吧。

黃小魚確實變得越來越怪。他不吃早餐，說他不餓；他特別愛哭，老師隨便說他一句，眼淚就吧嗒吧嗒。這天早上，遇到我跟我媽，他也不打招呼，板著個臉走他的。我媽就想不通了，一路跟其他家長聊天：“真是好人難做呀，我倒養(yǎng)出個仇人來啦。我們俊雅捐給他1000塊，每天只花一塊錢買零食！”其他家長都點頭：“那是，這年頭，誰懂得感恩？俊雅，你傻呀，怎么舍得捐那么多？”

我的臉騰地紅了，說：“媽，別說啦！”我媽哈哈笑著：“我這丫頭，就是怕丑！”于是大家齊聲嘆道：“就是呀，這么點大的孩子，清澈得像礦泉水嘛?！蔽乙话褗Z過書包，把我媽甩在后面。我媽撲上來：“俊雅，給你一塊錢呀！”我接過那個硬幣，頭也不回，用最快的速度沖進了校門。

下午上體育課。我與幾個同學(xué)跳橡皮筋。黃小魚突然跑過來，討好地看著各位：“我?guī)湍銈兝K，好不？”我們齊聲喊：“走開呀！”黃小魚蹲在旁邊看了一陣，就走開了。我跳著跳著，突然發(fā)現(xiàn)我那一塊錢不見了，便四下尋找。李成浩說，哈，我知道，你在找一個硬幣！我說：“你咋知道的？”李成浩說，剛才我看到黃小魚撿了。我一聽，就朝黃小魚追過去：“把錢還給我！”黃小魚掉轉(zhuǎn)頭，磕磕巴巴地說：“我現(xiàn)在還不起！”我說，呸，裝傻呀，我不是要那捐款，你剛才撿了我一塊錢！

黃小魚的臉一下變白了，趕緊捂住口袋：“是我自己掉的?！崩畛珊聘乃傈h圍上來起哄：“我們都看見的，就是你撿了?！秉S小魚張嘴就罵：“李成浩！王八羔子！”說著，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拿手比劃著：“來呀，我不怕你們！”那架勢很像電視里武功高強的李小龍。大家“撲哧”一笑，就散開了。但是放學(xué)后，宋老師把我跟黃小魚叫到辦公室，問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經(jīng)過說了一遍。黃小魚卻嚎啕大哭，一個字都不說。宋老師就犯難了，說證據(jù)不足，這事就算了吧。黃小魚抽抽搭搭地走了，我站在辦公室不肯走，指責(zé)宋老師不公平。宋老師沒辦法，說：“要不，劉俊雅，老師給你一塊錢好不好？”我倒不好意思了，忙說不要。宋老師就給了我一顆巧克力。

我覺得得到了安慰，高高興興下了樓。我含著這顆糖，覺得它是世上最甜的。我這么愉快，決定原諒黃小魚。我叫：“黃小魚，黃小魚，咱倆一起走，好不好？”但是黃小魚從我身邊竄過去，裝沒聽見。我的情緒一下跌落，就把糖咽了，悶著頭走出校門。卻看到我們小區(qū)的幾個家長站在一起，正跟一個戴口罩的女的聊天。我媽也在里頭，表情沉重，原地站著不動。那個女的卻朝我走來，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么。我一愣，這是誰??？女的又重復(fù)了一句，我總算聽清了：“劉俊雅，又長高了啊?！闭f著，她摸摸我的頭，一雙眼笑得亮閃閃。我就知道她是誰了。

黃小魚的媽媽劉小文做完手術(shù)，回來了。她的手術(shù)是從臉部動刀的，透過口罩邊縫，我還是隱約看得到那張變形的面孔。但是還好，醫(yī)生說，她控制得好，再活幾年沒問題。一個那么漂亮的人變成這樣，大家都有點接受不了，不知怎么安慰她。還是我媽能干，她說：“沒關(guān)系，要那么好看干嗎？好歹你還漂亮過那么多年，比起我們這些從沒漂亮過的，你也值啊。再說啦，你又不要去找男朋友。一個家庭主婦，心靈美就行啦，能照顧你兒子就行啦。”這話說得輕巧，我媽的眼里卻透著恐懼，緊緊拉住我的手，不讓我靠近這個癌癥病人。

劉阿姨給我們小區(qū)的幾個同學(xué)家里各送了一桶芝麻油，說是她從老家?guī)淼耐撂禺a(chǎn)。正遇上端午節(jié)，她還特地為我家與李成浩家包了些粽子。走到小區(qū)門口，李成浩的媽媽對我媽說：“要不，你拿回去吃吧。”我媽慌忙擺手：“別！別！”李成浩媽媽微微一笑，說她家從不吃粽子的，就把粽子丟進了垃圾桶。李成浩探頭去看，被他媽媽兇了一句，翻翻眼珠走了。我們走進樓道，遇上一個清潔工，我媽就把粽子順手給了人家。我媽平時最節(jié)儉的，擦鼻涕都只舍得用半張紙。我爸扔掉一個空瓶子，她都要罵他敗家。我就不解了：“你咋這么大方？”我媽嘆口氣：一個癌癥病人做出來的東西，怎么敢吃？我想起劉阿姨那張臉，不由得后脖子發(fā)涼。我媽說得有道理呀。

晚上我媽無心吃飯，站在陽臺上，嘆口氣開始抽煙，跟個流氓似的。我說：“熏死你！”我媽朝我笑笑，顯得大人大量。她嘆口氣：“痛苦！”

她又痛苦上了！我正要撇嘴，又聽到我媽說：“太可憐了，是吧！”原來她是為劉阿姨難過，我媽說劉小文這輩子真是個悲劇。別人得癌癥，死就死吧，可她連相貌都保不住。我爸說，她要是治好了，也還不錯啊。我媽搖頭：“能治好嗎？治好也是生不如死！”

見媽心情不好，我就趕緊搶先洗澡。哪知脫襪子時，感覺不對勁。我一看，傻眼了：襪子里滾出一個硬幣！原來我錯怪黃小魚了。

我哭喪個臉走出浴室。我媽正打電話：不行啊，沒時間哪。見我在一邊傻站，我媽把電話一掛，兇巴巴地說：“干嗎呀你？”我問她：“你跟誰打電話？”我媽苦笑一聲：“還不是黃小魚媽媽？反復(fù)說感謝，要請我們吃飯！她真是的，自己成這副樣子了，還吃得有什么意思？”我吞吞吐吐地說：“我們還是去吧?！蔽覌尣唤獾乜粗?。我就把那一塊錢的事說了。我媽一聽，就罵起來：“你咋這么瘋癲哪？人家本來夠可憐了，你還要冤枉人家！1000塊錢你都可以捐，還在乎這一塊錢？”我小聲辯解：“不是才捐了500嗎？”我媽更火了：“后來他去午托班，不是我掏的錢？”說著又罵起來，連我爸都扯上了：早知道你爸這么蠢，就不跟他了，如今生出這么個糊涂蟲來，把老子的心都操碎！真是苦海無邊哪！你們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我等她罵完了，又說：“明天還是去他家吧！我向他道歉行不行？”我媽沉默一陣，把煙頭滅了，咬牙說行，看看就走。

但是我媽把李成浩的媽媽也叫上了。李成浩媽媽得知這事，也覺得對不起人，說她兒子嘴巴多，也得好好罵一頓。她也正琢磨，劉小文遭這么大的罪，作為熟人，不去看看說不過去吧。幾個人一起去，膽子也大些，買點東西去看看，談笑幾句就走人，也算是一點心意。

于是第二天我跟著她們倆一起去黃小魚家。去之前，怕劉阿姨不在家，媽打了個電話給她。

黃小魚家住在我家附近的農(nóng)民房子里。一間房，既是廚房又是臥室。里面的桌子、床鋪東倒西歪，都是撿來的。但是冰箱、彩電也還樣樣都有。他媽說是別人給的。他媽本來人緣不錯，現(xiàn)在成這樣子，廣州人還是講良心的，卻犯忌諱，打電話問好的、給錢給物的挺多，就是不到家里來。

見有人上門探望，他媽非常感激，早擺好了一桌子飯菜，還拿個蘋果擦擦，硬塞給我，說：“吃呀，吃呀，癌癥不傳染的！”可是我哪里敢吃？我媽她們堅決不肯吃飯，端著茶，也是一口沒喝，只顧著說客氣話。天氣挺熱的，她媽戴著口罩，滿頭是汗。我媽沉默一陣，就說，小文，取了它吧，反正大家都這么熟，不必見外。劉阿姨猶豫一下，實在熬不過，就真把口罩取了。這是一張什么樣的臉?。貉来踩サ粢淮髩K，嘴唇翻著，臉也塌了，皮肉絞在一起，鼻孔只剩一邊。我倒抽一口涼氣，不知怎么辦。我媽與李成浩的媽媽也驚呆了。我媽勉強笑笑，大聲對我說，你快去找黃小魚玩啊。

我說：“哦。”就轉(zhuǎn)身逃出來。

我跑到樓梯，正遇上黃小魚背著手，一級一級往上跳，嘴里氣喘吁吁地念著：一年級的小偷，二年級的賊，三年級的美女沒人追……我叫住他，黃小魚立即繃住臉：“你來干啥？”

我就跟他說了對不起。

他沉默了，手仍然背著，蹲在地上不動彈，跟只青蛙似的。突然，他咧嘴一笑，問道：“你聽說過激光原子彈嗎？”我說沒有。他哭笑不得地?fù)u頭：“連這都不知道?。俊庇謫?，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想了想，說要當(dāng)畫家。他“嗨”一聲，說：“畫家有什么好當(dāng)?shù)模苯幽谜障鄼C照下來就是了。我將來要當(dāng)一個解放軍。臺灣的陳水扁你知不知道？”我說知道，臺獨分子嘛，我爸最討厭他了。黃小魚激動得躥上躥下：“等我當(dāng)了解放軍，就一槍崩了他，什么東西！”

我不信，提醒他說，一槍哪里崩得了那么遠(yuǎn)，隔著臺灣海峽呢。他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大小姐，你蠢呀。我用的是遠(yuǎn)程激光槍！那時科技發(fā)達(dá)呀，不要說臺灣，就是美國，都可以射到?！?/p>

我對激光槍不感興趣。黃小魚就說，那我們打撲克好不好？于是我們就坐在樓梯上玩釣魚。幾盤下來，都是他贏。黃小魚一樂，笑得眼睛瞇成縫。正玩得高興時，他卻悄悄告訴我：“外星人來了?！?/p>

原來是他媽媽站在我后面，那恐怖的臉仍然露著，也看不出是個啥表情。她說：“呵呵，呵呵?！蔽也胖浪谛Γ鞍ρ?，俊雅，我家小魚玩牌哪里玩得過你呀？他智力差呢，這次才考30多分?！秉S小魚漲紅了臉，把牌撒了一地，扭頭就跑。我媽與李成浩媽媽也聽得直皺眉頭，說：“回家吧，回家吧?！蔽覀兙突丶?。黃小魚他媽卻沒完沒了地陪著我們走，不住說：“再來玩呀，再來玩呀?！?/p>

等她一轉(zhuǎn)身，李成浩媽媽就嘆道：“腦子不靈光，紅顏薄命?！蔽覌屨f：“為什么你不說她堅強？”李成浩媽媽冷笑一聲：“以前她健康時常常抱怨命苦，一會要尋死，一會要離婚。現(xiàn)在成這樣了，卻拼命要活。這是什么堅強？”我媽就流淚了：“這叫好死不如賴活吧。下次啥時候再來看她？見一面少一面呢。”李成浩媽媽說：“是呀，她這樣子，能熬到明年夏天就燒高香了。”我媽說，我這人重感情，容易焦慮。不敢與這樣的人走得太近。哪天她要是去了，我怕會天天做噩夢。李成浩媽媽也說，是呀，看到她，我會覺得世界太灰暗了，人生怎么這么痛苦？再說，我們也幫不到她呀，老天都不照應(yīng)她，我們這些小人物，又能怎的？于是兩人一齊嘆道：大人都沒什么，反正誰都免不了一死。主要是她兒子可憐哪，十歲，啥也不懂。她們嘆息一陣，就開始教訓(xùn)我：“你們要對黃小魚好呀，誰也不能欺負(fù)他！聽到了沒？”我回答：“聽到了?！?/p>

她們紅著眼圈對天發(fā)誓，如果劉小文不在了，大家一定幫著照看黃小魚。我相信她們的真誠，因為從那以后，遇到黃小魚，她們會搶著替他提書包，看到他在大太陽底下走，她們會追上去替他打傘。要是看到黃小魚被人欺負(fù)，她們哪怕是隔條馬路，也一定會跑過去，把那些壞學(xué)生臭罵一頓。

大家都說，晚期癌癥，死定了。我媽甚至寫過一首詩，說是悼念一個年輕美麗的生命。詩里有一句：無論千里萬里，我都要找到你。這首詩還給發(fā)表了，得了300塊錢稿費。我忍不住說：真能吹呀，劉小文還活著，離你才一里路，你怎么不去看她？我媽嘿嘿笑著：是呀，良心道德經(jīng)不起考驗。但是俊雅，誰都想跟陽光健康的人在一起，是吧？她太能說了，我不得不承認(rèn)她說得對。

但是讓大家吃驚的是，劉阿姨天天腳步生風(fēng)，一路小跑地接送黃小魚。哪里像個要死的樣子？我不信。黃小魚也不信。他說他媽吃面，一餐吃兩大碗。他媽每天吃半碗大蒜頭，一說話，滿嘴大蒜味。他媽還找來很多癩蛤蟆的皮，烤干了，用來熬水喝，說能把癌細(xì)胞全部殺死。黃小魚說起這些，大家都圍過來，聽得興致勃勃的。他就講得越發(fā)來勁：那皮烏焦麻黑，一串串掛在墻上，眼珠子瞪著，把人都嚇?biāo)?。我說，你媽平時在家戴口罩不戴？他愣了一下，小聲說：戴的。

同學(xué)們都問我，黃小魚說他媽長得像個外星人，到底會是個什么樣子呀。我叫他們自己去看。他們考慮很久，到底不敢。

我們小區(qū)的幾個家長，都越來越不跟黃小魚媽媽聯(lián)系。他媽獨個兒來來去去。有時在路上遇到她，我也只遠(yuǎn)遠(yuǎn)打招呼。她沖我一笑，眼睛仍是亮晶晶的。我看著她的背影，苗條修長，屁股一扭一扭。這樣的人，怎么會死？人家都等得不耐煩了，她還活得有滋有味。

雖然我媽她們與劉阿姨保持距離，但是劉阿姨單方面的友誼來勢兇猛，叫人招架不住。有時送點豆芽菜，是她自己發(fā)的，是最營養(yǎng)的綠色抗癌食品；還送過我一雙破了個洞的鞋子，說是黃小魚嫌太花不肯穿，還蠻新，就拿來給我，千萬別嫌棄呀。我媽怎么不嫌棄？可是她拼命塞到手里，也只得接了。等她一轉(zhuǎn)身我媽就把鞋子扔在垃圾桶里。她還經(jīng)常給我媽發(fā)短信，反復(fù)說些感激的話，并祝我媽身體健康，她時時刻刻要為我媽祈福。

有次，她在我們小區(qū)門口候著，說要與我媽聊聊。我媽只好停住腳步，說：你干嗎不找李成浩媽媽聊?。克f，唉呀，人家沒空啊。我媽苦笑:“我其實也沒空呢?！闭f著，她拉著我就走。黃小魚媽媽并不惱，一雙眼睛瞪著，仍是天真得很。

后來一個星期天，她又來按門鈴，熱烈邀我媽逛某個新開的大商場，說有購物車子接送呢。我媽說孩子要寫作業(yè)，不能去。過了好久，我們下樓，卻看到她帶著黃小魚蹲在那里，說，喲，我隨便溜達(dá)溜達(dá)，怎么就等到你們啦。我媽只好帶著我，跟她走。她硬把一張購物卡塞給我媽，說里面沒錢，但可以拿去充值。我媽慌忙拒絕了她的好意。

大家站在路邊等車。她不住說話，她說太感謝我媽了。捐款的事都已經(jīng)過去半年，這個謝字已讓我媽聽得耳朵生繭。當(dāng)初的感動，早變成了不耐煩。但她總說個沒完，恨不得把冷開水重新燒得熱起來?？湮移?，也夸我媽漂亮。我媽說老了，要減肥了。她說不用不用，剛剛好。我說我媽體重130斤，都脂肪肝了，你還在說剛剛好？她哼哼唧唧地看著天空，不答，過一會又說我媽幸福，老公賺不少的錢吧?？渫晡壹遥终f起她自己，倒不說家里窮，只說黃小魚不聽話，跟她頂嘴，咒她快死呢。

黃小魚在一邊齜牙咧嘴，朝我招手。我跟他走到一邊說：“你媽活著，不就是為你嗎？”黃小魚說：誰要她為我了？一天到晚盯著我，我做錯一道題，她就恨不得把我打死。這樣的媽不要還好呢。說著，把袖子卷起來給我看，手臂上好幾杠傷痕，都是他媽打的。他媽得病之前從不打孩子的，現(xiàn)在想盡全力督促他把學(xué)習(xí)搞上去。他媽說活一天就得負(fù)責(zé)一天。我說，她打你，你怕不怕？黃小魚說不怕，就怕她打完之后摟住他哭。那個樣子實在太恐怖了。

我倆說著說著停住了，忽然聽到我媽大叫大喊。我媽怒氣沖沖，說她忍無可忍：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講究什么愛不愛？把自己活好吧，別給你老公增加負(fù)擔(dān)。你手術(shù)、化療還不得你老公掏錢？他才多少錢一個月，怎么受得了？要緊時刻，還是得靠老公呀，我們都是外人，幫不了你一生一世的。

劉阿姨倒不生氣，眨眨眼，軟弱又頑強。她說，哪里呀，我最感謝的還是你。我都把你的事跡反映到你們管理處了，那個主任說，真?zhèn)ゴ笱?，他們會考慮宣傳的。

我媽一聽，就黑了臉，簡直要哀求她：“算了，你別這樣。我一點舉手之勞，都過了這么久了，就不要再提了。怎么車子還不來啊。”這時旁邊有人插嘴：這個商場根本就沒有接送車嘛。

劉阿姨眼神空洞發(fā)虛，再也沒了那種天真驚訝，她嘿嘿一笑，瞄著我媽，顯得很是心中有底：我們就等公交車好了。原來是她在哄騙我們，就為著多站會兒，好說說話?？谡终谧∷哪?，讓人沒法看到她的表情。就是把口罩取了，又能怎樣？她已經(jīng)沒有臉了，只有寂寞。

我媽面色鐵青，卻也不好發(fā)作，勉強笑道：我還有事呢，拉緊我的手，轉(zhuǎn)身就走。我們一路小跑，把他們晾在那里。

我們就在附近的商場買東西。我們正在貨架前看著，我媽的電話響了，是她打來的。她問我媽在干嗎。我媽順便答道：買點饅頭。她就大叫：唉呀，你不用買啦，這個商場的饅頭便宜，才4毛錢一個。等著吧，我?guī)湍銕c來。我媽慌忙說不用啦，不用啦。但是晚上她又出現(xiàn)在我家，氣喘吁吁地提著一大袋饅頭。我媽能拒絕嗎？說了謝謝，又掏錢給她。她倒不久留，旋風(fēng)一樣離開了。我爸回家，見桌子上的饅頭堆得小山似的，大吃一驚。我媽沒好氣地說：“吃吧，每個便宜一毛錢呢?！蔽野终f：“你神經(jīng)病啊。”我媽猛地站起，迅速打開門，正好看到樓上的老奶奶，就把饅頭送給了她。

我媽回到屋里，像一只氣急敗壞的蝙蝠，滿屋子亂撞。她說她最討厭別人干涉自己的生活，何況是個癌癥佬。明明是劉小文自己受不了孤獨，才找人搭訕的。大家互相打打招呼也好，可是何必靠這么近？一會送饅頭，一會送豆芽菜的。凈拿些不值錢的東西套近乎呢，想用最小的代價收獲最深的友誼呢。去他媽的友誼！這年頭誰顧得了誰？她是看我好糊弄吧。要不，干嗎不去找李成浩他媽？我媽越想越煩，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叮囑我：下次有人按門鈴，你去接，如果是她，就說我不在家，記住了沒有？我說記住了。

沒過幾天，我在路上碰到劉阿姨，她突然朝我跑來，塞給我一個袋子就跑了。我拿回家，打開一看，是她為我買的一條裙子。但是里面還有一本書，叫《看病不用求醫(yī)》。看來，她很關(guān)心我全家的健康問題。

這是她最近給我買的第二套衣服。我要我媽也給黃小魚買點什么。因為黃小魚就要過生日了。但是我媽不答應(yīng)。她說就怕人情做來做去沒個完。

還有一次，放學(xué)碰上下雨，我沒帶傘，我媽沒有及時趕到。我站在校門口東張西望，卻有一把傘遮到我頭上，一只手搭住了我肩膀。是劉阿姨。她說她是來接我的。摟過我的肩膀就走。我只好跟著她，忍不住偷偷從側(cè)面的口罩縫隙打量，看得到她奇形怪狀的臉。她朝我笑笑。我也朝她笑笑。我覺得自己腦子糊涂了，動作也不聽使喚，就像被一個外星人綁架了似的，駕著云往太空里走。

身后一陣倉促的腳步聲響起，是我媽追上來了。她勉強打個招呼，拉著我就走。我回頭朝劉阿姨擺手，她也舉起手來，卻忘了打傘，雨點很快打濕了她的衣服。她是那么寂寞，可是我除了害怕，無能為力。我媽不住叮囑我：以后就是下雪發(fā)地震，也不能跟著她走，知道嗎？

我趕緊提醒，廣州不可能下雪，也不可能發(fā)地震。我媽說，好啦，好啦，反正就是這么個意思。

我媽不許我穿那條新裙子，卻忍不住翻看那本《看病不用求醫(yī)》?？催^之后，她開始害頭疼，還老是便秘，一會說胃疼，一會說心口疼。她仔細(xì)研究那本書，結(jié)果懷疑自己得了腦癌、胃癌、淋巴癌。她不住跑醫(yī)院，花了很多錢，胃鏡、腸鏡、CT都照遍了，啥事沒有。但她半信半疑，又說口腔里長了個包塊，忘了跟醫(yī)生交代，說不定是口腔癌呢。她越來越啰嗦，有時甚至說得眼淚汪汪。我跟我爸首先都挺關(guān)心她的，后來就都不搭理她了。她開始失眠，要靠吃安定才睡得著。好幾次她半夜爬起來，對我爸說她睡不著，她很痛苦，真的。我爸實在受不了，大吼：“躺下！”我也說：“睡不著你不會數(shù)綿羊嗎？”我媽就睜著眼睛數(shù)啊數(shù)，一直數(shù)到天明。

一年以后，我已經(jīng)上五年級了。在一個深夜里，我媽接到一個電話。是劉阿姨打的。她體內(nèi)的癌細(xì)胞又轉(zhuǎn)移了，胸部、脖子、口腔，到處都是。醫(yī)生說，就算動手術(shù)，也最多只能活半年。這樣的話，就有人勸她放棄算了，把這錢留給老公孩子吧，何必扔在水里。我媽唔幾聲：你自己看著辦吧，我?guī)筒涣四?，真的不好意思。劉阿姨聲音悠遠(yuǎn)頑強，簡直可以穿越時空，也震麻了我媽的耳膜，并且叫她寒毛直豎。劉阿姨說，她反正是不會放棄的，她絕不相信自己會死。她問我媽信不信。我媽說信，并對她的堅強表示佩服。但我媽很快就為自己的態(tài)度后悔了。因為劉阿姨邀她一起去爬山，說大家好好聊聊，跟姐妹似的，還一再說些感激的話。我媽打完電話，氣得笑起來：這個晚上我別想睡了！我媽又說她痛苦。我爸說，你比她不是幸運多了嗎？我媽冷笑起來：我干嗎要跟一個癌癥佬比命運？什么感謝呀，什么友誼比海深啊。就算她沒得病，我們也不見得能做一生一世的朋友。我與她真不是一路人嘛。劉小文孤獨，我可以同情。但她偏要這么死纏爛打地玩矯情，我都喘不過氣來了。我覺得她在對我進行道德捆綁。我不想高尚，你知道嗎？不想高尚！

我聽得目瞪口呆。我想我媽真不容易。

于是第二天我找到黃小魚，要約他到操場上談?wù)?。這個學(xué)期黃小魚沒有與我同桌。他獨個兒坐在最后排，經(jīng)常仰著脖子，捂住耳朵大聲讀書。他對學(xué)習(xí)顯得如饑似渴，所以成績直線上升。幾次考試竟能考個八九十分。雖然還不算優(yōu)秀，但他的進步簡直讓我們吃驚。宋老師的眼睛是雪亮的，讓他當(dāng)了副班長。此時，黃小魚讀的是第七課《尊嚴(yán)》。課文說的是石油大王哈默年輕時逃難，不肯白白地接受別人的施舍，一定要通過勞動來換取食物。黃小魚讀得這么專注，我傻站一會兒，就回到自己座位上了。

放學(xué)時，宋老師進來布置作業(yè)，要我們寫篇作文，題目叫《贊美》，兩天以后交。她啟發(fā)我們，可以贊美祖國，贊美春天，或者贊美父母，贊美人間大愛。說到最后，宋老師還幽默地補上一句：當(dāng)然，贊美我也可以。

走出校門，黃小魚跟過來問，劉俊雅，你準(zhǔn)備贊美什么？我說贊美春天算了。他說，他要贊美人間大愛。他媽媽經(jīng)常教育他，要懂得感恩，大家都是好人，要感謝社會對他們一家的關(guān)愛。他媽老早就要他好好歌頌，到時去投稿發(fā)表呢。我說，拜托，這事過去這么久了，還沒歌頌夠嗎？

黃小魚說沒辦法，他媽這人固執(zhí)得很。自從得病毀容以來，他媽性格也變了，一不高興就滿眼兇光，走起路來橫沖直撞。他爸看見就怕了，也不敢打了。他媽活到這份上，誰也不敢惹她不高興，真叫個天下無敵了。但是他知道媽媽不容易，媽媽也想陽光來著，也想積極來著，到處找人攀談；還聯(lián)系過癌癥協(xié)會，但人家說她精神挺好的，沒必要陪著玩。他媽想主動一點，別人不溫暖她，她就去溫暖別人。她也不圖什么，就圖個解悶。這樣的媽，并沒有做錯什么呀。

是的，黃小魚媽媽不過是表示友誼，不過是表示感謝，確實沒有做錯什么?？墒俏覌層肿鲥e了什么？我與黃小魚想了好久，還是不明白。黃小魚拍著腦袋，承認(rèn)自己腦子不行。他說，你等一會，我去解個手。說完，就笑嘻嘻地轉(zhuǎn)到花壇后邊去了。一陣沙沙作響，他小便完了，跟猴子似的蹦出來，伸出兩根手指,怪叫道：“耶！”我說：“你想明白啦？”他說，沒有，另一只手高高舉起，握著個紅艷艷的塑料錢包。我趕緊奪過來一看，里面啥也沒有。我就隨手一扔，黃小魚卻寶貝似的撿起來，說新著呢，他媽老早就說過想買個錢包了。

我回家之后，看到我媽捧著個頭發(fā)呆。我問她怎么啦。她說，沒事，沒事。說罷，哈哈一笑，哼著歌去做飯。但我猜一定有事。過了一會，李成浩媽媽過來了，她們神秘地掩上書房門，嘀嘀咕咕說開了。我躡著腳尖，把耳朵貼在門縫邊偷聽，聽到我媽說：“我今天接了她五個電話。”

“她”是指劉阿姨。她與我們小區(qū)幾個家長剛相熟那會，大家的友誼才開始，熱烈得很。劉阿姨參與的是一段美好時光。自她因病退出后，時間一長，家庭主婦之間的友誼就經(jīng)不起考驗。這剩下的幾個開始家長里短，離心離德，甚至還拉幫結(jié)派。我媽與李成浩媽媽成了同黨，一個能說會道，一個足智多謀，對付另外幾個簡直是小菜一碟。劉阿姨哪派也不屬，還算是大家共同的朋友，但更多時卻被大家提防著，成了個恐怖分子。

我媽與李成浩媽媽關(guān)系越來越密切，劉阿姨成了她們最保險的話題。我媽說：“沒辦法，見面談吧。家境本來就困難，為這個病都花十多萬了，要換我干脆死了算了。是人都難免一死嘛。何必連累家人？可是她口口聲聲說，她不相信自己會死。她抓住我的手，那眼神呀，簡直在拿我當(dāng)救命稻草。我怎能再潑她冷水？我的個天，我真是怕了她了。現(xiàn)在我還覺得這手酸痛呢，拿肥皂水洗了好多遍，簡直覺得皮膚一寸一寸地在死?！?/p>

李成浩媽媽就說，我是不敢與她交往的。這樣的人，不能計較，也不能得罪，鬧不好還會落個以怨報德。她的友誼不算什么，就怕她有仇恨之心。她也確實很慘，我有時琢磨一下她的心態(tài)，覺得一片黑。

我媽一聽，就緊張了：“她會恨我？”

李成浩媽媽撲哧一笑：“你等著瞧吧。老實人肚子里長滿牙齒。最好當(dāng)心一點。”

我媽的聲音大起來，顯得很激動：我俊雅的壓歲錢都給她了，叫我如何想得通？我這1000塊錢還給自己買麻煩了？這樣的人，當(dāng)初就那么死了，大家還都會有憐憫之心?？伤顐€沒完沒了，這怎么叫人受得了？

李成浩媽媽：得了吧，你當(dāng)真捐了這么多？

我媽沉默一會，說了兩個字：“痛苦！”

我媽說痛苦時，正忙著化妝。門猛地被打開，她唇紅齒白地站在我面前，簡直妖氣逼人。我來不及逃開，被她逮住，在屁股上猛抽一掌：“我家里還出了個特務(wù)？作業(yè)做完了沒有？書背了沒有？拿來給我看！”

我心虛地逃回自己的房間。李成浩媽媽走后，我媽仍繼續(xù)她的教訓(xùn)：“這次考試又這樣？看你這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樱几S小魚有得一比了。我小時候哪是你這個樣子？”說著四處找家伙要揍死我。

我也豁出去了，大吼：“你以為你是誰啊？連個工作都沒有！”

我媽猛地站住，不吭聲了，只閉閉眼，按按胸口，利索地做了個痛苦的表情,就去擺碗筷了。過一會，門鈴響起，拿起對講機一聽，是我爸，他好像與人在聊天：“是嗎？OK，OK。”

我爸很快上來了，我打開防盜門，卻發(fā)現(xiàn)他身后還跟著個人。這人閃出來，戴著口罩，不就是劉阿姨？她自己不好按門鈴，就尾隨著我爸上來了。她對我爸說，是我媽約她過來的。我爸沒辦法，只好帶著她進了屋。

我媽的臉抽搐了幾下，勉強打了個招呼：“是你呀？”

劉阿姨訕笑著，說她過幾天就要回老家動手術(shù)，不知這一去還能不能回，所以過來看看，送點東西給我，就當(dāng)做個紀(jì)念。我媽與我爸迅速對視一眼，都拉長了臉。我爸說：“我家孩子不缺這個！”我媽也說：“是呀，快點拿回去，你還花這個錢！”但是又能怎樣？劉阿姨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袋子放在沙發(fā)上，轉(zhuǎn)身飛奔出門。

我媽氣急敗壞地?fù)渖先?，就像撲向一個炸藥包。她眼神恐懼地把袋子打開，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那個紅色的塑料錢包。錢包打開，里面有500元錢，還夾著張紙條。劉小文阿姨說，她感謝我一家對她母子的關(guān)照，就替我買了個錢包。

我媽怪叫一聲，把袋子收好，對我說：“俊雅，明天你把它還給黃小魚！”

我哭喪著臉說：“她以后再送東西過來呢？”

我媽長嘆一口氣：“看來，要被她逼得非搬家不可了？”

第二天，我去上學(xué)。李成浩追上來，神神秘秘地問：“昨晚我媽跟你媽聊什么了？”我冷冷地說：“啥也沒聊?！崩畛珊撇恍牛咽忠粩?，開始圍著我轉(zhuǎn)圈，一瘸一瘸的，學(xué)著范偉的語氣說：“忽悠吧，你就忽悠吧。”他學(xué)得惟妙惟肖，但我只管走我的。他攔住我，說：“你手里提了什么，給我看看。”

就在這時，正遇上黃小魚從旁邊溜過。他不想理我們，還由得了他？我沒好氣地把錢包掏出，喝道：“給你！”黃小魚一下站住，瞪著小眼睛看我。錢包掉在他腳下。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彎腰去撿。

就在這時，李成浩迅速地把錢包抓在手里。他得意地笑著，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哇噻，老黃，劉俊雅送了個繡香包給你！干嗎不直接拋繡球呀?！闭f罷哈哈大笑。

我們班幾個男生竄過來，圍著黃小魚又跳又叫：“拋繡球！拋繡球！”

黃小魚漲紅了臉，轉(zhuǎn)身就逃。這幾個男生更樂了。李成浩發(fā)令：“追！”他們夾著書包，在公園里繞來繞去，像一群快活的野貓。李成浩是公認(rèn)的飛毛腿，很快追上了黃小魚，一把拽住他的紅領(lǐng)巾：“抓住啦！抓住啦！”

黃小魚猛地聳起肩膀，把李成浩一摔。李成浩收不住腳，摔了個狗吃屎。黃小魚忙說：“對不起，老李?！彼D(zhuǎn)身翻書包，要找紙巾給李成浩擦臉。但是李成浩突然跳起來，朝他屁股上猛踹一腳。黃小魚“啊呀”一聲，撞在一棵樹上，隨即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我們圍攏過去，看到他的嘴巴正在滲血。他惡狠狠地吐了一口，一顆牙應(yīng)聲落地。大家都傻眼了，都說糟啦，老黃破相啦。李成浩本來樂呵呵的，見此情景，便慌了手腳，連聲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黃小魚咧著嘴哭了幾聲，很快忍住了。他含著滿嘴血沫子與各位商量：“千萬別告訴我媽呀，就說是我自己撞的。”在我們驚疑的目光里，他一骨碌爬起，顯得若無其事。我遞給他一瓶水，他仰脖子咕隆咕隆涮了口，就張羅著把他的牙埋在樹底下。他伸出腳尖，把泥巴攏攏，轉(zhuǎn)眼之間就碼了個漂亮的小墳堆。

我們興奮地圍著，看著，都說真有他的。李成浩還找了個木塊，插在墳堆上，用圓珠筆寫上某年某月某日某牙。他解釋說，這是為黃小魚的牙齒立碑。等他將來出名了，這粒牙齒就不是普通的牙齒。可憐的老黃，到時靠著這顆牙，都能替他媽看病呢。我們都哈哈大笑，黃小魚也跟著笑，把鼻涕泡都噴出來了。

我們沖進校門時，被值日生逮住，宣布：“你們遲到啦?！眱蓚€值日生一男一女，是六年級的模范生，學(xué)校的明星人物。男生戴著牙箍，咧嘴笑著，自以為酷斃。女生很嚴(yán)肅，因為她臉上長滿了青春痘。見到我們幾個，他們兩眼放光，說好哇，辛辛苦苦站了一早上，總算有點收獲。我們趕緊央求：我們情況特殊呀，通融一下行不？男生不吭聲，倒是女生厲害，繃著她長滿青春痘的臉，尖聲尖氣：“快點報上名來！我們?nèi)菀讍?？?/p>

李成浩說：“你們也別叫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眱蓚€值日生的臉一下紅了。我們登記完，正要離開時，黃小魚突然笑嘻嘻地掉頭叫道：“多吃包子少吃菜，省下錢來談戀愛！”這句話使我們笑得東偏西倒。值日生氣得直嚷嚷。黃小魚的油腔滑調(diào)立即得到了懲罰：單他一個人就被扣了三分。班干部是絕不允許被扣兩分以上的，看樣子他的副班長當(dāng)不下去了。

上課時，宋老師嘆了口氣：“黃小魚呀，黃小魚，你經(jīng)不起考驗呀，千不該萬不該，這個節(jié)骨眼上扣分，害我們班評先進呢?！闭f著就真把黃小魚的副班長給撤了?？蓱z的黃小魚受此打擊，趴在課桌上無精打采，成了一條缺氧的魚。等我經(jīng)過他旁邊時，他卻把我叫住了：“劉俊雅，千萬別告訴我媽呀?！蔽艺f行。

放學(xué)時，黃小魚又把他的囑托重復(fù)了一遍：“千萬別告訴我媽呀。”我說放心吧，心里卻怪難受。我想起我媽常說的兩個字，痛苦。男生都認(rèn)定我是多嘴婆，愛管閑事?？磥硪淖兇蠹覍ξ业挠∠螅皇且患菀椎氖虑?。走了一段路，黃小魚又跟上來：“劉俊雅，劉俊雅！”我簡直要崩潰了，只得舉手發(fā)誓：“我一定不說，行了吧?！?/p>

但是黃小魚卻朝我伸出一只手，手里握著那個紅錢包：“這是怎么回事？”原來是要問這個？他媽媽做的事難道他會不知道？我冷笑一聲，拒絕回答。黃小魚不依不饒地跟過來：“你說呀，裝個什么清高？”我一聽，惱火了，劈手奪過錢包，砸在他臉上：“到底是誰裝呢？撿來的破東西拿來送人，還說是特意買的，缺德不缺德呀！惡心！”

黃小魚張口結(jié)舌，新缺掉的牙齒空洞洞的，旁邊的牙齦通紅通紅。走到埋葬他牙齒的樹底下，他便站住，抱著那棵樹使勁搖晃,嘴里一連串地叫喊：“臭婆娘，去死吧！臭婆娘！”

我怒氣沖沖地問：“你罵誰？”他說反正不是罵你。我說拉倒吧，不敢承認(rèn)了吧。說罷，昂著頭就走。我聽到他在后面說，我罵我自己的媽，行了吧。

我不信他會罵自己的親媽。我掉轉(zhuǎn)頭，只見綠樹成蔭，卻不見了黃小魚。我倒回去尋找，也沒有結(jié)果。后來我又在公園的出口等著，那是黃小魚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我等了好久，也不見他。黃小魚像一條魚，不知游蕩到哪里去了。

我忐忑不安地回家，決心一字不吐。如今我越來越對我媽產(chǎn)生警惕。我媽這人，說起來是個作家呢，卻是一只老牌咕咕鳥，有空就在小區(qū)里瞎轉(zhuǎn)悠，逮著個保安清潔工也會聊個沒完。這些人最愛傳播小道消息，把小區(qū)里各位男女的隱私盡收眼底。所以，每天晚上，我們一家三口圍坐在餐桌邊時，我媽的話題就非常廣泛，經(jīng)過她的文學(xué)加工，我們小區(qū)成了個無奇不有的江湖。那些曲折離奇又可笑的八卦故事，常把我跟我爸聽得一驚一乍。我爸其實也很感興趣，卻說要不得，要不得，閑談莫論人非。但我媽狡辯說，這是深入生活，搜集素材。于是他們就心安理得起來，每天都說得興致勃勃。我要跟我媽說了什么，她還不會到處傳播？我傻呀。

我繃著臉吃飯，聽到他們說起李成浩家，爸養(yǎng)二奶，媽玩網(wǎng)戀，兩人正鬧離婚；又說起劉小文。都這個樣子了，還去動手術(shù)，這得花多少錢呀。就算花錢吧，能有幾分希望？也只是買個遭罪罷了。就算能活下來吧，又有什么意思？

我媽一邊說，一邊夾了塊肉含在嘴里，嚼了好一陣子，才戀戀不舍地吐在桌上。她為了減肥，發(fā)誓不再吃肉，每次都這樣考驗自己，折磨別人。那塊被遺棄的肉已是面目全非，上面沾滿我媽痛苦的唾液。我瞄了一眼，突然覺得一陣惡心。

見我皺著眉，我媽搖搖我的手臂：“俊雅，有沒有把錢包還給人家？”我低著頭“嗯”了一聲。我媽又問：你是怎么說的？我說，啥也沒說。我媽半信半疑地看著我，伸手探探我的額頭：“你怎么啦？不舒服？”

就在這時，電話響起來。我媽一個激靈，猛地站起，卻又慢慢坐下：“俊雅，你去接吧。如果是劉小文，你就說我不在家。”

我爸說：“你直接告訴人家不要來打擾不就行了，多大一點事呢，搞這么復(fù)雜！”

我媽馬上反擊：“都像你頭腦簡單？”我爸也不示弱，把碗一頓，冷笑道：“這么些年，也幸虧我頭腦簡單，你們才沒有餓死！”他們還要爭執(zhí)下去，我大喝一聲：“別吵啦！我接電話！”

我拿起話筒，卻是宋老師找我。她問：“劉俊雅，你放學(xué)時看到黃小魚沒有？他現(xiàn)在還沒回家呀！他的家長正急得哭呢。你跟李成浩快點到小區(qū)門口來集合，大家一起尋找?！蔽艺卮?，話筒卻被我媽掩住了。我媽朝我使個眼色：“就說我出去了呀！”她心虛地四處張望，似乎劉小文的魂魄無處不在。我氣得把電話一掛，就開始換鞋子。

我媽問道：“你去哪里？”

我不得不把黃小魚的事說了。我媽一聽，也開始著急，卻還是拉住我不放：“就憑你，能找到他？你說吧，估計他能去哪里？”說罷，她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出門的準(zhǔn)備，把我爸的筷子奪下：“還吃什么吃，一起去找呀！”

我們一家三口，直奔下樓。到了小區(qū)門口，宋老師與學(xué)校的一個保安站在那里等，旁邊蹲著個男人，是黃小魚的爸爸。李成浩過了好一陣才來，解釋說他媽攔住他，要他先把作業(yè)寫完。宋老師忍不住批評：“你媽也真是的，也不看看形勢！”李成浩作為班長，也很慚愧。但是他說他想不出黃小魚會去哪里，真的。

住在附近的被點名前來集合的同學(xué)陸續(xù)到齊了，全套人馬竟有十多人。同學(xué)們邊找邊分析原因，都說黃小魚鬼精鬼精的，肯定不會被拐賣；綁架嘛，更不可能，誰不知道他家窮??；一定是找個地方躲起來了。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他的出走？會不會是被撤了職覺得受了委屈？會不會是受了同學(xué)的欺負(fù)？

宋老師不發(fā)表意見，只一個勁催促：“快找吧，快找吧，講那么多廢話！”

李成浩仗著受寵，油嘴滑舌地說：“宋老師，你心虛了吧。”這本是一句玩笑話，哪知平時最和藹的宋老師竟勃然大怒：“我舍下沒滿周歲的孩子，來尋找別人的孩子，完全是出于人道主義，我有什么好心虛的！”大家一愣，就不敢再亂說話了。

我媽也幫著訓(xùn)李成浩：“你這孩子，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她轉(zhuǎn)頭朝黃小魚的爸爸說：“這真要搞丟了，怎能讓老師擔(dān)責(zé)任？肯幫著找就不錯啦！是吧?！秉S小魚的爸爸急得滿頭是汗，卻只一個勁點頭：“那是，那是。絕不敢怪老師?！蔽覌寙査?，劉小文呢。他說：“在屋里嚎呢，怨我呢，說不要活了呢?！?/p>

我爸冷不防笑嘻嘻地問：“黃師傅，你沒打她吧？”黃小魚爸爸回答：“她這個樣子，還打得有甚意思？”

一個絕境中拼命活著的人是可怕的。因為不敢惹黃小魚媽媽不高興，宋老師飯都顧不得吃，發(fā)動這么多人展開地毯式搜尋。我們在學(xué)校周圍找了個遍，卻一無所獲。后來在我的提議下，大家來到公園，一遍一遍地叫喚：“黃小魚！黃小魚！”但是無人回答。那棵被黃小魚搖晃過的樹默默地站在那里，把黑暗投在腳下，罩住那個小墳堆。我與李成浩迅速對視一眼，看見彼此眼里的淚水。小墳堆里還埋藏著黃小魚的牙齒！李成浩在樹下站了一會，突然跳起來，帶著哭腔大叫：“老黃！老黃！”黃小魚的爸爸驚訝地“呃”了一聲，卻遭到幾個男生的阻攔：“不是叫你！”大人們竟嘿嘿輕笑起來。

黃小魚到底沒有出現(xiàn)。

找了兩個多小時，宋老師只得宣布今天到此為止，明天再說吧。各位辛苦了。有的同學(xué)便提出，我們的作文還沒寫呢。宋老師疲倦地打了個哈欠：“算了吧，再等一天?！蹦菐讉€同學(xué)得寸進尺：還贊美什么呀？黃小魚都搞丟了。

但是宋老師不理會他們的胡言亂語。大家互相擺擺手，準(zhǔn)備各回各家。就在這時，一個苗條的身影從黑暗中奔出來，戴著口罩，是劉阿姨。她渾身顫抖，誰也不看：“這孩子，剛給我打過一個電話來著，說沒臉見人。他是躲起來了，一定是躲起來了！”她拉著她老公，開始滿公園亂轉(zhuǎn)：“小魚！你回來啊！你不回來，我還活著干什么呀？小魚啊，我的兒子！”她的聲音越來越沙啞，最后干脆嚎啕大哭。我媽看不下去了，趕緊安慰她：“既然是躲起來，肯定沒有搞丟。這孩子，想通了肯定要回來的?！钡莿⒁桃话阉ら_她，發(fā)出母狼一樣的嚎叫：“你他媽站著說話不腰疼！”

她是如此兇狠。風(fēng)吹得樹葉刷刷作響，幾只小鳥驚飛起來，還有一只野貓在昏暗中喵喵叫著。在場的人都往后退了一步。我媽張口結(jié)舌，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爸這時顯出了他的男子漢氣概，叫我們先回家。他要留下來陪著再找找。

回家路上，我們母女倆并肩走著，越靠越攏。

我問我媽：“她那么吼你，你不生氣呀？”我媽說她無所謂。緊接著，她嘆了口氣，說其實孩子學(xué)習(xí)不好不要緊，只要聽話；孩子不聽話也不要緊，只要不搞丟?？⊙?，俊雅，我的乖女兒，以后我再不打你了，再不罵你了。我聽得感動極了，伸開雙臂摟住她的脖子，大聲保證：“放心吧，我會永遠(yuǎn)跟你們在一起！”我媽嘿嘿直笑，一激動，就開始趁熱打鐵地啟發(fā)我：“老師布置的作文，你打算怎么寫？”她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知道她，指望我贊美母愛呢。

我贊美什么呢？我想起了黃小魚，心里一團亂麻。黃小魚說要贊美人間大愛?？墒撬跄芤贿呝澝?，一邊逃跑？

黃小魚，擦干眼淚回來吧。我雖然不太懂什么叫人間大愛，但我愿意陪著你高聲贊美。

【責(zé)任編輯 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