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新階
冬天好不容易過去了,該是除卻一身臃腫的時候了。
迎春花開放的第一天,年輕女子都卸下了笨重的羽絨服,換上了一色的薄花襖。
花襖本是過去天冷時候的穿著,近一些年,有了各式各樣的羽絨服,姑娘們就央了裁縫師傅將花襖的棉花絮的薄薄的,以備初春時的穿著。
花襖穿在身上,既有幾分暖和,又顯出身條,該顯的地方還顯,真是個好東西。
花襖的花很大,過去做被子的那一種,一朵花,就遮了一片風光去了。
村上蕙兒的花襖是昨天才從裁縫鋪子里取出來的,高師傅好歹不要她的工錢,蕙兒就推著,實在推不掉,蕙兒有幾分惱,這尺寸,你妹子該也穿得,那就送與她了。高師傅怎敢依,忙收了錢,將花襖遞與蕙兒。
今天,一群女孩兒一色地穿了花襖出來了,說干啥呢?有人說,去廣場跳舞,有人說去江南打麻將,又有人說,到鳴鳳山的寶塔上去耍一耍,每說一項都有人反對,蕙兒說,我們?nèi)ルu公山采野韭,立馬換來一片喝彩。
雞公山的野韭很多,一撮一撮地拔,每個人有了一大捆,白晶晶的果兒,綠油油的葉兒,握在手上,涼浸浸地漫過全身。
太陽已經(jīng)越過頭頂了,肚子里開始嘰嘰咕咕地叫,該下山尋個飯館去了,眾人忙翻兜兒,剛換了花襖,一分錢也沒帶。
怎么辦?似乎都想起一個男孩子,想起來得快,否定也快,豈能在他們面前鬧笑話,就是忍著一頓不吃也不能掉這個份。
蕙兒已經(jīng)在口袋了搜過一遍,似乎不甘心,再來摸摸捏捏時,在衣服口袋旁邊捏到了硬硬的一塊,她慢慢拆開線頭,這里竟然縫著一封信,當然是高師傅寫給蕙兒的,蕙兒忙把信藏了,把信里讓她救急的二百元錢拿出來在十八子餐館點了一個火鍋幾個小菜,一桌的花襖兒吃得風卷殘云。
傍晚時分,一路的花襖兒回村里來了,一捆野韭,一路歌聲。
路過高師傅的裁縫鋪子時,少了一個人。
一群人都裝沒有看見,不過她們的目光還是朝旁邊斜了又斜。
春天的太陽一曬,脆生生的白菜就抽苔了。
菜苔仿佛是在夜間突然長出來的,白天拿了小鏟去剜菜,還舍不得剜中間的嫩葉,過了一夜,怎么倏地就起苔了呢?
菜苔接受了陽光的撫愛,已然就開花了,密密麻麻的花蕊擠在一株菜苔上,很有幾分美學效果。賣菜的嫂子們也許并沒有太深厚的美學基礎(chǔ),但她們懂得好看,就把菜苔捆成一束一束的,讓菜花簇擁在一起,朝過路人兜售。
也許,從審美的角度來講,我們不應(yīng)該去吃那菜花,花是植物種子的初級階段,我們怎么可以因為一時的口福而損壞生命的鏈條呢?
還是一位賣菜的大嫂讓我們從美學的殿堂回到了現(xiàn)實的土地。
這天早晨,這位大嫂一來到菜場,就廉價出售那一大捆菜苔,價格只在別人的一半,那是怎樣的好菜苔呀,一色的花蕾,齊齊地扎在一團,旁邊的菜葉上還有滾動的露珠,這樣好的菜苔,大嫂怎么這樣賤賣呢?
原來大嫂的女兒一直在英語老師那兒補課,今天,是女兒補課的最后一天,女兒說,她已經(jīng)不需要補課了,他還說,北大清華的學生沒有一個是靠補課考上的。
女兒這話是頭天說的,大嫂那一晚幾乎沒睡,女兒是不是太張狂?她悄悄翻看女兒的考卷,幾乎都是一百和九十九。
大嫂就把菜田里的菜苔都掐了,她想到菜場應(yīng)個好的彩頭。
那一捆菜苔被我們?nèi)I下來了。
精細安排的是一個火鍋,豆?jié){巴下菜苔是最上檔次的火鍋,滾開的水,下些豬油,放上花椒、生姜、大蒜,還有辣椒,不要辣椒粉,要辣椒皮子,紅紅的,抓一把,放在水瓢里洗過,水是滾開的,把豆?jié){巴下到鍋里,一鍋的沸騰,一種特殊的芳香就彌漫的一個屋子,然后從窗欞飄出去,引來一些人的噴嚏和一些人罵罵咧咧的嫉妒。
菜苔終于下到鍋里,酒杯就端起來了,喝一口土酒,吃一筷子沾著豆?jié){巴芳香的菜苔,神仙也未必能夠如此,當然還有清炒菜苔,涼拌菜苔,菜苔雞蛋湯……
當我們大醉而歸時,大嫂宴請英語老師的晚餐已經(jīng)結(jié)束,大嫂千恩萬謝,有幾分醉意的英語老師說,我應(yīng)該謝謝你們,能與這么有天賦的女孩子用英語談?wù)撊松钪鎸嵞巳松笮遥笮摇?/p>
大嫂回家坐輪渡時,從背簍里拿出包,竟然發(fā)現(xiàn)包里多了五百五十塊錢,那剛好是女兒的英語補課費。
五百五十元,可以買很多菜苔。
第一場春雨是什么時候開始下的,很多人似乎并不知道。
人們還停留在冬天的意境里,還沒有做好迎接春雨的準備,春雨就來了。
春雨多是在夜間來的,老大爺坐在電燈下 抽煙,忽然覺得有些潤,煙吸起來有些吃力, 而坐在門邊奶孩子的媳婦,感覺似乎更加敏 銳,已經(jīng)有一絲潮乎乎的東西飄到了乳房上, 她忍不住一凚,忙把坐的椅子朝里挪了一挪。
公公把煙斗在鞋底上磕了一磕說:春雨來 了,然后進屋歇息去了。
女子把奶飽的孩子交到男人手上,進衛(wèi)生 間洗漱去了。
水的溫度很好,從頸上、從乳上、從臀上 一絲一絲滑落,沐浴液的泡沫順著水流往下走 動。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她不免又想到了李索, 那是在南方打工時的相好,他們是在一個春雨 綿綿的日子相識的,打工的日子無非是繁重的 體力勞動加上貧乏的文化生活,這恰恰是愛情 瘋長的畸形土壤,她和李索的愛情氮肥太多, 很快枝葉繁茂,但是欠收,雖然已經(jīng)提前播 種,還是沒有結(jié)果提前枯萎了——那年過完春 節(jié),家里沒讓她再出去打工,家人不愿意她嫁 給遠在江西的窮小子,后來,她就嫁給了現(xiàn)在 的他,家庭條件好,丈夫脾氣也好,她雖然有 一點小小的失落,很快就進入了新的角色。她 以為,相愛也好,結(jié)婚也好,對象并不一定是 唯一的,每一個人可以適應(yīng)一個群體,只是不 可能讓你去挨個體驗,如果能,其實有很多人 是適合的,她看到電視劇里那些因為相愛的人 另許他人就尋死覓活或者仍然死纏不放,她就 覺得好笑。她不同,好好過日子,只是在心靈 的一個角落給李索留一個位置,像今天春雨來 臨的時候,一個人躲在浴室里想一想他,這就 足夠了,真的足夠了。
很快,一鄉(xiāng)的人入了夢鄉(xiāng),只有春雨淅淅瀝瀝,落在了樹枝上,落在了瓦縫里,落在了許多人的夢境中。
第二天起床,太陽很好,她去剜菜,捋了一 把柳枝在手里看,竟然有了一點蠢蠢欲動的鵝 黃,聽說,李索也沒有打工回到了老家,他那兒 季節(jié)還要早一點的,說不定柳枝已經(jīng)綠了……