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正寧
山澗夜光魚
孫正寧
文革前夕,公司調(diào)我到南門柴場任出納。南門柴場與南門石橋相距百米,這石橋便是南郭通向城區(qū)的惟一咽喉。每天,總有一撥一撥的山農(nóng)販子用人力車,一車一車地往城里拉枝柴。在那個年代,城里居民炊缸灶燒枝柴,還是蠻多的。
初伏的天氣,早晚比較涼快。這天一早,孟仔壘得高高的柴車后面有一個山妞幫著推車。
“孟仔呀,那是誰?”
“我的妹子。”
“真像,真像。幾歲了?”
“十六?!?/p>
孟仔的妹子叫黎,小我六歲。
中午,兄妹倆進(jìn)城去買些什么;傍晚,回來的時候剛剛下過一陣?yán)子?。我把他們曬在場上的換洗衣服已經(jīng)收了折疊起來。
兄妹倆看看還未落暮的天色,抓緊時間趕路回去了。
從山岙里到南門柴場,至少也有八九十里的路程,翻山越嶺的艱辛,日曬雨打的煎熬,那是汗水的付出,也是苦力的回報,這“販子”并不好做。
三天過后的早上,孟仔帶了他的妹子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了南門柴場。
晚上下班后,孟仔邀我吃晚飯,這種邀請的意味,顯而易見是明朗的。我感覺自己突然長大了,平生還是頭一次,由此也可能是人生跑道上的轉(zhuǎn)彎點(diǎn),雖然只是一種淡淡幽幽的情調(diào),但是足以銘刻我的一生記憶。
—來二往,有她的哥哥掩護(hù),自以為滴水不漏,結(jié)果還是被炒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好心的同事給我透露點(diǎn)消息:孟仔的父親是蔣介石的侍衛(wèi)官,軍銜少將參謀;孟仔的母親也是國民黨軍官……
弦外之音:你怎么跟他們搞在—起?
我不在乎這一切。
有—天,孟仔跟我說,晚上到中山公園,他的父母想見我。
孟仔的父親早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xué),后為國民黨軍隊(duì)的上校副官,其母同為軍官。黎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解放前夕,父母正準(zhǔn)備攜帶兩個兒子去臺灣。真正要命的是,適逢黎要出世,她的父親又不忍拋下她的母親和孩子,因此逃亡不成。幸運(yùn)的是,她的父親雖然當(dāng)過余姚縣長,但未曾作惡,承蒙政府寬大,以歷史反革命分子論處,打回原籍,雙雙被家鄉(xiāng)政府管制。
過了一些時候,別人捎信來:孟仔的父母有事要找我商量。
星期天,天還未亮,我踏著那輛借來的破自行車,帶上頭天晚上買好的禮品出發(fā)了。到了孟仔的家,正好早晨八點(diǎn)準(zhǔn)。
孟仔的母親埋怨我花錢不當(dāng),送這樣的“奢侈品”,還不如送錢實(shí)惠。起初,我感到意外的驚愕;后來,可以完全理解。
中午的飯菜有嫩雞燒芋頭、時鮮蔬菜,一家子其樂融融,洋溢出山民農(nóng)家的樸實(shí)情趣。還說,下次來的時候,—定讓我吃上溪澗里那種美味非常的“夜光魚”,那種魚只在晚上月光下才能網(wǎng)到的。
午后,我跟孟仔的父親聊天。他的煙癮特別厲害,抽的是那種不用掏錢的,自己種植,自己曬制,自己切絲,自己卷裹的土煙。并且另有重要發(fā)現(xiàn),他的英語特別流暢。我說,我以后可好好地跟您學(xué),您是我最好的老師。瞬間,在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被別人尊重的得意,這種得意對他來說,似乎是已經(jīng)非常地遙遠(yuǎn)和陌生。
我還看到過,他、他的同事與王丹鳳等電影明星的合影。
下午,黎的鄰居錫意,說有事要跟我商量。錫意乃熟人,三十來歲的農(nóng)婦,與人為善熱情大方,也常來販柴。她說:第一,經(jīng)過接觸和調(diào)查,認(rèn)為我這個人,人品可靠;第二,現(xiàn)在黎的一家處于非常時期,承受著外界的流言蜚語,有一定的精神壓力;第三,除了黎的兩個哥哥能自力更生外,二老和兩個女兒的生活沒有任何的經(jīng)濟(jì)來源,可想而知那種度日如年的窘境。試問,你是否能夠給出兩百元聘金,領(lǐng)走他們的女兒,算是一個圓滿的了斷。
當(dāng)宣布這突然其來決定的時候,對于我有如捉襟見肘般尷尬。靜默了一會,我攤攤自己的想法。
我說:黎才十六歲那么小,還不到結(jié)婚法定的年齡,這么一來成了“童養(yǎng)媳”,我有能力養(yǎng)她一個人,不過總有一點(diǎn)買賣的嫌疑,我又不能不出錢白白地把她領(lǐng)走。其實(shí)我也很窮,家中還有六個弟妹,為了一家糊口,十六歲輟學(xué)工作。現(xiàn)在要我拿出兩百元的現(xiàn)金,相當(dāng)于半年的工資,猶如天方夜譚。
有錢的,多得一塌糊涂,把首飾丟井的,把金條棄河的;沒錢的,竟會賣兒鬻女,竟要鋌而走險。錢,這個東西有如此之親切,也有這般的可惡。難怪:床頭金盡,英雄心碎??磥?,錢雖然不是萬能的,沒錢卻是萬萬不能的。
死一般沉寂。
晚飯之前,我想聽聽黎的意見,可她沒有任何反應(yīng)。其實(shí),黎畢竟只有十六歲,我對黎的感情僅僅是單相思,黎對我的印象也只是好感罷了。自從相見相識以來,我們還未牽過手,還未真正地說過一句話,談不上兩情相悅,這正是黎的清澈。此時的黎,側(cè)著頭,一雙晶瑩帶著霧水的眼睛,滿含的盡是憂郁和凄惶,這是一雙使人終身難忘的眼睛,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顯得那么恐懼,那么無助。她哪里懂得:世道艱難,人心險惡。小小年紀(jì),纖弱的肩膀如何承載得起這副無名的重?fù)?dān)?她的父母要把她賣了,這已是鐵定的事實(shí)。一個人的出生,是上蒼的安排,父母是不能選擇的,那么連個人的婚姻都不能選擇,這不能不說是人生之中的最大悲哀。她必須回報她的父母,她必須保護(hù)她的妹妹,并且不在窩里爭食。現(xiàn)在要把她當(dāng)作“犧牲”推上供桌,是她父母無奈的決定。人呀人,這是真正的動物世界!
那時候在農(nóng)村,像這樣家境的女孩沒有打工的地方,也沒有做小保姆的去處。
我束手無策,我好窩囊!
這一天晚上,我喝了不少的酒,也抽了不少的煙,迷迷糊糊地睡去……
由于我的“階級立場不穩(wěn)”,出納崗位立即被罷免,前往東門柴場參加勞動,改造思想。整天背馱一簍簍木炭,搭建一座一座的“金字塔”,渾身墨黑墨黑,對著鏡子只見兩個泛光的眼白一閃一閃的。
后來的歲月,我不時地在打聽孟仔和黎的消息。據(jù)說,我走了不久,黎的父母到底還是把她賣了。把她“賣”給了一個外來的“民工”,只要遇上她同別的男人說話,她就會遭到拳腳……
說著,說著,這四十多年的歲月頓然清晰起來,我還會常常做夢,返回那個“時間隧道”,夢見她、夢見她的兄弟、夢見她的父母、夢見“山澗液光魚”……
一覺醒來,已是兩鬢蒼蒼滿頭白發(fā)。
黎,惟有在心中默默地為你祈禱,祝愿你晚年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