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煬和

夢想的力量

鄭煬和

天涯，這個名字在新世紀(jì)初我剛到寧波時就聽到了，從幾個男人的口中?，F(xiàn)在回想起來，傳說中的天涯給我的印象是，寫作很厲害，人很豪爽，很愛鬧猛。但當(dāng)時我只是記住了名字，沒有想認(rèn)識她和閱讀她作品的愿望。在文學(xué)的缸里泡了許多年，對文字的需求猶如資深喝酒人對酒質(zhì)的苛刻，而且我生也有涯，經(jīng)典尚沒有充裕的時間去領(lǐng)略，其他的就免了吧。認(rèn)識她的念頭更是沒有，覺得那么熱鬧的一個人對于喜歡安靜的我是不宜的。時間就這樣流逝著。其間我做了母親，換了幾個工作，也承受著理想和現(xiàn)實的落差以及對現(xiàn)實的步步妥協(xié)。去年的某一天，我在報上讀到了她的新聞，她生了重病，她沒有工作，她是單身母親，她是個執(zhí)著的文學(xué)愛好者。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去看她。但終于沒去。我關(guān)注著新聞的連續(xù)報道，但奇怪的是報道虎頭蛇尾地沒了。那時起對這個人我有了一份牽掛和敬意，夢想的力量真大啊，讓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姑娘以生命為代價去追求。

沒過多久，我們竟在省社會主義學(xué)院相見相識了，她是民主黨派，我是黨外，一起接受培訓(xùn)。在人群中我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難道是她？找人證實，確實是。經(jīng)過化療放療的摧殘，她有些憔悴，臉上的黑斑也很顯眼，她自嘲別人以為她是兒子的奶奶。我與她年齡相仿，看著她，我為自己的“顯年輕”感到慚愧，好像覺得命運之神從她身上偷了點東西給我。上課時，我難得主動地跟她講話，那次竟聊了一節(jié)課?；貙幉ê螅胰ニ铱赐?，在她那間狹小凌亂、堆滿書的臥室里，我們促膝交談，我對她的經(jīng)歷有了些粗淺的了解。她的有些近似于左傾冒險主義的決定對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譬如婚姻。但對文學(xué)的熱愛和追求的勇氣，讓我自嘆不如，可以說，文學(xué)讓她失去了立身之本，包括健康，四十歲的女人居然寫得丈夫沒了，工作沒了，健康沒了，醫(yī)療保險養(yǎng)老保險還得靠賣書的妹妹交！我當(dāng)然知道，文學(xué)并不總是那么吝嗇的，有的人靠文學(xué)照樣活得風(fēng)生水起。但這個傻女人像一個癡情女，只知付出，不知道用文學(xué)去為自己換點什么，不知道文學(xué)只能搭臺，不能唱戲，更不能唱主戲。

從她家回來后，我看了她送我的書。從散文詩中，我讀到了一個柔情似水、風(fēng)情萬種、永遠處于戀愛季節(jié)的女子，這跟她的“哥們”形象大相徑庭。我暗暗想：其實這是個真正的女人，她是用豪放掩飾自己對愛和被愛的渴望，男人們被她蒙騙了。愛需要掩飾嗎？不是很多人在用虛情假意甜言蜜語掩蓋對金錢權(quán)力和肉體的占有欲嗎？我想，也許正是因為后者的存在，讓天涯對愛的表白留給了文字，還愛一個清白。對她來說，寧愿她被人誤讀，也不愿心中的一份愛被褻瀆。只是她有所不知，世人寧可接受虛實相生的愛，也不敢面對百分百的愛，因為這愛太重，現(xiàn)代人擔(dān)當(dāng)不起。天涯把沒有男人愛她歸咎于自己的不可愛，其實真相是她太可愛，只是這種可愛太沉重。

我本來想給她的小說寫篇評論，譬如《陌上花》，雖然不是特別好，但依我對一個地方上作品的標(biāo)準(zhǔn)，還是好的，里面有一種命運的東西。終于沒有靜下心來再仔細地去讀一遍，也就作罷了。有一次在皎口水庫開小說創(chuàng)作會，我們又見面了，在發(fā)言時，我舉了她小說中的缺點作為一個反面例子，我知道現(xiàn)在很多寫作的人心理很脆弱，接受不了別人的批評，而她與我莫逆于心，應(yīng)該不會生氣的。果然，她很樂意地接受了。那晚我們共居一室，天涯說她要把自己生病的過程寫出來，不然，這苦真是白吃了。我表示贊同，因為我曾親眼目睹一位至親歷此苦難，我能深切感受其中的痛苦、恐懼、絕望和對生死的思考。但我同時建議她不要急著寫，如果對這病還抱著怨恨，如果對自己的命運覺得不公，那么這小說是寫不深的，充其量是個病中日記而已。我們倆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興奮了，好像不是在說一種可怕的病，而是在醞釀一部偉大的作品。

“文章憎命達”，這句話在很多作家身上靈驗，以致有人認(rèn)為只有經(jīng)歷苦難才能出好作品。天涯最近出了本散文集《恣意天涯》，不少人覺得這本書是她所有書中最好的，并把這歸因于她經(jīng)歷的磨難。我也被書中的文字打動，但我想，所謂的“文章憎命達”是一種表面現(xiàn)象，苦難不會直接導(dǎo)致好作品，不然，我國的好作品多了去了?？嚯y是一種去蔽，這是它的積極作用，它把常態(tài)下的一層面紗或面具移走了，世界露出了真相。能直面這真相并能揭示這真相的就是好作品。這真相有殘酷的，也有溫情的。天涯的這本散文集基本上是溫情的真相，盡管《病中日記》中露出生命脆弱的殘酷，但同時平時不大顯露的愛此時無遮無攔地表達出來了，所以天涯說：“感謝疾病，要不然我不會如此深刻地感受 ‘愛’真正的分量”、“我以為我失去了?？蓵r間告訴我，我不但沒有失去，反而得到更多。無論是物質(zhì)還是精神，親人還是朋友，熟悉還是陌生，給予我太多太多的關(guān)愛?！碧煅囊驗閻郏辉俦г姑\的捉弄，不再去計算自己還能活多久，“在這個不一樣的春天里，每一朵怒放的花，每一片鮮嫩的葉，每一滴清涼的雨水，每一縷溫暖的陽光，還有每一聲真誠的問候，帶領(lǐng)我一步步去尋找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圓滿?！鄙⑽募杏幸粋€個溫情的故事溫情的人和天涯對這世界的熱愛，是歷經(jīng)苦難后重新審視這個世界的熱愛。

天涯在散文集中感謝在她人生的低谷給她帶來愛和希望的人。她有所不知，為什么她的苦難會激發(fā)那么多人人性中的光芒。不是因為同情、憐憫。而是因為她的夢想和對夢想執(zhí)著的追求。它在很多人心中有，但很少有人有勇氣去踐行。天涯幫我們?nèi)プ隽耍⑶页惺芰丝嚯y，這本來是大家的苦難。

海夢先生曾為天涯的散文詩集《為你開花的樹》作序，其中有一句話特別貼切：“雖然她命運多舛，但她從來沒有放棄對生命價值的追求，對善良、對美好事物、對純真愛情的追求。從這一點來說，作者的人生是成功的?！边@也是天涯作品成功之處。說實話，天涯的作品不深刻，如果粗粗翻閱，甚至?xí)J(rèn)為是些風(fēng)花雪月的大路貨。但仔細閱讀，發(fā)現(xiàn)此風(fēng)花雪月非彼風(fēng)花雪月，她的風(fēng)雪中有生活的質(zhì)地，她的花月有她一顆感恩的心和對夢想不懈的追求。這些在《恣意天涯》中得到更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读魉ず圹E》一輯的文章讓我對天涯的“風(fēng)花雪月”起了敬意，那么貧窮的童年不但沒有讓這個世界在她心理上留下陰影，反而變成了一個讓她習(xí)慣于品味一切美好事物的契機，而且這種種美好往往是常人感覺不到的。譬如指甲花、蔥油餅、豬油渣、糖糕、年糕干，這些是多么平常的東西啊，而作者擁有這些東西又是多么的不易，以致對它們有了一種情結(jié)。以下摘錄《糖糕情結(jié)》一文中精彩的描寫：

“每次經(jīng)過集市的那個點心店，我的眼睛就會不由自主地落在炸得金黃金黃的糖糕上。小小的，一只挨著一只，擠在鐵絲網(wǎng)上，下面就是油鍋。炸糖糕，也炸油條。它們那么驕傲地在人們的視線里出沒，任多少饑餓的目光顧盼、留戀。眼睛在糖糕上轉(zhuǎn)悠著，最后又硬生生地移開。想象那咬一口，甜脆中帶著踏實的幸福感，戀戀不舍地走開。窮人家的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美美地吃上一只糖糕。于是，我就盼父親早日從城里回家。只要發(fā)了工資，父親總會給我五分零錢。我會花三分錢，去買三顆糖，和妹妹們一人一顆，美滋滋地在嘴里含上半天。那兩分錢就留著，可以到鎮(zhèn)上租小人書看。糖糕是舍不得去買來吃的。人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渴望。糖糕在某種意義上，已成為我心里的一個情結(jié)。我暗下決心，待父親再給我零錢時，一定要去買一只糖糕來嘗嘗。終于又到了父親發(fā)工資回家的日子?？勺蟮扔遗?，就不見父親掏他的口袋。我真有說不出的失望，可又不敢伸手問他要，只好跑到外面去轉(zhuǎn)圈。這是我第一次深切感受當(dāng)一個人期盼的愿望落空時，內(nèi)心有多失落。

不知不覺，我的生日到了。我們家雖然很窮，但孩子們生日那天，母親無論如何也要給我們吃一只雞蛋。平時，那雞蛋是稀罕物，不會輕易進門。早上，我鼓起勇氣跟母親說，能不能把雞蛋換成糖糕？母親答應(yīng)了。我高興地跳了起來，接過那五分錢，飛一樣地朝集市跑。我相信，在那一刻，我絕對是目中無人，只有糖糕。金燦燦的糖糕，遠遠地散發(fā)著香甜的氣味在誘惑著我。 ‘買一只糖糕。’手心里的五分錢已捏出了汗，我底氣十足地對店主說。店主接過錢，笑瞇瞇地夾起一只糖糕，用油紙包好，遞給我。我寶貝似地接過，樂顛顛地跑回家。路上，忍不住咬了一小口，細細地嚼著。那沾過糖漿的糕體甜絲絲地順著咽喉滑下肚去，喜得那缺油少葷的胃咕咕地歡欣鼓舞起來?；氐郊依?，手上的糖糕還有大半只，實在舍不得一口氣把它吃完。妹妹們見了這樣的好東西，自然兩眼放光。猶豫了幾分鐘，我還是把剩下的糖糕分成三份，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雖然那時我不懂這個道理，但做姐姐的，有好吃的東西應(yīng)該和妹妹分享，這是很自然的事。那是一個很溫馨的上午。一只糖糕留給我們物質(zhì)貧乏的童年香甜的一頁?！?/p>

看這篇文章，讓我想起茨威格名篇《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中對一個賭徒手的描寫，有異曲同工之妙。5分錢的糖糕，在作者筆下竟是如此“香艷”，這其中又沒有對窮的埋怨和不平，有的是作者津津有味地咂巴生活味道的熱愛。這不禁讓讀者深思：在生活中何謂得到，何謂失去，如果一個人沒有感知的能力和感恩的心，他哪怕?lián)碛薪鹕姐y山，也不會熱愛這個世界。而像作者這樣，正如她自己感悟的：“老天爺其實是很公平的，他讓你失去什么，必會賜予你另外的禮物，那是奇妙的平衡，宇宙的和諧?！蹦敲?，老天爺賜予給她的是什么禮物呢？“我慶幸自己，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磨難之后，依然能心存天真，對生活和所有美好事物充滿了熱情和向往?！薄耙粋€人，只要心懷感恩和美好，那么，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能找到快樂的理由。慢慢地，這又會變成一種精神境界。”說得多好，老天爺賜給天涯醇厚、熱愛生活的本性，所以連她的“風(fēng)花雪月”都有與眾不同的精神境界，那是她的生命之歌。

愛默生說：“一個人只要知道上哪里去，全世界都會給他讓路?！币陨プ非蟮臇|西，每個人都會為之感動，這就是夢想的力量。而天涯恰恰就是這樣的人，“一個沒念過多少書的農(nóng)村小妞夢想著有一天能成為一名作家，在旁人的眼里，這無異是在開國際玩笑，癡人說夢話?！钡龀闪?，雖然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同時也照亮了很多人的生活，贏得很多人的尊重和愛。

我期待著她以患病經(jīng)歷為題材的小說，她會成功。因為她越來越接近世界的本質(zhì)、生活的本質(zhì)。

責(zé)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