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召政

鄉(xiāng)愁是一次匆匆的登臨

昨日，南昌的秋老虎肆虐，據(jù)說為百年之最。我們幾位作家受南昌市政府邀請，前來參加首屆滕王閣世界華人作家筆會，盡管陽光照在身上如油潑，但這并不減我們一行在滕王閣上憑欄遠眺的雅興。我們一行中年齡最大的是余光中先生，在六層的回廊上，他面對滔滔贛江，感慨系之，言道：“一千三百年前的王勃，在這座樓上，為南昌的文苑風(fēng)流，寫下了第一筆，只可惜我此時置身于此，卻看不到秋水長天的景色?！?/p>

的確，《滕王閣序》可稱為千古妙文，其中“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兩句，更是膾炙人口的絕唱。如今閣內(nèi)二樓大廳里，還懸掛著毛澤東親筆書寫的這兩句，筆走龍蛇，是閣內(nèi)最為大氣磅礴的楹聯(lián)。沒有滕王閣，就沒有《滕王閣序》；沒有以上這兩句，《滕王閣序》也就沒有了靈魂。大凡寫文章的，決不可找不到詩眼，或者妙句。沒有它，就等于沒有靈魂；沒有靈魂，豈不是行尸走肉？

我理解余先生此番登滕王閣的心情，就是想通過檻外的秋水長天，來與王勃的靈魂契合。所謂思接千載，就是靈魂間的超越時空的相吸、相悅與相思。登樓之前，應(yīng)主辦者的邀請，余先生與南昌的少兒們一塊朗誦了他的詩歌名篇《鄉(xiāng)愁》。這首詩的朗誦，我聽過多回，但聽作者自己朗誦卻是第一次。余先生略帶南國鄉(xiāng)音的國語，讀起來更平添了鄉(xiāng)愁的韻味。我的太太一旁聽了，眼角溢出了淚花。這首詩非常淺顯，幾乎可以當(dāng)作兒歌，但它感情的容量卻是巨大的，我、新娘、母親、大陸四個意象，層層推進，把一個人的飄泊生涯寫得淋漓盡致。通過個人的鄉(xiāng)愁可以感悟家國的滄桑。余先生的這首詩，幾乎可以肯定地說，它會是中國詩史里不朽的名篇。

現(xiàn)在，與余先生一起站在這座滕王閣上，聽他的惆悵，我便仿他的鄉(xiāng)愁，對他笑道：“余先生，鄉(xiāng)愁是一次匆匆的登臨，我在這頭，王勃在那頭?！庇嘞壬犃耍仁且恍?，繼而略作沉思地點點頭，回答說：“王勃言‘關(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這是初唐的鄉(xiāng)愁。如今你我，以及這滿樓的游子，盡管是他鄉(xiāng)之客，但卻不會是失路之人?！甭犉湔Z意，可以揣度余先生要“翻新楊柳枝”了。可以期待，他將會為南昌的風(fēng)流寫下精彩的第二筆了。

2006年9月3月匆草

奕博的散文

中國有幾個城市是適合文人居住的，像蘇州、杭州、成都、西安等。所謂適合，當(dāng)然是相對而言。最基本的條件是，這個城市必須有深厚的人文傳統(tǒng)，城市周圍有好山好水，城市的街巷里有雅致的酒肆茶樓。更重要的，是這座城市的居民中，始終有一個欣賞文學(xué)藝術(shù)的階層。老人有閱讀的興趣，年輕人有學(xué)藝的沖動。我在這種城市里，常常有如魚得水的感覺。飲酒品茶，談文說藝，每每得到娛心怡情的快樂。

今年春上的一天，我在西安與文友相聚?！睹牢摹返膱?zhí)行主編穆濤先生將一個小伙子領(lǐng)到我跟前，介紹說：“他叫陳奕博，是名高二的學(xué)生，喜歡文學(xué)，尤其是歷史散文。”我聽了并不覺得奇怪。西安的風(fēng)氣滋養(yǎng)文人，在這座至今蕩漾著漢唐風(fēng)韻的古城里，官員作家、少年作家比比皆是。陳奕博拿出他出版的一本散文送給我。我隨手翻翻，便覺得這位雖生得健壯，滿臉卻洋溢著稚氣的高中生確有一股靈氣，字里行間透露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成熟。我便同他閑聊了幾句，發(fā)覺他的語氣也像那種小大人，便有些詫異了。因席間人多，寒暄則可，深談不易，便囑咐他可將新寫的文章通過電郵給我。過不多久，我收到了他傳來的十幾篇散文。大約因為我熱衷于歷史文學(xué)寫作的緣故，奕博傳給我的，幾乎全是描寫歷史人物的散文。

不單西安城里，時下中國文壇，少年作家不僅在數(shù)量上，而且在才華上都顯露出銳不可擋的氣勢。但是，由于閱世不深，經(jīng)歷太少，他們的創(chuàng)作多半局限于校園文學(xué)或青春文學(xué)。像陳奕博這樣超越自己的生活，甚至是生命的體驗而欲解析歷史中那些震鑠古今的人物，在少年作家中雖不是唯一的，卻也是非常少見。

試看下面這幾段文字：

長安皇城，紫金宮殿，不僅拒絕為藝術(shù)家提供最樸素平實的理想土壤，也同樣摧殘著文學(xué)家施展政治才能，落實經(jīng)世抱負的自由極限。

《長安的隱喻》

對高地的敬畏，往往成為人們行走世上明哲保身的處世哲學(xué)；對高地的恐懼，也禁錮著人們遺世獨立的生命理想。然而，總有人在歷史的風(fēng)口浪尖孑然獨立……

《高地的孤獨》

太史公寫項羽這個人，成在他的意氣，也敗在他的意氣上。

《人文欣賞》

這種思考，這樣的立論，出自一個十七歲的高中生之手，著實叫人驚詫。我們說一個孩子的早熟，既指的是生理，亦是心理。但若用早慧這個詞，則純?nèi)恢傅氖切撵`了。

奕博的歷史散文，選擇剖析的對象是李白、王維、蘇東坡、韓愈、項羽這樣的人。這些人存在于中國歷史中的理由，除了才華，還有他們的悲劇性的命運。生于錦繡時代的年輕人，喜歡和親近這樣一類歷史人物，似乎可以望見他生命中的茂然氣象，顯出的不是常態(tài)，而是那種悲天憫人的孤峭。

奕博的散文，又讓我想到了西安。歷代許多文人的才情，堆砌起這座城市文化的高度。每一朝每一代，注定會有一些人站出來，接續(xù)這座城市的文化香火。奕博會不會是這種人呢，在他的文字中，似乎看到了某種端倪。

2010年8月21日

于力的把式

八百里秦川，兩種人居多，一是莊稼人，二是文藝人。這兩種人放在江南，便有天壤之別。但擱在陜西，倒像是兄弟兩個。莊稼人重禮節(jié)，好佛道，愛秦腔，粗野中透著風(fēng)雅；文藝人也是重禮節(jié)，好佛道，愛秦腔，風(fēng)雅中摻著粗野。如果統(tǒng)一服裝，你便分不出誰是莊稼人，誰是藝術(shù)家了。

就像本文要說的畫家于力，乍一看，就是個莊稼人。見了生人，小眼睛眨巴著，顯得局促，但酒杯子一端，見誰都不生分了。二兩燒酒落肚，便無拘無束地與你談筆墨與繪事。

于力轉(zhuǎn)益多師，最后投到趙振川門下，這歸宿尚好。趙先生的令尊乃“長安畫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趙望云。如今，振川已是長安畫派的翹楚。于力投到門下八年，耳提面命，受益良多。

于力畫山水，欣賞他的畫，便看得出莊稼人的味道了。長安畫派有句口號，叫“一手伸向山河，一手伸向傳統(tǒng)。”反映在繪事上，就是要有扎實的寫生，要有活潑的筆趣。于力的畫作中，無論是八尺整張還是尺幅扇面，都是熟稔的三秦風(fēng)物，都是典型的終南氣象。在他的筆下，巖石也罷，煙嵐也罷，樹木也罷，都不是神仙的棲居，而是莊稼人的道場。莊稼人從土地上要收獲，于力從筆墨中要精神。他要的精神，不是雅人的高蹈，也不是逸人的遁隱，而是農(nóng)人的牧歌。

傳統(tǒng)的筆法，功夫在線條上，而墨意，則存于暈染。有趙振川這樣的嚴師指點，于力筆墨中學(xué)會了十八般武藝。猶如莊稼人，該使镢頭的時候用镢頭，該用犁鋤的時候用犁鋤。十八般武藝會了，就叫把式。我在于力的畫中看到了他的把式，即將眼前的故鄉(xiāng)變成心中的道場。

誠然，于力不是那種天分很高的人。所以，完全不用擔(dān)心他“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只是執(zhí)著地追求他想要追求的，每天只想著一頭撞到南墻上。這種犟性，就是不拿奸耍滑。

有造詣的畫家，首先是涉筆成境，再往下走，就是涉筆成趣了。于力的畫，還在有境無境之間，有些靈氣他似乎拿住了，稍不注意又從筆縫里溜走了。往后，于力要像養(yǎng)寵物一樣，把靈氣養(yǎng)在心里頭，化在手指上。畫的真趣，必然就會流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